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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掮客》第1章
第一章

  「你是何人?」

  「第三。」

  站在書房外的余繁盛,在聽了來者的名號後,一顆心登時沉沉地落了下去。

  這些日子來,江湖上早傳言有人在暗地裡高價買他的人頭,爲此,他處處小心謹慎,日夜提防,卻沒料到這一日,來得竟是如此防不勝防。

  就在方才,眼前這名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不速之客,大剌剌地出現在他書房前的院子裡,絲毫不將他派來重重嚴密保護著他的府衛給看在眼底,猛烈的日光下,一襲不起眼的黑色衣衫,順著他的一舉手一投足迎風翻飛,以隔空點穴之法撂倒了那二十來名的府衛後,這名江湖上人稱第三的刺客,緊接著迎上了府裡的十二名暗衛。

  余繁盛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看著眼前的來者以詭異得緊的步法與輕功,混進了十二名舉劍的暗衛中,緊接著他以分不出是何門派、辨不出是出自何處的功夫,或點穴或在腦杓後重擊,就這麼放倒那十二名自府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暗衛,而後若無其事地整了整衣衫,朝早就被點了麻穴渾身動彈不得的他走來。

  眼前這名其貌不揚,看似與普通人無異的刺客……就是江湖殺手排行榜上最神秘,始終都無人能一見真面目的第三名殺手?

  據傳聞,殺手榜上的前三名之人,殺手狀元是手持龍刑劍的龍項,列位第二的則是爲人冷清善用刀的冰霜公子,唯獨這人稱第三的第三名殺手,無名無姓,甚至連相貌也從無人知曉,更不知他擅長何等武藝。人們只知,第三所開出的價碼遠低於殺手界的行情,可他效率極高,所接下的生意從不曾失敗過,生意也接得頻繁,與殺手榜上的其他人相比,可說是生意最興隆的一人。

  換作今日來者是他人,余繁盛或許還會認爲自個兒還有條生路可走,但來者既是第三,那就代表,眼下無論如何他是難逃死劫了。

  「何人派你來的?」

  嚴彥大方告知,「爲數不只一人。」

  原來又是那些村民……

  打從半年前他派人劫了朝廷賑災的米糧,將那批欲撥至幾個犯了水患的災區的米糧轉賣,餓死了幾個小村的百姓後,江湖上就傳出了風聲,說是那幾個災區幸存的村民欲報血海深仇,已集資雇了殺手。

  連月來,他手下之人已打發了好幾批深夜欲入府殺他的殺手了,可他萬沒想到,那些村民竟有本事能請到第三,而他更沒想到的是,這個第三,他竟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闖進府裡來,即使派出了大批府衛與暗衛也絲毫無招架之力。

  「閣下能否放老夫一馬?」余繁盛猶豫地問,想知道對方是否真如傳言所言,每接一單生意就必定完成不可。

  「不能。」

  余繁盛攢眉想了想,而後把心一橫,也不再與這看似不可能饒他一命的殺手拖泥帶水。

  「你身上可有鴆毒?」最少也還能死得又快又不痛苦。

  嚴彥搖搖頭,沒料到他會主動提出這一點,還指名要那一滴就得花上一枚金餅的昂貴毒藥。

  余繁盛並不死心,「西域最兇最猛烈的毒?」他也只是個凡人而已,既然接下來都得身赴陰司了,最少,他也想在臨死前爲自個兒爭取點。

  「沒買。」他向來只做無本生意,從不事前另行添加行事成本。

  余繁盛怔了怔,「啥?」那不是近年來大盛其道,全江湖中人隨身必備之物品嗎?怎他會沒有?

  「太貴。」嚴彥挽起衣袖,舉步直朝他走來。

  「且慢!」眼看他目帶兇光步步逼近,余繁盛連忙再問:「刀子總有吧?」

  嚴彥四處張望了下,而後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直拖著他往廚房的方向走。

  沿途上,偌大的府院中了無人聲,不見奴僕也無半點聲息,在他被拖著經過小院時,余繁盛瞧見府內大批的府衛與奴僕皆躺倒於院內,身上看似無傷只像是睡著了,他這才明白這名自稱是第三的殺手,爲何能這般從容地拖著他去尋找作案兇器。

  將人拖進廚房後,嚴彥將他往地上一擱讓他坐正了身子,再走至竈台前,伸手拿起方才對方所指定的刀子。

  渾身不能動彈的余繁盛,對他手中的菜刀怒瞪著眼。

  「你就用這把刀?」這小子他當是在剁豬肉不成?有他這麼做生意的嗎?

  嚴彥瞧了瞧手上的菜刀,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的。

  「劍呢?」余繁盛完全控制不住嘴角的抽搐,「難不成你連劍也沒捎上?」

  「沒帶。」腰際上藏了柄軟劍的嚴彥,面不改色地睜眼說瞎話。

  「小子,你以往殺人都是怎麼殺的?」什麼都沒帶就行事,有他這般隨便應付的嗎?還是他自負此行無人可阻,故就索性什麼都不攜不帶?

