第七十五章
「阿洛伊斯!敵方出動第二編隊了!」胡安娜的命令從揚聲器裡傳出,「你先後退,去保護其他人,我來拖住他們!」
「明白!」此時同船長爭執誰走誰留已經沒有意義了,在戰場上,一念之間的差異就能導致截然相反的結果,他必須相信船長的判斷。只是面前的敵人著實有些難纏,就像沾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樣,怎麼甩也甩不掉。為了對付這一個人,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他不禁有些遺憾緹忒拉不在這裡,以她和她兩位哥哥精妙絕倫的技術,對付區區帝國軍肯定不在話下。
那邊胡安娜擊落了一架敵機,形勢陡然逆轉。吟遊詩人在黑色的宇宙空間裡劃出一道銀白的優美軌跡,彷彿彗星拖曳著絢爛的彗尾掠過天際,炫目的光芒令人無法睜開眼睛。她輕捷地擦過帝國軍戰機身邊,像一位風韻十足的美女譏誚遲慢愚鈍的男人,讓他們只能窮盡一生時間追逐她的背影。
鐳射光束雨點似的落在敵機身上。阿洛伊斯疾速後退,將戰場讓給胡安娜。轉瞬之間,白色的吟遊詩人便佔據了主導地位,將那難纏的敵機耍得團團亂轉,根本摸不到她半點蹤跡。
「快走!」胡安娜又命令,「不能讓他們追上逃生艙!」
「遵命!」阿洛伊斯操縱黑色的戰機滑離胡安娜,去攔截帝國軍新派出的飛行編隊,他依依不捨地回望那銀白的機體,「船長,如果你打不贏就投降吧,帝國軍一向優待俘虜。」他說出了胡安娜曾對他說過的話。
「放屁!這話也是你能說的嗎!當心我扣你薪水!」胡安娜笑駡道,「就會漲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可能輸嗎!」
啊,當然不可能。阿洛伊斯微笑著想。他在瞎擔心什麼呢。世上怎麼可能有船長敵不過的對手。她可是不敗的銀河神話呀。
又一架戰機被擊落,隊長咬牙切齒罵了一句。而第二編隊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五架戰機中三架被擊落,還有一架受損情況嚴重。白色的吟遊詩人和黑色的戈多二式宛如兩位來自地獄的死神,揮舞鋒利鐮刀,毫不留情地收割生命。
恐懼像濃稠的湯劑包裹了隊長。他雙手顫抖,幾乎握不緊操縱桿。
「第一編隊!」同伴垂死的呼喊從揚聲器中響起,「請求發射次聲波導彈!」
隊長睜大眼睛:「那是違禁品!」
次聲波導彈,顧名思義是以聲波作為武器打擊敵人的導彈,雖然隊長的戰機上搭載了它,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絕不輕易使用,因為次聲波導彈由於「不人道」,早已被帝國明令禁用,發射一枚隊長就必須寫三萬字的報告書。
「比起報告書,還是性命重要!」同伴說。
隊長握住操縱桿的手緊緊攥成拳頭。「雖然這樣做有些卑鄙,然而所謂戰術不過就是詭道……」他安慰著自己,解除了系統對次聲波導彈的限制。
又擊落了一架敵機,阿洛伊斯吹了聲口哨。他調轉機身打算回頭去支援胡安娜,但還沒等他找到船長的位置,尖銳的警報聲便貫穿了耳膜。
「次聲波導彈?」阿洛伊斯目瞪口呆。這幫叛軍真是膽大包天,竟然動用次聲波導彈?在現代的太空戰中,戰艦必定會事先抽空艦內空氣,這樣次聲波根本無法傷害到船員,只有在戰機之間的戰鬥力,由於不論如何機師的身體都要接觸戰機,從固體傳遞來的聲波更易造成傷害。第一次銀河戰爭時期,次聲波導彈是最令人恐懼的武器,葬送了無數機師的生命。當納思爾一世陛下登基後,便將之列為違禁品,決不可輕易動用。
阿洛伊斯迅速打開空氣泵,抽幹座艙內部和隔離層的空氣,但是於事無補。他感覺到座艙劇烈地震顫起來,緊接著自己的身體也跟著戰慄不已。身體內部彷彿有東西爆炸了一樣,五臟六腑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捏成一團血肉的漿體。他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只吐出一口鮮血。血跡沾在頭盔的面罩上,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努力從血污裡看出去,勉強看見光學屏幕上閃動著一個白色的影子,如刺破黑暗的第一縷晨曦,燒灼著他的視線。自此刻起,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阿洛伊斯走向上主慈悲的懷抱時,他都一直記得這個場面——像銘記著他逃離赫卡提的那個夜晚,從天而降的剛朵拉上有一名女子,她的頭髮像一簇燃燒的烈焰——那奪目的白色機體就像一道幽靈般的幻影,像掠過黑夜的燦爛流星,在他眼前交織出不可思議的軌跡。
吟遊詩人宛如舞蹈般在星間旋轉跳躍,從意想不到的方向突襲進攻,令敵人不知所措。胡安娜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按下導彈發射鍵。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打過這樣酣暢淋漓的仗了,當上船長之後她很少再碰戰機的控制儀,都快手生了。今天遇到的敵人格外強悍,簡直讓她熱血沸騰,彷彿又回到了自己十幾歲的時候,整天駕駛著戰機遊弋在星群間,打劫每一艘過路的船隻,在槍林彈雨中傷痕纍纍地帶回戰利品。毫無顧忌,肆意自由,唯我獨尊,將一切敢於挑戰她的人都踩在腳下——這才是她嚮往的生活啊!
