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一 禦前際會
世界上有很多難懂的事,那包括我不懂你。
若欲乘風飛翔,先需有翅翼。
若欲迎風奔跑,則需有雙足。
翅上背負了束縛,如何恣意張舞?
足上攀咬著枷鎖,如何隨心邁開?
世界不屬於我,則我也將使之不屬於神。
神座祭司們接管神殿過了一個月,祭司公會首次召集了他們。雖說連公會主席見到他們都應禮讓三分,不該插口他們的事情,但觀察了一個月下來,主席克茲深深覺得告訴他們一個身份尊貴的祭司不能做什麼事情是很重要的,才請了他們過來。
「因為我們的行為多有不妥,所以要指正我們?」
愛修諾.席德列斯的俊臉上露出了無辜的表情,克茲便先看向他,語重心長地開了口。
「是的,破虛神座,請您別繼續在神殿後花園耕田了!大家都議論紛紛,這有損您的威嚴,您如何想吃蔬菜,僕人會幫您準備好的!」
「這……主席先生,不是想吃的問題,我們家世代為農,我已經過慣這種生活了,一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改不過來啊……」
「那就請您努力!您現在是尊貴的神座啊,您已經不是農夫了!」
坐在愛修諾旁邊的珞芬.黎多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在八人中年紀最小,今年十五而已。
「墨都神座,也請您別偷笑,您的行為一樣有缺失,神殿不是拿來辦同樂會的地方,而且頻率也太高了吧!」
「主席大人,話不是這麼說的呀,我不知哪來的運氣當上了這個什麼神座,怎麼可以忘記以前孤兒院的朋友呢?我只是邀請他們來玩幾次,沒那麼嚴重吧? 」
「您可以去看他們或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幫助他們,在神殿開派對會影響到其他祭司的修行啊!」
「可是……」
珞芬還想再爭辯,但克茲已經把臉轉向別人。
「君鎖神座,您可以別再隨便出走,四處流浪了嗎?」
沙瑟轉過她面無表情卻十分有藝術美感的臉孔,不太高興地回答。
「神殿那什麼德行,住在裡面很不舒服很想吐,而且我們約夏族是愛好自由的樸素民族,我才不需要什麼地位,什麼僕人服侍,我只求溫飽,生活過得去就好,根本就不想被綁在這裡。誰曉得明天會變得怎麼樣?神賜的光榮使命?我看是折磨與不幸吧? 」
「說得不錯呢,我也想回去過我以前的生活……」
愛修諾情不自禁地附和,克茲越聽越頭痛。
「請別說這樣任性的話,神指名的人就是您們,這是沒辦法更改的事啊!」
「是這樣嗎?我也覺得以前的日子比較富庶舒適啊,我們一定要當嗎?不當會怎麼樣?」
蘭力那.斯尤那多以不耐的口吻問著,克茲還是只能維持著禮貌回答。
「神沒有說明。另外您不是已經從您家弄了一堆豪華家具跟您專屬的廚師過去了?祭司應該清心寡欲,您請收斂些!」
蘭力那別過頭當作沒聽見,看樣子再跟他說下去也沒意義,克茲只好看向下一人。
「昊絕神座,別把女人帶回神殿,還帶進您房裡。」
「什麼?我沒有啊。」
菲伊斯.諾曼登瞥了他一眼,俊逸的臉上全然是漫不在乎。
「但您神殿的僕人說……」
「他們弄錯了,那是男人。」
此話一出克茲的臉頓時鐵青,其他人有的表情怪異,有的睜大了眼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主席,別想太多好嗎?我跟我以前的部下到房間裡商量一下事情也犯法嗎?您的思想真是令人不敢恭維。」
克茲的臉色並沒有因為他的解釋而改善,他的語氣顯得慎重。
「您現在已經是神座了,麻煩別再跟革命軍的人聯絡,請自重!」
菲伊斯充耳不聞,克茲同樣拿他沒辦法,便接著勸說迦爾西達.那魯。
「莫霜神座,您的問題也差不多,您不必自己下廚,也不必煮給別人吃。」
「但身為一個廚師,執掌廚房是我的光榮也是理想……」
「您是神座!」
然後他看向一直照鏡子整理頭髮的安羅法,帕蕾基西若,感覺疲倦極了。
「至於星鏡神座您……請別在神殿內跳艷舞,這樣會影響清修的祭司們,也不要刻意勾引他們,您已經不是知名舞伶了……」
「嗯?嗯……」
安羅法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只專注於鏡中自己的花容月貌。
今天這個檢討會召開實在沒什麼效果,克茲嘆氣後舉起手想宣布散會,不過始終沒被問到的那個人在這之前先開了口。
「主席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緹依.西卡潔悅耳的聲音總是很容易吸引人注意,大家的眼神不由得移到這位美青年身上,克茲咳了一聲,搖了搖頭。
「殿下您……不,奉晨神座您一切良好,沒有什麼需要注意的事情。」
照緹依的個性,應該會反問一句“那麼還找我來做什麼”,但對方是他以前就認識的人,沒必要為難人家,於是他保持沉默。
反倒是克茲自己解釋了起來。
「其實今天請各位來,也是想讓您們多相處,畢竟您們都是神所選出來的人,互為同伴關係……」
「我們有要共同做什麼事嗎?神有交代嗎?」
蘭力那問得很不客氣,神自然沒交代過什麼,克茲答不上來。
「沒有要合作,何來同伴關係?」
克茲實在難以回答,他掃了大家一眼,最後將目光停在緹依身上,緹依吸了口氣,勉強開口。
「如果心中本來就不曾打算與人合作共事,只想獨善其身,為自己設想,那麼不必抬出神這麼大的藉口,直說就是。」
