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萊卡回到囚室的時候,達蒂諾正愜意地躺在床上,手裡舉著一本精裝的《白鯨記》。他的糖果像星星一樣散落在枕頭邊上,有幾片糖紙被他折成了愛心,還有幾片就在那兒放著。
萊卡走過去,用空瓶子撞了撞《白鯨記》:「喂,這個給你。」
達蒂諾把書平放在胸口,眼睛往上一挑:「幹什麼?」
「給你。」
金發青年困惑地看著那個廣口瓶:「給我這個幹什麼?」
萊卡忽然氣不打一處來。「不是你讓我去找個瓶子的嗎?!」
「啊?」達蒂諾無辜地看著他,「我說過這話嗎?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完全不記得了?」
「就在你和格雷格打架被關禁閉之前。」萊卡提醒他。
可是達蒂諾彷彿罹患了老年痴呆症一樣,一臉茫然:「哎呀,我真不記得了。肯定是我的記憶力出問題了,要麼就是你記錯了。」
萊卡臉上發熱,有種真誠待人卻被人糟蹋了心意的感覺。他收回手:「那我就把瓶子還給……」
達蒂諾劈手奪過瓶子,將《白鯨記》看也不看扔到一旁,扒開瓶蓋。「反正你都拿來了。」他將床上那幾個折好的愛心丟進瓶子裡,搖了搖。瓶子很大,愛心卻很小,數量又少,幾個小紙片孤零零地躺在瓶底。
「沒關係。」金發青年蓋上瓶蓋,「我還會折更多的。」
萊卡仔細觀察他的表情,發現他眼睛微微眯著,嘴角也微微往上彎起,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顯然是很高興,但是離殺手所預想的「歡天喜地、神采飛揚」還差了許多。萊卡不由的沮喪起來。
金發青年又剝了一顆糖,開始折糖紙。他修長靈巧的手指把那張小小的錫箔紙疊起來,經過一系列奇妙的翻折,變成了一顆銀色的愛心。他摺紙的時候萊卡一直觀察著他手指的動作——真是妙不可言。達蒂諾注意到萊卡的目光,停下手上的動作,問道:「你還在這兒幹什麼?想睡午覺嗎?」
這口氣,明顯是在趕人。萊卡撇了撇嘴:「我去操場看他們打籃球。反正我也不能上場,過過眼癮。」他揚了揚綁著夾板的右手。
「喔,今天天氣不錯,適合戶外運動,去吧。」達蒂諾把新折好的愛心裝進瓶子,又拿起書,專心致志地讀了起來。
萊卡完全被晾在了一邊。他氣鼓鼓地踢開囚室的牢門,連聲「回頭見」也沒說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操場邊的電話亭不排長隊的日子屈指可數,峽谷監獄的犯人們再窮凶極惡,也有需要聯繫的家人和朋友。萊卡現在正是長隊中的一員,跟著等待打電話的犯人徐徐向前移動。好不容易等到前面只剩一個人了,但那人卻話嘮個不停,不斷同電話那頭的人(萊卡判斷那是他女朋友)說著噁心肉麻的甜言蜜語,比莎士比亞戲劇中長篇大論的獨白還要冗長。萊卡毫不懷疑,若是將他們倆的情話記錄下來,準能出一本厚厚的大部頭。
萊卡不止一次用力咳嗽,提醒前面的人快點結束他的甜蜜電話粥,但對方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中,根本沒理會萊卡隱晦的抗議……當那人終於因為沒錢續費而遺憾地掛掉電話時,萊卡的耐心已經瀕臨極限了,這讓他撥電話的手指格外用力,險些把數字鍵按得崩了出來。
他先撥了一個號碼,這個號碼轉接到一家電話服務公司,然後經過一系列加密算法,轉接到渥太華的另一家電話服務公司,接著轉接到夏威夷、里約熱內盧、久留米市,又乘著電波上衛星游了一趟,最後接入一家心理診所的專家醫師的私人電話機上。
「喂,您好,這裡是比加菲爾德心理諮詢室,請問您有預約過嗎?」
一個彬彬有禮的男聲問。
「夠了,思想者,別來那一套。是我,迷霧。」萊卡壓低聲音。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片刻之後,思想者熱情的聲音響了起來:「哎呀,你好久沒有聯繫我了,是在出任務嗎?」
「沒錯。」
「會打我心理諮詢室的電話,說明你在任務中遇到了麻煩,需要我搭救。」思想者自信滿滿地說。
在危機四伏、暗潮湧動、充滿陰謀和背叛的地下世界,殺手嫌少能有交心過命的朋友,萊卡和思想者就是這少數派中的一對。說是「朋友」,倒不如說是「損友」更恰當。他們曾多次搭檔,有時也會互為對方當後援。思想者曾和萊卡約定,如果在任務中遇到麻煩,需要搭把手的,就打電話到思想者的心理診所——這位老奸巨猾的殺手有個光明正大的職業,心理諮詢師,不出任務的時候,就靠和患者聊天賺錢。
為了防止有人竊聽他們的談話,思想者的電話線路經過多重加密,他本人還是一位電腦高手。
