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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門軍少寵妻無度》第205章
一九六,結局(上)

譚曉林把槍上了膛,按在男人面前。愛殘顎副

男人的雙手被綁在前方,緩慢的握住槍柄,他的額角上有一處很明顯的傷痕,血漬一直蜿蜒到眼皮上,樣子猙獰,可素問還是從他的雙眼裡看到了絕望。

要怎樣的勇氣才能舉起槍口對著自己的太陽穴開槍?

男人閉上了眼睛,顫抖的雙手提起了槍口,太陽穴上的青筋頻頻跳動著,一鼓一鼓的,清晰明顯。

沒有人說話,譚曉林勾著唇角,抱臂站在一邊,等著看這場好戲。而郝海雲一言不發。

被押在他對面的素問,渾身的神經都繃緊了,頭皮上一陣發麻。腦海一片混亂,她沒有祈禱對方正好中槍,因為不希望目睹血淋淋的場面,但她更不希望那顆子彈打進自己的頭顱裡。

對方緊閉著雙眼,食指顫顫巍巍扣上了扳機,所有人都屏息靜氣等候著結果,然而男人的手軟綿綿的,扣了下,使不上勁,又扣了下,還是沒有反應。

周圍傳出輕輕的噓聲。素問也微微緩了口氣。其實可以理解,換作是自己,也沒法如此坦然的面對生死。

男人一陣虛脫,手槍終於從手中滑落至地,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跪在地上,抱著頭,不停的顫抖。

「孬種!」譚曉林啐了口,走上前,用腳尖踹開伏在地上的男人。

僕人很有眼色的上前拾起被扔在地上的手槍,遞到譚曉林的手裡。他撥了撥扳機,毫不猶豫的對著那人連開三槍,「彭彭彭」,皆是空彈。地上的男人本能的跟著他開槍的動作大幅度的痙攣了三次,渾身篩糠似的哆嗦著,出了一頭冷汗。

譚曉林「嗤」的一笑,用歎惋的口氣說:「可惜了,如果你遵守遊戲規則的話,那麼死的人不一定是你……」

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手裡的扳機輕扣,第四槍應聲響起。

跪在地上仰著臉的男人身體忽然一僵,圓睜著雙眼直直的向後倒去,子彈的硝煙味混雜著血腥的氣息在中庭內慢慢逸散,素問的心也隨之狠狠的一跳。

僕人默默的上前,將死透了的屍體拖下去,在潔白的石磚地上拖出一條斑駁的血跡。好半晌,她的腦中都是一片空白。子彈的迴響在耳朵裡嗡嗡的轟鳴,如果那個人沒有害怕,那麼按順序,第四個開槍的人就是她……這麼近的距離看到殺人,這麼突如其來又真實的一幕,她像是入了定一般,好久不能回神。

譚曉林回過身,手指轉動著槍柄,遺憾道:「少了一個人,遊戲沒的玩了。」

素問這才猛的驚醒過來,接下來是要處理她了。

這時,郝海雲忽然走上前,接過他手裡的槍,卸了彈匣,舉起一枚子彈推進去。

「既然你這麼有興致,我來親自陪她玩玩。」

說完,推進去的彈匣上膛,郝海雲已經拿起了槍。

譚曉林詫異的看他,不過片刻,又轉過神來。這類生死抉擇的遊戲,對郝海雲這種當年一刀一槍刀口舔血拚殺出今日身份地位的人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

子彈是他親自上的,他又怎麼可能會讓自己中彈?不過是障眼法罷了,不懂行的就只能吃悶虧。然而吃虧了的都已經在地下了,誰也不能再上來找他理論。

想到這,譚曉林釋然的笑了,退開到一邊,饒有興致的準備看好戲。

郝海雲果斷的將槍口頂至自己太陽穴上:「老規矩,我先來。」說完,食指一扣,槍身震了一下,是空彈。

郝海雲走到素問面前,放下槍,將槍頭調轉,推至她面前。

「輪到你了。」

素問怔怔的看著他手下的槍,半晌,不動。

郝海雲雙手離槍,又加了一句:「相信命運。」

沉沉的語調,在她耳畔迴盪。

身後,有持槍的武士催促她:「快點。」她咬了咬牙,遲緩的伸出手,握住了槍柄。

抬頭,正對上郝海雲的目光。漆黑的雙目如同黑夜中的大海,深沉沒有一絲波浪。素問讀不懂他眼神中的意思,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終於徹底的對她失望了,所以選擇這種方法來親手了結她嗎?

素問困惑的看著他。

如果是這樣,那麼她也死得其所了。她已經不記得了郝海雲在自己面前說過多少遍「下次別再讓我遇上」,可每一次的她再出現在他面前,他都捨不得難為她一絲一毫。她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的無所顧忌的傷害他,然後一遍又一遍的逍遙自在的出現在他眼前。這一次……終於該結束了。

萬般都是債。情債尤其難還。

她慢慢拿起手槍,冰冷的槍口貼著皮膚,顫巍巍上移,滑到額角。

等著看好戲的譚曉林發出「啪啪」的拍掌聲,似乎是在為她的勇氣喝彩,又似乎是篤定了她這一槍會中彩,用一種看死人的眼光審視著她。

如今,她是開槍也得死,不開也得死。與其被不知什麼殘忍的手段折磨至死,倒不如自己一槍了結,來得輕鬆。

她閉上了眼睛,全身的觸覺彷彿都集中在右手食指指端的那一處,這輕輕一按,就可以結束多少痛苦和掙扎,這輕輕一按,又需要多少的勇氣和決心。

然而不知為何,她的手像被釘住了一般,一下動彈不了。

她怕死嗎?也許人都會怕吧。

她忽然又睜開眼,中庭裡立著的還是她剛才一一都看過的那些張臉。她忽然覺得遺憾,死之前沒有再看一眼陸錚,他的樣子在她的腦海裡慢慢模糊,若死後真有陰間地獄,她真怕自己一個人下去了,慢慢就記不清他了。

她向他方才離開的方向,深深的看了一眼,在虛空的空氣中,她看見了什麼,誰也無從得知。

當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大家都用一種瞭然的鄙夷的眼神看著她,以為她也會和那個死去的男人一樣怯縮,害怕的放下手裡的槍。可是誰也沒有料到,她會這麼突然的,毫無徵兆的扣下了扳機。她睜著眼睛,眼皮都沒有眨一下,槍口一顫……是空彈。

素問幾乎要停滯了的心跳良久的回到了原位。

半晌,她顫巍巍放下手裡的槍,輕輕的吁了口氣。同時,困惑的看著走過來取槍的郝海雲。

同樣困惑的還有譚曉林。他看著郝海雲從容的拾起槍,再次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開始懷疑這個男人的手段。

是他日久技疏了,還是想延長這場刺激的遊戲?

從郝海雲沒有一絲波瀾的表情上,什麼也看不出。

所有人屏住呼吸,注視著這場延長加時賽。

第三發子彈,依然是空彈。

當素問再次拿起槍時,只剩下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也就意味著她和郝海雲,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蹙眉看著在她面前放下槍的男人。越來越不懂他的意思。

從空氣中緊張的呼吸就可以感知,圍觀的人群再不是一種看好戲的心態。難道這個女人真的這麼好運?

