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六 失衡之矩
既是虛像,就有被打破的一天。
有話,不想說。有話,不能說。
有些話,不知道怎麼說?
有些話,說了也沒有用。
本以為距離已近到伸手可及……
卻遇隔閡而探不到你的心意。
墨色的神殿猶如夜一般深沉,彷彿能與天融為一體,卻又極有強烈的存在感。牆上、柱上雕滿的文字,全是以一個一個的咒文組成的,咒文語本身就是具有力量的文字,因此整個神殿散發出的壓迫,隱含著懾人心魂的力量。這些串構起來的咒文好似織成一面巨網,蔓延伸展觸及每個角落,隨時守候等待主人用它來獵捕擅闖領域的敵人。這就是菲伊斯神殿,昊絕神座的居處。
橫抱著失去意識的緹依步上階梯,走進大殿,菲伊斯急著幫他治傷,走得相當快,導致侍僕們沒看清楚他懷中人的衣著容貌,也沒瞧仔細那人半身的血紅。
“神座又帶男人回來了?”
“總是這樣,實在很糟糕,主席的話都不放在心裡。”
侍僕們低聲交談,應該是又誤會什麼了,不過菲伊斯一向都隨他們講,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也難怪誤會越積越深,別人對他的印象亦先入為主地偏往不好的某一面。
被認定私生活不檢點,總比被發現暗地裡跟革命軍掛勾好吧,菲伊斯是這麼想的,謠言也就隨著他的縱容滿天飛了。
菲伊斯小心翼翼的將緹依放到床上,想讓他躺好,但突然想起他背部有一道斜長的劍傷,趕忙把他扶起,改成側躺,想一想不對,還是先抱起他,除去染血的衣物才對,不然怎麼療傷。
從傷口流出的鮮血幾乎使他全身一半變成紅褐色。總覺得擅自脫他衣服可能有被殺的隱危存在,但菲伊斯抱持著“事情真的發展成那樣再說”的心理,繼續他的動作。
褪下的衣物他放置在椅上,自己則坐到床沿,讓緹依半靠在自己身上,先從比較嚴重的胸口處開始醫治。
回複咒文的白色柔光自掌心暈起,從傷口內部再生組織,造血生膚。外層表面的肌膚先行恢復,他便把手貼到緹依胸膛上治療內部。
由於感覺到掌心貼在胸口的溫熱,緹依眼皮輕顫,睜了開來,和菲伊斯四目相對。他目光停頓了幾秒,吐出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你怎麼沒死?”
菲伊斯又一次感受到天才的思考迴路與別人不同這一點。
“王子殿下啊,以剛才的情況來說,要死也是你先死吧,為什麼你不先問自己怎麼還活著?”
“我感知到外界時就曉得自己還活著了,那自然是有人救我,沒什麼好問的,用想的也知道。可是你沒死就很奇怪了,我沒死唯一的可能是被救,你沒死卻有很多可能的原因。 ”
剛醒來精神就這麼好?臉不紅氣不喘講了這麼一大串……
事實上藥效還存在,但他的知覺相當敏感,身體狀況好點之後,他回復一點神誌,立刻默念清醒咒文讓自己醒過來。
“哦,就是我神勇的把敵人擊退,成功救你脫離險境啊。”
“不可能,你騙人。”
緹依毫不猶豫就否定了他的說法,這讓菲伊斯覺得頗為無趣。
“你一個人能帶我逃走都很不可思議了,你以為我不了解你的實力?”
“好啦,那個人到底是誰?”
“我的老師,西優席文.休勒西。”
不必多加敘述,王國里大概沒幾個人不知道他的身份,這個人的名字幾乎跟緹依一樣響亮,不過卻比緹依神秘得多。
“那個有宮廷第一術士之稱的國師?”
菲伊斯瞪大了眼睛,沒想到自己遇見的是這號人物,也訝於一個自己小時候就耳聞過的人物,現在看起來竟然如此年輕。
西優席文兼任暗殺部隊總指揮的事宮中只有少數人及刺客們知道,這個不需要跟他解釋,緹依只將遇襲負傷的過程告訴他,菲伊斯則老實說出沙瑟前來幫忙,以及魔法禁行區域突然解除的事情。
“那還真是感謝伊希塔小姐。”
緹依聽罷,衷心說了這麼一句,菲伊斯亦有同感。不知西優席文為何沒追擊,若他追上來,只怕仍難逃一劫。
“你的回複咒文效力真差,我自己來。”
對咒文的治療速度感到不耐,緹依推開他的手,自己對自己施以治療。
“唔,難得有機會可以摸一把的……”
“……提醒你一句,定力差就不要亂脫別人衣服,眼睛也不要亂看,同時房門要關好。”
最後一句真是令人無言,菲伊斯反射性看了看門,並沒有人在那裡,這才鬆了一口氣。
“是啊是啊,要是被別人看到,亂傳出去,小公主知道自己敬愛的哥哥這個樣子跟奇怪的叔叔一起在床上,一定會很受刺激的。”
如果緹依尚有足夠的力氣,可能會賞他這亂說話的嘴巴一拳或一掌,可惜他現在只能瞪瞪他罷了。
胸口的傷大致治好了,後背的傷口他自己碰不到,依然只能請菲伊斯幫忙。菲伊斯幫助他轉過身子麵對自己,讓緹依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以便對背部施以治療。
“諾曼登,你不覺得換個姿勢,你坐到我後面會比較好嗎?”
