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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藏品》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幾個月後,戰爭的硝煙繼續瀰漫,平衡局面的徹底打破,讓一切變得混亂起來。巴美爾帝國名義上的盟友蓋特國,在一個月前反咬一口,從後方派兵吞噬了巴美爾帝國近四分之一的國土,這讓巴美爾帝國徹底陷入了恐慌和紛亂之中。人們開始紛紛奔跑,越來越多的達官貴人拋家棄業,用盡手裡所有的門路,只為尋找到可以避難的安全之地,而那些沒有權利的平民,只好向國家中央地帶逃去,還有一些則試圖通過偷渡離開巴美爾帝國。

  但總有一些人,是沒有能力離開的。

  比如像是這個正坐在陰暗小巷中的流浪漢。

  誰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個城市中的,當然,也沒有人會關心這件事。城市中總是有許多的流浪漢,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靠牆蜷縮在角落裡,渾身髒兮兮的,頭髮油膩的結成一縷縷,蓋住了他的臉。他用手指在地上不停的劃拉著些什麼,嘴裡一個勁的咕噥,他的手邊放著一些酸臭腐爛的食物,那是他剛從垃圾桶裡撥拉出來的。

  巷子口,出現一個人。

  他頭上戴著一個牛仔帽,腳上一雙棕色越野靴。巷子裡光線陰暗,而他只有一隻眼睛,這令他在巷口停留了一會,等適應了光線後,他沿著污水縱橫的巷子走進了巷子。

  他走到流浪漢面前,蹲下身體。

  他的目光從對方油膩的頭髮,髒黑的臉龐,慢慢遊走到地面上,那裡撒著一層黑色煤渣,在地上劃拉的指尖延伸出各種各樣的分子式,它們橫七豎八的堆積在那裡,而對方口中的低喃,零散而跳躍,它們應和著手下的公式,不斷消散在空氣中。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流浪漢的左手中。他的左手中小心翼翼的攥著一個小木罐,彷彿那是非常珍貴的東西,興許在這個流浪漢眼中,這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罐,那裡面應該有著一隻極為漂亮的眼球。

  流浪漢的頭頂,還掛著一張通緝令,它已經貼在牆壁上幾個月了,風吹日曬後,只剩下小半張照片還殘留在上面,那是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有著柔軟的黑髮和精緻的臉龐。

  時至今日,誰都不會把通緝令上的年輕人與這個流浪漢聯繫在一起了。

  可是即便如此,這也不是這個流浪漢該有的面目。

  完全不是。

  男人點燃一支菸,透過迷濛的煙霧,看著他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有人總是很忠於自己的主子的,被吩咐過不能透露的事情,即便拿槍頂著頭,也不肯鬆口半個字。所以為了獲得這個流浪漢的下落,費了他不少功夫。他做了一點有段時間沒做過的事,像是半夜溜進某間房裡,拷貝出某些信息,再不被任何人察覺的離開那間房間。

  拷貝出的信息裡,有不少有趣的東西。

  比如這個流浪漢。他的腦袋已經壞掉了,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又要安然無恙,是需要一些運氣的,顯然,他的運氣不怎麼樣。

  比如再過幾天,將有幾個身份不明的人同樣出現在這裡,他們將會把他從這裡帶走,接受一點什麼難以理解的腦部手術,好讓他恢復正常的神智。而在那之後,等待他的,將是實驗。

  無休止的實驗。

  在將近四十年的研究生涯中,他所做過的每一場實驗,用過的每一樣藥物,都會在他自己身上一一還原。那是一張長長的列表,長的讓人眼花繚亂,長的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能熬到最後。

  人總是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的,無論以何種形式。

  男人緩緩的吐出幾個煙圈,越過寬闊的帽簷,輕渺飄散。

  手裡的煙,慢慢燃盡了。

  他把目光從流浪漢的臉上移開,掐滅菸頭,伸手以一種隨意的姿態拽住對方的頭髮。然後他站起來,就那樣拖著手裡的重量,向陰暗巷子的出口走去。對方沒有掙扎,他仍舊呢喃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語,手指沿路留下一地的劃痕。