素問伸出去的手抖得厲害,手指抓到槍柄時幾乎沒拿住。郝海雲替她握了一下,問:「需要我代勞麼?」

素問怔怔看著他,鬆開了手。

也許他是希望親手結束自己的性命。

她抬頭,他低頭,兩兩相望。他的神色與從前不太一樣。臉孔雪白,目光黑亮。那樣的顏色,鮮艷的,有殘忍的力量。

素問歎了一口氣,如今走到這一步,除了自己,誰也怨不了。但是心裡還是清楚的,即使回到過去,憑她聶素問的性格,再遇到郝海雲,也還是會一樣招惹上他。

如今已經說不清,是她遇上他不幸,還是他遇上她不幸。

也許錯並不在彼此,命運而已。

她窮困潦倒,依附於他;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別的影子,日久生情。

可這個男人身上也有傷痛,只是不願意說出來,寧願經年日久的潰爛在心底裡。

經過這麼多年,她終於懂得了,所以能夠諒解。

恨?也許能死在他手上,也是一種釋然。

她耷拉下頭:「我這條命,你想拿就拿去。但就當是我臨死前求你最後一件事,請一定讓我丈夫安全回國。」

她說到後來已經不能再保持鎮定了,眼淚奪眶而出,自己拿手被抹了一下。

誰都怕死,她這樣妥協,已經是對得起最多的人。

她低下頭,撫摸著已經微圓的小腹,也許是她太殘忍,孩子尚未出世,就跟她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如今她也不能確保孩子將來會怎樣,倒不如狠心帶它一起走。

郝海雲走過來,拽起她的胳膊,自上而下對著她流淚的眼睛:「聶素問,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告訴我,你跟我來金三角,後悔了麼?」

素問抬起頭看他。沒有表情。

她未開口,郝海雲自己先笑了:「算了,我問這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放開她的胳膊,後退一步,突然執起槍,對準她眉心。

素問沒有閉眼,她想看清最後自己怎樣離開這個世界的。郝海雲的手指沒有一絲猶豫的摳動了扳機,素問緊咬住牙關等著拿致命的一顆子彈,然而……啪的一聲輕響,是空彈?

所有人一起睜大了眼睛,第四顆子彈也是空彈,那麼最後一顆……

「郝……」譚曉林叫了一聲,大步走上來,突然「彭」的一聲槍響,阻斷了他嘴裡的話。

素問瞪圓了眼睛。

槍聲響了,可是倒下的卻並不是她。

而是譚曉林。

其他的人也跟素問一樣目瞪口呆,在來不及反應之前,郝海雲已經飛身過去,撲倒了站在素問身後離她最近的持槍者,劈手奪下了他手中的衝鋒鎗,舉起槍口,對著中庭內一陣掃射。

在飛散的流彈和震耳欲聾的槍聲中,人們驚惶四竄,首先反應都是尋找掩護,保全自己的安全,郝海雲趁亂撈起呆坐在地上的素問,將她夾在腋下,急促的說了一句:「走——」

素問還被這一變故驚呆在原地,被他拖著拽著,腳幾乎不挨地,踉踉蹌蹌出了中庭,沿著那條熱帶植物掩映的長廊一路疾奔,在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後,立刻聽到身後稀落的槍聲,她想回頭看,被郝海雲一把摟住了脖子,按在臂彎裡:「別回頭,如果你想離開這裡。」

素問被他這一恐嚇,嚇得立刻僵直了脖子,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一旦回頭就會變成石像的童話來,果真老老實實的不敢再回頭看了。

聶素問就這樣糊里糊塗的,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了,又忽然間逃出生天,被郝海雲塞到了車上。她還沒在副駕駛位置裡坐穩,那邊,身穿卡其色襯衫和長褲的郝海雲已經翻過車門跳進了越野車的駕駛位,袖子一直挽到大臂上,露出精裝有力的胳膊,吩咐她:「抓緊了,沒時間給你系安全帶了。」

他邊說邊踩離合器,打火,掛擋,死命的踩油門,車突突的響,沒等他說完,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

素問一直聽到身後有此起彼落的槍聲,但因問離得遠,又因為車子發動的動靜實在太大,所以聽不真切。她牢牢記著郝海雲的話,一直不敢回頭。

郝海雲再不說話,飛車上路。

出了山頭,道路越來越崎嶇。越野車裡的指北針顯示,這裡的海拔已在3000米以上,車順著盤山公路,一會兒駛上山頂,一會兒又開下山谷,就這樣翻山越嶺的,開了大約一個小時,才終於甩掉了身後的追蹤,直線距離卻沒有走多遠。

一路上,山野一片寧靜,隔著深谷,可以看到對面群山連綿,森林茂密,不時有鳥獸的影子閃過,而且很悠閒,顯然郝海雲已事先熟悉路線,挑選了一條沒有人埋伏的路逃走。

山中風雨無常,氣候多變,不久,車子的擋風玻璃上便出現了點點雨滴。車子沒有頂棚,郝海雲隨手從後排車座上拿過一張毯子扔在素問頭上,讓她蓋著。

山路崎嶇險峻,被雨打濕後更加危險,打開了雨刮器,一來一回的雨刷明顯的會擾亂司機對周圍情況的感知。現在也實在無暇他顧,只能專注的盯著前面的路。落後的山區,幾十年來靠當地人自己修建的山路,隨時可能會出現塌方、飛石、路基塌陷等情況。

車子在山道上疾馳,素問隔著密實的雨簾,仔細辨認,依稀彷彿是上次夕把她帶下山的路。那時她滿心掛念著陸錚,沒有用心去認路,現在才覺得懊惱。

素問想起方才在中庭裡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事情。他其實早已知道第五發子彈才是實彈,只要他提出先來,那麼無論如何,不會輪到她中彈。他提議繼續這個遊戲的初衷,便是要救她。

可是他不是早就對自己失望至極了嗎?即使在最後一刻,她依然求他放過自己的丈夫。

郝海雲……他到底想把自己帶到哪呢?

素問小心翼翼的揣測,他可是心軟了,見不得她死?

素問扭過頭,在反光鏡裡小心翼翼的打量他。他的眼睛還是和剛才一樣黑亮,一直專心致志,全速的行駛中,終於,在她長久的注視下,微微蹙眉,抬起眼簾。

素問想要避開他的目光,但為時已晚,那一刻,在反光鏡裡的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她見過他的殘忍,習慣他的冷漠,窺探過他的傷口,也體會過他的深情和無奈,可是,許久以後,當她人在北京,再回憶起這個人,只覺得在這個雨夜的傍晚,她在飛馳的車子的反光鏡裡所看見的才是他真正的容顏,那些眼神,有話未說,那些感情,被折射在反面。

郝海雲駕車飛快而平穩,素問縮在柔軟的毯子下,雨絲細密綿軟,濕漉漉打在髮梢上,她頭一歪,就要睡著。

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郝海雲說話,聲音低沉,有暗含的笑意:「說你膽大心細吧,拿槍指著自己的腦袋都不怕,這一會兒又要睡著了,也不問我到底去哪裡,也不管還有沒有危險。」