倚在別人身上的感覺很奇怪,緹依皺眉問著。
“你又沒有自己坐正的力氣,那樣坐我還得多用一隻手扶住你,多麻煩。”
他說的話沒錯,緹依不作聲了,幾近全裸有點冷,所以他喚來了暖之精。
“王子殿下,你好好的哪根筋不對,幫我擋那一劍做什麼?”
這片潔白無瑕,玉瓷般的肌膚上多出那道血紅駭人的傷痕,委實令人心悸、心生不捨,敵人的力道要是再強幾分,大概脊椎都會被劈裂,菲伊斯看得難過,忍不住想問理由。
“眼看自己沒救了,多死你一個有何意義?你沒受傷都不太可能跑得了了,更何況被劈那一下?”
那個時候他真的想救他,真的不希望他死,其中要認真思考動機的話,是能說出好幾個,只是他當刻想到的就只有希望他逃得一命而已。
菲伊斯愣愣的沒說話,他們彼此看不到對方的表情。
“倒是我要問,你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我們人還在城內,忽然看到王宮方向的天之破,感覺情況不太妙,我覺得你可能出了什麼狀況,就跑去了。我當時倒沒想到強況那麼嚴重,眾人對你的印象總是認為你什麼都應付得來嘛,不過那種情形確實難以防備就是了。 ”
如果知道去的話多半是個死,他還會去嗎?
或許會吧,畢竟活著的機會再小,仍是存在的。
“無論如何,謝謝你。”
緹依柔和動聽的聲音,輕輕擴散在房間裡。這次他雖然沒有看著他的眼睛,但不需要從他美麗的瞳中尋找真誠,也能從話語中感覺到那分誠意。
雖然包含在謝意中的沉重,他並未能感覺出來。
“今天這件事的後續處理該怎麼辦?你和國王以後還是會見面啊。”
“當然不可能就此算了。但清帳不急於一時,表面上仍得敷衍吧……我比較好奇以後他要用什麼態度面對我。”
他腦中想得比較多的是西優席文的事,刺殺行動中他每一步都沒有留情,怎麼看都是傾全力要致他於死地……
但他挑明了跟他說是立因斯下的命令,也坦白表示沒有成功的把握,那他卻把國王下令的事情告訴一個可能活下來的人?
若他肯定自己能達成任務,那麼透露再多事情也無所謂,因為死人洩漏不了秘密。
緹依認為西優席文是個很謹慎的人,而且執行公務時,不會因自身的情感偏向哪一方,他公私分明。
再加上本來能追擊,卻放棄……
是否能解讀成他對立因斯有所不滿?
想著想著,想到了畢西爾,他頭又開始痛了。
未來他恐怕是越來越不想去皇宮了。
“諾曼登,我那些咒文改得差不多了。”
“哦?那你能不能幫個忙,我挺想把你那些咒文刻印在我家神殿上,做個內層,而且能跟外面的咒文有一樣的效果,能不能幫我設計。”
“什麼效果?”
“頭轉過去,我示範一次。”
緹依照他說的把臉挪向外面,菲伊斯低念過一些文字,然後眼睛看向置於桌上的那盆花。
咒令之下,一瞬間眼睛好像看見了幻覺,四周柱壁上彈出了幾行咒文,極為迅速的將花朵困起懸空,如果換成是個人,必定會因咒文的效力而動彈不得。
菲伊斯下達收的指令,那幾行鎖?般咒文便縮回了牆上,花摔落,跌回桌面。
“基本的第一個指令是你剛剛所看見的,接下來可以隨意用牆上的咒文加在咒?上,像是Fire,Move……整個神殿就像個活的魔法陣,你了解了嗎? ”
“這倒是很有趣。”
緹依露出了感興趣的笑容,有難度的東西才有挑戰的價值。
“好,我幫你弄,我會巧妙的把它們印進去,讓它們彼此能夠連結。”
“那真是太好了,王子殿下你突然變得很好說話呢,還有你怎麼突然開始稱呼我的姓氏了?這麼說來我也可以喊你西卡潔?”
“我從來沒要求你們喊我殿下,也沒要求你們對我用敬稱,你們自己愛這樣叫的。”
“這樣啊,不過西卡潔是國姓,隨便叫似乎不太好,所以我用名字稱呼你?”
“不要。誰跟你那麼親近了?只有我的親戚和值得我尊敬的長輩才能直呼我的名字。”
緹依拒絕得很快,完全沒有考慮的餘地的樣子,菲伊斯有點受到打擊。
“也就是說你容許國王陛下喊你緹依,卻排斥我?嗚啊,我是你的搭檔待遇卻比你仇視的人還不如。”
“囉唆。手不要在我背上亂摸,還摸到腰去,傷根本沒有到那裡,變態。你到底治好了沒?真的很慢耶。”
“王子殿下別罵我,你也知道我是個沒有自製力的人,習慣就好。然後也別嫌棄我,我一介平民的回複咒文怎比得上你的十分之一。”
緹依為之氣結,菲伊斯的厚臉皮他不是沒見識過,真是跟他說什麼都沒有用。
又折騰了一陣子,傷口終於差不多治好一半了,裡面是要慢慢來的,菲伊斯讓他在床上躺好,自己先去把沾到不少緹依的血的衣服換下。
“王子殿下,我拿溫毛巾幫你擦擦身體吧?”
