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02、黑色的鳥居
我和白龍結婚後,就迫不及待地搬離了東京,來到了白龍說的那個小村莊。
巴士駛上古色古香的青石板橋。橋下的琥珀川安靜地流淌,在陽光下粼粼地閃爍著絢爛的光芒,也映到我身側白龍的臉上,溫柔地蕩漾。
秋高氣爽的日子,鄉村裡的楓葉林連綿開一片耀眼的火紅。卡哇伊的小木屋裡,插在百葉窗邊的紙風車悠悠旋轉,還有老奶奶在門前曬衣服。遠處是一望無垠的田野和茶園,還有茂盛的果樹,空氣中盈滿了豐收的味道。
「這裡的風景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啊……」白龍說。
「哦?你以前曾經住在這裡嗎?」我好奇。
「是啊,我曾經住在這邊的河裡很長一段時間。」白龍莞爾,「每到夏天的時候,就會有螢火蟲在河上旋轉飛舞,劃出許多發光的軌跡。許多孩子會打赤腳下水來玩……可是琥珀川還是有一定深度的,有的孩子會不慎溺水,還好我及時把他們救了上岸。」
我沉默了。
「怎麼了?千尋?」
「白龍,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過去的事情……」我悶悶不樂地鼓起腮幫子。
「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我的過去實在沒什麼可說的。從我出生開始,就是一條龍,四周除了流動的河水,什麼都沒有……我又不敢在人類面前現身,只能遠遠地望著他們,暗中保護他們——」
白龍沉吟著說,眼裡掠過淡淡的落寂。他的聲音裡甚至還有幾絲憂傷。
然而那憂傷卻僅是持續一瞬,便消失不見了,猶如水過無痕。
………………………*
已經不是第一次覺得了,我感到自己其實並不真正瞭解白龍。
雖然知道了我神隱時和他發生的故事,但還是遠遠不夠。畢竟在白龍神隱前,他在現實世界已經生存了千年的時光——那時候的他過的是怎樣的生活?與什麼樣的人類打過交道?他的閱歷有多豐富,才能如此淡定從容,說出那些睿智的言語來?
白龍說起過去時那樣輕描淡寫。但是我知道,他的話裡其實隱藏了許多千絲萬縷的感覺。而這個中曲折,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難怪白龍在我委身於他時那麼後悔,那麼擔憂——捫心自問,我真的瞭解白龍嗎?
現在只有十八歲的我,離成熟還有一段距離,卻要為這個我並不真正瞭解的少年生孩子了。
我不安地望向身旁的白龍。他側臉望著窗外的琥珀川,美麗的臉上寫滿沉思,烏黑的短髮和白皙的肌膚在絢爛的陽光下宛若透明。
——白龍,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
巴士顛簸著在鄉村裡的小站停了下來。白龍拉著我小心翼翼地下了車。初秋的風輕柔地拂起了我栗色的長髮。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腔裡頓時盈滿了泥土的清香。
「小愛和小佑一定會喜歡這裡的!」我微笑著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
白龍沒有說話。他悠遠地望著遠方黛青色的山野,臉上的表情複雜難辨。
「你怎麼了?」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
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玫瑰色的晚霞在天邊燃燒,暮靄沉沉的山麓上果然佇立著一座巨大的灰黑色鳥居。它看起來非常古老,色澤呈現出被火焚燒過的灰燼顏色,像是紮在天邊的一座墳墓,令人很不舒服。
「是神社?」我若有所思地說,「祭拜你的神社?」
白龍點頭。
「可是那鳥居為什麼是灰黑色的?怪□人的。」我不由皺眉,「東京那個可是漂亮的橘紅色呢!」
白龍低下頭:「……因為這個神社的性質,是懺悔。」
我愣住了。
日本的神社有許多性質。它們供奉的神明不全然是傳播善良與守護的。比如說舉世皆知的靖國神社,供奉的就是一群徹頭徹尾的大壞蛋。還有一些神話裡有爭議的妖怪,比如八歧大蛇。
來參拜陰暗神明的人,更多的是懷著自身的罪惡,在神明面前懺悔,留下污穢,留下詛咒,留下骯髒,留下不可告人的秘密,留下人性的黑暗面。