  他兩肩一聳,「就地取材。」光是混進這府裡都屬不易了,他哪會蠢得多帶些什麼刀械來妨礙他行動?橫豎殺人的結果只有一種,至於手法……唔,他個人是不反對時不時來個創新的。

  怪不得……

  怪不得全江湖至今都無人知曉,排行榜上第三名的殺手是何人、使用什麼武器,這家夥……他根本一點職業殺手的專業武器和道德都沒有!不配戴專用的武器,這等行事作風,難怪從無人可認出他來!只是……這家夥究竟是出自何門何派?究竟是誰將他給教得這般無良的?

  余繁盛極力掩下心火,「給老夫來條白綾吧,屋裡有。」

  然而嚴彥卻兩手環著胸,神情頗嚴肅地朝他搖首。

  「自盡與他殺的價碼差很多。」幹這一行可不是隨意殺殺人就算了事,他事後可是還得交差的。

  氣急攻心的余繁盛差點吐出口血來,「你就不能讓老夫死得有點尊嚴嗎?」他居然還討價還價?

  嚴彥壓根就沒心情與他探討尊嚴那類的麻煩事,他只是微微側過身子,拿起放在竈台旁的幾枝甘蔗,認真地掂量起哪根較爲結實。

  余繁盛的額上青筋直跳,「你、你……」

  見他仍是不滿意,嚴彥再拿起地上一棵長得極爲壯實的蘿蔔,開始思索起將它全都塞下去的可能性。

  「喂,好歹老夫也在江湖上呼風喚雨了十來年,就當是給點面子吧?」蘿蔔?這也太……太恥辱了!這家夥就不能稍稍考慮一下被害者的心情嗎?

  在他刁難的目光下,嚴彥歎口氣,擱下了蘿蔔後改拿起竈台上那塊看似厚重的砧板。

  「能否讓老夫死得體面些?」氣得七竅生煙的余繁盛死咬著牙,實是不想自個兒的死狀那般不光彩與不堪……好歹樹死留皮,人死留名,這家夥就不能讓他死後能在江湖上留點臉面嗎?

  嚴彥改拿起鍋鏟向他瞄了一眼,沒注意到那鍋鏟上頭還沾了幾片菜葉。

  「你這是在作踐老夫嗎?」殺人也不過頭點地,何須羞辱人至此?這小子簡直就是太無良、太可惡了!

  怎麼也挑不著合適的工具,嚴彥索性把廚房裡所有可能派用得上的兇器與食物,全都擺在他面前的地面上任他挑選。

  余繁盛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你當老夫是在抓周不成?」

  遭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剔後,嚴彥也不耐煩了,他冷冷瞥瞪了余繁盛半晌,而後兩眼改瞄向門邊那柄也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舊掃帚。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余繁盛登時心火驟熄,當下也不想再掙紮什麼了。

  「就菜刀吧。」罷了,再挑下去,不會有更好,只會有更不堪。

  終於選定了行兇工具後,嚴彥也不等他做好準備,在他正欲喘口氣的瞬間,已揚刀極快地沖至他的面前,外頭斜照的日光正巧自窗欞透了進來,在他的頸前反射出一道燦白刺目的流光……

  自余繁盛身上取下一枚造型奇特的玉飾,和其他幾樣可作爲信物的貼身物品後,嚴彥大致整理了四下,抹去所有可能洩漏身分的痕跡。

  算算時辰,外頭那些猶躺倒在府院裡的府衛和奴僕,也差不多是時候該醒了,他從容地掩上廚房的木門,繞過後院庭園造景美不勝收的花園,推開一道小門離開餘府,很快地,他的身影即淹沒在大街上來往的人群裡。

  樣貌平凡的他,走在人群中,無絲毫特別起眼出衆的地方,最多,也只是身材健壯了點、個頭稍稍高了些,因此街上的行人無人多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方才做了什麼事。

  兩個道人般打扮的武林中人自他的身畔走過,他側首多看了一眼,只見那兩人身後帶了十來名排成兩行的孩子,人人的手上都攜著包著紅巾的大大小小禮品,嚴彥想了想,這些人應當是前去離這鎮不遠的慕城派賀壽的,聽說,那位在江湖上地位極高的慕城派掌門,再過幾日,就將度過六十整壽。

  看著那些穿著相同服飾的孩子,嚴彥停下了腳步,恍恍惚惚的在想,他當年,也曾和那些孩子一樣,和師兄弟們穿著同樣的衣裳,那時的他,或許就和這些孩子一樣,面上的表情曾有點天真,對未來充滿了期待與想像,期待著早日踏出師門步入江湖……

  可他卻怎麼也沒想到,後來他竟會是那樣離開師門。

  在那久遠以前,尚年幼的他也曾和這鎮上許多的家庭一樣,過著單純而普通的日子,一家六口,日子過得雖清苦,倒也挺幸福的。直到他七歲那年,朝廷對外征戰下令全國征軍,他的父親與兩位兄長都被官吏強行拉去從軍了,他與娘親在等了一年之後並未盼到父兄們的歸來,倒是等到了父兄三人的死訊。

  娘親在傷心之餘,害怕又開始征兵的官府,將會繼他父兄之後,再次將剛年滿八歲的他也給拉走,於是她便帶著他與小弟回到了故鄉,典當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將他兄弟倆送上慕城山拜入慕城派學習武藝,而娘親則是隻身一人在山下的小鎮上,日日爲大戶人家洗衣好換取銀錢,以支付他們兄弟倆龐大的門派束修費用。