“又想占我便宜。”
“我是一片好心,你為什麼總是要這樣想呢?”
他肌膚上的血跡是該處理,用擦的總比幫他洗好,緹依只好答應了。
“說起來,絕技還是沒有練成呢,大家還要去嗎?你明天要不要休息一天?”
“我也想啊,養養傷也好……”
“想休息就休息啊,為什麼說得好像不能休息的樣子?”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回應,於是菲伊斯轉頭看他,才發現他禁不起疲倦,已經睡著了。
真的很累了哪?
不想吵醒他,菲伊斯把擦拭的動作盡量放輕。
緹依自己大概也沒想到能在一個認識不過數月的人面前睡得如此沉,如此安心吧。
次日緹依醒來,菲伊斯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看起來很煩惱的樣子。
“怎麼了?”
“事情有點麻煩。”
“什麼事情?”
緹依不明白地問,菲伊斯抓著頭開始解釋。
“就昨天的事嘛,昨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好像黎多小妹妹他們有去找主席幫忙,剛開始不知道怎麼說的,主席就很緊張地帶人去了,魔法禁行區域應該是他們解除的……後來不知怎麼稿的,變成人民都聽說了,接著傳來傳去居然又變成你遭到王宮派出的禁衛軍襲擊,強行綁架,關入大牢中,還對你在牢中遭受什麼過份的對待傳得繪聲繪影的,加上聖堤依神殿真的找不到你的人,祭司們又尋不到你的氣息,大家都相信是真的了,王宮方面不可能派人說明其實是暗殺失敗被人救走,伊希塔小姐又不敢自己做主說明,現在全首都的人民暴動包圍王宮大門,逼國王在中午前把人交出來,可是他們哪有人可以交啊?總而言之真是……”
緹依已經完全傻眼了,如此看來今天想休息根本是作夢。
“你把我帶回來你家神殿,沒有通知聖堤依神殿一聲?”
“昨天一急就忘了嘛,衣服都脫了,你覺得我還有辦法思考那些小細節嗎?”
恢復六成行動力的緹依二話不說賞了他一記小型天之破,理由是辦事不力跟下流。
穿上菲伊斯準備好的神座服,緹依扶著額頭,心情十分惡劣。
“這算什麼,這是什麼情勢?也就是說我還得特別趕去一趟,為了拯救我那該死的叔父?我有必要去救他嗎?”
“看你的意思啊,可是要是中午前你真的沒出現,宮門再厚也擋不住暴民吧,你可以不管國王陛下的死活,但其他人呢?小公主也很危險啊。
假如王宮派出禁衛軍強行鎮壓,兩相衝突下無辜的民眾必有傷亡,這都不是好現象呀……”
“說來說去還不都是你的錯!你只要昨天晚上通知一句話,今天就不會有這種荒唐事!”
“昨晚的事現在怪我也沒用啦,民眾擁戴你才會發生這種事,其實你該感到高興才是。”
他說得既隨便又認真,好像置身事外似的,緹依笑,但只怕是怒極反笑。
“閣下還真是有惹人生氣的本領哪,你好像事不關己?”
“不敢當,大家是為了你出面,的確是不關我的事啊。”
火上加油就是這種狀況,緹依不至於失態掀桌或揍人,他一向是用頭腦和嘴巴,不動手腳就解決事情。
“很好,好極了,我看我用點管道放出求援消息,說我其實是在你這裡吧,這也是事實不是嗎?”
菲伊斯眨了幾下眼睛,他當然曉得事情的嚴重性。
“呃,這樣子不好吧,那不就變成綁架犯是我了?”
“有何不好,我只要在這裡悠哉地等人來救就好了,說不定神殿裡的服侍人員和其他祭司會先反叛你,將我營救出去。”
“喂喂,好歹我也是神座祭司,是你的同伴兼搭檔,大家怎麼會相信?頂多當程玩笑吧,伊希塔小姐也會幫我澄清的。”
“求援消息是我發的,伊希塔小姐一定先懷疑你昨天帶我回來居心可議,你在外的名聲好像是個常常把男人女人帶回神殿,兩個人關入臥房不知道做些什麼的神座?昨晚神殿裡不少人看見你抱著昏迷的我回來吧?你完全沒有立場辯駁,一點有利條件都沒有,我那麼強,你比我弱那麼多,誰會相信你是去救我還毫髮無傷?菲伊斯.諾曼登先生,準備接受全民審判吧!風之精! ”
一番分析後,甚至還直接召喚了精靈,菲伊斯這下急了,連忙要阻止。
“王子殿下!王子大人!我知道錯了,你不要亂來啊!”
“我是認真的!站出去走到民眾前說一聲'我沒事'感覺很可笑,要暴動不如到這邊來,這樣人員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傷亡,要傷亡頂多就你一個罷了。 ”
一副要把他當成犧牲品的樣子,菲伊斯緊張地冷汗直冒,差點要跪下去求懇。
“你開什麼條件我都接受,停止你的行為!”
“你有什麼可以拿來跟我談條件的?沒有吧?”
“該死,早知道昨天應該用魔法紀錄影像……”
“你說什麼?”