緹依言語上既是針對他,他自是不會默不作聲。
「我是這個意思,又如何?」
聽他這麼說,緹依笑了一下,笑靨之花在他漂亮的臉上開展,相當賞心悅目。
「無妨,若真有什麼事待辦,沒有閣下一樣辦得好。」
面對這個年紀比自己小了十餘歲的青年,固然他以前的身份是王子,但現在他們同屬神座,蘭力那無所顧忌。
「你的意思是說我可有可無?傳聞王子殿下是個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沒有難得倒你的事情,想來你是覺得我們這些人都不必存在,只要你一個人就夠了吧? 」
明顯諷刺的語氣讓緹依憂藍的眸子一寒,他不是個喜歡忍耐的人,不管該不該忍。
「閣下似乎總是喜歡拖別人下水來掩飾自己的缺失啊,先是冠冕堂皇地抬出神要主席閉嘴,接著又將矛頭轉向大家,認定我不敢開罪?我想一個年過三十的人應該有擔當一點,少作出一些任性不成熟的發言,否則只會更讓人覺得你是個成不了事的紈褲子弟,雖然你本來就是。 」
「你……」
蘭力那臉色勃然一變,正待發作,緹依又冷著臉說了下去。
「你可以為了維護名譽要求跟我決鬥,我一定會接受。當然還是得提醒你三思,奢華享受下養出來的身體反應靈敏不到哪去吧?若是一時衝動隨便提出決鬥要求,說不定贏不了名譽還賠上性命。 」
「養尊處優的王子憑什麼說這種話!」
這一段話聽下來,蘭力那的火氣直線上升,緹依同樣沒有冷靜退讓的意思。
「如果你非得要個理由,那麼我給你最簡單的一個。就是憑我--比你強得太多。」
他沒特別加重語氣,也沒刻意停頓,只是目光將對方盯得死死的,其中茂盛的鬥氣逼人,明明憤意甚激,卻精銳而凜冽。
蘭力那在那樣的注視下氣勢稍減了些,似乎想幾些什麼話來反駁,但緹依又搶先一步發言。
「主席,您要說什麼,請繼續。」
克茲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不過至少表面上暫時算是解決了,所以他接續著說下去。
「總而言之,希望各位可以彼此了解,好好相處,相信這也是神所樂見的。」
祭司說話就是三句不離本行,動不動就提到神。而克茲說是說了,大家仍是充耳不聞,沒幾個人聽進去。
「那麼會議到此結束,您們可以留在這裡談談,不打擾了。」
克茲說著便起身離去,留下他們八人。
室內一片靜默,沒有人開口,安羅法仍在照鏡子,其他人互相對看,氣氛異常冷清尷尬。
緹依並未看著他們任何一人,他選擇無聲地離座站起,開了門出去。
「哼!到底是誰想獨善其身啊?」
他人一走,蘭力那又不滿了起來,愛修諾則和氣地表達意見。
「王子殿下很難跟平民相處吧,我也從沒想過有生之年能見到我們王國的驕傲呢。」
「什麼王子殿下,現在大家是平等的,裝什麼清高,擺什麼架子!」
「因為從王子變成跟大家平等了,他一定很難受吧,應該體諒體諒他。」
「他需要我們體諒嗎?」
「但我倒覺得挺有意思的。」
菲伊斯屈起手指,眼中展現了濃厚的興味。
「難得能跟一個天才如此接近呢,難道不是個了解天才與普通人之間有什麼差別的機會?那可是個被譽為科里西亞之子的人呀……」
緹依之所以離開會議室,除了不想跟他們接觸這個原因,還有一個無法輕易透露給別人知道的理由。
在祭司公會門口,他遇見了克茲,便微微欠身。
「殿下,您不必如此多禮啊!」
克茲還是習慣這樣稱呼他。兩人的認識是在皇宮之中,克茲身為祭司界的領導者,時常有進宮的必要,像是祈問儀式。緹依曾向他學習過一些東西,算是有一點交情。
「什麼殿下呢,早就不是了,王子殿下們現在都在皇宮裡,主席您真愛說笑。」
緹依平淡地回答著。打從他王叔繼承王位,王子這個稱呼就屬於他的兒子們了……
不,打從他被指名任神座,這個稱呼就不屬於他了。
「不管如何,您在我心中始終是王國的儲君,國家的希望……」
他這樣的話語讓緹依秀麗的面上閃過一絲哀傷,他沒有對克茲的話作出回應,而是帶過話題。
「我要離開了,今天想回皇宮一趟。」
「這樣嗎?那我送您出去……」
「主席,您不必這樣委屈自己,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緹依說完,沒再給他發話機會就加快腳步離開了。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克茲難泯心中的惋惜。
眾人都一直希望他能成為他們的國王陛下,怎知……
神何必如此捉弄人呢,既然遲早要收回他的孩子,又為何讓他成為皇子……
這是許多人,包含去世的國王心中都有的想法,同時也是沒有人有能力改變的事。
康納西王國位於首都中心的王宮,建築本體是白色,鑲有晶亮透明材質的晶石作為裝飾,陽光照下來時幾乎亮德無法正視它,同時這樣的外觀也給人一種易碎的脆弱感,彷彿纖細得需要人保護一般,不太能像徵高立不墜的王權,但歷任國王向來也沒有改建的意思。
宮門一進去是前庭,中央放立著一塊刻有每代國王名字的黑青色巨碑,聽說這也是神的授意下放置的。有人說名字刻到石碑之底的時候,王國便會滅亡,因而當初刻意挑了一塊特別大的玉石,現在名字也只刻到中間而已。
從前庭通往正殿,有一條寬大而廣為人知的道路,那條路是用透明的碎寶石鋪成的,鋪在黑色原石構成的地面上,日時因太陽而耀眼,夜時因宮燈而輝爍,能走著這條路進入正殿的只有王族,其他人是不被允許的。
緹依輕巧的腳步正踏在這條寶石路上,雖然他不是王子了,但只要血統不變,不曾犯下重罪被王室除名,那麼不管他是去做了祭司還是浪人,他都仍屬於王族,有走這條路的資格。