  身爲武林一大門派的慕城派,派中弟子甚多,幾百名的弟子中,也不知要在山上待上個幾年才能見著那個只聞其名,卻從不見其人的掌門師父一面。

  打從他上山以來,他與弟弟就是只待在後院中,與其他幾名新進門的弟子一般,成日砍砍柴火、打打井水。與其說是弟子,倒不如說他們像是慕城派最底下的下人,可即使這樣,他還是在每日的勞累過後,帶著小弟偷偷潛至演武堂旁的小院裡,待在花叢中偷瞧師兄們練武時的情況,並乘機學個一招半式下來……

  但這樣的日子也只過了兩年。

  在他十歲以後,不知爲何,代爲教養他的二師叔即將他和他的小弟趕出了後院,並將他們撤離了弟子的行列,不許他們再自稱爲弟子,只許他們與其他奴僕一塊待在柴院工作。

  對此他雖是不解,卻又始終問不出個原由來,他因此想帶著小弟下山與娘親團聚,可二師叔卻也不許,依舊拘著他們,於是他們兄弟倆就只能日複一日被關在柴院中砍柴過日。

  這般枯燥乏味的日子,僅僅只延續了一年,在他滿十一歲後不久,某天夜裡,二師叔不分青紅皂白地將他自床鋪上扯了下來,逼他換上一襲門派中屬於高階的弟子服,點了他的啞穴將他交給了等在門外的官差,不顧他身後小弟的哭喊,任由他被那些身形壯碩的官差給押上了囚車運送下山。

  被關進府城官牢的那幾天裡,嚴彥在獄卒的告知下,這才明白他流落至此的原因,那個他從未見上過一面的掌門師父……將他給賣了。

  聽獄卒說,掌門師父手下的某位姓寧的弟子,出身顯貴,身爲刺史寧琅大人嫡長子的寧公子,一日帶著門派裡的師兄們下山到鎮上替師父辦事,爲了件小事與路人爭風吃醋,不慎錯手殺了寡婦的獨子與數名路人,遭寡婦給一狀告上了衙門。由於事發當時寡婦在場目睹了真兇,一口咬死他們門派的寧姓弟子即是兇徒,不管衙門私底下再怎麼想息事寧人,更不管寧刺史暗中派人欲贈多少錢財與她,她皆不肯撤告更不肯善了,於是,刺史大人便改將主意打在門派中的其他弟子身上。

  他聽說……好像是一百兩吧,只一百兩,他的掌門師父與二師叔,便將身形、年紀皆與寧公子相似的他,賣給了急於找個替罪羔羊的刺史大人。

  不久後,身在牢中的他,在一個深夜裡遭奉命的獄卒給打得遍體鱗傷,尤其是那一張臉,幾乎腫脹得看不清原本的面目,次日清晨,他便給人拖上了囚車運往法場。

  在赴法場的那段路上,神智猶清醒的嚴彥,雖是渾身疼痛沒什麼力氣,卻還是狠心地將自己的胳膊和手腕給扭了脫臼,並在暗地裡悄悄地解開了身上的刑枷,等到達了刑場外頭被拉下車時,他用盡了全身所有僅剩的力氣,將沉重的刑枷狠狠砸在監管他的獄卒腳上。

  在場所有的獄卒都沒想過,一直都安安分分的他,居然會撿在這個時候逃,措手不及下,也沒人來得及防他,而他,慌亂中搶過了一把刀,發瘋似的一陣亂揮猛砍,並在引來更多人趕來之前轉身逃向法場外的西山。

  在大批官府府兵的追剿下,嚴彥整整在山裡躲藏了半個月,幅員廣闊的西山,森林樹木甚爲茂密,而他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要躲藏也不是什麼難事。

  在山中,一旦餓了就摘些野果和認識的野菜果腹,渴了就喝夜晚自葉上集來的露水解渴,日日勤在山中移動換地點……嚴彥一步步往森林的更深處躲避大批追兵,夜夜聽著夜梟在樹梢上低吟悲唱,躺在地上透過枝椏看著天上繁星,他常遙想著還待在慕城山上的小弟,以及不知會不會遭到官府爲難的娘親。

  半個月後,又餓又累的他,連著數日沒在山上見到追兵的蛛絲馬跡,以爲追捕他的風聲應當是較爲平息了,急於回山去接小弟和娘親的他,這才拖著身子躲躲藏藏來到了鎮上,然而就在他回到娘親所租賃的小茅房外時,卻赫然發現裡頭所居住者早已換成了一戶不認識的人家。

  後來,還是那戶人家的大嬸告訴他,他的娘親早在兩年前就已病死了,就近葬在鎮外東郊上,他這才總算明白,爲何他與小弟會從弟子的身分,淪爲門派中的奴僕……

  當嚴彥汲著淚水趕至東郊的墳場找著了娘親之墓時,他卻看見,緊挨在娘親的墓旁,又另起了一座簡陋的新墳,那墓碑上頭,正書著他小弟的名字。

  聽墳上的守墳的老爺說,小弟的那座墳,是慕城派門下的弟子私底下托他這老人代修的。他唯一的小弟,在那日他逃了後,小弟成爲了寧公子的下一隻代罪羔羊,也跟著他的腳步上了法場……可那孩子,卻沒有逃過一劫的運氣。