風之精在他手中耀動了起來,菲伊斯慌張地求饒,兩個人就這麼拖來拖去,然後緹依看了看時間。
“哎呀,快要中午了呢。”
“王子殿下你不要再玩我了,我覺得壽命至少減了十年……”
“啊……啊!風之精不小心飛出去了!”
“什麼!”
菲伊斯瞬間瞪大眼睛,張大嘴巴驚呼,臉色彷彿血液被抽乾了似的,整個呈現灰敗狀態。
“不錯啊,你就快要可以解脫了,跟我一起悠哉地坐在這裡等吧。”
“我不想為了這種莫須有的罪名而死啊!”
“那你現在去找主席自首,說不定可以減輕刑罰,不過,要跑得比風之精快才行哦。”
菲伊斯已經完全放棄了,他癱在桌上,覺得世界的光明好像全都已離自己遠去。
“好啦,風之精飛走只是我讓它離開而已,別擔心。”
緹依大概玩夠了,伸手推了他幾下,菲伊斯這才活過來。
“什麼神之子,你是惡魔……”
“我是桑德魯大神在人間的化身,你忘了?想不想永生啊?”
菲伊斯立刻說不。眼見時間所剩無幾了,緹依不得不開始思考拯救王宮之大計。
外面是這種狀況,皇宮內當然也相當緊張,立因斯召來了西優席文,商量該如何解決這種局面,這之前溫絲朵紗蕾煩了他好一陣子,一直問事情是怎麼回事、緹依到底怎麼了,畢西爾則是臉上忽喜忽憂,別人也不曉得他在想什麼。
現在殿內只有立因斯和西優席文兩個人,立因斯氣急敗壞,先是質問他為何事情會洩露出去,還變樣成現在這種情況,接著又大罵人民公然叛亂,竟敢做出這種大逆不道、毫不尊重國王的行為,西優席文既不回答也不頂嘴,從頭到尾只是一直聽聽聽,直到立因斯要他假扮成緹依出去解決暴動。
“不成的,祭司公會的人跟部分神座也在,屬下根本不認識他們,隨便一說話就會露出破綻。”
“那還有什麼辦法!去命令他們解散!不然就不要怪我派兵強行驅離!”
“有別的辦法,就是跟他們說明人不在這裡,請本人出面。”
“他不在這裡,但也不知道在哪啊!再說他怎麼可能願意出來,他一定巴不得看我難堪!就算他肯出面,那種重傷來得了嗎?”
要逼緹依出面當然有辦法,只要拿克薇安西亞來威脅,他不可能不顧自己妹妹,即使癱瘓,爬也會爬過來,但西優席文不想提醒立因斯這一點。
“用軍隊鎮壓!”
“不妥,傳出去只怕別地的人民也會憤而效仿暴動。”
“提什麼你都反對,那還有什麼辦法,你說啊!”
“不就是把人交出去嗎?”
聲音來自第三者,也就是從外面踏著優雅步伐走進來的緹依。立因斯看到他,臉上一僵,西優席文則絲毫沒有表情變化。
他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受過重傷的樣子,雖然氣色有點差,但仍算精神奕奕,立因斯立刻一瞪西優席文,似是認為他報告不實。
“我是來幫您解決問題的,您怎麼好像一點也不領情?難得我有以德報怨的心,您一點也不感動嗎?”
面對他的冷言笑語,立因斯顯得坐立不安,勉勉強強擠出一句話來。
“這件事是誤會!你本來就該來向人民解釋的!”
“是嗎?遇襲是事實,人現在也在皇宮裡了,有何誤會存在?”
“你……!”
“您該請求我出去,不,禮貌地派人護送我出去,對吧?這樣事情就解決了,您曉得顧全大局這四個字吧?”
沒有所謂的和平相處了,本來他對他的尊重禮讓就是虛偽的,如今只不過是讓真正的那一層浮上來罷了。
是對方自己要打破平衡的,他沒有將失衡的天秤修正的義務。
“考慮的時間不多了,陛下。”
那銳利無比的目光使立因斯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懼。
明明緹依是他的晚輩,是個年僅十八的青年,但他還是畏懼他,恨不得他就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以免自己看到他就心煩。
只要他消失,他就可以過著無憂無慮的美好生活了。
真正的王沒有死去,他這個偽王做得永遠不能心安。
最後立因斯跟他妥協,由西優席文負責“護送”他出去。
往宮門行進的途中,緹依一直看著前方,沒有跟西優席文說話的意思。
“你已經沒有大礙了?”
“老師難道還想繼續執行任務?”
“陛下沒有下令繼續。”
他的回答一板一眼的,緹依冷哼了一聲。
“您還真是他忠誠的部下。”
基於對老師尚存的一分尊敬,他沒有說出難聽的話。
“緹依,你氣我奉命殺你,做得毫不留情?”
他突然這麼問,緹依愣了愣。真的沒有留情嗎?還是他不自覺?
“我記得我很久以前就跟你說過了,我厭惡所有靠著神的名義作威作福,什麼事都不做就能過得很好的人。”
西優席文很少把話說得很明白,這段話算很清楚了,指的就是王族吧?現在的話,說不定神座也算在內了。
“老師您的意思,是說兼具兩種身份的我,應是您最討厭的對象?”