  他將他帶上了車。

  曾經的研究總院現在已經廢棄了,它距離蓋特國所侵吞的土地太近,巴美爾帝國上層已經命令放棄這裡,將所有人員移居到了更靠近國家中心的安全地帶。

  這座曾經恢弘的研究城堡,人去樓空。

  他們撤走的很匆忙,地上隨處可見凌亂的紙張,還有做到一半的實驗,各種被遺棄的實驗品。

  空蕩蕩的走廊裡,只有他的腳步聲,不輕不重的迴響著,一層一層蕩出去很遠。他仍然拖著手裡的流浪漢,就像拖一隻口袋那樣,將他拖到了一條漆黑的通道中。

  他伸手打開燈。

  這條通道,仍舊與先前一樣,左右排列的巨型試管,和貼著牆角的不知名儀器。但是因為這座研究院已被廢棄,

  電力供應早已切斷大半,這些巨型試管中的生命,因為失去了能源供應,已經死去了,它們變成了死灰色,靜靜漂浮在溶液中。

  除了最尾端的那隻玻璃管。

  它有獨立的能源供應系統,所以它的底端還在發出「嗡嗡」的運作聲。

  他走過去,半抬頭,注視著裡面殘缺的大腦。然後,他從懷裡掏出一枚吊墜,銀白色的,面上鑲有藍色寶石。吊墜裡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她有著溫婉的長發和明媚的笑容,她半蹲著,張開的雙臂間包圍著兩個孩子。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他定定的注視著這張照片,良久,他把吊墜放到試管的金屬架上。

  試管的底座上,在最為邊側的地方,有一枚紅色按鈕。按動過後,激光屏慢慢翻開了。跳動的光標出現在最前端,接著它向後移去。

  那是兩個字——哥哥。

  在這兩個字後,是更多一模一樣的單詞,反反覆覆的出現在屏幕上。

  哥哥。

  哥哥……

  他攤開掌心,布有槍繭的厚實手掌,觸碰上冰冷的試管壁。

  「我來晚了,對不起。」

  對不起,把你一個人遺忘在這裡。

  我的妹妹。

  腳下的流浪漢,還在低喃。

  他俯下身,再次拽起他的頭髮,向後彎折過他的脖頸,迫使他在光亮中露出臉來。對這樣粗暴的動作,流浪漢無知無覺,他依舊繼續著他的喃喃自語,手指在地上書寫著只有他自己才理解的世界。

  男人從夾克口袋裡又取出一支菸,單手點燃後,叼到唇間。

  其實有很多事,他仍然記不起來,是那些曾經施加在他身上的實驗也好,或是在那之前更久遠一些的事,他仍然無法重組曾有的記憶結構。大段大段的空白中,幾經努力,他能記起的只有一些極為隱約而模糊的場景。不過沒關係,這些場景已經足夠了,至少足夠讓他整理出前因後果了。

  你說是不是?

  科林哈蒙德。

  或者——我該稱呼你為,父親。

  沒有抽的煙,盡頭的紅點漸漸黯淡,男人半掀開唇角,無聲的笑。

  呵。

  父親。

  這果然是一個滑稽的稱呼,直到現在仍舊無法讓他有半點真實感。他甚至連他曾有過的真正的容貌都記不起來,形體、表情、動作,都是蒼茫的白。

  唯一能記起的,是他的手。

  冰冷的手。

  冰冷而潮濕的,牽著他們走進研究院的手。

  ——「從今以後,你們就住在這裡了。」

  深長的走廊裡,皮鞋敲擊金屬底板的聲音,一下一下,在盡頭不明的陰影中迴蕩出很遠。

  ——「你們是我的孩子,所以你們更應該要幫我,對不對?」

  腳步聲中,有模糊的聲音,從頭頂如此響起。

  把這唯一還算的上清晰的場景,在腦海裡過一遍,男人低低的笑出聲來,他咬著齒間的煙上下晃過幾回,然後慢悠悠的站起來。他站起來的動作隨意而閒散,手裡的力道卻沒有放鬆半分,隨著起身的動作,借由指間的頭髮硬生生拖拽起癱軟在地板上的人。

