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千年舊事(三)
柳異其實是被迫的。大蛇的原身百斤重,往身上一壓一纏,沒有些功夫那是起不了身的。黑金以為柳異哪怕不給自己臉色看,那心底也畢竟是有怨氣的,可柳異從頭到尾都笑眯眯的,看不出半點怒火。
黑金將炭火撥的更旺些,塞了個暖爐到柳異手中,再去鍋灶上端了薑湯給他,看柳異窩在床上披著棉被,小口小口的喝了,這才安心下來。
自己若是再晚些醒來,這人就成冰棍條了,要這人真就這麼死了,算不算自己造的殺孽?
黑金心下唏噓。
黑金修的是正道,不到萬不得已他不出手殺生,雖然相識千年的樹妖早已認定這貨不過是懶,修殺道得整天逮著別人砍砍殺殺的,哪裡有動也不動坐在月光下的輕鬆?
當然這種說法,黑金是不會承認的。
他看看柳異裹著一床棉被也顯得單薄的樣子,想想不放心,殺死一個凡人所造成的殺孽可比殘害十個同族還要厲害些。
「要不要我燒些熱水,你泡個熱水澡?」
木屋內鍋碗瓢盆桶一應俱全,尋常人家過日子的器具這兒都有。煮薑湯的時候,黑金注意到灶間裡還堆著蔬菜瓜果和兩隻野兔子。柳異一來腳不方便,二來明顯不善捕獵,所以這些必定都是小妖們張羅來的。
瞰岸說柳異和小妖們處的好,看樣子不單是處的好,是徹底收服了。
「不用。」柳異搖頭,「在下哪裡就是泥捏的了?」
在妖的心目中,人就是泥捏的。但黑金剛剛才差點害死柳異,心中難得有愧,只好當次鋸嘴葫蘆。他在屋子裡磨磨蹭蹭好一會,確定這個脆弱的凡人呼吸正常臉上紅潤,絕不會給他的殺孽簿添上那麼一筆後,才安心的離開了。
黑金以為柳異吃了大虧,下次當看見他便有多遠逃多遠,沒想到第二日柳異又來了,這次他有備而來,懷裡揣了個暖爐,手上拉著個小車,車簍子裡放著一隻鐵條長夾,夾子的兩個尾端用棉花包裹。
下雪天分外的冷,因此柳異在樹下等了一會,便再次成功的撿到凍僵大蛇一條。他仰起頭,朝巨樹打了個招呼:「在下多謝了。」
樹妖嗤笑。誰要你謝,那貨重的跟頭豬一樣。有人要接手,他自然樂得輕鬆。
柳異拉著小車,車簍子裡盤著巨蛇,心滿意足的回去了。
於是睡的茫然的大蛇再次醒來時,身旁是屋子裡暖融融的熱氣,身下是人恆定的體溫。
仰起蛇頭,大蛇看向摟著他睡得正香的柳異,理解不能。粗長的蛇身在柳異身上摩挲盤繞幾下,大蛇一甩尾巴尖,游下床鋪,化作人形推門走了出去。
在他身後,柳異睜開眼睛,他推開窗,看著黑金在雪地中越走越遠。
「果然甚難親近,看來尚需努力……」他喃喃自語道。
已經走遠的黑金莫名打了個寒蟬。
之後柳異又撿了好幾回大蛇,黑金從醒後默默離開到發怒砸門離開,再到無奈嘆氣離開。
他弄不明白這個凡人。他化作人形時,因著相貌好,身形強悍,往城鎮去時總能引得女子的目光;可他若現出原形,卻永遠只有驚叫聲和滿臉的恐懼,他面對的只有舉起的鋤頭和刀劍。
可這柳異,不僅不怕,還想著法子要把他的原形抱在手裡。
奇怪的凡人。
而這奇怪凡人的體溫似有咒語,即便炭火包圍,似也不及他皮膚上溫度的萬分之一。漸漸的,黑金發現要從柳異身上撤開尾巴成了越來越困難的一件事,每次需盤桓良久才能堅定信心。
那時的黑金還不明白,這種狀態叫「迷戀」。
大雪封山,寒風呼嘯,枯黃的樹木花草在雪層下等待來年的春天,動物們則瑟縮著,靜悄悄的躲伏在各自的洞窟中。
黑金為妖,自然不會為嚴寒所傷,但蛇性貪暖,往年會用法術給自己加溫,今年卻是不用了。總會有人將他撿回去,放在床上摟在懷裡,好生暖著。
山崖上的小木屋溫暖如春,柳異半臥在床上,神情閒淡,單手翻著一本雜記,身上掛著一條昏睡的巨蛇。
黑如點墨的蛇身自動向上游去,陰冷的鱗片貼上溫熱的皮膚,蛇身纏繞,緊緊鎖住,死死絞緊,那是來自陰冷血性的本能,掠奪和佔有!