西優席文沒有回答,宮門就在眼前了,這個話題不適合繼續下去,他也不想繼續下去。
守衛將王宮大門打開了,鼓譟的民眾頓時安靜下來,屏息以待,等著看是什麼結果。
當宮門完全向內敞開,那個彷若集光輝於一身,美麗而優雅的身影由內走出時,立刻歡聲雷動,眾人以熱烈的歡呼迎接他,並主動讓出了一條路,好讓他走出來。
“各位,謝謝你們為我擔心,這一夜辛苦了,我沒事,請大家回去休息吧。”
他美好的微笑和悅耳的聲音幾乎可以用帶有魔力來形容,就這麼簡單幾句話,民眾只聽了這麼簡單幾句話,便什麼也不多問,什麼也不多說,
規矩地依序離去。而這不是只因為眾人對他的崇拜以及他的個人魅力,站在他身後的西優席文看得清清楚楚,緹依利用笑容和言語同時對群眾施以集體催眠,實在不是什麼良好示範。
但還是有人沒受到催眠魔法的影響,克茲和他的神座同伴們聚集到他身邊來,先開口的是沙瑟。
“殿下,您不是被諾曼登帶回去了,怎麼會……”
這句被“諾曼登帶回去了”聽在克茲耳中有一定的刺激性,緹依還沒來得及回答,珞芬便搶著說話。
“咦,沙瑟姊姊,你知道真相嗎?怎麼一直沒說?”
“殿下,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克茲急著了解事實,可是大家三言兩語說個沒完。
“殿下,您平安無事就好了,我們好擔心您。”
愛修諾誠心誠意地說,緹依點頭致意。
“謝謝,都是諾曼登害的,本來你們也不用擔心這麼多……”
“殿下,您真的沒事嗎?您的氣色好像不太好。”
迦爾西達也湊了過來,緹依便轉向他。
“是有點事,我受了重傷,不過不礙事。”
通常都是小傷不礙事,重傷不礙事這種說法真是奇特。
“殿下!您受了重傷?到、到底……”
克茲大驚,又想發問,不過其他人仍糾纏個沒完,緹依不得不請他們克制一下。
“先讓主席問吧,也讓我把話說完,這樣可以減少不少時間。”
身後西優席文已經回去了,他本來就只負責送緹依出來,既然事情解決,他自然沒有留下來呆站的必要。
“謠言是你們放出去的?”
明明目擊者除了菲伊斯、沙瑟跟西優席文以外應該死得沒剩下半個,卻可以鬧成這個樣子,他很好奇事情是如何操作的。
“我們只是把謠言放給主席而已。”
迦爾西達回答的是事實,愛修諾接著說下去。
“話是帕蕾基西若小姐想的,主席要帶人來當然得跟他們解釋,可是他不敢照原樣說,只很含糊籠統地說要去救你。”
“然後來了找不到您,祭司公會的人忙著奔走在城內,有人問起怎麼回事,回答的人自己也不很清楚,結果亂傳出去,就變成這麼混亂,我們一直待在公會,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
珞芬做了最後的補充。聽起來根本是一堆意外跟誤會組合出來的鬧劇嘛,不過看他們說得這麼順,緹依忍不住心中有點懷疑他們是不是老早串供好了,現在只是把台詞背出來而已。
“你們原本到底跟主席說什麼?”
緹依不會放過任何小細節,而大家的反應很怪,他們互看了一眼,不說話。
“……你們說了什麼?”
緹依的表情柔和了些,但帶來的是寒流而非溫暖。
“呀,我要去接斯尤那多先生,昨天把他忘在這裡了,他不會瞬間挪移回不去。”
珞芬看樣子想跑,愛修諾和迦爾西達也想效法,不過緹依怎麼可能讓他們用這麼拙劣的方法得逞呢?
“請留步。講句話花不了多少時間的,我相信九殷神座不會介意多等待這幾分鐘。”
偏偏出主意那個人回去睡美容覺了,真是倒楣。珞芬勉強裝出一個可愛的笑容,代表發言。
“我們跟主席大人說,您用美色拐帶新娘私奔,脅持新郎當人質,王宮出動所有士兵追殺您,神還憤怒地降下了雷……您不會生氣吧?我們都是為了您好啊。 ”
她似乎不夠聰明,沒有想到說點小謊緹依也看不出破綻,居然依原文完整說了。
緹依光是想像那個場面就無言了。主席竟然相信了?就算新娘剛好是泰佩姬莉沙,但他是這麼有勇無謀的人嗎?要秘密帶人私奔,之前早就做了,要搞得轟轟烈烈,還不如在婚禮上當著全廣場的人民面前劫人……
等他恍神恍完了,才開始說明昨天晚上的事情。
沒必要隱瞞什麼,也沒必要說得太詳細,他簡簡單單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帶過整件事,從他的語氣中感覺不出當時的凶險,但大家知道這不是件小事,國王企圖謀殺神座,絕對是很嚴重的事情。
“殿下,您的傷真的沒事了嗎?”
回複咒文不是那麼神奇的東西,除了普通皮肉傷可以瞬刻痊癒,其他較嚴重的傷都要配合時間療養的。
“內部可能還有點問題,但表面上好了。”
至少他還能站在這裡跟大家說話,算很不錯了。
“那您打算怎麼做?要告發陛下嗎?或許可以到臨神之鏡前祈求神罰……”
“如果我真有心要怎麼樣,剛才就不會要大家回去了。”
緹依淡然搖頭,顯現出一種無奈。
倒也不是沒想到藉這個機會向立因斯要脅,要他承諾一些東西,不過照他死要面子的個性,寧可派出軍隊鎮壓也不會願意受緹依威脅的。
“算了,多行不義必自斃。”
他說是這麼說,心裡想的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神罰?為何要靠神討回公道?