  嚴彥不記得那日他是怎麼離開墳地的,他兩眼空洞地在鎮外的荒郊徘徊了很久很久,漫無目的走了大概一個日夜,直到他累得再也沒法挪動兩腳半分了,他才彎著腰鑽進一戶人家的後院,趴在花叢裡藏好身子,然後便合上了雙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後,陣陣食物的香氣,喚醒了他過餓的腸胃,在他腹裡響起了陣陣腹鳴擾醒了他,他微微睜開眼,擡起頭往花叢外看去,一個年紀比他還小的女孩就坐在園中的石凳上,正秀氣地吃著剛出爐的烤餅。

  被那香氣誘得滿腹饑蟲的嚴彥微微動了動,造成了花叢間的枝椏一陣輕響,女孩驀地循音看過來,一眼,即瞧見了躲在其中的他。

  她先是被他嚇了一大跳,但在走上前來撥開枝葉大致看清他的模樣後,她沒有叫嚷,也沒喚人來,她只是揚起一手作勢要他躲回原處等等,接著她便在他不解的目光下,溜進廚房裡拿了一個大碗,裝盛了滿滿的飯菜後,又裝了一壺的水,這才偷偷摸摸的溜進院子裡來朝他招招手。

  嚴彥卻動也不動,等不及的她見他遲遲都沒個動靜,她索性將手上的東西都拿去了院外的柴房裡,再奔回院子來吃力地拉起他,扯著足下似重有萬斤的他一塊躲至柴房裡。

  將柴房門扉掩上後,她伸手拉他坐下,奉上碗筷給他,便靜靜的坐在他身旁看他狼吞虎咽。

  近一個月沒有正經吃過東西的嚴彥,麻木地嚼著口中的飯菜,什麼滋味也嘗不出來。

  隨著熱呼呼的食物下腹,在他空曠的腦海裡,片段片段的過往也一一浮上,他顫抖的雙手幾乎捧不住大碗,因他想起了這陣子來所發生的一切,亦想起娘親和弟弟的死,爾後,顆顆再也鎖不住的淚水滴落進他的飯菜裡,他縮著身子,邊吃邊將那些淚水都順著筷子咽回他的腹裡去……

  淚眼蒙眬中,他只記得,那個坐在他身邊的女孩,一手拿著繡帕,安安靜靜地替他擦去滿面的淚痕,一手,則在他背後輕輕拍撫著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身上。

  ◎ ◎ ◎

  自那日之後,嚴彥就在那兒住了下來。

  收留他的女孩名叫雲儂,她爹則是這鎮上有名的鏢局之主雲天,經她告知他的來歷與經歷過何事之後,那時雲天在看向他的眼神中,明顯地帶著濃濃的不捨,而後便二話不說地收留了他。

  棲身在鏢局裡的嚴彥,在身子好些後便接受了雲儂的提議,在鏢局裡打起零工,有時工作做完了雲天見他在後院閑著,也會帶他到堂前與那些鏢師一塊練練拳腳。過了數月,雲天發現他的功夫基礎並不紮實,索性將他從頭教起,順道再教了他幾套拳法,一副儼然將他視爲關門弟子的模樣。

  鏢局中的日子,雖然挺忙的,但也不是沒有收獲。

  嚴彥偶爾在雲天接到鏢後,也會跟著雲天一塊上路,親自體驗護鏢的過程。跟隨著雲天走了幾趟鏢下來後,嚴彥發現,雲天他不但是鏢局之主,他在暗地裡還是個走江湖的掮客,平日裡除了護鏢之外,也私底下做些中介起那些殺手一些殺人買賣。

  後來,嚴彥陸陸續續聽到了關於他師門的事,聽說那位寧公子,一直都安然無恙地在慕城山上待著,年前還晉升成了內院弟子,看樣子,掌門師父還真是有心要扶植這位贊助慕城派的大金主之子……

  年紀比他小兩歲的雲儂,全然不知生性沉默的嚴彥究竟在想些什麼,身爲掌上明珠的她,每日每日,就是開心地對他笑著,一心只希望他能早點走出曾經歷過的陰霾。

  她時常在他得空時圍繞在他的身邊,不是對他說說笑話,就是又偷渡廚房大嬸煲的湯給他喝。

  她老是叫他木頭,說是因爲他這人看上去木木呆呆的,加上又格外不喜歡說話。嚴彥由著她,任她喜歡喚他什麼就喚他什麼,他都不在意,他只希望這個善心的小姑娘能每日都這麼開心就好。

  十三歲那年的深秋,嚴彥考慮了許久,獨自找上了雲天,告知雲天他想從事殺手這一行的生意,央請人脈廣闊又身爲掮客的雲天能爲他介紹門生意。然而雲天聽完了他的話便緊蹙著眉心,毫不考慮地拒絕了他,並要他從此打消這個念頭。

  可嚴彥並沒有因此而放棄,過陣子後,他改而找上了自小就跟著雲天四處隨鏢行走的雲儂,求她給他介紹門生意。

  那時的雲儂,年紀尚小,又不知其中的利害關係,長久以來她對待嚴彥的態度便是一味地縱容,舉凡能滿足他的,她都不吝於去實現他的願望,因此當他這麼開口要求時,不知輕重的她也沒多加細想,便擅自自她爹所承接到的生意中,找了一筆看似最簡單也沒什麼難度的小買賣。

  可她事前並沒有預估到,事後嚴彥必須得付出什麼代價。

  那筆買賣,成功是成功了,但是返家歸來的嚴彥,腹上被人捅了深深的一刀,不知對方早已聘雇了數名保鏢的他,就這麼拖著血流不止的身子倒在她家後院。

  半昏半醒中,嚴彥因胸前的一片濕意而張開了眼,就見向來總是笑得如雨後初晴般的雲儂,跪趴在他床畔直掉著淚。

  「別哭……」他對眼淚很沒轍的。

  早就被雲天痛斥過一頓的雲儂,泛著淚,自責地瞧著他那張面無血色的臉龐。

  「你不可以死……」

  「好,我不死。」嚴彥費力地伸出手揉揉她的髮。

  由得他說不死就不死嗎?