——微妙而詭異的,日本神道的另一面。
「為什麼會有向你懺悔的神社呢?」我不安地問,「有人類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嗎?」
「唉,我都不知道怎麼說。」白龍搖搖頭,俊秀的眉為難地蹙起。
「我們去看一看吧?」我小心翼翼地提議道。
「不,現在已經快天黑了。」白龍說。
「天黑又怎麼樣?」我奇怪,「我們去東京那個神社還不一樣是天黑的時候去?何況還是參拜你的呢!」
「那時候是夏夜祭。有祭典的時候情況不一樣。夜晚去這種黑色鳥居的神社……」白龍意味深長地頓了一頓,「……很微妙。」
第41章 03、沒有結局的故事
翌日清晨。
琥珀川畔的小木屋裡,我們坐在飯桌前吃早飯。白龍低著頭默默地喝粥。我們之間還是第一次這麼安靜呢。
肚子突然傳來一陣胎動。我欣喜地摀住肚子:「孩子在踢我呢!」
「咦?什麼?」坐在對面的白龍抬起頭。
「我說孩子在踢我。」我犀利地注視著他的眼睛,「白龍,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那個神社,是不是?」
「……」
「我們乾脆今天就去那裡看看吧。」我說。
白龍怔住:「今天?」
「不然你想這樣心事重重到什麼時候?」我望著他,皺起眉,「白龍,你一向是最從容睿智的啊。難不成你在害怕那個神社嗎?」
「不是害怕……」白龍慢慢地說,「只是,不知道該怎樣面對。」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憂心忡忡地問。
「千尋,你說得對。」白龍答非所問,神情忽而變得無比堅定,「我要去那個神社,把百年前的結解開。」
「我們一起去。」我也不追問了。我相信,只要去了那個神社,答案自然就能揭曉了。
………………………*
我們手牽手走在並不陡峭的山路上。
柔和的陽光照在天地萬物身上,光澤和煦而慈祥。整潔的石階兩旁,一棵又一棵的行道樹都是些參天古木,高得望不見頂,顯然已有百年歷史了。
幾隻兔子和梅花鹿站在樹影縫隙間投落的光斑裡,靜謐無聲地望著著我們,瞳孔蒼茫,仿若在觀望著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不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那黑色的鳥居前。
「大家都說走進鳥居的範圍,就不是人間了,而是神明的世界了,是這樣的嗎?」我問白龍。
陽光很暖和,白龍的手卻有點涼。聽了我的問題,他莞爾一笑:
「你認為是就是。你認為不是,也就不是。」
當——當——
過了鳥居以後,神社獨有的古老鐘聲就遠遠地傳了過來,在莽莽鄉野間迴盪,傳遞著一種蕭瑟而蒼涼的美感。鳥居範圍內的參天古木都圍著結緣繩,風吹過的時候紙張嘩啦啦地響。
社殿前還是那兩個錢婆婆家門的妖怪塑像。它朝我們咧嘴怪笑著。
踏入殿前廣場,整個神社都靜悄悄的。沒有多少香火和人煙,路面卻乾淨得不可思議,殿前和闌干都沒有沾染一點兒塵埃。
神社入口都會有山泉拿來洗手,一把勺子容器放在台前。這裡也不例外。
「我們要喝嗎?」我猶豫著拿起勺子。
「可以。這裡的水很乾淨。」白龍優雅地掬起一捧山澗溪水,呷了小口,「這裡是琥珀川的源頭。」
「琥珀川的源頭?」
「是啊。可是我以前在這邊的時候,並沒有看見過這所神社——」
忽然,一把蒼老的聲線打斷了白龍說話的聲音:「請問你們是——?」
我們轉過身。來者是一位穿著和服的老爺爺,看來是神社的負責人了。
………………………*
神社角落旁的這座小屋似乎有一定的年頭了,漆都剝落了,踏入屋裡似乎有輕微的木頭斷裂的聲音。
「坐吧。」老爺爺指了指茶桌旁的幾張竹椅,「這邊已經好久沒有來客人了。」
「好的,謝謝。」我們坐了下來。老爺爺手腳利索地砌了兩杯玄米茶。茶香浮動滿室。
「你們是夫妻?好小啊,還沒滿二十吧。」老爺爺打量著我隆起的肚子,顫巍巍地笑了,「自己還跟孩子似的,就要當爹媽了?」
「我也許還是孩子,但他可不是。」我笑著望向身旁的白龍。他可是活了上千年的老神明呢。
「老爺爺,這裡神社的鳥居為什麼是黑色的呀?」我問。
「因為這座神社的性質是懺悔。」老爺爺歎了一口氣,「我的父親和這裡的村民好多年前做了錯事。他直到死還沒有原諒自己。他認為自己害死了琥珀川的河神。」
