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6、匕見
楊七娘的眉毛慢慢地挑了起來,簡直都要消失到了瀏海中去,她看來對自己忽然沒那麼自信了,只是慢慢地咀嚼著蕙娘的說話,重複著道,「鸞台會?」
「看來,你是還未曾聽說了。」蕙娘又再端起茶碗,她也正在掂量著楊七娘的表情,思忖著她是真不知情,還是又在做戲。「這樣看,你對同和堂在廣州的活動,也不過只是一知半解罷了麼。」
說到同和堂廣州分號,楊七娘的神色頓時凝重了起來。蕙娘托腮凝望著楊七娘,道,「你和我都是很長於心計,很懂得偽裝,在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上很有造詣的人。你猜猜我,我猜猜你,這麼猜一天恐怕都猜不出個結果來。不論你怎麼想,今日我先旨聲明,不論你信不信,我說的甚至都不是有限制的實話,我說的全都是大真話,連一點假都不摻,一點保留都不會有,你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好了,我一定誠誠懇懇地告訴你答案。」
她未等楊七娘反應,便續道,「鸞台會的起源,是要從前朝末年說起了。當時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東北的女真,西北的北戎,國內的闖王,南邊的小朝廷,都有問鼎天下之志……而鸞台會的先祖,便是昔年曾被許諾封為一字並肩王共享天下的寧王。這一繫在南昌經營多年,財力雄厚,此時也有些打算。」
她居然真的毫無保留地將鸞台會的來龍去脈,甚至連他們化姓為權的□都娓娓道來,楊七娘聽得呼吸聲都幾乎斷絕,在上午明媚的陽光裡,她整個人彷彿一尊青石雕塑,連表情都呆滯了起來。
蕙娘亦不去猜度她的心思,只續道,「雖說天下大勢已定,但鸞台會既然已經成立,這野心的火種,卻延綿了下來。如此荒唐之事,正因為其荒唐,所以壓根沒有多少人會往這方面想。雖說鸞台會以很多種名字,甚至是托名白蓮教等等,和許多人有過接觸,但從沒有一個人能猜出鸞台會的來歷和野心。桂家以為鸞台會只是求財,羅春多半也做此想,文武百官以為國公府只是求穩,所以培育出了仲白。實則,在知道鸞台會的背景以後,你當可想像得到,他們培養仲白學醫,是有自己的計劃在的。你可以猜猜,這個計劃瞄準的是什麼目標。」
鸞台會背景一出,權仲白是什麼用處,那還用得上猜嗎?楊七娘面色蒼白如雪,她忽地打斷了蕙娘的問話,道,「神醫本人,一開始就知情嗎?」
「從前是不知道的,他的性格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這也是計劃中的變數。」蕙娘略帶自嘲地一笑,「不然,你以為國公府為什麼要把我求娶進來,難道就只是看中了我的萬貫家財?」
楊七娘沉默了許久,才別有深意地道,「只怕除了你的人品之外,也是看上了宜春號吧。這幾年宜春號發展得這麼順利,順風順水,黑白兩道麻煩都要繞著走,我心底亦是有些猜疑,在廣州地界查了查,只知道道上有人暗中為他們保駕護航,這人隱隱就和同和堂廣州分號的一個管事有關。當時還以為,兩家結為親戚,他們是在維護主母的嫁妝。國公府暗中和黑道有些聯繫,不過是為了做點走私生意,沒想到,我還是想得淺了點。」
她也算是解釋了自己對權世仁的懷疑,蕙娘抽了抽嘴角,卻沒有盡信,她續道,「初知內情時,我心中的震驚你也能想像得到。不因為鸞台會的勃勃野心,也因為國公府處境的尷尬,不論這事成還是不成,國公府都沒什麼好果子吃。這幾年來,為了攫取一點權力,我花費的心思,你也能想像得到了。不過,好在天命還在我這一邊,經過許多年的謀算,如今權族勢弱,倒是國公府的勢力漸漸膨脹起來,族中也不知安的是什麼心思,竟處處退讓,現在更把我捧上了鸞台會龍首的位置擔個虛名,雖是虛名,但也令我好容易佔據了一點優勢……」