正殿即是國王接見臣民之處,亦為臨神之鏡、舉行祈問的所在地。這個時間裡面不會有人,也沒有進去的必要,所以緹依從正殿外的走廊繞行,進到側殿,也就是平時比較有人活動的地方。
「咦,哥哥--」
稚嫩的女孩聲音傳入他耳中,聲音的主人正是他此趟回來唯一想見的人--他的妹妹,克薇安西亞。
緹依今年十八歲,克薇安西亞十歲,她少有修剪的金色長發已經直垂到腿部了,帶著純真氣息的精緻臉龐充滿了稚氣,配上嬌小的身子,看起來相當惹人憐愛。緹依小時候看著她長大,對他來說可愛的妹妹就像是小天使,是他必須守護的寶藏。
女孩笑著小跑步跑到緹依身邊,緹依將她輕輕抱起,親暱地撫著她柔順的頭髮。現在是下人們聚在中廷處理雜務的時間,側殿堂上只有他們兩人,不用拘束什麼。
「薇薇,最近過得好嗎?」
「嗯……很想哥哥,哥哥為什麼不多回來?」
克薇安西亞說著,眼眶突然紅了起來,不過她抿著粉紅的小唇,沒有讓淚水湧上來。
「有人欺負你嗎?有什麼委屈跟哥哥說,哥哥替你想辦法。」
緹依瞧她的反應,愣了一愣,記得妹妹不是愛哭愛鬧的女孩,雖然現在她沒有真的在哭,但是也差不多了。
「沒有,只是、只是很寂寞而已,還有很想哥哥……」
緹依不說話了,他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
興建神殿的三年間,這八個被選為神座的人被迫待在首都附近的神殿修行,學習一些祭司的規矩。接管自己的神殿後緹依回來過一次,他那當上國王的叔父明顯表示不歡迎他常回王宮,因此他隔了一個月才再來,實在不想再遇到叔父或他的孩子。
為什麼回來自己的家得這樣偷偷摸摸的呢?
「我會盡量多來看你……如果有人對你不好,跟我說。」
克薇安西亞搖了搖頭,但眼睛沒有看著緹依。
「別覺得會給哥哥添麻煩,哥哥什麼都辦得到,沒有事情能讓我覺得為難。」
安撫著妹妹,他語氣相當溫柔,在他眼神的詢問下,克薇安西亞終於開了口。
「叔叔說……等我滿十四歲,要我作二堂哥的妃子。」
克薇安西亞吞吞吐吐下說出來的,是這麼一句話語。
「什麼……?他要你嫁給辛維沙?」
緹依俊秀的臉先是浮出無法接受的驚愕,接著就陰沉了下來。
立因斯王結婚得早,子嗣的年紀自然比較大,他的二子辛維沙今年三十六歲了,年齡足足是緹依的兩倍,而且他早已成家,孩子有的甚至比克薇安西亞年長,無論怎麼看都不是個理想的結婚對象。
「辛維沙的年紀可以當你父親了,居然要你嫁給他?」
還只說是妃子……側室?
「是二堂哥要求的,叔叔就答應了……」
緹依看著他嬌弱的妹妹,陰沉的臉色逐漸隱去,在妹妹面前應該維持溫和的面孔,不然或許會嚇到她。
「薇薇放心,哥哥替你處理。沒有人能勉強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情,這不過是小事,哥哥不會讓他娶你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將克薇安西亞抱在胸前,他深沉的藍眼中,光芒沉澱。
「哥哥要去找叔叔談嗎?」
克薇安西亞抬頭天真地問,緹依的保證讓她安心了些,她的哥哥從以前到現在的確是沒有任何做不到的事。
除了神座一事……
「找叔父談?沒有必要。我們偉大的國王陛下是聽不進外人的意見的。」
緹依笑著搖頭,聲音中含夾著仔細聽才聽得出來的嚴寒,這裡沒別人,他可以說出口。
「況且他心虛。他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但幸運之神並不眷顧他……」
「哥哥?」
克薇安西亞聽不懂他的話,小手抓了一下緹依的手臂。
「哥哥不找叔叔談,那哥哥要怎麼做呢?」
「最快、最直接也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了辛維沙。人死了當然不能娶你。」
盯著緹依微笑的臉孔,他那上揚的嘴角似乎有認真的意味,克薇安西亞睜大眼睛呆了幾秒,慌張地搖著手。
「不……不不不,二堂哥也沒有壞到該死啊,而且這樣哥哥會被抓去關的。」
「不會,我不會有事,我是神座,這是他們授與我的身份……」
緹依口氣中的怨毒不易察覺,他接著說了下去。
「我可以說我是接到神的旨意,奉令照行殺了他的,神的意思不能違逆,誰敢動我?想將我治罪,先問過神還有我手上的劍。」
瞧他說的不像是玩笑,克薇安西亞顯得一副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樣子,緹依則笑了校,拍拍她的背。
「別擔心了,我一向不喜歡太直接簡單的方法,這一次我要連同別的事情一起解決,所以我才說需要一點時間。」
得罪不該得罪的人,妄想取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以及做出讓人難以原諒的罪錯,我本來就不打算放過你們,如今只是索討債務的時間提前。
「四年內絕對做得好。這個國家太大了,國土太大,國王的權力太大,以神之名愚弄人民,這些都該破除。」
緹依放下克薇安西亞,讓她在乾淨到映得出他們身影的地板上站好。
「或許深植已久的觀念要改不易,但只要有個起頭就好了……」
用任何方法都好。
眾人需要被教導的,是思考。
「薇薇,哥哥要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為什麼?哥哥才待一下子,就算不過夜至少也吃個飯啊……」