素問醒過來,依然從反光鏡裡看他:「我那不是膽大,我嚇得要哭了。可不做不行,我其實就是一個……」她頓了頓,側臉看著他,修長的手臂露在挽起的袖口外面,因為用力,肌肉線條都繃緊了出來,車上小小的空間裡,是他身上若有若無的煙草味和彈片的硝煙味。

「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笨蛋!」她說完,裹緊了毯子,在座椅裡一翻身,就睡著了。

夢裡回到十八歲的時候,她還年輕,皮膚不用擦任何保養品就自然像水蜜桃子一樣軟嫩嫩多汁,沒有隨著年齡和懷孕後長出來的淡淡斑點,也沒有日漸斑駁的心。她抱著毛思鄧理各大教室轉著占座,母親從遙遠的C市打電話過來,說下個月和父親一起過來她唸書的城市看望她。生活圓滿,別無所求。

她活得像條恣意的魚,在自己的池裡游來游去,沒有別人,任何人也沒有。

晚上上完自修她就抱著課本躺在草坪旁的長凳上,枕著雙臂打瞌睡,任晚風輕輕拂過她的臉頰,美夢就這樣一直延續,好像永遠都不會醒來。突然啪嚓一聲,有什麼碎了,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被扔下來,砸在她的身上,砸得她半天爬不起來。

素問猛地睜開眼睛,這樣不知身在何地。背上皆是汗水,打透了自己的T恤衫,她扶著額頭坐正了身體。

沒有滿身是血的男人,只有郝海雲。

他正側頭看著她:「你睡醒了?」

「……」

車子一側,忽然戛一聲停在路邊。郝海雲下了車,從她這一邊把車門打開。

素問不解:「幹什麼?」

「你去開車,我累了。」

「你瘋了嗎?除非你活膩了。」素問驚恐的向身後看,不知她睡了多久,郝海雲敢這麼放肆的停下車來,肯定是徹底的甩開了追兵。

「我確認我活得很好,你——來——開。」他重複,把她往駕駛座上推。

「我都不認識路,也不知道你要去哪……」素問不情不願的繫上安全帶,嘟嘟囔囔的說著。

「沿著公路走就好。」郝海雲隨口說道,跳上車,抻抻胳膊催促她開車:「快走啊。」

素問踩下了油門,一腳到底。

「我睡一會兒。」郝海雲說。

她沒應聲。

可過了一會兒,這個人居然把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素問恨恨的使勁甩了一下:「你這樣我開不了車。兩個人一起死掉。」

他眼皮都沒動,依舊閉著眼睛說:「怎麼,不樂意跟我一塊兒死?」

素問沒理他,心想現在脫離了危險,他不知又犯什麼毛病。

沒過一會,他的腦袋又搭過來,素問再次伸手去推,然後低下頭時,卻看見擱在自己肩上的郝海雲的臉龐,那樣安靜,眼角微微的細紋,無辜無害的一張臉。

有些掙扎著,困頓著的東西在心裡慢慢軟化。

畢竟是他救了自己一條命。素問對自己說道。

她伸手把毯子蓋到他身上。

繞過山嶺,車子在公路上向東北方向行駛。雨時下時停,天色黑的幾乎不能視物,素問只得放慢車速。

快到關卡時,她才記起,上次陸錚帶她來的時候,凡是從山上下來的車輛,都要經過嚴格的盤查。

她搖醒身邊的郝海云:「喂,你要怎麼騙過守關的警察?」

毯子下的人一動不動。

睡得真死。

素問剛想笑,忽然心中一驚,一個極為恐怖的意識佔據了她的大腦。她突的縮手,但又猶豫了一下。她告訴自己,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她又重新伸出手去,屏住呼吸,顫巍巍的手指捏住毯子的邊緣,試圖揭開來。她剛揭到一半,忽然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手腕,她猛地向後退去,手裡的毯子鬆開落下,她看著不聲不響睜開眼睛的郝海雲,胸口噗通噗通狂亂的跳動著。

「……」素問瞪圓了眼睛,不知看了他多久,終於憋出一句,「裝死很好玩麼?」

郝海雲白了他一眼,兀自掀開毯子坐起來,將隨身攜帶的手槍藏到車座底下,然後打開車門下車。

素問也從另一邊跳下車,關上車門的時候她還是不死心,拿起他蓋過的毯子瞥了一眼,果然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點點斑駁血跡。

她拿著毯子追上去質問:「這是怎麼回事?」

郝海雲停下來,看著她手裡的毯子:「你喜歡這條毯子的話,可以拿回去洗乾淨。」

「我不是在跟你說這條毯子!」素問幾乎氣得七竅生煙,她猛地掀開郝海雲的衣擺,果然在肋下的地方看到一片乾涸了一半的血跡。血漬洇在深卡其色的襯衫上,因為顏色深的緣故,她竟然一直沒有發現。

「你受傷了?什麼時候?」

「還死不了。」

「……」

素問氣結。她當然知道他死不了。她還記得當初他滿身是血的砸破玻璃窗翻進診所時的樣子。這個人的生命力簡直如同九命神貓。

素問知道現在問他什麼也於事無補,拖著氣鼓鼓的腮幫說:「待會到了城裡找家醫院看看。」

郝海雲沒作聲,興許是默認。

「現在我們要怎麼通過關卡的檢查?」素問問他。

郝海雲盯著她打量了一會,忽然動手,在自己的傷口上捏了一把,素問想伸手攔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你幹什麼!?」她憤怒震驚的問。眼看著剛剛乾涸沒多久的傷口又往外溢出新的血液,郝海雲皺眉低下了身子,半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扯過她一隻手臂架在自己肩上,說:「扶著我,別讓我摔倒。」

「都不知道你賣的什麼藥。」素問雖然埋怨,但卻不得不照做。

在關卡處,素問擔心的看著因失血而臉色蒼白的郝海雲用半生不熟的當地語言摻雜著英語同關卡的警察談話。因為是黎明到天亮前人最困頓的一趟班,所以崗位上的警察也顯得漫不經心,呵欠連連。

在郝海雲同他幾番交談後,對方來到車前,簡單的看了一眼就放行了。

素問重新坐上車,順便幫郝海雲蓋上毯子,問:「你怎麼跟他說的,他這麼容易就放行?」

郝海雲已經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打盹,聞言,瞇著眼輕聲說:「我說我們是夫妻,我半夜犯了急病,你很著急,要送我去城裡的醫院。」

素問臉上一紅,幸好他此刻閉著眼,並不能看到。她張張嘴,似乎想反駁,但最終選擇了沉默,繼續開這車在高速公路上前進。

過了關卡,公路上開始能看到往來的車輛,天色也微微泛白,再往前走,一點點看到漲高的海面和高樓聳立的城市。

素問放慢了車速,想向郝海雲問路,扭過頭時,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指著遠處的海面對她說:「那裡就是港口。有來自香港的商船,很快就能到廣州。」

素問看見數艘懸掛外國旗的巨輪停留,海水深藍色,白海鷗輕輕掠過。

「……」這不期然的變化讓她悚然心驚,不能反應。

忽然間就可以回北京的家了,可是陸錚還在這裡,還有……

郝海雲似乎看出她的疑慮,直截了當的告訴她:「政府要掃蕩金三角,就在最近。你不能再留在這裡了。你的男人不會有事的,他有足夠的砝碼全身而退,你回北京去,就是消除了他的後顧之憂。」

素問只是愣愣的看著他,半晌,茫然的搖搖頭:「……那你呢?你不回去嗎?」

她也不知道這一刻怎麼忽然就想到這個問題。她終於能回家了,她應該高興才對,然而是什麼困擾著她,讓她猶豫不決?