  他讓那張呆滯而麻木的臉,正對著試管,試管中,殘破的大腦靜靜沉浮。

  手心裡,冰冷的槍支滑落,銀色槍口下,是蒼白的太陽穴。

  你對我們不曾有過仁慈。

  從來不曾。

  幸好,我也從沒把你當做是我的父親。

  牛仔帽簷下的黑色眼睛,慢慢眯起。

  時間,有一剎那的凝滯。

  槍響。

  他鬆開手,任由對方如同一灘泥,滑落到地上。鮮血從對方的頭顱中泂泂流出,在地上形成血的淺灘。他看著他慢慢閉起眼睛,看著他挪動的嘴唇,慢慢靜止,再也不動。

  然後,他跨過他的屍體。

  激光屏幕上,一模一樣的單詞,已經堆滿了整面。

  除了最末行。

  那也是兩個字,救我。

  ——哥哥,救我。

  他凝視著那兩個字,良久,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香菸,吸了一口,不猛,卻很深。菸頭的紅點瞬時亮起來,然後又暗下幾分。

  青煙四散,當最後一縷煙消失在空氣中時,他再次舉起槍,展開右臂,對準試管。

  睡吧,瑪特。

  晚安。

  下雨了,淅瀝的雨滴敲打在屋簷上,地面濕透了,雨水淺淺的積蓄起來。他握著手裡的槍,一步一步從總院的大門中走出,再一步步走進雨幕裡。

  雨越下越大,打在他的外套上,形成一層小小的雨霧。

  世界在旋轉,積滿雨水的地面搖晃著,幻化出一層一層的疊影。看不見的空白,像是迷霧,一點一點包裹起他那疲乏的大腦。

  回憶,果然是一件危險的事。

  他這樣想到,眼皮不受控制的緩緩滑落,當最後一點光亮從眼中消失時,他倒進了這無窮盡的雨幕中,再不動彈。

  嘴角的煙,滾落進水裡,慢慢的濕透了。

  雨還在下。

  一直不停的下著。

  那之後,戰爭又繼續了好幾年。

  在第三年上,巴美爾帝國被蓋特國徹底吞併,但是戰火遠遠沒有停歇,打亂的世界格局讓更多的國家不安分起來,他們加入了刮分與掠奪之中,又因利益的分配不均,彼此心生間隙與不滿,很快又掀起另一輪戰爭。

  在這混亂的世界中,有許多曾經的故事,不知不覺的洩露出來,不過這些故事早已失去了對應的當事人,成為了恰好獲得這些故事的人,隨口閒聊的話題。

  「嘿,瞧瞧這本書,這裡頭描寫的這人可真是個瘋子。」

  寬敞的房間裡,有人正靜靜有味的翻看著手裡泛黃的老舊紙張,嘖嘖稱奇。

  「瘋子?」另一人喝著手裡的咖啡,不以為然,「這世上的瘋子太多了,你是指的哪一個?」

  「我可不知道他是誰——這些東西看上去像是誰寫的自傳體日記,不過也有可能是本狂想症小說……看看,這裡寫著說,這人在他妻子死後,用自己一雙親生孩子做實驗——會做出這樣事情的人,不是瘋子又是什麼?」

  「哦,那後來呢,那倆孩子死了?」

  「嗯……哥哥不清楚,妹妹好像是心臟衰竭了的樣子……噢,天哪,再瞧瞧這裡,那研究所後來爆炸了,那人原本是死掉了的,可他把大腦挖出來,給他自己換了身體!」

  「聽上去可真驚悚——這本狂想症小說的作者是誰?」

  「我看看,前頭好像有寫。默……默多……?」

  紙張已經很老舊了,有些字分外模糊,難以辨認。

  「啊,十二點了,是吃飯時間了。」

  「噢,天哪,時間過的可真快。哎,等等我,一塊去!」

  安靜下來的房間裡,那本簿子被隨意的甩到沙發上,後來又被塞到了角落,上面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再無人問津。