聽他說要走,克薇安西亞連忙留他,但緹依只能用歉然的表情面對她。
「我不想遇到叔父或他的孩子,對不起。」
克薇安西亞抓著緹依的袖子,像是不想放手,不過最後還是鬆開了。
「哥哥什麼時候再來?」
「盡快吧,薇薇要好好照顧自己,別挑食,別晚睡。還是那句話,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記得魔法怎麼用吧?」
「記得……」
她應著,又似要哭了。
「……如果只是想我,也可以用魔法跟我聯絡,不一定要有事情才用,我想我還是可以陪你說說話,聊聊天……」
「薇薇不會給哥哥添麻煩。」
女孩擠出了笑容,藍色的星眸清澄透澈。
「薇薇自己會照顧自己,讓哥哥不必分心擔憂我。」
緹依注視著她,目光沉靜了下來,這次他不是撫她的髮或拍她的背,而是執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手背。
「你是這個國家唯一的公主,你也是我們王國的驕傲……」
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正走在正殿旁的走道上時,卻還是撞見了不想見的人。
而不想在這時見到卻出現的人,還不只一個。
迎面而來的是國王立因斯、隨從、星相官長及他的獨女泰佩姬莉沙,緹依不想見到叔父立因斯的理由,最大的部分是見面就得行對君王的最敬禮。
至於不想在此刻見到泰佩姬莉沙的原因則是,她是他從前的未婚妻。
「陛下萬安。」
緹依單膝下跪,左手支地,身體前傾垂首,做了一個標準完美的敬式。
「……奉晨神座閒著沒事就來皇宮晃啊?」
立因斯沒有讓他起身,問話的語氣不怎麼友善。他討厭看到這優秀的侄子在王宮內走動,緹依的存在太耀眼,看著他總會不由自主產生自卑感,所以立因斯常常想藉著貶低、折辱他來挫損他的傲氣,抹滅他原有的身份,要他認清自己只是個祭司,不要想干涉什麼事,他根本不能有所作為。
「我回故居探望親人,應該不過份。」
如果他現在不是維持著這個敬禮姿勢,不是低著頭,立因斯王或許會被他銳利如針的眼神刺穿出洞。
「你的自稱好像不太對啊?」
立因斯對這小地方也要挑剔,緹依昂然回答。
「神座臣服於神,並非您的僕人。我們神座祭司替神行使神諭,您亦是替神統管世界,算起來階級地位是一樣的,我對您行禮已是給您面子,您不該,也沒有權力再要求我什麼。 」
他的自尊無法再忍受更多的屈辱,況且再讓步只是使對方更囂張,但立因斯同樣不能接受這樣違逆己意的發言。
「無禮!」
對於國王的震怒,隨從們都感到心驚,星相官長和泰佩姬莉沙面呈憂色,而緹依這時自己站了起來,背頌出一段文字。
「萬民座上,神之名予,傳吾諭令,為吾使徒。神座為尊,令旨為上,無人能違,無事能阻。王服神意,協神座同,昭示天下,眾必遵從。」
這是接下手鐲那日,臨神之鏡上浮現的文字,緹依一字不漏將之背出來,他悅耳懾人的聲音讓這段文字彷彿有了神性聖氣。
「神的意思清楚明白,陛下應是要協助神座行事的,您是刻意忽視還是不識大字?」
立因斯王氣得渾身發抖,怒氣上揚的情況下,也顧不得什麼禮儀形象了。
「你給我滾出去!最好少讓我看到你!」
「我本來是要走的,怎奈陛下您剛好擋在路中央,又不能裝作沒看到,不然您以為我喜歡出現在您面前委屈自己向您行禮嗎?」
不願忍耐的性情完全展現了出來,緹依無畏的直視他的眼睛,在他看來,這個叔父根本望之不似人君。
「陛下,我依照您的意思要離開了,您能不能讓讓路給我過去?」
見立因斯鐵青著臉沒反應,緹依說了一聲「告退」,便輕巧地翻出欄杆,著地之後自行離開。
人已經走了,怒氣無從宣洩,立因斯頂著一張可怕的臉色繼續前進,眾人忙跟在後面。
泰佩姬莉沙終於收回了她的目光,麗容上佈滿鬱色,而無論心中正想著什麼,她現在也只能跟上隊伍。
黑色的髮絲在突然吹過的風中亂了,正如她凌亂難分的思緒。
宮門就在眼前了,走出去便能鬆一口氣,緹依臉上卻沒有高興的神色。他一直不喜歡自己的任性,他希望自己能多學習些忍耐,但總是做不到。
今天這種行為也許會為克薇安西亞帶來麻煩,想到年幼妹妹的為難,自責感便使得他的心揪了起來。
王宮外是一片範圍不小的空地,由於必須避免打擾宮內的人,當初規劃時就規定王宮附近一定距離內不許有別的建築,民眾也不得隨意接近,
所以宮殿雖位在首都中心,走出來卻是冷冷清清。
也因這一帶太空,前方那個人影才會特別明顯。
男子的頭髮是夕陽般的艷紅,眼睛則是深深的藍,顏色十分濃烈,他總帶著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神情搭上他英俊深刻的面容的確有種獨特的魅力。
他身上的衣服樣式與緹依的相同。緹依對人亦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知道眼前這人的名字是菲伊斯.諾曼登,封職是昊絕神座,他會出現在這裡,怎麼看都是來找自己的。
剛好,他現在也正想見這個人。
菲伊斯看到緹依出現,便朝他走過去,在他面前停下。
「昊絕神座找我?」
「是啊,你走了以後主席又進來發了一份神殿構造圖,我負責把聖堤依神殿的拿來給你。」
他是自願負責這件事的,這點他倒沒有說。
「謝謝,麻煩你了。」
從他手中接過紙捲,緹依道了聲謝,雙眼對上他的眸子。
菲伊斯覺得他的眼睛實在很漂亮,相信無論是誰都會為之著迷吧?