我要以我的手自己給予制裁,哪有這麼簡單就放過你的道理?
“那殿下您昨晚真的是在菲伊斯神殿度過的?昊絕神座他……”
克茲的臉黑掉了一半,緹依還沒反應過來,珞芬又插了嘴。
“主席大人,不用震驚了,之前在聖堤依神殿時,諾曼登叔叔就在殿下房裡過夜了,他們感情應該不錯,畢竟是共患難的搭檔嘛。”
克茲眼睛瞪到不能再更大,登時說不出話來,緹依則是臉上一抽,趕緊拍拍克茲的肩幫助他回神。
“不,主席,事情不是這樣的,那一次是我睡著了,這一次是因為受傷加上藥效發作……”
“藥、藥效?他對你下藥?”
“不是的!那是婚宴上的酒有問題!”
因為宿醉產生的頭痛加劇了,現場昏倒比較輕鬆吧?緹依實在無法忍受自己必須為了這種可笑的事情拚命解釋。
“罷了,主席,不要再研究這件事了,我想問別的事。”
“請說……”
克茲仍在恍惚中,緹依嘆了口氣。
“您知道我老師,西優席文.休勒西的事情嗎?我有點在意他的事,或許您知道些什麼?”
“休勒西啊?他這人有點古怪,就算有資料也在王宮裡吧?王宮有個資料室不是嗎?他的來歷搞得清楚的人應該都不在了,但他的出身照理說不普通,一般人是學不成秘術的,例外的人非常少。 ”
也是像約夏族那樣的特異民族嗎?
“他似乎從上上位國王在位時就待在宮裡了,等於現在是服侍第三位國王,資歷沒有人比得過呀。”
克茲知道的果然比他多些,緹依點頭,謝過他的提供。
那麼長久的時間,加上西優席文的權勢地位不低,以他謹慎的個性,要真有什麼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資料,也早就處理掉了,反正國王個個糊塗不精明,動點手腳也不至於被發現。
“國師就是昨晚刺殺您的人?”
西優席文的官職名稱就是國師,沙瑟只聽過他的名字和事蹟,沒見過他本人,所以即使昨天照了面,也只能用推測的而不能肯定。
“是的。”
緹依的答案讓克茲又嚇了一跳,沙瑟亦緊皺眉頭,其他幾人從剛剛開始就聽得昏頭轉向,根本搞不清楚話題所指。
“連國師也來執行暗殺……他怎麼不拒絕?”
“老實他十分遵從王的命令,我沒什麼怨言。”
“他對您沒有師生情誼嗎?”
沙瑟顯然對這樣的人很反感,約夏族雖然人人獨立自主,但他們很重人性的情感,團結和互助是族中第一守條,必要時他們甚至願意為同伴付出性命。
“我想,我跟老師是彼此不了解對方吧……”
他對西優席文的認識,是他的謹慎、冷酷、不擇手段,西優席文對他的認識,是他的才智、能力、深不可測。
但他們始終不曾探索到對方心底的意念或野心,只因他們都能將這些隱藏得很好。
也許是同類人,但並不會是同伴。
因為他們同屬孤獨的那一類。
“主席,您不必擔心,陛下不是要為了鏡子的事滅口,他只是單純想殺我而已。危險只會發生在我身上,他那些暗地裡的小動作都是衝著我來的,除非我死,不然他絕對不會想動您。 ”
立因斯固然蠢,也曉得棘手的刺要先拔除的道理。那天那番威脅他都聽見了,他知道沒有先除去緹依,就別想進行其他事情,因為做了一定有難以想像的後果。
自己的存在令他寢食難安這點,緹依倒很滿意。日後立因斯想必還是會想盡辦法找他麻煩,要他的命,可是他唯一一次得逞的機會已經失敗了,緹依的眼睛已經瞧清楚,看得仔細了,他不會再露出任何破綻,給他可乘之機。
“陛下為什麼要這樣呢?這種事情是不對的,他為什麼非要殺了您不可?”
克茲當然不懂,不懂國王的心態,不懂國王心中的秘密。
“因為人心在我身上,他留不住;因為我的光明太耀目,他嫌礙眼;因為神祇子的聲望遠壓過王上,他不接受;因為前王子的一切極具威脅性,他會恐懼--”
因為康納西王國的真正統治者該是我,他很清楚。
王宮外吹過的風彷彿迴繞著緹依流轉,就如同即將改變的局勢亦是在他掌中運握。
“主席您還有事要忙吧?這裡沒事了,您可以忙您的事了,諸位也回神殿去修行吧?”
他看了看克茲及沙瑟等人,如此說著。
“殿下您不走嗎?”