「害死琥珀川的河神?!」我頓時啼笑皆非,忍不住看了一眼白龍。
但是,白龍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
「我的父親曾告訴我,他小時候不慎落水,是一條龍馱著他上岸來。」老爺爺想了想,「到岸上的時候,那條龍就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小男孩。父親猜想是河裡的龍神現身了。
「後來回到村莊裡一問,才知道,好像每個小孩都曾經溺過水,都好像是被一條龍救了上來……當然啦,也可能是一條像龍的大魚。可是魚會有這樣的靈性嗎?」
我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白龍。他沒有看我,似乎對杯中的玄米茶葉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後來,大家卻因為想要得到更多的土地,父親就號召大家淤泥把琥珀川填埋了……破壞自然神守護的領域,那在古代神話中可是要遭天譴的啊。不過大家為了財富都顧不得那麼多了。
「聽說有人曾看到那孩子死在了河床上,幻化成龍的屍體,順著水一直飄到了下游被魚類吃了個精光。父親很不安。從那以後,父親就經常被噩夢驚醒,夢中就是那個漂亮的男孩渾身是血地追他來索命……」
老爺爺的聲線沙啞了。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白龍則是由始至終地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
「於是父親實在忍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就和村民們一起在琥珀川的源頭建立了這所懺悔的神社。希望龍神能夠原諒他們所犯的過錯。」老爺爺歎了一口氣,搖著頭,「但是父親直到去世都沒有釋懷,還拉著我的手說,一定要把神社裡的香火延續下去……」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了淅瀝淅瀝的聲音。秋天的第一場雨,就這樣降臨了。神社就像浸染到了紛飛的水霧裡,呈現出和風丹青的韻味。白龍坐在木格窗邊,曉光晨雨點點滴滴地落到他俊秀的臉上。他琉璃般的瞳孔裡猶如也瀰漫起了濕潤的霧氣。
「龍神一定已經原諒您的父親和村民們了。」我說。
「哦?是嗎?」老爺爺渾濁的眼珠望向我。
「嗯!」我篤定地點點頭,在茶几下握住白龍的手,「白龍,你說是吧?」
出乎我的意料,白龍搖了搖頭。
「不原諒,也是應該的。」老爺爺顫抖著苦笑起來,扯起滿臉皺紋,「誰叫人類如此貪婪呢?」
「不是的……」
白龍握緊了茶杯。青灰色的茶煙裊裊上升,把少年的聲音氤氳得迷離不清。
「其實龍神……根本就沒有怪過他們啊。」
第42章 04、碧藍色的回憶
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開始,他的記憶就全然被碧藍的河水覆蓋。
他仰起頭,雪白的龍鱗優雅地在水裡揚起優美的弧線。他的頭頂,是原始的蜉蝣與浮萍。魚影在他身邊穿梭,淡淡的青色在他的眼前劃出淺淺的水紋。
——這就是他的全部。他賴以生存的力量。
他能在水天之間自由地翱翔。但是,這帶給他的只有這清冷如死的天空和水底。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除此以外,一無所有。
仞利天的最高處,飛鳥難上,萬籟俱寂。在那裡俯視,他生活的琥珀川就像一面狹長的水之鏡。
鑽石星辰的環繞中,赫然是龍孑然一身的倒影。
………………………*
他是賑早見琥珀主,琥珀川的龍神。
由天地生靈聚集而成的自然神一族,誕生於鴻蒙之初。只要自然力量存在,就能擁有無邊的神力。神祇沒有衰老和死亡,也沒有播種和收穫。時間和生命,對於他來說,就是個無底洞。
他的內心充滿了對自身生存意義的茫然。擁有如此完美的生命,他並不快樂,反而陷入了無止境的混亂和悖論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能幹些什麼。
萬物盡白的冬天,是他最寂寞的時候。他長久地蜷縮在冰封的水底裡,落在河面上的細雪彷彿一個美麗而安靜的塚。
