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千年舊事(四)
柳異來時,傷了腳踝,不便走動,一切都是小妖們張羅。待傷好後,雪已封山,也沒可能到處走動,所幸一群小妖將他拜做偶像,照樣勤勤懇懇、前前後後的張 羅。柳異念它們辛苦,常做些熟食喂給它們,黑金之前早從小妖們嘰嘰喳喳的八卦中聽聞了柳異的好廚藝,現在則成了柳異的主要喂食對象。
紅燜兔肉,筍片木耳,排骨栗子湯,三道菜都是常見的食材,做法也不複雜,滋味卻不尋常:那兔肉入口即化,微甜濃香,筍片木耳清香爽口,無半點土腥味,而湯更是白稠純厚,裡頭的栗子酥軟香甜。
黑金從飯桌上下來,打著飽嗝。
「吃完了?」柳異在桌子的另一邊抬起頭,手裡的碗還有小半的米飯。他的食量不大,做這些菜量純粹是為了黑金。
慢騰騰的點一下頭,黑金連半個多餘的動作都不想做。與這些日子柳異端上來的美食相比,他過去千年歲月囫圇吞棗下去的生食,壓根不能被稱作食物,因此他這些天日日飽食,撐得過頭。
柳異把碗筷都收拾了,回房一看,黑金還木著個臉坐在那裡。
「撐的難受?」
黑金點頭。柳異想一下,「明天給你煮粥喝可好?」
粥?黑金回想,半晌皺起了眉毛:「米飯裡放很多水,稀稀拉拉的,冷了以後凍成一團一團的那個?」以前還是小蛇時捕不到食餓的半死,他曾冒險闖入山腳下的一戶人家,沒找到好吃的,只有放在窗沿上的半罐冷粥,他猶猶豫豫的舔了兩口,然後灰溜溜的離開了。
柳異看他如遭雷擊的表情就知他不喜,小孩子一樣只喜歡吃葷食。他不由好笑,「你會喜歡的,我保證。」
是嗎?黑金懷疑的看著他。
事實證明,柳異的保證是有份量的,那粥軟糯稠厚,最妙的是不見葷腥,入口卻是一股濃郁的肉香,勾的人不禁口水直流。於是從這鍋粥起,黑金正式從肉食轉成了雜食動物。
柳異的時間大部分都圍著大蛇轉,溜蛇、養蛇和喂蛇幾乎就是他的生活重心,至於那剩下的時間,一些用作看書,另一些則用在了繪畫上。
柳異是書生,靠描繪丹青為生,筆上功夫自是不俗。之前柳異的畫作皆是崖周風景,撿蛇之後,那畫作中不變的主角便成了大蛇,蛇身或人形,危險或懶散,神韻總是十足。
畫紙漸漸多起來,零散的放的屋裡到處都是。黑金先前還不覺得,因為開始時大部分的作品是趁他睡著或發呆時所畫,他只有看到完成的畫作,才知道今日又有 哪些場景落進了柳異的眼裡。可是後來,柳異開始提要求了,不是用說的,而是直接動手,比如突然走過來擺弄一下大蛇的尾巴尖或替他理一理頭髮。
黑金不明白他有什麼好畫的,雖然大多數時間他也就是懶在某個地方,柳異對著他畫一張還是畫十張都不費他多少事,可是逐漸的,黑金開始有點不情願了。
因為柳異的目光。
在柳異的目光下,黑金覺得不自在,具體怎麼不自在,他說不出,就是——渾身有點不得勁,好像骨頭縫裡都在發癢的感覺,癢的他總是想去哪裡蹭一蹭。那目光又太專注,黑金甚至有時覺得無形的視線似乎有了實體,剝鱗刺骨,直要看到他的血肉裡去一樣。
黑金的不合作態度,柳異自然感覺的到,常常他低頭配個色,抬頭黑金就不在原地了。他也沒說話,只是揀了個空,將一幅畫取了出來。
那是柳異最喜愛的一幅,保存最為仔細,有空時便翻出來看看。上面繪的是一天一地的雪景:紛揚的雪花,厚實積雪冷白如玉,蒼天古樹下有一抹玄黑側頭盤臥,額間的金色純粹耀眼,點在墨黑的蛇鱗上,慵懶無害而又分明潛伏著致命的危險。
柳異把這幅畫上了裱,掛在牆上。