“我還要進去一趟,跟妹妹報個平安。”
用風之精也是可以的,可是克薇安西亞看到他本人會比較安心。
眾人便在這裡解散,克茲回公會,其他人回各自的神殿,緹依則轉身,重新踏入王宮的宮門。
陽光照耀下,這條綴滿了寶石的道路閃耀如昔,無論走在上面的是什麼人,它都一樣為其綻放光彩。
一片平靜。皇宮像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從來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就像那些都與它無關。
民眾團聚宮門之前時,宮中的人們曾經緊張慌亂,而事情過去他們便又恢復作息,顯露出從容不迫。
由正殿的旁廊來到側殿,緹依想直接穿越過去,前往位在後殿的煦光築,但前方有個人讓他不得不停下。如此大的空間中站著一個人,自然是相當醒目的,對方也看到他並朝他走來了,他不能裝做沒看見就這樣走過去。
總是這個樣子,不想遇見某人時,那個人就會很巧地出現在你面前。
“殿下晚安。”
畢西爾在他面前站定後,緹依淡默地依照禮儀問好。他不想跟他多說什麼,也不認為有聽他說什麼的必要,只說了這四個字,他隨即側身繼續前進。
“緹依--”
畢西爾急得連忙抓住他的手腕,緹依只好回頭,這才仔細看了看他。
他昨天大概沒有睡好,或者根本沒睡,從眼睛就看得出來。他精神明顯的也不好,表情僵硬,服貼的頭髮帶點凌亂,一副身心俱疲的樣子,瞧上去比受重傷支撐到幾乎死去的緹依還需要休息。
緹依心知他是因為擔心他才把自己搞成這個模樣,但那又如何呢?
他寧可在這裡擔心煩惱,也不願做點什麼來改變事情。他只會等待,完全被動。或許在聽到自己的死訊時痛哭一場,宣洩他的愧疚,或許在得知自己生還時深感驚喜,放下心中那塊大石頭。
他們是堂兄弟,是朋友,而他能力範圍內能給的幫助他全都吝於付出,隻眼睜睜目送他步向陷阱。
他不是無能為力,只是不做,什麼都不做。
其實早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了啊。
“對不起,我……”
畢西爾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他唯一想得出來的台詞就是道歉,但區區三個字能表明的實在有限。
只有三個字,能涵蓋些什麼呢?
那難以釋懷的歉意,豈是道一聲歉就能解決?
緹依臉上帶著禮貌性的微笑,甩開他的手。
“我還是那句話,我沒有怪你呀。你就是這個樣子,雖有能力卻不願做任何事來改變情況,可能世界上沒有哪一個人事物讓你在乎到能驅使你行動吧?聽從父親的話沒什麼不對,配合他的計劃沒什麼不對,因為他是你的父親,有他才有你……我怎麼會怪你呢? ”
他的神情、他的舉動,以及他的話語,讓畢西爾明白他們之間的情誼徹底破碎完蛋了,再也沒有任何挽回的希望。
“緹依……”
畢西爾的聲音微顫著,他曉得是自己的錯,找不了藉口。
“你打我、罵我吧,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真的……”
“我打你罵你做什麼?隨後被冠上對王子不敬的罪名好讓陛下大作文章嗎?到時候你也不會站出來說明是你要求的吧?就算說了,誰會信?”
“我……”
“我真的沒有怪你呀,為什麼你就是不相信?”
畢西爾彷彿泫然欲泣,緹依挪開了目光,把未完的話說完。
“我只是對你感到失望而已,畢西爾。”
找不到任何話可以回答,他知道自己線再想到的每一句話說出來都不對。
原諒我--有什麼立場這樣要求?
下一次不會了--還能有下一次嗎?而且他真的改得過來嗎?
“緹依,對不起……”
結果仍然只能道歉,不停地道歉,一再一再地道歉。
“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我跟你父親勢不兩立。你就別硬是要卡在中間為難了,選邊站吧!你既然違抗不了你父親,就支持他到底,不要跟我扯上關係,殿下。 ”
語畢,緹依提足離去。沒有回頭,因為不想看見那無助的身影,還有那傷心欲絕似的臉孔。
並不是會因此而動搖到決心,只是看了會難過而已。
畢竟他是個人,而且擁有比別人好上數十倍的記憶力,他們處得很愉快的回憶在他腦中清清楚楚,看他傷心他一樣會傷心,就好像被人掐住咽喉一般難受,吸不上氣……但他不容許自己安慰他、原諒他。
固然情不是說斷就能斷,但下的決心,必須堅定。
“哥哥!我好擔心你,到底怎麼了,你沒事嗎?你真的沒事嗎?”
一進到煦光築,克薇安西亞就紅著眼睛撲上來,老實說撞到了傷口,痛覺讓神經抽了一下,不過緹依仍強笑著摟住她。
“沒事,我這不是好端端來找你了嗎?”
“嗚……薇薇好怕,大家一直說你出事了,我問老師,他又不肯告訴我,所以我就更擔心……”
“老師?你什麼時候有老師了?”
印像中沒聽妹妹提過,緹依好奇地追問,克薇安西亞仰起稚嫩的臉龐看他。
“薇薇在看哥哥的書進修時常常有不懂呀,不懂只好請教宮裡的叔叔伯伯,有一次薇薇在問人的時候,國師剛好從那裡經過,問了一下狀況,薇薇跟他說自己想學東西,他說每天可以撥空教我,所以薇薇喊他老師……國師以前也是哥哥的老師是不是? ”
西優席文居然主動說要教人,緹依頗感意外,而對於妹妹的問題,他搖了搖頭。
“不對,薇薇。不是以前是,是一直都是。”
他也覺得自己矛盾,畢西爾袖手旁觀,他耿耿於懷,西優席文差點奪走他的性命,他卻依然尊敬他。
一樣都是來自國王的意思不是嗎?