被這樣美麗的眼盯住,真的是很難移開視線。
「奉晨神座為何先行離席呢?不想和我們這些平凡人有所接觸?」
緹依看著他看了好一陣子,才別開臉回答。
「……不是的。」
這三個字中包含的複雜意義,不是旁人能夠了解的,什麼都知道的人,總是活得比別人難受。
他不屬於他們這一群。
他不是神選上的人。
他跟他們……本就不是同伴。
「昊絕神座現在有空嗎?」
「是沒什麼事。」
「那麼,我們找個地方一敘?我想跟你談談。」
「哦?」
這個看起來高不可攀的前王子居然會自己提出邀約,菲伊斯十分意外,他可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地方是他會感興趣的。
「我很樂意跟你談談,但在這裡不是也很好?」
不管要談的是什麼他都奉陪,反正對像賞心悅目就好。
「地方空曠、四下無人、空氣清新,且以皇宮當背景,還有比這裡更好的地方嗎?」
感覺緹依望過來的眼光有點異樣,菲伊斯朝他露出了個隨便的笑容。
「原來閣下是有這樣浪漫情懷的人。」
「有理想有抱負的有為青年胸中當然有浪漫。」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潑你冷水,只是你今年二十六歲了,實在不是可以稱為青年的年齡啊。」
「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只是心靈受到了小小的傷害而已。如果不是故意,那麼該叫做什麼呢?」
「叫做忍不住,不吐不快。」
竟然能從頭到尾面無表情說完這些話,菲伊斯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
「天才果然跟平常人有少許不同啊。」
「天才也是人,不同的只是智慧多寡而已,而且不是少許,是極大。」
緹依說的話很少有哪一句是會讓人聽得舒服的,雖然不是刻意的諷刺或惡言。
「好吧,科里西亞之子,你到底要跟我談什麼?總不會是專程跟我閒扯這些吧?」
應該進入正題了,緹依的神色微微轉變,如果剛剛算面無表情,那麼現在就連情緒也感受不到了。
「為了讓談話過程能夠順利,不必有顧忌或利用技巧套話,我希望開始談之前先訂個強制約。」
他這段話說得相當自然,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過強制約根本不是隨便訂著玩的東西,事情扯上強制約,感覺上就變得很嚴重了。
「你究竟想談什麼嚴肅的事情啊?要訂什麼強制約?」
「契約時間內談話的內容,不得以任何方式透漏給第三者知道,無論是刻意還是無意,只要讓別人知道了,違背的訂約者當場心臟爆裂而亡。」
以死為規範的強制約是最重的,菲伊斯沉默了數秒,緹依則繼續說下去。
「要不要同意由你決定,如果你拒絕,我們就不必談了,我回聖堤依神殿,你自便。」
「是我的錯覺嗎?怎麼似乎明明是你要談,還一副高姿態的樣子?」
「無所謂高姿態,強制約的條件是平等的,你不願意我也沒勉強你。」
菲伊斯發現緹依很會說話,這種情況下他是會答應的,誰沒有好奇心呢?