從此之後,每逢黑金開溜,柳異便擱下畫筆,踱步走到畫卷前,看一會,幽幽嘆氣,頗為失落的樣子。轉身也不記仇,照樣給黑金做好吃的,照樣把他撥拉到懷裡替他暖著,只是黑金吃著嘴裡的美食,或被暖的渾身發軟睡意朦朧時,抬頭總能見到柳異望著牆上的畫出神。
呃——。
黑金理不清這種尷尬又不好受的感覺是什麼。
其實他每次溜走,都沒走遠,柳異凝視畫卷也好,嘆氣也罷,他看的到也聽的到。他瞅瞅柳異凝視著畫卷的眼神,再順著那眼神看向畫卷,默默地垂下了蛇頭。
兩三次以後,從來不知愧疚為何物的黑金,終於還是僵硬的投降了。
過兩日,一場漫長的大雪恰好停了,又出了太陽,雖然依舊冷的厲害,卻是可以四處走動一番的。於是柳異計劃著去山下的村落走一走,一是找找景,二則是想找兩味調料。他暖好了屋子,做好了吃食,又將大蛇放在床上,盤好,蓋上被子,塞進暖手爐,這才安安心心的走了。
樹妖在難得的陽光中,盡情舒展著枝椏,剛深吸一口氣,看見雪地中一道身影邁著慣有的步子,慢吞吞的走過來。
「捨得出來了?」
「他出門去了,沒兩天回不來。」黑金打個哈欠,從懷裡掏一掏,摸出煙桿來。
「被圈養的滋味如何?」樹妖冷笑。
圈養……點上煙,黑金用尖長的指甲撓撓臉:「他好像真的把我當小姑娘養……?」句末語氣上揚,因為說話說出口後,黑金才發現這與現狀竟非常相符,多詭異,一隻大妖,被個人類小心翼翼的養著、暖著,好像若是讓他受凍半分,餓著半點,他就會吐兩口血,立馬升天似的。
「你可不就是小姑娘。」樹妖半分不給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現在就像那些富貴人家的大小姐,許個人家就可以蓋上紅布頭嫁了!」
黑金背靠樹幹,吐兩個煙圈,認真道:「不要嫉妒,瞰岸,嫉妒的男人最難看了。」
這話說來有點長了。那是很久以前黑金還初化人形的時候,有天一家人路過此地停下休息,裡頭有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很受父母嬌寵,一身粉紅的衣裳映得小臉粉 嫩嫩,她跌跌撞撞到處走,經過樹妖身旁時,突然泥地上浮起一茬樹根,小女孩被絆了一跤,摔破了手腳,趴在地上好一會回不了神。
黑金纏在高高的樹枝上,目睹了全過程。自此便深信,高大戳天的樹妖,其實有著一顆要被嬌寵的少女心,樹妖百般解釋當時只是樹根癢,蹭了一下便不小心冒 出一節去,絕不是心懷妒忌故意使絆子。可是沒有用,黑金對自己認定的事總是很執著,於是這頂帽子一直扣在樹妖頭上,再不曾脫下過。
樹皮上凸起條青筋。
嫉妒個屁!誰要被當小姑娘養!
「是嗎?那我索性更難看些吧!!」
下一秒,黑金站的地方被樹籽扎穿,然後追著逃竄的黑金一路而去。
可是終於順利逃脫追殺的黑金,那晚卻沒能回到木屋中。因此當兩天兩夜後,當柳異回到屋子裡時,一切依舊,床上的大蛇卻不見蹤影。初時,柳異只以為他是出去遛彎,但直到天際擦黑,灶上的湯鍋已暖沸,那蛇卻還不見蹤影時,柳異覺得有些不對了。
他看一眼被鑽的零散、空蕩蕩的被窩,披上蓑衣,開門走了出去。
雪又開始飄揚,一開始雪勢還小,漸漸的,鵝毛大雪迷了視線。
黑金不在大樹上,而大大小小的妖怪們也表示沒有見過他。雖然黑金是大妖,該出不了什麼事,但眾妖見著柳異的神色,還是決定出去找找。蜘蛛精跟在隊伍的最尾端,見柳異向外走,忙阻止道:「柳先生,他們都出去找了,一會就能有消息。外頭雪這麼大,您還是別出去了吧。」
柳異搖搖頭,「多謝。不過在下實在無法坐著乾等,還是出去找找,或許可盡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