  傷得這麼重,拖了這麼久,請來的大夫們個個都說沒把握了,雲儂恐慌地看向他的傷處,愈想愈是對自己的自作主張感到後悔,如她爹所說的,她這一竅不通的門外漢,根本就什麼都不懂,她怎可以事先什麼消息都沒有打聽清楚,就擅自作主替嚴彥介紹了買賣?嚴彥今日會如此,全都是她親手造成的。

  她不禁感到懊悔萬分,她怎麼把他害成了這個樣子?他又不是什麼武林高手,充其量,也不過只是個練過一兩年功夫的半調子而已,她爹罵得沒錯,莽莽撞撞地就爲他接了那買賣,簡直與推他入虎口要他去死無異。

  在雲儂的淚水都濡濕了他的衣襟時,嚴彥歎息地撫過她紅腫的眼簾,輕輕拭去她眼角猶懸著的淚。

  「別哭,這事本就是我的錯,我什麼都答應你,所以不要哭了……」早知她會成了個淚人兒,他說什麼都不該不加考慮就央求她這事了。

  幾個月後,當嚴彥的傷況好轉時,雲儂拿了本秘籍來到了他的面前。

  「這是?」嚴彥不解地看著放在他手中,那本泛黃破舊的書籍。

  「日後要給你練的。」

  他揚起眉峰,「哪來的劍譜?」

  「我向我爹買的。」整整纏了雲天十來日後,雲天總算是敗在她的纏功下,收下了她存了多年的私房錢,從箱底挖出了這麼一本聽說是某位已仙逝的用劍高手所著的奇書。

  「爲何要買?」好端端的,她沒事拿這來給他做什麼?

  「……我不能害了你。」她頓了頓,微微垂下了頭,兩手直揪著自己的衣袖。

  嚴彥迎上她自責的目光,「小儂,你從沒害過我。」他沒想到她一直都把那事放在心上,且深深地認爲是她的考慮不周詳才害得他如此的。

  她卻向他搖首,怎麼也走不出因她的無知而害他差點枉送性命的這道坎。

  「聽我的,把它練好來,好不好?」只要他能練好這一套劍法,讓他的身手更上一層樓,那麼往後,也就可以替他避開許多危險了。

  瞧著她那副一心一意只爲他著想的模樣,嚴彥的心頭登時覺得暖洋洋的,他小心地握住她白嫩綿軟的小手,感覺像是在心上擱放了件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好。」

  雲儂不忘向他囑咐,「從今日起,你要多吃點,你的身子要快點好起來。」

  「好。」

  「只要你功夫大成了,往後就不會再有任何人能欺負你或是傷害你了。」她打聽過了,她爹那一箱藏在床底下的武書,全都是她爹二十多年來天南地北四處走鏢時,特意尋來的上品。

  「好。」

  「無論你要做什麼事,你都要平平安安的。」

  「好。」

  她不安地看著他,「……以後,別殺人了好不好?」

  嚴彥卻不再像方才一樣,什麼都順著她應著她,沉默驀然降臨在他倆周圍。

  她渴盼地拉著他的衣袖,「三百六十五行各行都能做,咱們別挑殺手這一行了吧?」刀口上過日子,怎算是日子?風險大不說,若是出了什麼事,又有誰來幫他救他?

  「我想當殺手。」

  「是因爲你想報仇?」她曾聽他說過那些關於他師門的事,也曾在清明時陪著他去東郊上過墳,所以她也很清楚,他心裡從來都沒有放下過他那名早逝的小弟。

  嚴彥輕輕搖首,現實地道:「不只是想報仇,還有因爲錢多。」

  「錢?」

  「我需要錢。」

  她一怔,「要錢做什麼?」

  「我娘生前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我長大後能娶房媳婦。」他哀傷地垂下眼睫,「我想實現她的心願……」

  他的娘親是怎麼病死的,他不知道,他甚至沒法子去見她最後一面,所以他想,最少他可以努力實現娘親生前說過的願望,這也是他僅能爲娘親做的。

  相識以來,這些年已摸清他脾性的雲儂,很清楚他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更改了,她安靜地坐在他的身旁,拉過他的掌心掩在她的面頰上,無聲地把淚流進他的掌心裡,爲了他的安危,也爲了他那茫然不定的未來。

  「別哭。」嚴彥挪開手,以袖擦著她的臉,「我早已選好我今後的路了。」

  他有自知之明的,他胸無文采,腦筋也死板不知變通,在人前口舌也不伶俐,更不喜與人打交道往來,因此既沒法從文也無法從商,日後唯一能做的事,八成也只剩體力活這一途了,可他身無半點可用技藝,種田農事、工務建築也皆一竅不通。

  人貴自知,這一點他很清楚的。

  自他在刑場爲求自保殺了第一個官兵後,他的雙手早就已染上了血腥,日後他若是能大仇得報,那麼,屆時他的雙手怕是怎樣都不能乾淨了,既是已染血,他爲何又得避開這醜陋的一面而不去正視它?

