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第1章 01、水仙百合

晚自習，高中教室裡。

夜雨淅瀝，細碎猶如蟬羽振翅的聲音。迷濛的路燈下，路人撐起的傘在雨滴的瀲灩下彷彿深海裡綻放的花朵。花壇後，不時有看不清楚的人影行過，迷幻而詭秘。

雨越下越大。我坐在窗邊，感受著洋溢著泥土清香的微風。回憶的心湖，便被吹起了微妙的漣漪——

「下雨了，你不怕被淋濕嗎？進來吧。」

「……」

「那我不關門喔。」

「……」

晶瑩的水珠劃破流年，紛紛落落。當年那個躲在花壇後的妖怪——無臉男，它還好嗎？

我望著身邊的窗，微微出了神。

屋裡屋外兩重世界，因光的折射角度奇妙地疊在一起。少女影影爍爍地映在水光夜色裡，用紫色發圈束起的長髮，柔媚地在風中飛揚。

距離神隱那年，已經六年了。

——如果白龍、無臉男、湯婆婆、錢婆婆、小玲他們遇見現在的我，不知他們是否還認得出來？

………………………＊

六年，不算龐大的時間，可是有許多事情都可以改變。例如，感情。再如，記憶——在飛速發展的電子世界裡，它們可以變得廉價無比。

可是每當我在人群間沉默著行走時，從頭頂高樓大廈的間隙間漏下的光，總是令我輕易生出某種錯覺——覺得自己，似乎步進了那條入口有妖怪雕像的時光隧道，正一點一點地，退回到那個十歲的自己。

時光似乎沒有在神隱的記憶遺落下一絲痕跡。那段瑰麗的歲月仍在我的腦海中熠熠生輝，而且會不時觸景想起。它們像童話，更像一則寓言。每當我陷入迷茫，它們總是能助我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

「千尋醬，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

突如其來的問題使我從遐思中回過神來。我的一群好友坐到我面前，一臉的八卦。

「喜歡的人？」我困惑，「怎麼突然問這個？」

「你昨天是不是拒絕了隔壁班的男生？」

「是啊。怎麼了？」

「那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才拒絕他的？」

………………………＊

我有喜歡的人嗎？

這個問題一出，我即刻想起了白龍。

在我陷入困境時，只有這個漂亮的男孩站在我的身邊，義無反顧地幫著我。我懵懂的情感就像一把從未使用的新琴，他的出現，使它彈出了第一聲。

可是還沒等我分辨清楚，我和白龍就要分別了。

他曾說我們一定會重逢。於是，我才放心地鬆開了他的手，走出一牆之隔的世界。

………………………＊

「有。我有喜歡的人。」

我堅定地回答道。

就在這時，我看到玻璃窗裡，錢婆婆送的紫色發圈在細雨中閃爍著微微的光。

這預示著什麼呢？

………………………＊

家裡。

「又要搬家嗎？」我望著收拾著行李的爸媽，皺起眉。

神隱後的六年裡，我們已經搬了許多次家。

「你爸爸的企業連續破產，我們別無選擇。」媽媽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對不起啊……」

「沒事，你們都很辛苦啊。」我連忙說，「我去收拾自己房間的行李。困難的日子總會過去，讓我們全家一起面對吧！」

爸爸媽媽欣慰地看著我。我也向他們報以開朗的微笑——我已不再是那個抱著凋零的薔薇花，躺在車子後座獨自鬱悶的任性女孩。

通過神隱，我成長了不少。這種成長令人寬慰。

………………………＊

今年的中秋節就是我們搬家的日子。離開的時候，又有同學寄給我花束了。只不過不同於上次理砂送的粉色薔薇，這回送的是一束雪白的水仙百合。

我深深地吸著清新的花香，打開附上的卡片——

「千尋，這花的花語是期待重逢！相信我們總有一天會重逢！」

再看看署名，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居然是那個隔壁班的男生。真是個善良而癡情的男孩，被我拒絕了還送花給我。

期待重逢……唉，到底我和白龍什麼時候才能重逢啊？

「媽媽，怎樣才能使這花不枯萎啊？」我把頭探向前座問，「理砂送的粉色薔薇很快就凋謝了，我可不想重蹈覆轍。」

媽媽想了想：「如果可以放到水裡就好了。」

「水裡……對啊！」我眼睛一亮，「爸爸媽媽，我可以去外面的集市買個花瓶嗎？」

「也好。」爸爸說，「我的肚子快餓扁了，也想去附近找東西吃，順帶著賞月。」

找點東西吃……我的腦海裡突然爆出了兩隻狂吃食物的肥豬，忍不住很無良地笑出聲來。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那段驚險的神隱蠻有意思的。