或許他氣的是畢西爾缺乏主見的曖昧態度,敬的是西優席文坦蕩明白的決絕意念吧?
明明會不利於己的,是後者……
“嗯,老師雖然看起來很嚴肅,但是很有耐心,薇薇有點笨,總是要他教好幾次,不像哥哥一學就會。”
“別跟我比,出發點太不公平了,而且我想你有基礎之後會越學越快的。”
“可是老師會拿薇薇跟哥哥比啊,老師覺得哥哥什麼都好,薇薇只好努力了。”
口頭上叫妹妹不要在意,其實真正在意的是他自己。
師生情誼啊……對老師來說,真的存在這種東西嗎?
即便存在,也只佔很小、很小,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吧?
“哥哥,你怎麼了?我覺得你剛才到現在,一直都不太開心的樣子。”
不開心的事有太多了,緹依緊摟著這個他唯一剩下的妹妹,聲音終於帶了哽咽。
“沒有,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了我們的父王罷了……”
是個藉口,但說出口後,卻成為了真正的理由之一。
回憶像潮水一樣,洶湧奔騰而來啊……
猶記得那一天,他的父王在正殿召見他,親口告訴他這個消息。
‘神座……祭司? ’
那年他十五歲,再一年就是成人了,父王本來想在他成年禮時將王的權杖交付給他,自己從事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可惜一道神的美意,撕碎
了美好的未來藍圖。
‘嗯。神點名任命的,這是神諭的內容……'
父王的聲音聽來極度疲倦,不過一日不見,就似蒼老了許多。從他不見血色的手中接過抄寫下來的諭令,他讀過一次,曉得了是什麼樣的命運降臨在自己身上。
簡直是個天大的玩笑,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我知道你可能無法接受,我也曾經想擅改神諭,但違逆神的意思,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
有再多的不平,再多的不滿,在接觸到父王哀傷的眼神時便全部吞了下去。又不是父王的意思,父王也不願這樣的,那麼為什麼要向他抱怨,增加他的難受呢?
他所能做的,只有垂下頭掩飾情緒。
‘我知道了,父王。既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改變,我會接受的。您做得對,身為一國的國王怎能循私?就照神的意思吧。 ’
他應該要表現得懂事。要成熟穩重才是。
‘這樣真的是對的嗎?我只知道我心中正感到無限後悔……我應該以一個國王的立場無私地奉守神諭嗎?但就這樣犧牲掉你原有的幸福,以一個父親的立場,又情何以堪……’
父王表現出了他的不捨,但他能怎麼反應呢?
陪著一起感傷,一起消沉下去?
'神指名我是我的榮幸,父王您該朝這方面想才對,這是個榮譽的職務啊,您不這麼認為嗎? ’
他努力想安慰他的父親。現在想一想,畢西爾是跟父王有點像,而且明明這些事情裡最難過的該是他,卻總是得裝成不在乎。
"人人都說你是神之子,但我只知道你是我最重視的兒子,我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父王的話觸動了他的心,長長的睫毛隨著眼皮垂下。
我也是一樣的,父王。人人都說我是神之子,但我只知道您是我唯一的父親,我也好希望您能幸福,能常帶歡容。
記憶中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他只是垂首靜默,直到召見結束。
如果當時有說出口就好了。
猶記得那一天,他十六歲生日,待在小神殿中每天淨身修行的日子在這天也沒有改變,但本會是一個人安靜孤單過完的生日,他的父王卻來看他了。
'緹依,今天起你是個大人了……雖然不能盛大慶祝,但我還是希望能親自贈與你祝福。 ’
修行中照理說是不能見外客的,但來者是國王,好歹也得給點面子,小神殿的人沒說什麼。
'因為今天是你成年的重要日子,我才違背規定來的,明年可能沒辦法了……以後就算你當了神座,不能繼承王位,王宮仍然是你的家,記得常常回來……克薇安西亞也說很想你。 ’
‘嗯。 ’
眼眶似乎有點濕潤,這點不知有沒有記錯。
'……直到現在我還是在想,這道神諭如果只是一場夢就好了……'
聽著父親的感嘆,他差點脫口而出,差點把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說出來。
沒有什麼神諭,根本沒有這回事,名字是叔父偷改的,不是神的意思
但說出來了又如何呢?鐲子都已經拿不下來了。父王或許會相信他,但難道只因他一句話,沒有任何證據就下令通告全國?人民會認為國王過於溺愛兒子,一意孤行違背神諭還為此汙陷自己弟弟,他不要父王背負這樣的汙名,即使父王可能願意。
真相的聲音在他心中迴響,真是薄弱得可憐。
猶記得那一天,是修行結束的日子,他將披上神座的衣袍,前往屬於他的神殿。
父王沒有在王宮等著迎接他,全體受王召見時,坐在王座上的是叔父。
父王駕崩了,就在他修行期間。沒有人敢告訴他,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
事情有什麼不對,他意識到這一點,利用能力求證後,證明了他的想法正確。
站在潔白的墓碑前,他深痛地詛咒自己的愚蠢,自己的無能,他在墓前誓言復仇,即使他的父王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的心開了一個洞,不大也不小,正好足以把所有的慈悲慢慢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