她再一次仔細的審視他的臉,希望從他的臉上讀出什麼答案來。

可是郝海雲只是玩笑般的同她說:「聶素問,你既然心從來沒有在我這停留過,我希望這一輩子再也不要遇見你了。所以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了。」

「……」

素問又是很長的時間說不出話來。她甚至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中在想什麼。

郝海雲避開她的視線,蜷在副駕駛位裡,似乎又睡著了。但背對著她的時候,卻出聲提醒她:「我睡一會,你自己看著時間,不要誤了船。」

他側身的時候,肩上的毯子一角滑了下去。素問本能的伸手想幫他抻上去,然而手剛要觸碰到他肩的時候,他忽然動了一下,素問直接縮回了手,將拇指咬在唇中,定定的看了會兒,轉身下車。

陸錚緊跟著棠的身後離去,邁過石質圍廊,一層層階梯,越過中庭,越走越寂靜。

他不知身後的素問會遭遇怎樣的危險,事已至此,走到這一步,他不能回頭。只有制伏面前的男子,他才有唯一救素問的可能。

不知不覺,他亂了腳步,然而心中牽掛著無數雜事的陸錚並未察覺,他與前方邊走邊接聽電話的棠距離越來越近,直到棠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陸錚猛的收住步子,亦不抬頭,中規中矩的垂著頭站在一邊。

棠的目光如同熱帶炫亮的艷陽,明如炙烤的掃過他身上,帶著灼傷人的氣勢,陸錚一動不動的等待著,空氣裡四散著沉悶氳濕的因子,是雨季常有的天氣,往往前一秒還艷陽高照,下一秒就大雨傾盆。

棠的眼神看著他,語氣卻輕鬆,用本地語言談笑風生的和對方交談著。

政客們不知得了誰的撐腰,有恃無恐,這一次是下定決心要掃蕩金三角,察猜這個老狐狸坐享其成,大筆的美金匯入他的賬戶,軍火武器正在分批運入金三角,這場戰鬥,不管是政府獲勝,還是金三角的地方武裝獲勝,真正受益的都是背後的財閥商人。

只是可惜了金三角的這些煙民們,辛辛苦苦栽種了一年的罌粟,也不過勉強夠餬口,如今,他們除了要被毒品商層層盤剝,還要支付這些昂貴的軍火費用。

棠隨手攀下一棵熱帶植物的莖,指緣拗斷,綠色的汁液滴下來。他用潔白的鞋尖碾過。

電話裡卻還是依舊討價還價:「你我是多年的老朋友,關鍵時刻,將軍你可不能趁火打劫。」

察猜將軍的笑聲渾厚蒼勁:「不是我為難你,而是美國佬那邊坐地起價。這樣吧,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我賣個消息給你——政府這次找了幫手,有外國的特種兵支援。」

「……」

談話聲忽然中斷,陸錚不由抬起眼瞥了一眼,只見棠臉上始終自如的神色斂起,但依舊是冷靜沉穩。良久,他方笑了笑:「果然是老朋友。那麼就這樣,成交。」

「成交。」

棠放下電話,沒有心思再理會中庭裡的鬧劇,那個「內奸」是怎麼回事,他心裡清楚了七八分。夕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不再只是他的「工具」。他並不生氣,反而高興,太過簡單的一張白紙不適合生存在這個世上,只是她還不夠聰明,把戲被人一窺即破。

他坐在長椅上,抬眼看看這個一路跟隨自己而來的年輕的手下,清淡的眸子裡淡淡一閃,慢慢又撇開眼神。

他給夕絕對的自由,包括她什麼時候想離開金三角,想用什麼樣的手下,而她要為他辦事。這是他們的約定。他不會去動夕的人,可是今天這個人,卻突兀的引起了棠的注意。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跟著夕的?半年?一個月?為什麼自己以前從未注意這個人眼底犀利而不安分的光?

他扶扶額角,顯得困頓,閉著眼睛對陸錚揮揮手:「你過去那邊看著吧,我累了。」

他說完,兩個僕人就自發畢恭畢敬的走上前來,一個蹲下為他捶腿,另一個自身後為他按摩著太陽穴。

陸錚沒有動,他恭敬的垂著身子:「關於察猜將軍,有些東西也許您應該看一看。」他伸手探向自己的口袋,那邊看似心無旁騖專心按摩著的兩個僕人立即掏出手槍,將槍口對準了他。

陸錚不慌不忙,拿出來的卻是一封信。他讓身邊所有人看了看,然後通過僕人之手遞給棠。

他看著他將信紙抽出,打開,閱讀。

那是察猜向政客投誠的信件,資助政府慫恿政府軍掃蕩金三角的正是察猜將軍。他一方面借政客之手掃平了自己一統金三角地區的最大障礙,另一方面低價資助政府武器,再高價兜售軍火給棠,大發戰爭橫財,無論哪邊勝負,他都坐收漁人之利。

棠抖開信紙,一句句的讀,直到最後一句,最後一字,他的嘴角向上揚起,淺淡的,卻字字咬得用力:「……老狐狸。」

他隨手將信件揉成紙團,可是很蹊蹺,當掌心摩擦到紙張的時候,他感覺到了什麼不尋常的突起,當他赫然反應過來,匆忙將紙團丟出的時候,為時已晚……

那張被他親手揉皺的紙團因為摩擦生熱,在他脫手的一瞬間引爆,一瞬間火光四射,硝煙瀰漫。

只聽沉悶的轟一聲巨響,陸錚趁機掏出藏於身上的佩槍,精準的兩槍,一槍解決了一個視圖逃竄的僕人。

火光褪去,棠倒在地上,扶著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右臂,一貫喜愛的素白棉衣被鮮血染紅了一半,血腥氣裡還夾著棉質焦化的氣味。

陸錚走近他,把槍口對準了他。聲線冷沉:「把中庭的那個女犯人放了,叫你的人都退[奇`書`網`整.理'提.供]後,我要一輛車。」

棠因為失血,面色雪白,但眼鋒銳利,他強扯出一抹笑:「原來你們是一夥的。」

陸錚沒理他,手中的搶,上膛的聲音異常明晰。

棠的目光終於從戲謔變得凝重。

「你以為你們能跑的了?」

陸錚不語,走近頒布,突然攥住棠的衣襟,猛一扯,觸動了棠的斷臂,棠發出一聲沉痛的低呼,同時,陸錚提槍,槍口直抵他的頭。

棠感覺到緊貼著自己太陽穴的冰冷,陸錚正在緩慢的扣下扳機,他在權衡,而陸錚不給他任何機會,眼看就要開槍,一瞬,只在那一瞬,棠忽然叫道:「慢著,我答應你。」

陸錚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稍鬆:「叫他們把人帶過來,我要親眼確認她的安全。」陸錚的聲音毫無波瀾。

棠一聲令下,聽到爆炸聲而包圍過來的手下豁的腿散開一條道,有人匆忙跑去中庭帶人,陸錚敏銳的觀察著四周局勢,素問被俘打破了他的全盤計劃,如今任務能不能完成已不重要,他這番舉動,便是破釜沉舟,要麼兩人一起逃出升天,要麼……一起死在這。