沒想到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還能在今天找回這熟悉的感覺。或許是因為異常厲害的敵人,或許是因為背水一戰的絕境,讓胡安娜領略到了久別的戰鬥的愉悅。
她不禁在心底感謝起全知全能的上主來,能讓她在有生之年活得如此恣意瀟灑,做一切想做的事,遇到一切想遇到的人,比誰都自由,比誰都快活,因為依照自己的願望而活,不向任何人、任何事屈膝,所以既不會悔恨,也不會遺憾。
「原來如此,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彷彿第一次直截了當認識內心真正的願望,接觸到那隱藏在意識深處的渴求,胡安娜久違地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不是作為暗夜仕女號的船長,也不是作為海盜軍團的領袖,只作為胡安娜•拜格雷爾這個人,只是她,只有她在戰鬥著。
——卻絲毫不會孤獨。
她讓座艙內重新充滿空氣,然後一把扯掉頭盔。從嘴角溢出的血液飛濺在空中,形成一個個紅色的小珠子。她不耐煩地揮去這些血珠,重新投入戰鬥。她的內臟在隱隱作痛,向主人哀嚎,她卻置之不理。疼痛又算得了什麼,同眼前的戰鬥比起來根本無足輕重!
朝她發射次聲波導彈的那架戰機已經被她擊落了,她報復似的將對方轟成一堆塵埃,連一點點屍骨都不留。剩下的敵人就只有方才和阿洛伊斯纏鬥不休的那個人了。胡安娜知道對方是敵人最厲害的一個。她舔了舔嘴角,嘗到了鹹澀的鮮血滋味,對於此時此刻的她來說,這不啻於勝利的美酒般甘甜。
操作戰機的動作早已深刻在心底,成為了本能,不經過大腦就條件反射地使出了。接著胡安娜看見了幻覺。她不大確定那是不是幻覺,雖然她知道自己仍身在戰場上,眼前卻浮現出了其他的景色。她聽說人在瀕死的時候,往事會如同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現——她是要死了嗎?
萊斯利•法拉第中尉發出連自己都沒發覺的驚恐尖叫。吟遊詩人發射出的鐳射光束正中他的機體,高溫熔解了機身,熱浪透過宇航服吞噬著他的皮膚、肌肉和骨骼。他一邊尖叫,一邊發出得意的大笑。他的機體失速,不受他的控制。雷達探測器也在高溫中融化了,他看不見敵我分佈的情況,但是已經不重要了。他從光學屏幕上看見後方的大部隊奇異地分散開,讓出一條通路,像人群為國王讓道一樣。清出的通路後是艦隊的母艦,她的主炮正在填充能源,高能量反應讓座艙內部僅剩的警報器瘋狂鳴叫。萊斯利中尉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尖叫,哪些是警報器的鳴叫了。他的一隻眼球已經熔化了,另一隻也在高溫中被烤得生疼,但是他仍然不肯閉眼,看見母艦主炮發射的光流從身邊擦過,吞沒了那可憎的、幽靈般的銀白色機體。
胡安娜•拜格雷爾,比我先一步下地獄!萊斯利近乎狂喜地想。這就是我的勝利!
炫目的光流最終奪取了他僅餘的視野。剩下的是一片血紅,緊接著就是無盡的黑暗。
胡安娜確信那是幻覺了。
她看見十五歲的自己得到了第一架屬於自己的戰機,高興地手舞足蹈,四處奔走相告,恨不得讓所有人都來分享她的喜悅。
她看見二十歲的自己從黑市商人手裡得到一塊陌生的晶片,她將它插入終端電腦裡,從全息投影儀中浮現出一個身穿長袍的紫發青年的身影。她問:「你是誰?」青年神態謙恭、卻又不無戲謔地回答:「我叫雷歐納德。」
她看見自己的前任副官一臉苦惱地來找她:「船長,我家的狗生了一窩小狗,養不過來,你要不要領一隻回去?」副官家的狗崽子爬在墊了軟墊的籃子裡,眼睛都沒睜開。她看見狗,就想起了那個喜歡拿狗做試驗的科學家,於是脫口而出:「那乾脆起名叫巴普洛夫好了。」
她看見自己站在帝國的黑色鷹旗下,女王陛下親自給她授勳,她背後的人們發出海嘯似的歡呼,他們歌頌她的名字,像崇拜神靈一樣崇拜她。
她看見自己站在新雅典的造船廠裡,面前巨大的帷幕拉開,露出背後華美的黑色船體。她仍然記得自己當時激動的心情,像一位懷春少女見到情人那樣心潮澎湃。
她看見自己初次踏上米蘭圖荒蕪的土地,紅巨星的光芒像一道殘血橫亙在天際。她回過頭,所有倖存的同伴都站在她背後,靜靜地凝視著她。她張開雙臂,高聲道:「從今天起,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園!」
她看見自己坐在艦橋上那隻屬於她的高背椅上,那是她的御座,她的那裡發號施令,率領她的軍隊踏上勝利的光輝之途。
她垂下頭,看見雷達上標誌己方的綠點隻剩下自己一個,而標誌敵方的紅點全數消失。這說明阿洛伊斯已經脫離戰鬥區域,追上逃生艙了。
於是胡安娜再次露出微笑。
她從不畏懼死亡。死亡不過是一扇門。她穿過那扇門,去到另一個地方,在那裡,她將與先走一步的同伴們相會,召集部屬,然後再度高舉她的赤紅色戰旗,征服彼岸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