望著天上夕陽的光影,他無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摸那溫暖而絢爛的晚霞,以及河面上嬉戲的孩子。
千百年來,他一直、一直見證著人類的發展。人類雖然生命短暫,在他的就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但他們卻擁有他所沒有的——愛。
愛和靈魂是不朽的。自然神凌駕於蒼生之上,無聊而孤獨,心在無底洞般的長久歲月中變得空無一物。而人類,儘管生命如白駒過隙,卻在卻堅持不懈地奮鬥與收穫,與時間抗爭,在大地上譜出了瑰麗輝煌的人類文明。
他在海天之間看到了各種各樣蕩氣迴腸的興衰起落、悲歡離合。然而,一泓海水杯中瀉,變更千年如走馬,他始終是一個旁觀者。
他總是感到無比的失落。如果能讓他自己選擇,他寧願生生世世在人間輪迴漂流,也不願再被神明金黃色的鎖鏈套住,動彈不得。
隨著歲月的流逝,人類從茹毛飲血過渡到追逐精神的時代。人們發現了自身的局限性:他們可以創造出帶領自身上天下海的機械,卻永遠無法像龍神一樣到達星月之外、海最深處。
於是,信仰,就此誕生了。
人類修築各種各樣恢弘大氣的神靈住所,參拜包括河神在內的自然神一族。人們敬畏神明,敬畏自然,在巨大的神廟社殿裡感知著自身的渺小與無力。
………………………*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生存的意義,是在一個孩子不慎溺水的時候。
在那孩子落水快要窒息時,他飛快地游過去,及時把孩子救了上岸。看到孩子父母欣喜的表情,躲在河水裡的他,內心也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與滿足。
「是誰救你上來的?」他聽到孩子的父親這樣問。
「我好像看到了一條雪白的龍!我還抓著龍角呢!」孩子興高采烈地說,「上岸以後變成了一個好漂亮的男孩!」
「胡說什麼呢你!被水嗆糊塗了!」他的母親寵溺地說。
他撲哧一聲笑了,同時也感到有點落寞。
他沒有父母。沒有誰像疼愛孩子那樣疼愛過他。或許,父母和疼愛在高高在上的神祇的概念中根本是不存在的吧。
——但就僅僅是這樣看著,也很快樂呢!
從今以後,他便時刻待在琥珀川裡。夏天的時候,孩子們下水嬉戲,他在人們看不見的水底安靜地保護著他們。琥珀川並不淺,不慎溺水的孩子卻總是能神奇地存活,在河水裡丟失的東西也總是隨著水流漂回到岸邊。
看到人們欣喜的表情,他感到很開心——他頭一次慶幸,自己是個擁有法力的神。
………………………*
可是一切都在世界進入工業時代後改變。
那個時候,人類忽然不相信自然神的存在了。他們變得自大而自私,開始任意妄為地大肆破壞自然神守護的領域。資源豐富了,人類便露出了獠牙,開始瘋狂地自相殘殺。
大地上硝煙四起,滄海橫流。琥珀川邊的人們連續遭受了戰爭與饑荒的襲擊。他們的資源和土地都無法維持他們基本的生存。
他第一次救的孩子號召大家——圍河造田。
信仰消失後,人類大面積地破壞琥珀川的流域。骯髒的淤泥被填埋到清澈的河川裡。作為琥珀川的龍神,他的力量也一次一次地被削弱、摧毀。
然而他卻從來沒有怪過人類。他一直把人類的貧窮看在眼裡,明白他們在戰爭年代的艱難與困苦。他甚至縱容他們,只因他喜歡看到他們的笑臉。
填埋河川後,田野和房屋都建起來了。他目睹著人們的生活逐漸改善,從貧困,到溫飽,再到富裕……可是他們圍河造田的行為仍沒有停下。上游填滿了,就繼續延伸到中游;中游填滿了,便又繼續延伸到下游。
在生命的彌留之際,龍神垂首,發出長長的歎息。
百年的光陰呼嘯而過。圍河造田的行為蔓延到了最後一個城市:江戶,也就是多年後的東京。在不斷被石油污染的河底下,他看見四周的高樓如雨後春筍般建立。
它們遮住了夕陽的餘暉,倒影在污濁的水裡,訴說著後工業時代的繁華與悲涼。
他救的最後一個孩子,是個四歲的女孩。她在河水裡遺落了一隻鞋子,便下水去撿。他本能地把她救了上岸。她凝視著他,忽而向他莞爾一笑,清澈如多年前的琥珀川。
那一瞬間,他釋懷了——原來行善與施恩,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
這種快樂,與人類後來對他做了什麼,沒有任何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