等候的時間裡,棠問他:「你是中國人……?」

陸錚不語。

「中國政府派你來暗殺我?」

因為某些歷史上的政治原因,棠的領地從來不太平,除了來自世界各國的黑幫勢力的覬覦,還有來自中國的情報人員的不斷滲透。

棠的目光微慟:「也好,若我死了,便把我的屍體帶回國去吧。」

陸錚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這時,從中庭返回的僕人帶回條消息:前來做客的郝先生殺了譚先生,帶著那個女人逃走了。

棠驀然色變,陸錚也是微微一驚,抵在男人頭上的槍口微微錯開了一點位置,就在這時,突然背後傳來一聲槍響,流彈就在他腳邊炸開,陸錚一驚,本能的側身躲避,同時回頭尋找偷襲自己的目標,被他挾持著的棠靠著僅剩的一隻左臂,掀開壓住自己肩頭的手,屈肘一撞,在陸錚扣下扳機,子彈從槍膛裡射出的下一瞬間倏然矮身,貼著地面一滾,被突如其來的一撞失了準星的陸錚再次調整方位,準備拔槍射擊的時候,身後已經有一個泠泠的女聲喝到:「別動!」

那股來自死亡的本能直覺提醒著他,即使沒有沒有回頭,他也知道此刻背後,有多少只槍,正對著他。

只是令他意外的是,這個聲音,來自夕。

剛才突然開槍偷襲,令他失去準星的,也是夕。

他保持著方纔的姿勢,一動不動,夕持槍對準他,轉到他的正面,慢條斯理的說:「放下槍。」

陸錚抬眼看她。誰都明白,這時候放下槍就等於交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盯著夕的眼睛,沒有開口,但相信她一定明白自己的疑問。

夕的眼神微黯:「對不起,我答應幫你們,但是從沒想他死。」

一句話,被她護在身後的棠也立即明白了過來,驚愕的看著夕的背影:原來背叛他的,竟是他最得力的手下。

陸錚沒有反抗,只是慢條斯理的說:「就算你救了他,他也不會放過你。」

「我知道。」說話同時,夕手上握槍的力道愈緊,她忽的轉身,槍口調轉,對準了棠,「我也不會讓你死。全都放下槍。」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他們最終把眼神投向奄奄一息的棠,而棠目光溫冷的審視著夕,嗤笑一聲:「你不敢開槍。」

夕抿著唇,沒有回答。她是棠養大的,棠瞭解她的一切想法。他說的對,她不敢開槍,這樣的挾持根本毫無意義。

可是棠卻擺了擺手,答應了她的要求。

嘩啦啦,手下們陸續彎身把槍放在地上。一瞬間,情勢調轉,陸錚迅速拿起槍作防衛姿態。

棠看著挾持自己的夕,即使失去知覺的右臂依舊血流不止,但他唇角依舊微微上翹,清冷的問:「想清楚了?要和他一起走?」

夕蹙著眉搖頭:「不,我是生在金三角的,將來也會死在這裡。」

棠深邃無底的眼中露出讚許。

陸錚不贊同的看著她,提醒:「你別忘了你是中國人!你只是被他擄到這!」

夕的眼中流出破碎的淚水:「那又怎麼樣?我已經沒有家人了,就算我回到中國,也是孤零零一個人,這裡才是我的家,我寧可死在這裡。」

陸錚擰眉看著她,半晌恍然:「這是你的決定?」

夕抽泣著,點點頭。

陸錚不再多言,回身一旋,躍出了庭院。棠的手下舉槍欲追,被他制止。

等陸錚走遠後,身影再也看不見了,夕才沉默的放下手裡的槍,垂下了頭。

唰唰唰,瞬時數把槍口對準了她。

棠恢復自由,立刻被僕人架住,放在擔架上,他的私人醫生連忙上前為他做急救處理,棠時而皺眉,唇上失血如紙般慘白,大顆的汗珠佈滿他的臉。他躺在擔架上,雙眼看著夕,夕讀懂了那眼神的意思,是失望。

醫生做好臨時的處理,僕人便要將擔架抬進去,棠終於將目光從夕的身上移開。

在離開之際,棠開口,聲音很低,氣若游絲:「放她走。」

夕的胸口一滯,自始自終低著的頭忽然間抬了起來,可她已經來不及看到他最後一面了,他們之間最後的距離,就在層層疊疊的僕人之間錯開了。

她僵立在庭院中,首領已經下令,沒有人會再要她的性命,卻也沒有人再理會她。夕像一團真空的空氣,在經歷了最初的迷茫不安後,突然間醒悟,向棠接受治療的房間走去。

僕人在台階下就攔住了她:「首領吩咐過,他不想見你。」

夕的腳步僵在台階下,幾秒後,仍是釋然。首領沒有殺了她,已經是最大的寬容了吧。

她失落了一會,舉步轉身,走了一步後,又再次停下,回頭:「告訴首領,天亮後政府軍就會攻打則立,他們的兵力遠遠大過我們,等包紮好,就勸首領暫且撤離吧。」

夕失魂落魄的離開了首領的宅邸,上車。她明白背叛了首領,在金三角再無她立足之地,可她也為了他背叛了祖國,不可能再回中國去,一時間,夕感到無限的茫然,坐在駕駛座裡,車子打著了幾次火,可是又重新熄火。她不知自己該往哪裡去。

順著山路下山,她在茫然的夜色中奔馳,直到進城,仍是沒有想清。沉重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黑夜終於撕開了條口子,隱隱能聽見港口的海浪聲。

夕坐在車裡點煙,還記得中方作戰指揮部發給她的指示,獲得該國特許的作戰許可的中國特種兵會趁夜滲透進敵後方,在天亮的時候配合當地政府軍實行掃蕩。而她和陸錚負責裡應外合,捉拿武裝分子首要人物。

可最終,猶疑不定的她,還是選擇了背叛國家。

儘管金三角是個作惡不斷的地方,是政客眼中的毒瘤,是全世界毒品的中心,但這仍然是她的家。她在這片罌粟田中長大,如今這裡將被摧毀,她也將同它們一起被毀滅。

煙頭的火星明滅,她深吸一口,滲入肺腑的嗆味。

首領不許她吸煙,不許她沾一切會上癮的東西,首領把她當作最精銳的尖刀來打磨,可這把刀,最後卻刺傷了他自己。

她嘗著香煙的味道,麻痺著心裡的痛,心想,原來煙是這樣的作用,難怪世人如此愛它。

她下車,走到碼頭邊,和碼頭起早運貨的工人們一樣,坐在岸邊等著,將雙腳懸空放在湄公河蒸騰的水汽上方,恣意的搖擺著。

瞧,這裡才是她的熟悉的家園,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運來昂貴的汽車,電器,帶走絲綢,寶石,高純度的蔗糖和橡膠。而當地人民,用汗水和灰塵,廉價的勞動力才能換一口飯,貧窮和富貴,如此鮮明的兩個世界,蠅營狗苟,飢渴了一個世紀。

不知道河的彼岸,那個她出生的國家,據說在幾十年前與這裡如出一轍的地方,是否會不一樣?