車子靠在路邊停住了。跟爸媽約好會合時間後，我打開車門，執著水仙百合向附近的集市走去。

現在已經快入夜了，天空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藍紫色，遼闊而詭秘。我走到集市裡，可是裡面——空無一人？！

「這是怎麼回事？」我怔怔地看著冷清的集市。雖然我從沒來過這裡，但這可是中秋節哎，怎麼也不至於這麼荒涼吧？

「小姑娘，你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吧？」這時，有一位路人好心地說。

「是的。」我茫然地說，「今天是中秋，應該很熱鬧才對啊？」

「是這樣的，我們的城鎮外有個湖，名叫『鏡河』。每到中秋的時候，河面全是絢爛的銀光，倒影著滿月的影子，與天空中的滿月交相輝映，可壯觀呢！傳說河裡有河神，大家都在今天去供奉許願。老人們還說，只要是有緣人在這時查看河面，就能去到河神的世界！」

「有這等事？我要去看看！」我頓時來了興致。

　第2章 02、雙月與倒影

到鏡河欣賞雙月輝映的人們不算多，但是都隆重地穿著節日的華服和佩戴著檀香。比起賞月，爸爸媽媽寧願先填飽肚子，於是我就先行一步了。

正值晝夜交接，鏡河上方瀰漫著淡淡的暮色。藍紫色的蒼穹倒影在河裡，夕陽微弱的金光點點灑落，波光粼粼。

我俯下身，望著自己的倒影，單手掬起一捧河水。

就在這時！我忽然聽見了一陣微弱而空靈的聲音，彷彿有一個熟悉的人正在我的耳邊很輕很輕地說著悄悄話，好像是：

——「是千尋嗎？」

「白龍！」我失聲驚呼，猛然站起身。

流水成串地從指縫間漏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河面。看看近處的四周，根本空無一人，哪有白龍的影子？

「我這是怎麼了？」我問自己。

我是對他有朦朧的好感，但還不至於想到出現幻覺的地步吧？

………………………＊

呆呆地在河邊糾結了半個小時，水面湛藍的色澤開始變深，漸變地幻化成原始的純黑。

夜幕終於降臨了。

可就在眨眼間，河水深處又慢慢地散發出璀璨的銀光。人們發出幾聲歡呼——晶瑩的滿月出現在天際，猶如冰雕玉築的巨輪。

而與此同時，晶燦的河水也清晰地倒影著這輪滿月，猶如一面巨大的天鏡。

我從未見過如此奇特澄明的幻影，幾乎可以亂真——簡直就像……滿月在水裡升起，被天空倒影一樣！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銀光爍爍的河水，心底間陡然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波光離合中，水的彼岸竟然漸漸出現了一個純白的身影！

而那個身影……那個身影居然是……

「白龍……」我無意識地喃喃著，聲音顫抖，「白龍……白龍！」

是他！就在那裡……就在那裡！

映著我的倒影，白龍靜靜地在水的彼岸凝望著我。對望間，我們的臉上都寫滿了驚訝和喜悅。六年歲月如梭，昔日那個漂亮的小男孩也與我同樣成為了少年。

懷裡的水仙百合紛紛散落到水面上。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想要看清楚他的樣子。

但是，就在我的手接觸到水面的那一瞬間——

「千尋！你在做什麼？！」

忽然有人拽住了我的肩膀，楞是將我往岸上拉去。就在這一瞬間，幻象消失了。

「爸爸！媽媽！」我大怒，「你們在幹嗎？！」

「你也不問問自己在幹嗎！」媽媽心有餘悸地訓斥道，「你這是做什麼，投水自殺？」

「我沒有！我沒有自殺！」我咬唇望著波平如鏡的水面，不甘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我差點……我差點就……」

「我們回到車裡去吧。」爸爸和媽媽交換了一下擔憂的眼神，「今晚還要趕路呢。」

說著，無論我怎樣推搡，他們還是強制地拽著我離開了鏡河。

——六年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毫不顧忌我的感受就擅自決定事情！

「不！我不走！！」我狂怒地大吼一聲。

身體裡忽然爆發出了一種莫名的力量，我狠狠地將他們的手甩開，飛也似地向鏡河衝去，想也不想地跳入了河水裡。

「撲通！」

巨大的水壓把我的耳膜震得嗡嗡作響，刺骨的涼意毫不留情地鑽入了我的衣領裡。我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第3章 03、五顏六色的河神

——好悶……頭好痛……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誰知看到的還是一片空無。我感覺自己好像被楞是塞進了一個濕漉漉的包裹裡，裡面還有許多廢銅爛鐵。