萊卡現在急需這位朋友的幫助,然而他需要的並不是思想者的黑客技術或是殺人能力,而是他的本職工作。殺手迷霧現在迫切地想同心理諮詢師聊一聊。
「這次任務難度很大。」萊卡說。他當然不可能把任務內容告訴思想者,就算他們是鐵哥們兒,這種事也決不能洩露出去。所以他只含糊地說自己正在一個封閉環境裡面臨艱巨的挑戰。
「這裡有一個人,他是我的對手——當然不是委託中必須殺死的那種『對手』,而是他處處和我作對,他的存在簡直讓我沒法繼續執行任務!」萊卡抱怨道。
「哦?」思想者很感興趣,「他在妨礙你?」
「沒錯。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他……他讓我分身乏術。」萊卡苦悶地看了看自己的右臂,「他還擰斷了我的手。」
「哇,好厲害的傢伙!」思想者感嘆,「他肯定身手一流!」
「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不過他的確厲害。」
「他對你使用暴力了嗎?」
「……不然你以為我的手是怎麼斷的!」
「他把你揍得滿地找牙?」思想者越發好奇。
「沒有那麼嚴重!」萊卡試著挽回一些自己的名譽,不過成效不佳,「但是他始終在用暴力威脅我,如果我拂逆他的心意,他就要動手!」
「能威脅得你跑來向我求助,看來這傢伙是個危險角色。」電話那頭,思想者沉吟半晌,「必須幹掉他!」
萊卡反對:「不行,我現在所在的環境裡……如果死了人,我勢必會受到嚴密的監視,恐怕連任務都無法執行了。而且他背後似乎還有神秘勢力給他撐腰,如果殺了他,不知道會引發何種後果。」
「如果不能殺人滅口,那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了。」思想者說,「你就順著他的意思,他讓你往東你絕不往西,久而久之他就會放鬆警惕,這時你就有機會進行任務了。」
——這才是我最頭痛的部分啊。萊卡心想。
「我試過了,思想者。」殺手迷霧苦悶地說,「我試著去討好他,但是……呃,你不知道,之前我一直在反抗他,所以他可能……可能對我不敢興趣了。你能理解嗎?就像中學裡的那種惡霸,經常欺負其他學生,還喜歡專門盯著一個人找茬,但是一旦他轉移了目標,那個被欺負的學生就不會再受到關注了。」
「……」思想者沉默了半晌,狐疑道,「這不是正合你意嗎?他的興趣轉移到別人身上,你不就自由了?」
萊卡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可是……可是我覺得這樣不對!」
「哪裡不對?你喜歡被人盯著,動不動就被欺負?」
萊卡沮喪地低吼一聲:「我也搞不明白……我承認你說的很對,思想者,他的注意力放到別人身上,我就有機會去執行任務了,但是……」
「……但是?」
「但是我感覺不對……我也不知道。難道我是喜歡被他關注嗎?可我到這裡來是為了任務,得到自由和空閒應該開心才對,但是我……並不高興。我現在非常煩躁,朋友,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否則哪裡需要打電話向你求助!」
「唔……」思想者沉吟,「我的朋友啊,你知不知道在普通人的學校裡有一些壞男生,他們經常騷擾女生,比如往抽屜裡放蟲子,或者故意刁難什麼的,但並不是因為他們天性惡毒——當然,不排除有那麼一些從小就心理變態的傢伙——而是為了博得女生的注意,換句話說,是因為喜歡所以才老是欺負她的。」
「你說的現象我懂。但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如果把你的那位『對手』比作學校的壞男生,而你是被欺負的女生,情況就一清二楚了。『對手』的第一步已經成功,他的確得到了你的關注。」
「……然後呢?」
「然後少男少女就可以開始談戀愛了呀!」
「砰」的一聲巨響,萊卡將電話聽筒砸回了電話機上。他後面的囚犯嚷嚷道:「喂!你什麼毛病啊!不要破壞公物!你把電話弄壞了我們後面的人怎麼辦!」
萊卡沒理他,氣沖沖地走向操場。
——媽的,思想者這個混蛋,明知道他現在在執行任務,心理非常緊張,還拿這些話來調侃他,真是……狗娘養的東西!白白浪費他的時間!說什麼可以談戀愛……談、談個狗屁!一派胡言!達蒂諾肯定屬於那少部分「從小就心理變態的傢伙」!這樣一切都能解釋通了!變態是沒有邏輯可言的,不能用常理去推斷!
他路過一個垃圾箱,於是將怒氣都發洩在了可憐的綠箱子上。他狠狠踹了那東西一腳,垃圾箱發出悲慘的呻吟。一名獄警走過來,萊卡以為他要斥責自己破壞公物,但是獄警只是冷冷看了眼那癟了一角的垃圾箱,居高臨下地對萊卡道:「過來,典獄長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