她記得第一次聽說這個國家,就是首領在教她寫漢字時告訴她的。首領說得很模糊,當她想問得再多一點時,他卻閉口不言了。後來她才知道,因為首領也沒有去過那個國家。據說,是他們的故鄉的國家。

他們都是有家不得回的人,因為懂得了,所以才不忍心。

首領教她寫漢字,送她上學,督促她學文化,告訴她,逼得不已佔山為寇,卻不成為真的流寇。她長大後,成為他最得利的助手,在世界各地偷東西,殺人,幫一個政客去殺另一個政客,幫一個商人去偷另一個商人的東西,卻從不傷害無辜的百姓。

一根煙抽完的時候,她終於還是想通了——她得回去。眼看著天色即將大亮,攻打金三角的號角,也該吹響了。

她俄而起身,去在轉身的一瞬,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要在黎明時分找到開門營業的藥房實在不易,語言不通的聶素問幾乎撓破了頭皮,瞪大了眼睛,在四處尋找可能懂英文,或來自中國的遊客。

這個時間大部分都還沉睡在夢鄉中,要找幾個活人本就不易,素問沿著碼頭挨個的問過去,忽然在河邊看到一個低頭吸煙的黃皮膚男人。她大喜過望,跑過去問:「你好,請問……」

男人回過頭來,看到她,嘴一張,湮沒銜住順著嘴角就掉下來,火星在他襯衫的了領子上燒了塊暈黃的印記,他雙目圓瞪,愣道:「弟……妹……?」

聶素問也徹底怔住了,因為站在她眼前的,就是曾經在狼牙特種大隊和陸錚同期選拔出來的河北硬漢項前進!

素問沒想到在異國他鄉還能遇到熟人,欣喜問道,:「……項前進同志,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項前進還是那憨厚樣兒,脫口就差點說出任務的內容,話到了嘴邊,才猛的愣神去捂嘴,支支吾吾眼神直瞟,「呃,就那個,弟妹你懂的。」

素問意識到,連忙點頭。她知道像項前進這樣的特種兵,沒有特殊情況,是不可能出境的,除非有重大任務,越境作戰也必須經過兩國政府首肯。她下意識聯想到在山上的陸錚和棠,便模糊明白了項前進出現在此的原因。

項前進亦從顧隊口中隱約得知素問被擄至金三角的事情,也知道陸錚已經先行一步至金三角臥底埋伏。如今見她安然無恙的站在這裡,便猜測陸錚的任務完成的八九不離十了,於是高興的問:「弟妹,陸兒呢?他怎麼沒跟你一起?」

素問表情一滯:「他……我們走散了。」

「噢……」項前進見她表情,便沒再多問,安撫她道:「放心好了,陸兒的本事,絕對不會有事的。等咱們來個裡應外合,剷平了賊窩,就讓他帶你回國,你們小兩口好好過日子。」

項前進思維是一根筋,想事情也比較簡單。素問不好跟他多解釋,想起車裡的郝海雲,於是問他:「你有沒有帶消炎止血的藥來?」

特種兵作戰隨身都會攜帶應急傷藥,所以素問有此一問。

項前進連忙點頭,在解下背囊的時候,卻忽然愣了一下問:「弟妹,你哪裡受傷了麼?要傷藥做什麼?」

「不是我,是我一朋友。」

「噢。」好在項前進直腸子,也沒問她朋友是誰。要讓他知道是國內正在通緝的黑幫要犯郝海雲,事情要大條了。

素問鬆了口氣,從他手裡接過消炎藥和紗布等基本藥品,項前進又熱心的說:「弟妹你朋友在哪,我送你過去吧,這裡一會兒可能就不太平了。」

素問愣了愣,難道在港口這裡也有行動?

她想到車裡郝海雲,連忙拒絕:「不用了,就在不遠的,萬一這會子正好有任務指示,耽誤了正事就不好了。等回國再帶戰友來家裡吃餃子啊。」

項前進想想也是,任務重要,於是呵呵笑道:「好勒,弟妹,一定的。」

素問拿著藥品,見時間還早,又去懸掛著紫荊花旗幟的香港快船那裡詢問了開船時間。最快的一班船將在天亮後開出,她算算中間還有一段時間,足夠找間旅館,將郝海雲的傷口處理好,安頓下來。

既然他不願意回國,也不願再見到她,那麼她只能盡最後一點綿薄之力,來表達她的歉意了。

素問從泊口處回來,黎明時分,碼頭上風大,沒什麼人,他們的車子還停在那裡,但車旁卻好像多了道人影。

是郝海雲……下車了?

她皺眉,不自覺加快了腳步,直到走近,才從昏暗模糊的天色中分辨出是個女人。

碼頭上帶著濕氣的風,吹得她長髮亂舞。

「夕……?」她失聲,驚呼出聲。以為是棠的追兵這麼快就趕到了。

躺在車裡的郝海雲亦是這麼以為,他正暗自慶幸,幸好聶素問先下車走掉了,不料這個笨女人竟然又折回來,自投羅網!

幾乎在素問出聲的同時,夕迅速的拔出腰間的槍,轉身將槍口對準了聶素問。

在車內的郝海雲,見她抬手便已預料到她下一步的動作,幾乎在同一時間,抽出了藏在座椅下面的手槍,指住了她的頸動脈:「別動!」

他威嚇,槍口有意無意的頂著她的下巴,面上冷沉,盡量的隱忍著傷口被拉扯到的疼痛。這麼近的距離,夕要開槍射殺聶素問之前,就會先被自己殺死。

他對自己的速度很有把握。

夕果然聽話的沒有動,已經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又鬆了下來。下巴保持著不動,眼神微瞟:「我就知道你捨不得這個女人。」

「不關你的事。」

「不,你不懂得首領調教的殺手。我們在完成任務時,是不計自己的生死的。」夕說這話時,面上帶笑,那是躊躇滿志,不急不緩的笑。

素問完全相信她不是危言聳聽。她從這個女人的身上嗅到死亡的腐朽氣息。她不想活了,但臨死前,還想拉著自己這個墊被的。

聶素問很莫名,她不知自己到底哪裡招惹了這個手段狠辣的女人。嫉妒可以讓一個女人瘋癲至此嗎?連命都不要了!