他想知道高貴的殿下要談自己的話題。
「你說的契約時間,是只有這一次還是日後繼續沿用?」
「日後繼續沿用。以統一規定的開始暗號詞和結束暗號詞為區分。」
「不能洩漏出去的以對方說的話為主吧?」
「嗯。」
菲伊斯詳細考慮了一下風險,然後他點了頭,緹依便按訂立模式進行。
魔法力震湯在空氣中,強制約的內容文字在兩人面前飄過,爆亮為光點散開,一道能源流入他們體內,儀式已經完成。
緹依說出了象徵開始的暗號詞。
「Dark!」
「我首先問你,是不是仍和革命軍有聯絡,暗地裡仍想進行推翻神之王權的行動?」
第一個問題就直刺重心,如果沒有強制約為前提,菲伊斯根本不可能在從前是一國的儲君,現在是神的使徒的人面前透露出半個字,現在他了解訂那個強制約的目的了,卻不知緹依居心何在。
「對,你說得很正確。」
老實回答他的問題才能使他說出真正的用意,所以菲伊斯承認得很乾脆。
「你之所以願意應召來擔任神座,是因為你的同伴或你自己認為這樣有助於你們的行動,是不是?」
「這點也沒錯,是我自己要來的。」
緹依聽了他的回答之後,目光閃動了一下。
「雖然很不禮貌,但我能不能懷疑召令發出去後,真正的菲伊斯.諾曼登已經被你們殺了,你只是冒名頂替?」
「王子殿下,你講的話真的是沒一句我聽得舒服的耶。」
菲伊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沒有這回事卻被懷疑,心裡沒不高興是騙人的。
「對不起,我為我的無禮向你道歉。」
錯在自己的時候,就該認錯。菲伊斯的臉色和善了些。
「這句不錯,讓王子殿下跟我道歉的感覺真好。」
「……如果你喜歡這樣,我可以沒事就大罵你幾句再跟你道歉,對我而言能夠消解壓力,沒有損失。」
「不用了,同樣的話聽兩次就沒感覺了。」
「那我們可以繼續了嗎?」
「請便。」
該了解的事情得先打聽完,才好說出自己的目的,緹依又再問了別的問題。
「你們革命軍的規模如何?人數、據點、資源這些……」
「咳,強制約中沒規定我一定得回答你的問題,我高興才答,這個問題跳過吧。」
「你該不會是不知道吧?」
「別以為激我就有用。」
「那你是在不高興些什麼?」
菲伊斯想了一下才領悟這個問句是由「我高興才答」衍生出來的,暗念了一句天才的思考迴路果然很奇怪。
「難得跟美貌無雙的王子殿下面對面交談,卻是面對一張冷冰冰的美臉,心都涼了一半了,當然高興不起來。」
既然他愛問這種無從回答的怪問題,他就給個不三不四的答案,看他怎麼反應。
對這樣輕浮的話語,緹依先是沒有言語了一會兒,接著,笑容從唇角漾開,勾勒成一個絕美無比的微笑,如此妍麗的豔色讓菲伊斯一時看呆了,頓時怔在原地,直到那弧度美好的唇中吐出聲音。
「行了沒?」
「啊……」
察覺自己的失態,回神過來的菲伊斯為自己的定力不足感到驚愕。
王子的容貌姣好,宛若創造之神科里西亞的心血結晶,王子的眼睛懾人,美如萬千寶石中淬取出的輝燦藍鑽……
他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這傳言是誇大其詞了。
「王子殿下啊,但我實在不了解你為何要知道這些,剛才都是你發問,該輪到我問了吧?」
緹依又笑了笑,平淡地說。
「我欲幫助你們,那之前當然得先曉得你們到底需要多少幫助。」
此話一出,菲伊斯的反應除了不可思議,沒有別的。
「王子殿下是認真的嗎?你該不會是因為得不到王位所以心生怨恨,因而意圖背叛王室?」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膚淺。」
緹依冷然回答後,笑意即自然浮現,菲伊斯又有意見了。
「等等,慢著,王子殿下,請您別再笑了,我已經滿足了,這樣下去我會不知道我們在講什麼。」
「……你這人定力怎麼那麼差?」
「應該是我要問王子殿下你沒事長那麼俊俏做什麼。說正經的,我憑什麼相信你?以你的身份說要加入革命軍,沒有人不會覺得奇怪吧?」
若要取得對方的信任,必須有個好理由,眼前他能想出最好的理由,就是真正的理由。
而他也只打算解釋這一部分,至於最終目的,那是要藏到最後的秘密。
「我說我存報復之心,其實也沒有錯,但不是不甘心的問題。我是為了仇恨而報復,逆賊應該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菲伊斯聽得出他話中的恨意,但聽不懂這些話的意思。
「別說得那麼抽象好嗎?對不知內情的人來說,需要的是詳細的解釋啊。」
「奉晨神座不是我。」
「啊?」
這幾個字讓他錯愕了一下。緹依的表情極為嚴肅,這件事今天是他第一次跟人說。
「不是我……呈現在鏡面上的名字,並非緹依.西卡潔。」
意識到他說了什麼之後,菲伊斯眼睛放大了些,腦中開始急遽思考。
「你怎麼會知道?」
「我和你們七人一同接受鐲子時,有個感覺遠緲的聲音打入我的腦海,正確來說那似也不是個聲音,只是傳達進來的一個訊息。只有三個字:不是你。 」
聽起來很難以相信,雖然眾人都相信神的存在,但除了唯一顯示神意的臨神之鏡外,未曾聽說神以其他方式和人接觸。
「我當時懷疑是我的錯覺,可是事情有調查的必要。我問過父王才知道,神座名字出現的那次祈問,父王因身體不適,所以是叔父代為執行,那天觀禮的祭司以為國王告病取消祈問,叔父也沒有通知照常舉行……也就是說,看到鏡上文字的只有我叔父一人。 」
「如果照這樣推測,現在的國王突然想到將其中一人替換成你,讓你去當神座,自己便能成為王位繼承人了,是這樣吧?好像很合理,但也只是推測不是嗎? 」