  而在這長年的戰爭中,在國與國不曾間斷的傾軋中,有一股力量脫穎而出,它就是曼格爾家族。在這動盪的世界中,它總能巧妙的站在最有利的位置,隨時調整重心,讓它的一隻腳總是踏在安全的地面上。

  曼格爾家族還有一張懸賞單,常年掛在那裡,上面的金額高的令人咋舌。這是一張尋人懸賞單,尋找一名黑髮獨眼的男子。

  曾有人一邊端詳這張懸賞單,一邊問曼格爾家族的掌舵人:「你要找這個人做什麼?朋友?」

  「如果是朋友,倒好找些了。」這位庶子出身的年輕掌舵人頗為煩惱的回答道,「他是我那任性的主子臨走前讓我好好看著的,結果就這麼走沒了……若是有一天問起,我可怎麼交代?」

  ——聽上去像是受人所托。

  但無論如何,儘管曼格爾家族現在的勢力如日中天,這名男子卻從未被找到過。

  多變的格局與從未停歇的戰火,還催生了傭兵團的興起。傭兵團是一群亡命之徒,只要有錢,他們什麼都干,是搗毀軍事基地還是暗殺政界領袖,都不是問題。

  傭兵團的數量雖然很多,但是真正夠的上S級的,放眼看去也只有區區數個。

  而現在,在這個荒漠峽谷休整的,正是其中一支。

  這支S級傭兵團剛剛完成了一票大單子,他們很高興,在峽谷中升起火堆,火堆上正烤著油滋滋的獵物。他們喝酒吃肉,一邊興高采烈的談論著要去哪裡好好放鬆玩一下。

  「嘿,那傢伙呢?」有人注意到關鍵人物的缺席。

  「峽谷另一邊。我邀請過他了,他說沒興趣。」

  「真不合群……可是他真厲害,那槍法和身手……他真的就和我們合作這一次?他為什麼不找一個傭兵團定下來呢?」

  「就是啊,老大,想想辦法,把他留下吧。」

  「唔……這恐怕不容易。我得好好想想。」

  要留下他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沒有名字,沒有代號,獨來獨往,他在傭兵界很出名,卻從來不與任何團隊合作——這次他們的好運是因為他們的單子正好把路過的他捲了進來。

  該怎麼留下他呢?傭兵團團長托著下巴,開始認真的思考。

  這場盛宴一直持續到黎明時分,他們才漸漸睡去,橫七豎八的倒在將熄未熄的火堆旁。這支傭兵團並不知道,正當他們酒酣耳之際,他們想要挽留的對象已經離開了。

  凌晨,蒙亮的天空下,一輛全身迷彩綠的敞篷吉普正在荒野上行駛,土地干涸而空曠,風一刮便帶起一陣塵土,低矮的灌木叢瑟瑟發抖。

  車輛在顛簸中行進,車裡,一個男人嘴角叼著根菸,頭上扣一頂牛仔帽,帽簷刻意壓低以遮擋風沙。他單手掌住方向盤,取出嘴角的煙,不緊不慢的吐兩個煙圈,煙圈很快被風吹散,消失在掠過的風中。

  男人有點趕時間,因為除了傭兵外,他還有一些兼職,比如手上這張快到期的懸賞單。

  這是張好單子,報酬豐厚,任務也不難,只需要他趴在屋頂上狙擊兩個腦袋,他可不想放棄。再說,更重要的是,他已經替自己計劃好了,在這張單子後,他將有一個不短的假期。他準備去西山山脈以北的地方晃一圈,那裡有很不錯的陽光和沙灘,另外還有著目前最瘋狂的武器黑市。在那裡你什麼都可以買到,只要有足夠的金錢。