  不只是如此,他亦不想在日後成爲顛沛流離於江湖中,過著舔血於刀口上的日子,那永不知未來在哪兒的武林人士。

  他很清楚,所謂的武林人士,說好聽點的,就是俠士與不入流的無名之輩,說現實點的,就是拿刀劍又要有名聲和武道氣節的流匪,若是背後無山莊、無門派、無商家可倚仗,基本上,就是個聲譽比強盜好些的江湖飄萍而已。

  與其流連於江湖中,不知下一頓飽飯在哪兒地過日子,他情願現實點,就用習來的功夫做買賣,若是將來死了殘了,那叫活該,也叫天意不可違,但倘若能靠此混口飯吃,他就要活著好好的過上每一日。

  「一定要走那條路?」過了好陣子,雲儂在整理好思緒後再次問他。

  「嗯。」

  她揚起頭,認真地道:「那日後我來當你的掮客。」

  嚴彥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想,他沉著臉,兩眉緊緊朝眉心靠攏,不說也不動地僵坐在她身旁。

  「好不好?」

  嚴彥緊抿著唇沒出聲。

  她知道掮客是門什麼樣的行業嗎?別看雲天做起這行業來似遊刃有餘,她不知道,那是因爲雲天走鏢的緣故,在江湖上累積了多年的人脈與聲望才能有今日,她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家,怎麼能卷入那樣複雜的是與非中?她怎麼可以去與那些也不知品行是否端正的江湖中人打交道?一旦她踏上了江湖這一途,她以爲日後她還有法子脫身嗎?

  「我會努力向我爹學習的,我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絕不會讓你再險些枉賠上性命的。」她不管他的面色有多難看,心中又是在爲她顧忌些什麼,她逕自地向他保證。

  「小儂……」

  她獨斷地說著,壓根就不理會他的反對,「總之,這事就這麼說定了。」

  嚴彥看著她把話說完後,就飛快跑出去的背影,雖然心底因此而有些焦急,但他想,她年紀還小,或許就只是一時心血來潮隨口說說而已,就算不是,他也可以在日後慢慢去改變她的心意,他總不能……總不能看著她因他而走岔了人生的路。

  ◎ ◎ ◎

  自那天後,雲儂再也沒跟他提及這個話題,這讓嚴彥莫名地感到心安,以爲她打消那個念頭了。他於是安心地練起她所給的劍譜,並時常去請雲天指點,漸漸地,他的功夫有了明顯的進步,再也不是個未出茅廬的半調子,他總算有了可傍身的技藝。

  就在他十六歲、她十四歲的那年,他們難得地跟著雲天所帶領的鏢局車隊,一塊護鏢遠行至北方的第一大城沙京。

  北地冬日甚是酷寒的天候,令他們三人極度的不適應,在交了鏢後的不久,雲天便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猶來不及讓雲天將病治好,局裡的鏢師們又一個個都染上了風寒,嚴彥與雲儂萬沒料想到,一個小小的風寒,就這麼要了雲天的性命。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嚴彥一直都深深地記得,那一夜,在雲天的病榻前,昏睡許久的雲天忽地醒了過來,對他們殷殷說了些話後,突然緊握住他的手,要嚴彥發誓,在日後會好好照顧他唯一的女兒,而後,雲儂靠在嚴彥懷裡哭昏了過去,由於連日來心神耗損太大的緣故,身子撐不過來的雲儂連著兩日都沒能醒來……

  嚴彥不發一語地穿起了孝服,代雲儂辦理身後種種事宜,代她治喪答禮,還在雲天的靈前連連跪了兩夜替雲儂守靈。

  雲天死後,由雲天一手創建的鏢局也如盤散沙般地散了,等不及讓整個鏢局車隊回到慕城,在沙京時,鏢局裡的鏢師們便已轉行的轉行,謀他業的謀他業,趁此良機投效其他鏢局的鏢師更是大有人在,到頭來,竟是無一人願留下來。原本鏢局所帶來的銀錢和這趟護鏢所得,也都被鏢局裡那些自恃老人的鏢師給瓜分光了,短短幾日間,嚴彥與雲儂看盡了人世間最是醜惡的嘴臉,也看清了在失去雲天保護的羽翼後,他倆日後必須面對的人情冷暖。

  待嚴彥辦妥雲天的喪事,他與雲儂身上的錢財已所剩無幾,再不能拖著時間滯留於沙京,於是他攜著雲天的骨灰,帶著雲儂踏上了回鄉的路程,要讓客死異鄉的雲天回到慕城落葉歸根。

  可才出了沙京不遠,他們所跟行的車隊於旅途中遇上了一幫悍匪。遇匪來襲的那個剎那,嚴彥一把拉出坐在車裡的雲儂,將她給塞進馬車底下要她噤聲,而後他向隨行的人借來把刀,與車隊的壯丁們一同抵禦大批來襲的匪寇。