「對,只憑個人推測斷定事情是不對的,所以我求證了。戴上手鐲時每個人都有得到神賜的能力,我的能力能讓我在指定時間地點後,融身於那段時間內觀看事情,我清楚看到了鏡上的名字……不是我,那不是我的名字。 」
緹依說話時的語氣很平靜。所有的驚愕、憤怒早就都過去了,要激動也是三年前的事。
「你有那種能力?怎麼那麼方便啊?」
菲伊斯直接想到的就是應該用來看看那些傳說中的事,包含久遠古代的大地上,是否真的居住了神?而神的形貌又是什麼樣子……
「用一次的代價是十年的壽命。」
緹依仍然說得平淡,菲伊斯則是愣住了。
他實在沒想到世界上會有這種人。
「那你的壽命不就少了十年?你怎麼用得下去?」
「神座的生命是奉獻給神的,活那麼久做什麼?」
緹依將被風吹亂的頭髮撥好,沉靜的藍眸如深潭一般,反射不出光彩。
「而且是少了二十年,我用了兩次。」
「兩次?」
對於他的疑惑,緹依秀麗的臉上稍顯僵硬,修長的手指也捏得很緊,好半晌,他才以同樣沉著優雅的聲音說下去。
「父王是叔父害死的。」
剝奪他的繼承權或許可以算了,但那個人怎麼能這麼做,做到這種地步……
怎麼能傷害自己的親人……
「無論如何這是無法被原諒的罪過,也就是我所言的仇恨。」
菲伊斯盯著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當初怎麼不說呢?國王是今年才過世的不是嗎?」
「我沒有證據。我什麼都知道,就是沒有證據。」
那個能力只能讓他一個人看到。神明明知道發生了錯誤卻沒有予以任何糾正。
只讓我一個人知道做什麼?以聲音暗示,又賜下那種能力……
「理由夠充足了嗎?全部都是我的片面之詞,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一切就只有這些。」
緹依的聲音又冷了下來,菲伊斯聳聳肩。
「無所謂信不信,王子殿下成為助力是求之不得的事啊,如此我們的行動應該會有所進展吧?」
「你錯了。勝利是與我站在同一邊的,換言之,若是我堅守神座的職務,決意守護這個國家,你們革命軍就只有被殲滅的份。」
不中聽的話又來了,菲伊斯倒也不是質疑他的自信,只是聽到這種話,就是會很想說些什麼來反駁他。
「意思是說我們運氣好?因為你選擇我們這邊?科里西亞之子啊,我想提醒你一件事,就算你是站在祭司那邊,沒有權你一樣不能發揮,神座這個職位是代表神的權威,也就是擺著好看的,不能干涉政治難道就能統帥軍隊?戰爭可不是靠一個戰士就行的,除非你能一個人殺盡萬人。」
「不管我能不能,你說的都是我想過的,我話可還沒說完,幫助你們還有兩個條件。」
緹依說著,雙目同時罩上了凜然威嚴之色。
「一是不能洩漏我的身份,二是我要成為你們的實際領導人,作為這個組織的首腦,而你們必須配合聽令,無所違抗!」
四周空蕩,只有風呼嘯而過的聲音,這裡的確是個談話的好地方,安靜、寬敞。
菲伊斯還挺好奇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的,一定很耐人尋味吧?
「王子殿下可能太天真了點,你是外來者,又要隱藏身份,所有人根本對你一無所知,怎可能拱你為首,聽你號令?」
「這些不就交給你去辦嗎?不該是我來煩惱吧?」
「我可沒答應你.為什麼這種麻煩事我得替你做?」
「我要當你們的領導人,你不就是我的部下?支使部下辦事天經地義。」
「你的論點可真是讓我哭笑不得啊。」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菲伊斯面對著眼前這個有著傾國姿容,擁有天才之名的青年,好戰的微笑逐漸揚上嘴角。
「要我聽你號令,得讓我服你。天才總該有點真本事吧?」
「你的意思是?」
「不懂嗎?要讓武人服氣,只有靠武力。王子殿下高貴的手揮得動劍吧?你悅耳的聲音發得出咒語的音吧?」
他挑釁的意味明顯,緹依聽著,輕輕一聲嘆息。
「本以為閣下是聰明人,沒想到竟是個莽夫。」
「智慧與力量結合才是完美的,王子殿下可別想用言語避戰。」
「刀劍相向難免有意外,萬一因此跟未來的部下產生嫌隙就不好了。」
「若是強者,出手分寸控制得當是很容易的事。」
緹依沒有評論這句話,他雙手交叉於胸前,冰涼的目光掃過菲伊斯的臉龐。
「但是強者絕對是重自尊的,而強者的脾氣不一定好。」
「或許你該證實給我看?以經驗來說,會說的人不一定能做。」
緹依半垂下眼皮,白皙的手緩緩摸向腰際的劍。
「昊絕神座,你認為自己強嗎?」
「自然是的。」
將銀色劍刃抽出劍鞘,緹依續問著。
「你不曾輸過嗎?」
「沒錯。」
「你有以一敵萬的自信?」
「這倒是沒有的。」
緹依笑了,這次是冷笑,而這充滿了寒意的笑容,依舊艷麗。
「那麼你將以你的弱,來證明我的強。」
他左掌一張,光芒射出,形成了利刃狀。右手銀劍,左手光劍,且他修長的身子,竟漸漸上浮。
王宮的後殿是宮中人的居處,又分外殿跟內殿。外殿是侍僕住的,內殿是王室成員住的,餘下的房間是空房,並沒有劃分客房,因為住進去的人通常就不會再出來了。
克薇安西亞的居處是特別的,那時國王因為寵愛這個嬌小可愛的女兒,於是在後殿空處建了一座清幽的小築,名為煦光築。她一直都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若說緹依曾是希望之芒,克薇安西亞便永遠是溫暖之光。雖然國王現在不是她父親了,但她公主的稱號卻未被剝奪,禮遇也大致依舊。