  不過當然了,男人對於那些層出不窮的新式武器,興趣不大。說到底,操縱武器的,仍然是人類,太過依賴那些東西的強大威力,很有可能在關鍵時刻把自己送入死亡的深淵。

  ——這種事,男人可見過太多了。

  話題有點扯遠。說回目前的狀況吧,總之為了這趟休假,他更不能放棄手裡的這張單子了,畢竟休假是需要經費的。

  唉,經費。

  提起錢這種一出門就不能缺少的東西,男人頭疼的嘆了口氣。他不由的又想起了峽谷中的那支傭兵團,與他們的合作完全在他的計劃之外,他原本是想取個近道,好趕上手裡這張懸賞單的,沒想到卻遇上了這支「作業中」的團隊。

  別誤會,他完完全全沒有插手的意思,他的計劃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從旁溜開的,如果不是那顆不長眼睛的流彈。結果,被這麼一耽擱,他的時間反而更趕了。

  運氣可真背。

  男人再次嘆了口氣。

  天更亮了些,地平線上,漸漸出現了一些建築物的輪廓。

  男人吹了個口哨,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決定自己的時間掌握很不錯。十分鐘後,他把車在這些建築物的外圍停下。不過從這裡開始,接下去的路況將會較為複雜,不少蜿蜒曲折的小路興許會迷惑他的視線,於是他準備下車,確定一下方向。

  他正要拉開車門,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打開了車內儲物箱。在這個小小的儲物格里,只有一件東西,一隻玻璃瓶。瓶子裡裝有透明的溶液,溶液中漂浮著一隻暗紅色眼球。

  男人把瓶子從儲物格里取出來,他湊著光源,仔細看了看,然後將它放進了衣服內袋裡。

  男人的記憶有一點問題,或許還不止「一點」。他有許多不清楚的事情,比如他的過去,他所認識的人,它們都亂七八糟的攪成一團,有些沒有了,有些則混亂了順序。就比如這只玻璃瓶裡的眼球——這東西跟了他很久了,至少自從他的意識清醒時,它就在他的口袋裡了。但他不知道它從哪裡來,也不知道它是誰的眼球,不過它很漂亮,這麼單獨拿出來看,精緻的像是一個藝術品。

  所以男人一直把它當作藝術品帶在身上。

  他從車上下來,拿出電子地圖和指南針。

  風從無邊的曠野吹過來,也吹過他身後這座無人的小鎮。在戰火抵達這裡以前,它曾是一個不錯的小城鎮,當然現在是看不出了,它成為了大片的殘垣廢墟,沒有人,沒有聲響,只餘下暴露在外的鋼筋和水泥的殘骸,在黎明微黯的光線中,像是冰冷的屍骨。

  男人展開手中的電子地圖。

  曙光漸漸升起。

  第一縷暖光越過廢墟邊緣,恰巧落上男人的手背,它帶來絲絲暖意與瘙癢。他蹭了下手背,剛想繼續查看地圖,卻忽然覺出懷裡的異動。那是某種極為隱秘的動靜,隱秘的似乎只是某種模糊的感覺。

  ……是那隻眼球?

  他疑惑的想,正打算把它拿出來看一看,眼角卻似乎瞥到一些什麼。

  於是他半轉過頭。

  他的身後,荒蕪廢墟上,不知何時,有一個人站在那裡。初升的曙光,從他背後一絲一縷的展開,他的頭髮在金色光線中,閃爍出異色光芒。

  他只是簡單的站在那兒,便成為這廣袤天空下唯一的存在。

  金色光線更深遠的展開,它在這無垠的土地上鋪灑開去,照耀上每一寸土地,每一樣事物。

  它來到一塊簡陋的墓碑處。

  墓碑豎立在一個土堆上,土堆前盛開各種各樣的小花,在這溫暖的季節中,它們舒展著枝蔓,有蜜蜂「嗡嗡」穿梭其間。

  土堆下安葬著一個女孩疲憊的身軀和她沉睡的靈魂。

  它又將溫柔的手撫上另一些墓碑。

  那是並列在一起的兩塊墓碑,高大的碑身上只簡單的刻著名字,沒有照片,沒有生辰。

  它們肩並肩立在一起。

  碑前,放著一瓶杜松子酒。

  它躍上高空,去到更遠的前方,試圖到達那些被黑暗籠罩的地方。

  某間拉起窗簾的屋子內,有人從床上起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拉開窗簾,而是走到桌子前,給自己倒了一杯烈酒,他把它們灌進自己空蕩蕩的胃裡。