「大家用力拉！！！」就在這時，「包裹」外面模糊地傳來一聲並不陌生的大吼，一幅商人特有的興奮腔調。

「湯婆婆！」我馬上就認出來了。那麼多年了，她的聲音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我現在一定是到了神隱的世界裡……可問題是我現在在哪裡？

渾身濕透，又熱又悶，還伸手不見五指的……

忽然，在一片嘈雜聲中我似乎聽出了小玲，伴隨著廢銅爛鐵的撞擊聲，以及嘩啦嘩啦的巨大流水聲。我還依稀聞到，「包裹」外傳來了一股久違的名貴洗浴液的香味……

「油屋！」我陡然憶起了六年前在澡堂打工時，整個人都浸泡在熱汽和洗浴液香味裡的情形。

「小玲！」我用盡全力地喊，「小玲！你在外面嗎？我是千……我是小千！」

聽到我的呼救聲，外面的喧嘩聲好似收斂了一點兒。

「小千？」小玲不確定地說，「我怎麼好像聽到了小千的聲音？」

「對啊！我聞到了人類的氣味！」有許多人附和道。

我剛想回應，湯婆婆嚴厲的聲音就插了進來。

「小千是個人類，她既然離開了就不可能回到這地方來。你們大家別給我胡思亂想！繼續把那些廢銅爛鐵拉出來！」

周圍很悶很粘稠，沒有一絲空氣。情況糟得不能再糟了。我絕望地呆立在黑暗裡，感到身體裡的每一分力氣都在流失。

慢慢地……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白龍……」

………………………＊

可我只是昏迷了一小會兒，耳邊忽然響起了可媲美海嘯的水聲，一股巨大的氣流又把渾身濕透的我給沖醒了。

嘩啦啦！

我的身體像枯葉般隨著急湍的流水飄搖著，就在我恢復清醒的時刻，四周忽然有了光。

富麗堂皇的金光把我照得睜不開眼。渾身泡沫的我躺在堅實而冰冷的大地上，貪婪地呼吸著盈滿了洗浴液香味的空氣。

半秒的靜默，四周忽然爆炸了。澡堂裡的所有人，不，應該是澡堂裡的所有妖怪，都開始議論紛紛。

「小千？！真的是小千！！」

「天哪，她居然長得那麼大了！」

……

「小千！」我感到自己的腦袋被小玲托了起來，「喂，喂，小千，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我氣喘吁吁地說，邊掙扎著睜開眼睛。

這裡果然是六年前我打工的澡堂，還是香味撲鼻，還是蒸汽繚繞，一點都沒變。我的身邊圍滿了從前曾經一同工作的妖怪，六年過去了，它們多多少少長大了一點兒。

「你是小千？」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渾厚的聲音，「那個幫我搓澡的小不點兒？」

我轉過身去，頓時驚訝地睜大眼睛：「河神先生！」

「嘖，人類長得真快。」河神有點意外地打量著我，「沒想到塞住我的胃的東西竟然是你，害我吐不出來拿些廢銅爛鐵來。我還以為又是一輛自行……自行什麼東西來著？」

「自行車？」我試探著接過。

「哦，對，我還以為又是一輛自行車呢。」

「可是河神先生，」我忍不住說，「我還記得您的身子原先是珍珠色的啊？怎麼現在變成五顏六色的啦？」

河神的模樣突然變得凶狠起來。把我嚇得後退了幾步。

「這還不都是怪你的同類！」他怒吼一聲，「把化工工廠排出來的廢水和廢棄鋼鐵盡往河裡面扔！這一堆堆東西互相發生化學反應，就把本大爺弄成這樣了！」

「原……原來是這樣啊……」

其實這事我也略有所聞，因為中學裡有修習化學這一科。上面介紹了化工產物的原理，以及把廢棄用品排入河流的事情。

唉，新世紀化學普遍發達，就苦了河神這些守護著大自然的神明了。

「我們現在都意識到這個危機了！」我趕緊說，「這些事情就會減少的！」

河神不置可否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

「念在你認錯態度良好的份上，就只罰你為本大爺洗乾淨身子好了！」

我頓時哭笑不得。拜託啊，又不是我扔東西進河裡去的，憑什麼罰我啊？

「憑什麼罰你？！」河神突然又大吼一聲，我嚇得一下子癱軟在地面上，「你發什麼瘋要投水自殺？！害我把你也一同吞進肚子裡去的！直接消化就算了，偏偏你還塞住了我的胃！」

——天哪，他會讀心術啊……不過也是，他是神明啊……

我忙不迭恭敬地道了聲「對不起」。

「廢話少說，快點伺候河神大人吧！」湯婆婆毫不客氣地把洗澡盆和各種洗浴液往我懷裡一塞，「洗完了再到我的屋裡來一趟！你知道我住在哪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