郝海雲壓緊了手指下的扳機,同時用眼神示意素問——跑。他有信心在這個女人開槍之前結果了她的性命。

素問收到他的訊息,但她沒有動。兩方人馬都沒有動,很靜,因此郝海雲手裡彈匣齒輪轉動的聲音異常明晰。從背後,看不到夕舉槍的手,只能看到郝海雲拿槍頂著她的下巴,那樣子,如同他在挾持著夕。

夕嗤的一笑:「誰陪你們玩?無聊的遊戲。」說著就要放下槍。

素問見她終於放棄,不由的舒了口氣,幸好這個女人還有最後一點理智,她也不希望在碼頭發生流血槍擊事件,那麼所有離港的船都會被封鎖,她就沒法順利按原計劃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她的那一口氣,還沒順著胸膛呼出去,突然間,寂靜的黎明被一聲槍響撕裂——「彭」的一聲,槍聲震撼耳膜,驚醒了沉睡中的人們。

素問被槍聲震得驚在原地。

槍聲響了,倒下的不是她,也不是夕。

是郝海雲。

隔著一段距離,素問看見郝海雲手裡的槍一鬆,緩緩的向後倒去。倒下的身體被車身攔住,停了一下,然後繼續綿軟無力的順著車身滑下去,在車門上擦過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素問愣了片刻,突然間衝過去,她踉踉蹌蹌的跑著,身邊的夕一樣不可置信,槍攤在身側,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素問終於看見了郝海雲的臉。他睜著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似乎想回頭看看,看看那個開槍殺他的人到底是誰,所以下巴揚著,脖頸一直向邊上扭著,胸口一抽一抽的痙攣著,隨著每一次的痙攣,從微張的口中有鮮血汩汩的冒出。

素問看著他,完全的說不出話來,張著嘴,大口的喘氣。抬頭越過車頂向郝海雲的後方望去。

項前進舉著槍,訓練有素的靠近,在發現目標還有一絲喘氣的同時,迅捷果斷的在目標眉心補上一槍。

「彭」的又是一道槍響——

素問整個人被震得打了個激烈的擺子,如同打嗝般僵在那兒,癡癡的看著郝海雲眉心現出一個駭人的血窟窿。

一槍斃命。

他終於還是沒有機會在轉過頭之前,看清那個人是誰,甚至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已經失去了所有知覺。

永遠不可能醒來。

項前進的槍口仍然對著他,再確定目標危險人物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後,踢開了他手邊的槍,說道:「控制。」

素問跪在地上,如同被釘住了一般,一動不動。

項前進放下槍,向她走來:「弟妹……」

「唔……」素問雙手摀住嘴,嗚咽了一聲。

「弟妹,你沒事吧?」項前進彎腰欲拉開她,素問突然間後退了一步,奮力的避開他。

項前進愣住了,再不敢過去。而坐在地上的素問,卻一個人不知為何的捂著臉痛哭起來。

項前進莫名其妙,試圖向她解釋:「弟妹,這個人是全國通緝的要犯,也是我們這次金三角行動的抓捕目標之一,剛才他持槍挾持人質,情況緊急,逼不得已,才開槍將他擊斃。……我嚇到你了?」

素問不吭聲,只是坐在地上失聲慟哭。除了夕,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項前進只當她是被槍聲亦或爆頭的場景嚇傻了。一時間也束手無策,只得通過無線電向上級報告突發情況,然後,他轉身看著另一邊一直沒出聲的夕,敬了個禮道:「你好,罌粟,我是中國陸軍特種兵狼牙大隊的中尉項前進。我已經從上級那裡聽說了你的事跡,作為一名女性情報人員,很值得我們敬佩。上級命令我們在行動中保護你的安全,並於行動後護送你返回祖國。」

事情的發展如同過山車,大起大落,夕也恍然如夢,方才驚醒,遲疑的看著他。良久,才伸出手:「哦……你好。」

坐在一旁的素問,看著他們交握的雙手,再看看一旁死不瞑目的郝海雲,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明白。

過了一會,後勤隊的人還沒來,倒是吸引了當地的警察。碼頭發生槍擊恐怖事件,一人死亡,持槍殺人的和死者還都是外國國籍,事情本身就足夠複雜,加上語言不通,項前進解釋了很久都解釋不通,上級的支援遲遲不到,百般無奈之下,三人一同被拷上手銬,帶入警局。

兩名孔武有力的當地警察架起素問的胳膊,把她整個人從地上拎起來,素問的雙腳軟綿綿的站都站不穩,幾乎是被拖著前進。誰也不知她和死者是什麼關係,只是趕到時,便看見一個人女人坐在地上,哭得如斯傷心。

素問被架上車,一路上扭著頭向後看,有醫務人員將郝海雲的屍體搬上擔架,蓋上白布,只剩下空有血跡的事發現場。她呆呆坐在車裡,隔著鐵絲網的車窗向外看去,天空終於升起魚肚白,日出了,照亮湄公河的早上,薄霧輕煙散去,魑魅魎魍無所遁形,然而這青天白日,依舊醜陋得讓人心生厭惡。

她和夕與郝海雲被分開關押在兩輛車上,夕坐在她的對面,神情冷漠的看著她哭紅的雙眼。

見她一直嚶嚶嚀嚀,哭個不停,不由心生厭煩:「行了,哭什麼哭,你要真在乎他,當時就該拿起槍給他報仇,現在哭有什麼勁?你連給他收屍的勇氣都沒有。」

素問放下雙手,惶然的搖頭。

項前進錯了嗎?沒有,他只是依照上級指示執行任務。

那麼夕錯了嗎?也沒有,並不是他要項前進開槍救她的。

可是郝海雲更沒有錯!

若說他有錯,便錯在不該對自己心存不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救。若他現在還留在山上,也許會在政府的掃蕩中被抓獲,他是個黑社會,早就料到自己會不得善終,但素問從沒想過他會死得這樣不明不白。

他走得那一幕,睜著的眼睛,反覆不斷的出現在她腦海裡,如同一個夢魘,深深的鐫刻。

太多太多的惘然,讓素問無力負擔。她沒有愛過郝海雲,即使最後的一刻,他捨命相救,她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心動。

可是,難過是真的,歉疚,也是真的。

也許她今生,都不會忘記這樣一個男人。

警車將他們帶到當地警察局,因為案情嚴重,警察局長也被驚動,出動了許多警力來看守他們。

例行的筆錄過程,項前進出示了自己的軍人證明,因為涉及兩國政治,警察局長從大使館請來了大使,隨後,此次兩國聯合任務的中方最高指揮官負責人也現身,為情況做解釋。

素問在審問的過程中,始終垂著頭,一言不發,後來大使親自來安撫她,她依然是通紅著雙眼,說:「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大使無奈歎了口氣,亦瞭解她一個弱質女流,孤身在國外,遭遇到這種事情的悲痛。掌心放在她肩頭,按了按:「你很快就能回國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一切真的會過去嗎?素問回到囚室,在繁複的手續完成之前,她還不能離開這裡。

她抬頭看看同樣被放回的夕,夕一臉無謂,正在天窗的牆角下,踱來踱去。

素問瞥了她一眼:「你怎麼辦?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你已經背叛了國家。」

她的語氣冷清,因為對著三番兩次想要自己性命的女人,她實在提不起好脾氣。

若不是項前進的話,她還不知道夕竟然是中方派遣在金三角潛伏的情報人員。而從夕的種種行為來看,她可以確定,夕已經背叛了祖國。

一旦得到證實,無論掃蕩金三角的結果如何,夕,難逃一死。

相比來說,當事人本身顯得悠閒得多,依舊慢悠悠的踱步:「這裡的監獄,關不住我。」

她扭頭,自信滿滿的對素問說,表情充滿了自負。

素問不信的看著她,然後目光上移,盯著那狹小的天窗。她一直在窗下走來走去,不會在打這天窗的主意吧?不可能,窗口太小了,她不可能從這爬出去。

素問打消了想法,兀自拖著腮發呆:「那就祝你好運吧。」

她如今是不擔心再有任何危險了,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監獄。她只需睡一覺,等著大使館證明她的身份,將她接回國去,然後安穩度日,忘了發生在這裡的一切。

夕還是站在窗下,不知在研究什麼。

入夜的時候,有一輪皎潔的明月從窗口照下。素問蜷著身體,幾乎要睡著,忽然被什麼金屬切割的聲音吵醒。

她睜眼,坐起來,赫然看見夕正如同一隻矯捷的貓兒,爬在牆壁上,輕巧熟練的卸掉整幅天窗。

那在白天還被素問論證過,絕不可能爬出去的狹小天窗,此刻,夕就如同沒有骨頭一般,柔軟的鑽了過去。這算什麼?在紐約的機關要員那裡偷取文件時,被這更小的逃生窗口她都鑽過,不在話下。

夕很快就爬了出去,素問嗔目結舌,不知該不該大叫引來警察。

然而她很快就不用煩惱了,因為一聲更加巨大的轟響打斷了她的思維。隨著石灰的碎屑和煙塵,銀白色的月光灑了一地,素問怔怔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夕,她竟然炸掉了囚室的牆壁!