  火辣辣的液體一路燙傷他的食道,卻怎麼也安撫不了他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心。

  他用右手蓋住自己的眼睛。

  在遠隔千里的另一個地方,有人正坐在陽台上,他呆滯的坐在那裡,左手和左腳骨關節異常凸出,皮膚下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見,彷彿是某種變異那樣。他在那裡坐了很久,露珠浸濕了他的衣物,鏡片後那雙無神的眼睛望著外面,不知在凝視哪個角落。

  另一人從房間裡走出來,替他披上衣服,蹲下身,擔心的看著他。

  可是他無知無覺。

  他陷在自己的世界,深深綁縛。

  而在一些甚至連陽光都無法抵達的地方,正有人在黑暗中前行,他磨破了雙腳,耗空了力量,沒有希望,沒有光亮。

  可是他不能停止前行。

  我們中的一些人死去了,我們中的一些人還活著。

  死去的人得到安息。

  活著的人繼續掙扎。

  在這個寬廣無邊的世界上,沒有刀槍不入的英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傷與痛,午夜夢迴,黯然神傷。

  它亦或是我們的罪,亦或是我們無力擺脫的過去,亦或是我們傷痕纍纍、沒有希望的生活。

  森冷廢墟上,那人輕輕躍下,大衣飛揚在半空,如同張開的羽翼。清晨時分的透徹光線,落入他的眼中,勾勒出一雙暗紅水晶。

  而這雙水晶裡,在初升的陽光中,靜靜倒映出男人的身影。他看過他緊閉的左眼,和露在衣服外的皮膚上新添的傷疤,以及他那模糊成一片氤氳的記憶。他的記憶又混亂了,他或許會以為這個站在他跟前的紅發克羅那人,不過是他錯亂記憶中的某種臆想。

  果然,自己還是回來的晚了一些。

  克羅那人半嘆口氣。

  男人的表情還維持在疑惑又驚訝的狀態,他甚至連嘴角的煙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他怔怔的看著眼前這突然出現的人,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這傢伙……原來是真實存在的嗎?

  他還以為……

  他沒能「以為」完,因為對方忽然走上前一步,修長的手臂攬住他的腰,將他圈入了懷中。這個姿勢太超過男人的警戒範圍了,可他卻沒能避開,他任由他抱著,然後微微皺起了眉。

  「你受傷了?」他忽然問。

  「啊,可能是有一點。」

  「一點?」皺起的眉又加深了一些。

  克羅那人笑了,好吧,也許不止一點,不過那也是他該得的。

  他有那麼久沒回克羅那,那兒的局勢卻是和他推斷的相差無幾,所以那真可以算是一場盛大的宴會,自他踏上那片土地的第一刻起,便拉開了帷幕——這場宴會的廚師都是些黑心腸的傢伙,提供的食物臭不可聞,所以他當然得將他們處理掉,不過由於時間限制,他的手段有點太過激進,所以會有這樣的結果,算是他自作自受。

  不過沒關係,這些都是小事。

  都是小事罷了。

  他微微的勾起唇角,更深的收攏了手臂。

  因為這個人類,還活著。這樣,他這一身的傷,也算是沒有白費。雖然這人類又再一次把他自己弄的亂七八糟,不過,沒關係,會好的。

  他把下顎抵到他的肩膀上,嘆謂似的舒了口氣。

  「我來接你了,霍克特。」

  他在他耳邊,輕聲低喃。

  一切都會好的。

  只要你還活著,安好的活著。

  活著。

  陽光在整片大地上鋪展開來,耀眼而又溫暖。

  ——正文完——

後記

  說是後記,其實仍然沒有這個心情寫的,甚至也不覺得有寫的必要,不過鑑於這篇小說的字數畢竟超過了二十萬,再鑑於我很有可能不會再寫文了,因此想借這個機會,最後說點什麼。