  漫天的喊殺與婦孺的尖叫聲中,整個車隊如遭狂風強襲的枯葉,齊心的抵抗絲毫起不了作用,徹底遭到匪徒們血洗。

  在雲儂遭人自車底下搜出來的驚險那一刻,嚴彥奮力自人群中殺出一條血道,撲至她的面前將她緊摟住護在身下,並死死地壓住她,不讓她動彈掙出他的懷抱,在亂刀揮砍而過的嘯聲中,溫熱熱的鮮血自他的胸膛漫出來,染紅了懷中雲儂的臉龐。

  當禍事總算了結告終,那幫匪徒搜刮光了車隊財物得意遠走後,毫髮無傷的雲儂這才含著淚,推開壓在她身上動也不動的嚴彥,然後拖著他染血的身子,一步步跨出成群的死人堆。

  那一日,除了他倆外,整個車隊在匪刀下全滅,暴烈的雪勢順著狂風席卷過北國的冰雪大地,似是來自地獄最深處的咆哮,然而雲儂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因爲她手中的嚴彥,爲了救她,傷重得只剩一口氣。

  接下來的日子嚴彥過得不是很清醒,他身上處處的刀傷皆深可見骨,能自鬼門關前拖回一命已實屬不易,因此病中的他並不知這段時日來,雲儂獨自一人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每日深陷在病海中的他,周身暖洋洋的,宛如置身在桃花盛綻的濃厚春意中,他已有好多好多年,都不曾有過這麼舒心睡去的感覺了,在這其中,他什麼也不必多想、什麼也不必煩惱,只須安心地逗留在這難得一求的溫暖夢境中。

  意識模糊間,嚴彥感覺似有人摸了摸他的額,然後扶起他又灌了他一些米粥,其間他曾感覺到一雙冰冷粗糙的手撫過他的臉龐,可他卻怎麼也認不出它的主人來。

  他也不知自個兒究竟昏昏沉沉地度過了幾日,當他總算是醒了過來時,他正身處在一座廢棄的破廟裡,他身下所躺著的是乾燥的稻草堆出來的臨時床鋪,在一旁,有具看似煎藥用的小藥爐,而在他身邊則有個盛了點稀粥的木碗,破舊的窗扇外,正下著鵝毛般的大雪,可他身畔,卻沒有雲儂纖細的身影。

  嚴彥試著動了動身子,身上幾處嚴重的刀傷劇烈地作疼,他艱難地起身,兩手扶著廟牆緩慢地往外頭走,沒在外頭的荒地上尋著她的身影後,他有些擔心地走出了廟門,沿途攔了個住在破廟附近的婦人問了問後,便扶著一路上民家的土牆往大街上走去。

  當手腳無力的他,氣喘籲籲地來到鄰人指點的酒樓不遠處,在人來人往的酒樓前頭瞧見雲儂的那一刻,他頓時整個人僵住。他作夢也沒想到,當他大夢一場醒來時,雲儂竟穿著薄薄的冬衣,跪在酒樓前的雪地中哀歌乞討。

  定眼看去,她那身子,蘆葦似的,枯瘦得好像風一吹就折,而她那張昔日紅潤的小小臉龐,此刻孱瘦得連顴骨都凸了出來,唇裂面刮,將人世的風霜都染上,令他幾乎都快認不出她。

  嚴彥緊咬著拳頭,試著盡力攔住那到了眼眶中的淚,胸口似被人重重悶擊了好幾拳,不是簡單的一句心痛可以形容。他張開嘴,費力地大口呼吸,然而他的眼淚卻直直落進雪地裡,連聲嗚咽也不肯留下。

  他怎麼把她照顧成這樣?

  明明他就跪在雲天的面前發過誓的,可他怎會把她照顧成這樣?

  再也站不住的嚴彥倚著牆緩緩滑至雪地上,捉緊身上的衣裳跪在街角失聲痛哭,不再去瞧那道令他打心底感到痛惜不已的身影。

  自他指尖下布料所傳來的觸感,令他覺得他的十指有若火焚般的灼燙,因他知曉,他身上所披的這件衣裳,是他們所有家當中僅剩的一件厚衣,她情願穿著薄薄的冬衫跪在雪地中乞討,也不肯自他的身上脫下來;他這些日子來所喝的湯藥與米粥,則是她辛苦攢回來的血汗,而這些,也全都進了他的腹裡……

  他怎能讓她這樣拖著他,靠著乞討好能換口飯吃?

  身上刀傷所帶來的種種劇疼,再疼也疼不過此時她所帶來的心痛。

  她怎能這樣?打從她收留了他起,這些年來,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他的心坎上,她知不知道,她這是拿他的心在石臼上磨啊,就算以往他再如何能忍,他也熬不過的。

  不該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的……再這般下去,他都已分不清,他這輩子,究竟是欠了她多少了……

  那日天色擦黑的時分,當雲儂攜著外頭的雪花回到了破廟裡,發現嚴彥終於醒來時,她欣喜萬分地摟住他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然後又喂他喝了些她自外頭帶回來的米粥,並在熬好了湯藥後,又有條不紊地開始幫他身上的傷口換藥。