緹依的擔心或許是多餘的,大家都不希望看這天真的小公主難過,人人看著她時都覺得想守護她,不太可能有公然欺負這種事。
儘管如此,小公主的笑容還是少了。
寵愛她的父王去世,疼愛她的哥哥又聚少離多,見一面也難……
今天煦光築來了個客人,侍女通報後,本來跟緹依分別後悶悶不樂的克薇安西亞終於又露出她那美如春天花朵般的笑容,出去迎接。
「泰姬姊姊!」
泰佩姬莉沙見她出現,美麗的臉孔上也浮出溫雅的笑。
康納西公國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名字都是五個字,平民是禁止給女兒取五個字的名字的,但由於叫起來稍嫌長,關係較親近的人通常會照自己的喜好簡稱。
「今天跟洛尼契伯伯一起進宮來嗎?怎麼有空來看我?」
克薇安西亞指的是星相官長,也就是泰佩姬莉沙的父親,洛尼契是姓氏。
「哥哥有來過,剛走沒多久……」
「嗯,我知道,我有看到他。」
泰佩姬莉沙含蓄的笑容中出現了一點哀傷,她淡淡回答了這一句。
仍然是那樣優雅高尚的身影,他們兩人都沒有變。
卻已不可能回到原有的關係。
劍第三次揮擊過來,菲伊斯勉強接下,手又是一麻。
比起力道強勁的實劍,總是出現在意料之外的地方的光劍更讓人畏懼。緹依雙手舞出的劍網無懈可擊,菲伊斯竟只有防守的份,稍一疏忽身上就會開出一道血口。
而他飄浮的身子,彷彿踩在風上的步伐,亦令人匪夷所思。因為輕盈,他的速度極快,動作也靈活,但菲伊斯感覺得出他沒有認真,沒有盡全力,而自己竟已被逼到近乎無力招架。
靜,真的很靜,他清楚聽見自己移動時的腳步聲,擋架時的交撞聲,還有充斥耳中的風聲。
幾乎沒有任何聲音是來自緹依,他的一舉一動看來都是那麼優雅輕柔,甚至給人一種緩慢的錯覺,但身在戰鬥中的菲伊斯體會到的是表像下的恐怖,銀劍每一次的舞動都迫得人透不過氣,光劍每一次的飄現都隱含著陣陣殺機……
正全副心力應付著難纏的攻勢,卻突然感到魔法力流動。
魔法?他使用魔法?
菲伊斯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他發現身體一僵,無法再動,那隻形狀美好的手中,光劍迅撤,倏生出一個電光繚繞的光球,就這麼正面砸過來。
本以為大概不死也重傷,然而身上沒有任何強烈痛楚,強大的能源和自己身周不知何時設下的結界產生激烈衝撞,布下這結界的不是別人,就是瞬間使用了數個魔法的緹依。
戰鬥結束了,緹依已將劍收回鞘中,好像剛才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不過之前對戰時在菲伊斯身上留下的道道傷痕,是這場戰鬥的證據。
「這次就算了,下次請你記得,讓我拿劍指著的就是我的敵人,我對敵人絕對不會有手下留情這回事。」
束縛他身體的咒文解開了,結界則在剛剛抵銷了,菲伊斯瞧瞧自己狼狽的模樣,苦笑了一下。
「你能在戰鬥中毫無窒礙隨意使用魔法?」
「不用也能贏你,我只是要讓你知道我能這麼做,魔法在任何時候使用對我來說都是迅速而輕易的事情。」
以正常人的狀況,魔法的使用必須意志專注,尤其是不念咒語的使用法。分心會喪失精準度,戰鬥中使用根本不可能維持動作,勢必停下或造成大破綻,現在偏偏有個打破常理的人存在於他面前,驚嘆兩個字實在不足以說明他的心情。
「王子殿下讓我大開眼界啊,這下子似乎不服你也不行了。」
「天才總得有幾樣特殊才能吧?我做得到的事情要是別人都做得到,只是要花比較久的時間的話,那別人只會說我聰明,不會叫我天才。」
緹依說著,人走到了菲伊斯身邊,手上白光柔柔輝現,開始一處一處仔細替他療傷。
他這樣的舉動使菲伊斯吃了一驚,傷口在回複咒文的催癒下漸漸消失了。
「王子殿下這樣為我服務,我真是受寵若驚啊。」
「如果你想口頭上占我便宜,那些傷口可能會再出現。」
「王子殿下別這樣嘛……這麼說來,傳言中你什麼都辦得到,世界上沒有難得倒你的難題是嗎?」
「那當然。」
「生小孩呢?」
明顯是想調侃他,但緹依的臉色完全沒變。
「讓別人生沒問題。」
「哦?你是神座耶。而且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王子殿下別裝傻。」
「神指名的人又不是我。我有裝傻嗎?只要腦筋正常沒發瘋,受過教育有父母的人都該曉得男人不會懷孕,自然也不會問出這種缺乏常識的問題,你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你符合這些條件嗎? 」
找他鬥嘴不怎麼好玩,菲伊斯乖乖閉上嘴了,而過了一會兒,緹依忽然問了他一個問題。
「諾曼登,為什麼你會加入革命軍呢?」
稱呼忽然改變了,不過菲伊斯只是眨眨眼,笑著答。
「要我回答沒問題,但你也要回答我一個問題,真正的奉晨神座是誰?你看到名字了吧?」
「你探聽這種事情有意義嗎?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
「那麼,我的答案也跟你一樣。」
所有該談的差不多都談完了,緹依經過短暫沉默後,說出了結束暗號詞。
「Light……」
接近黃昏的時候,泰佩姬莉沙告辭回去了,克薇安西亞面上又恢復了落寞。她走道煦光築的花台前,望著逐漸西沉的太陽發呆。
「風之精啊……」
柔緩的風應女孩的聲音而來,柔和地吹拂著她的發,等待她交代命令。
克薇安西亞呆呆地任由風精跟自己玩了許久,最後仍是請走了精靈,沒有送出半句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