  說說「強強」。

  強強這個詞,在我並不是一個浮誇的詞。強強是什麼?我以為它不過是兩個男人該有的狀態,僅此而已。當然,每個人對於「強」的定義不盡相同。對於我而言,它的定義很簡單,無關乎身體的強悍和翻手為雲的權勢,不過是自我世界的獨立。

  有你,很好。

  沒有你,我的世界依舊轉動。

  就像霍克特和卡俄斯,他們彼此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不因對方而改變。沒有了卡俄斯,霍克特仍然活得自在,而沒有了霍克特,卡俄斯更是如此。但是,這並不妨礙卡俄斯走時,霍克特在屋頂上抽的那支菸,也不妨礙他在記憶零亂的狀態下,仍然仔細收藏著那枚暗紅色的眼睛。當然這更不妨礙卡俄斯在不能動用力量的情況下去救霍克特,以及他在克羅那稍嫌激進和火爆的行事手段。

  這是我以為的強強。

  可能在一些人的眼中,這顯得很冷漠,沒有甜蜜的親親我我,沒有堅定的海誓山盟。不過在我看來,他們之間也未必需要那些東西。我曾在文開頭的時候,說過這是最後一篇這種類型的,意思就是這是我認為的真正意義上的強強,以後再不會寫同類型文了的意思。

  這篇文裡我還試圖表達了一些其他的東西,不過在這裡沒有敘說的必要了。

  《陛下》分上下部,坦白說,上部寫完後,當時是真的不想寫下部了。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把下部更完,其實是出於一個說出來有點矯情,聽起來可能更有點矯情的理由——說真的,如果連我都放棄了卡俄斯和霍克特,如果連我都不對他們堅持,還有誰會對他們堅持?

  出於這個理由,我最終把剩下的部分碼完了。

  但是,請不要誤會,沒有人拍過我板磚。其實在《暖身》結束後,我就想澄清一點,沒有人打擊過我,更沒有人在文下說過半句難聽的話。

  然而,整個更文的狀態很寂寞。說是一潭死水激不出半個水花來,大概也就是這種情況了。我常常不知道我想說的說清楚了沒有,更常常不知道我想表達的情緒傳遞給了讀者沒有,不過根據結果,我認為答案應該是否定的。我不知道耽美圈裡有多少人能在這樣的情況下,保持更文,或許很多,但那裡面一定不包括我。

  我讀書的時候,有句話挺流行的,你認真,你輸了——我們經常用這話來自嘲,現在我覺得這話也挺適用的——畢竟,你們大概不會知道,你們看兩三分鐘的內容,我常常要寫好幾個小時。我沒有傲嬌到以為整個世界的人都得圍著一個人轉,這世上沒有人會慣著你,如果你願意做什麼事,那是因為你願意,不可能因為這樣就一定期待某種結果。旁人或者說這個世界沒有因為你的認真就必須做出回應的義務,更不用說你認真的結果未必就有多美好。

  你願意為它付出,是你自己的意志。

  當然,你也可以不再願意。

  好了,就讓這篇後記在這裡結束吧,昨晚剛出差回來,半夜才到的家,回家的路上險些在出租裡睡著了,現在腦袋仍然有點昏沉,思路不清。其實想想也挺不錯的,終於可以在下班後蹲在電腦前聽音樂吐泡泡了,也終於可以在週六睡一個沒有心理負擔的懶覺了。

  此文一旦打上完結的標籤,之後的紛擾,與我不再有關。

  總之,大家都有自己的自由。

  也總之,文完結了,是一件好事。

  最後的總之,是希望大家都能看文快樂,就像賀葉姑娘總在email裡祝福我的那樣,希望大家都快快樂樂的。

  並謝謝在更新情況如此低迷的情況下給我留言的姑娘們,以及為表支持而給我扔炸彈的姑娘們。

  謝謝。

  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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