  靜靜看著她做這一切的嚴彥,一直都沒出聲說話,他只是在咽下藥碗中最後一口藥汁躺回去後,冷不防地拉住她的手,並深深地望進了她的眼瞳中。

  「別哭。」

  雲儂愣了愣,有些不明白他爲何突然說這個。

  「我沒哭。」她有些敷衍地對他笑著。

  嚴彥卻依舊兩眼鎖住她那雙失去光彩的眸子,撫慰般地對她輕哄著。

  「別哭。」他擡起一手,指尖輕柔地撫過她的眼角,「小儂,不哭了。」

  像是春風撫過人間的一雙素手,拂撩過她已因這雪地而荒蕪的心田,替她捎來了絲絲的暖意,融化了她心房冰封許久的天地。

  自那日嚴彥在血泊中倒下,怎麼也不肯再對她睜開雙眼後,長久以來,一直處於擔憂害怕、日夜皆寢食難安的她,藏在身子裡始終都緊緊繃著的那根弦,清脆一聲地斷裂了。

  慢慢地,雲儂眼中如他所言地蒙上了一層淚霧,她捉緊他的掌心,手勁大得連她也不自知,顆顆如晨露般的淚珠自她的面頰上滑了下來,紛紛落至他的面上,隨後她哽咽的哭聲也漸漸漫開了來,她抖索著瘦弱的身子,趴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不能自抑。

  「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她牢牢捉住他胸前的衣衫,像是害怕下一刻又將會失去他般,「我什麼都不多求了……」

  嚴彥側過身子,拉開被他體溫烘暖的衣衫將她整個人給摟進懷中,再將她冰冷的身子與他一塊密密包裹起來,然後任憑她緊抱著他,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

  那一年最難捱的冬日,盛雪日日皆下得無止無境似的,在那間堪堪可遮風避雪的小小破廟裡,任憑外頭曠地裡的野風如何吹襲,他倆緊偎著彼此,撐過了他養傷的這一段嚴寒時日,待他傷愈後,他們隨即起程回鄉。

  回鄉後的雲儂像是變了個人般,轉眼間長大了許多,再也不似以往需要有人照顧她,加上她本就聰穎,對環境的適應能力也遠遠超過嚴彥,因此在她賣了祖宅,便與他離開慕城,來到了另一座有著她父親老友的城鎮,獨自開了間小雜貨鋪後,她便將嚴彥趕去所買小屋後的山崖上,給了他幾本雲天壓箱底珍藏多年,昂貴且無行無市的劍譜與刀譜要他閉關練習,並且嚴格地規定他每日必須練至夕日臨山時分才能返家。

  嚴彥不在她身邊的日子裡,她打理好所有會煩擾他的日常大小瑣事。打從她私底下去聯系了她爹以往生前私交甚篤的江湖友人後,白日裡,她邊教鄉裡的孩子識字,邊做起雜貨鋪的生意,夜裡,她則時常在燈下替他縫補衣裳,嚴彥幾次叫她不要做了,她卻說她縫制的是自她爹友人那邊傳來的天絲綢衣,穿了後刀劍不傷,市上無售亦無價可得。

  「我只剩你一人了。」她將一套簇新的衣裳整齊地疊好,放妥在他的床頭後,轉身瞬也不瞬地凝睇著他,「這世上,我的親人,只剩你一人了。」

  嚴彥看著她那雙無波無瀾,仍舊剔透得一如當年花叢裡所見的眼眸,在這一刻,他才發現他倆身後的清冷孤寂是如此的相似,她所有隱藏的惶恐與不安,他都曾先她一步經歷過,她手中所失去的一切,他也都早已經失去了……

  不遠處搖曳的火光,燈影斑駁,拖長了地上兩道同樣歷經過滄桑的身影,嚴彥一步步走上前,直至他倆的影子糾纏在一塊兒,他怎麼也壓不下他心坎上那狂肆翻湧的波濤,某種情緒化爲言語梗在他的喉際隱隱地撓癢著,亟欲尋找一個出口,逼得他無法抑止這份激越,必須出口去許諾她什麼。

  「無論發生何事,我倆都會一直在一起。」他像小時候一樣,一手拉著她的掌心,一手擁住她的腰際,讓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窩上找著了她習慣的那個姿勢。

  「這是承諾?」

  「嗯。」

  雲儂緊握住他的手,「既是說出口了,就要做到。」她從沒忘記過他所選的路途,她更深深地知道,今後他的人生,將會有多少刀光劍影與生死擦肩。

  「好。」他用力回握她,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耳畔低聲應著。

  隨著歲月腳步的流逝奔走,嚴彥記憶裡的那一年風雪,那盞豆大般的搖曳燭光,還有那個在燈下替他縫衣的女孩……都一一化爲塵埃,消散在光陰因風揚起的髮梢上,在轉過身後,成了點點落在他心頭上的過往。

  此時此刻,剛辦完一樁買賣的嚴彥,正站在余府外不遠處的大道上,看著四周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們,在風聞消息後,紛紛與他錯肩而過,走向聽說已出事的余府一探究竟。

  他緩緩擡起頭來,此刻正值夕日西下,天際朵朵如著了霓裳的雲彩間,乍見隻隻歸鴻。

  這讓他想起了,那個曾說過是他唯一親人的女子,他不禁邁開了步伐大步往前疾走,再不理會身後那一張張與他無關的臉龐。

  他的小儂,還在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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