身下卻沒有傳來掙扎。
即便還迷糊著,大蛇也覺得奇怪,在蛇身的傾覆下,從沒有獵物會放棄逃命的掙扎,那種掙扎甚至是絕望的同歸於盡的。可為什麼現在如此安靜?
大蛇懶洋洋的從睡意裡抽出一絲神智,從這縷神智裡看見柳異的臉。
又是這人……
大蛇迷迷糊糊的開始思考:屋外很冷,還有大風,屋內很暖,還有這人給他捂著。
算了!
黑金終於放棄,尾巴尖鑽進衣服下襬,纏上柳異的小腿。而身下被當作暖爐的人,反應平淡,似乎並沒注意到這小小的動靜,嘴角卻悄悄上翹。
小妖們時常前來拜訪柳異,而且都不空著手來,這個帶些蔬菜蘿蔔,那個帶些山雞野味。成群結隊的來了,一整個屋子便嘰嘰喳喳的鬧個不停,直到柳異開始說話。
他給它們講些故事,或者教它們一些人類的新鮮玩意,上回教他們紮了兔燈,把一群小妖給新奇的連眼都舍不得眨,最後一個個溜著紙兔子、歡天喜地的回了家。
這回,則是教它們下象棋。
盤臥在床角縮小了身形的黑金,看著端坐於一群小妖中的柳異,若有所思。小妖們都尚未化出人形,在人的眼中,該是怕人的。比如蜘蛛精,雖然只是個織網成癖的姑娘家,但比起普通蜘蛛大上幾十倍的身形,用「驚悚恐怖」形容也不算過分。
這書生是當真不怕?
柳異與小妖們賓主盡歡,將它們送出門回來後,坐到鋪上,正要習慣性的去撈大蛇,就發現他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樣。
恩……是不是最好別打擾?
柳異正猶豫,面前的大蛇忽然猛的聳起頭部,高高揚起,居高臨下的看著柳異,沒有先兆的,他忽地俯衝下來,以攝食的兇猛姿態,張開了血盆大口,鋒利的蛇牙上是血腥的氣息。
「……」柳異
「……」黑金
居然真的不怕!
雖然本意便是試探,卻沒料到這人面上竟真無半點驚恐之色,黑金為妖的自尊受到了打擊,他默默地閉上嘴,卻聽見柳異喃喃自語。
「是牙疼嗎?可是沒有壞牙啊……」
「啪嗒」一聲,蛇頭掉在了柳異的胸膛上,半晌才掙紮起來,化作人身。所幸床榻甚寬,兩個男子倒也能勉強容下。
「你這人膽子倒大,不怕我吃了你?」
柳異一愣,像是才想起這種可能,復又不在意的笑。
「那就吃了罷。」他伸手打開一側的窗子,冰冷的風吹拂進來,吹散了屋內的融融暖意,「萬物繁衍生息,仰仗的便是我亡你生、我生你亡,我若命喪你口,也該是天命。」
興許是屋子裡有些冷了,黑金只覺方才眼底含笑,神情柔軟的柳異,此刻眉目間卻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漠冷然。
「天命……」黑金將這二字咀嚼一下,「所以你不懼妖?」
「懼妖?」柳異淡淡反問,「天孕萬靈,地養萬物,何懼之有?」
說這話時,那人單衣白襪,寬大的衣袖鋪散在榻上,一條腿曲起,左手隨意的擱在膝上,他靠坐在窗邊,冰冷的風吹拂進幾片雪花,靜靜的落在他的發上,窗外是飄揚的大雪,蒼茫的不見天地,而他靜默如磐石,仿似來自於亙古。
很久以後,黑金都記得那一幕。在他漫長的千年生命中,那是他第一次感到心內的跳動,像是一隻奇異透明的手,輕輕撥開霧靄的一角,那後面似乎正有什麼呼之慾出。
柳異見他表情呆滯,回過神來, 「冷?」他立刻關上窗戶,向黑金伸出一隻手:「來,過來這邊。」
那姿勢表情讓黑金想起寵愛犬隻的姑娘召喚小犬,但早已被嬌慣的身體自發的靠過去,修長健碩的手臂掛上那人的肩膀,下一秒化作玄黑的蛇身,纏繞、盤踞,動作卻溫柔緩慢。
獵物不掙扎,絞殺便沒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