夕揮動雙手驅走面前的灰塵,跨過牆根的半截廢墟,一把扯住素問的手腕:「走——」

素問來不及抵抗,已被她拽出了半截矮牆。她反手掙扎:「我為什麼要跟你走,我待在這裡很安全……唔……」

她頻繁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後頸一酸,夕霍的揚手,手刀瞬間劈下,力道狠絕不可躲,轉眼間素問就沉眼昏厥。

夕掃了她一眼:「麻煩的女人。」然後旋身將她背在自己背上,夜色中如同一頭奔跑的羚羊,狂奔起來。

她是屬於熱帶叢林的,她從小就可以赤著腳在叢林裡跑一整天,身量嬌小,卻力氣奇大,背起與她差不多體重的素問不在話下,奔跑速度絲毫不減。竟是在漫天的警笛和圍捕中,順利逃遁。

夕帶著素問重新回到他們的領地。只是走了另一條更加隱秘不易察覺的小道。這條路是首領規劃建設這裡時為自己留好的後路,隱藏在危機四伏的叢林裡,四面都是看不見的地雷。

夕熟悉這裡,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謹慎,走了一段路後,便能看見枯死萎頓在地的植物,碩大的莖葉被燒得枯黃,是有人踩中地雷被引爆後的場景。

再往前走,就離本營越來越近了,一路上,夕看見原本被偽裝隱藏在綠色植物下的兵工廠,此刻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兵工廠裡囤積的武器彈藥和半成品被爆炸引發了連鎖反應,那裡的地面凹陷進去一個巨大黑色燒焦的坑。

夕的腳步停下,木然的望著這片棠畢生經營的心血,滿目瘡痍,只留下無法分辨的殘渣灰燼。

掃蕩已經結束了。

現代戰爭不同於冷兵器時代,勝負只在須臾。

他們有訓練有素的戰士,有高價購得的軍火,面對導彈卻束手無策。他們只有這麼丁點兒大的地方,前兩年被投下一顆導彈,方圓幾十畝地,至今仍無法耕植農作物。

夕越走腳步越沉重,當地百姓居住的村莊裡,留下一道道碾壓過的車印,沒有店舖開門營業,沒有逃竄的居民也躲在家中,有膽大的人躲在窗口偷偷的張望。

全村煙民賴以生存的罌粟田被焚殺殆盡,大火燒了一整天,至今有些地方火舌還沒有撲滅,它們在夜風中翻捲著,吞噬著那些妖嬈的花和沉甸甸的果,火星在耳畔嗶剝炸響,離很遠就看見濃煙不散。

人人都知道是罌粟在燃燒,這讓他們心痛如絞。

夕把素問放在一家人去樓空的民宅中,孤身一人冒險回到本營的中心,棠的宅邸。

宅邸外,還留下了一些當地政府軍駐守,其他的人去四處盤查漏網之魚。夕看他們的架勢,便知首領並沒有落網。如果當地政府抓到了棠,那麼早該大張旗鼓的登報炫耀了。看吧?屯聚在國境內半個多世紀的武裝分子終於被我們剿滅了。

夕身手利落的爬上巨大的樹頂,佔據高處優勢,觀察整座宅邸。沒有槍戰的痕跡,那麼證明,首領聽從了自己的意見,在聯合軍掃蕩之前,就安全撤離了這裡,已經將損失降減到最少。

夕順著樹幹滑下,原路折回,背起被她放下的素問。首領沒事,那麼她多半能猜到他們現在在哪。

首領教過她,中國有句古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那時候,她想要見首領一眼,被他拒絕了。而現在,首領若要東山再起,正是用人的時候,他不會拒絕她。

夕篤定,背起素問,隱沒在夜色中。

八月的泰國,豪雨如注。

漫長的雨季,不知延綿了幾個月,這陰濕的天氣,令人心生煩躁,若身上有傷,此時便如數萬隻螞蟻在爬行,啃噬,痛癢難當。

饒是棠這樣自制力強大的男人,也忍耐不住的要拿手去抓。

夕眼疾手快的按住他的左手手腕,掀開他的袖口,喜歡穿純白棉質長衫的男人,纖塵不染,袖口下卻是一片空蕩。

金三角的煙民,在那場掃蕩中失了家園。

而對棠來說,他失去了一隻手臂,和一座王國。

他略微懊惱的扭過頭,一言不發,氣氛就在這樣的安靜中被拉緊。

夕抬眸瞥他,首領變了。

從前,首領是她的神,是萬物不變的真理,是她唯一的信奉。

可失去手臂的首領,重新變成了人,有喜怒哀樂,會煩躁,會生氣。她其實更喜歡現在的棠。

夕伏在他身上,重新長出新肉的斷臂處醜陋不堪,她輕輕的對著吹氣,語聲柔軟,正如窗外絮絮不斷的雨:「醫生叮囑過許多次,這個天氣,尤其容易感染。你的手總是不好,就是因為你自己不曾經心。」

棠不語,偏頭看著窗外泠泠的雨,心生煩悶。

夕想了想,低頭,尋著他扭開的臉,銜住他的唇。

菲薄,微涼。

他並未拒絕。卻是淺嘗而已。

貼著她的唇,輕吮。

棠是調情高手。那樣欲吻又止,像是在挑釁,煽風點火版的挑逗,令夕頓時心醉神迷。

細密的吻回去,舌伸入他口中,彷彿享受頂級美食,緩慢而細緻的品嚐每一個部分。

棠只用一隻左手,便將她按入懷中,坐在自己膝上。彼此堪堪分開,夕又追了上來,不願他離去,欲再吻,棠淺淺的啄,拂開她額前一縷髮絲,抵住她額頭,看她眼睛。

「你不會再背叛我了嗎?」

夕一怔,被情慾主導,迷濛的雙眼水光迷離:「不會。」

「發誓?」

「我發誓。」

棠於是才低下頭,固定住她的後腦,深深糾纏著繼續這一深吻。

夕忘情的伸出雙臂,摟住他的頸項。

多好,現在的首領是她一個人的。他離不了她,再也不會將她送給別的人了。

僕人的腳步聲不適時的打斷了房內的激情。夕衣衫零落,氣喘吁吁的偎在棠懷中,棠依舊那麼鎮定,安靜,抱著懷裡的女子,平靜的看著站在門口的僕人。

僕人弓身,開口:

「那個女人要分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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