「既然權族勢弱,整個計劃最關鍵的一步又要靠神醫實施,而神醫擺明車馬,全天下最聽你的話,不論出於什麼心理,在現在他們肯定要把你給捧好的。」楊七娘喃喃地道,她看來有點明白過來了。「然而,神醫的失蹤,使得一切情況都發生了變化。如果神醫不能在年內歸來,只怕你好容易取得的優勢,都要付諸東流了。」
「而且這一次,若是按部就班地走棋,再翻盤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蕙娘唇邊,逸出了一絲冰寒的微笑,「縱使僥倖保得性命,宜春號的股份保不住了不說,我這一輩子都要低頭做人不說,只怕連歪哥的一生,都要受其操縱了。」
「以你心氣,自然不願如此了。」楊七娘的眼睛漸漸地亮了起來,她目注蕙娘,輕聲道,「你想要逃,想要尋求我的幫助?」
「逃,我自己也能設法。」蕙娘淡然說,「但我若現在逃了,金錢地位暫且不說,這一輩子,都將再難得到仲白的消息。倘使他能活著回來……」
她沒有往下說,但楊七娘已經可以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微微瞇起眼,上下打量了蕙娘幾眼,忽地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世子夫人真是至情至性,你和神醫,論性子是格格不入,我沒想到你真肯為了神醫做到這一步。」
「留下來,那就要鬥了。」蕙娘不去理會她的最後一句話,「雖說勝算不大,但就是要死,我也情願死得轟烈一些。也勝過這樣行屍走肉地活在世上,日復一日地盼望著他的下落。然而,我手中最致命的弱點,就是沒有掌握軍權,和鸞台會鬥,我是需要人手的。」
這長篇累牘的談話,終於進展到了戲肉,楊七娘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她幾乎有些不可思議地道,「你現在是在求我幫你麼?」
「我不是在求你幫我。」蕙娘微微一笑,「我是在勒索你幫我。」
楊七娘換了個姿勢,她秀氣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儘管這微笑是如此的漫不經心,彷彿暗示了主人的游刃有餘,但她緊縮的瞳仁,緊抿的唇角,都透露了蛛絲馬跡。她慢慢地說,「哦?」
蕙娘面上的笑意,漸漸擴大,她輕聲道,「你還記得你們家的三小姐許於翹嗎?」
楊七娘的呼吸聲猛然一頓,她瞪大眼死死地望著蕙娘,終於完全失去了自己的鎮定。
這時候,蕙娘反而又鎮定了下來——在兩人對於主導權你來我往的拉鋸戰中,看來,這一回,她是佔到了上風。現在的問題,無非是如何把優勢保持下去而已。
而保持優勢,一直是她十分擅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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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算是先人遺澤,整件事當然和我無關。許三小姐的情人當年就是鸞台會的高層管事,他們也的確是情投意合,三小姐到現在應該都不知真相。不過,歷年來見過她的人可都還活著呢……」蕙娘詳細地對楊七娘解釋道,「說實話,這可能也不算是我在脅迫你,若是我反撲失敗,亦不會坐以待斃,自會入稟內宮,結束這瘋狂的一切,到時候,反正都是個死,自然是能多攀咬一家是一家了。許家到那時候自然也會受到牽連,以皇帝的性子,只怕是不會太相信許家的清白,你道是不是?」
在短暫的吃驚後,楊七娘很快又找回了她的冷靜,她泥雕木塑般坐在當地,彷彿對蕙娘的說話根本無知無覺。——用她的沉默來反抗蕙娘主導談話的節奏,這亦是常見的一招,但蕙娘並不在意這種垂死掙扎般的反抗,而是欣然續道,「當然,若是只有這一點,許家也許還能勉強自保,安然度過風暴的成算還是不小的……不過,你確實忘了,我手中還握有桂家的把柄,清輝部更是在西北經營多年,當年江南民亂,挑頭鬧事的那些人,雖然被送到了西北,但想要把他們重新尋訪出來,卻也並不難的。任何事,凡做過,總是會留下痕跡,即使少夫人你是高手中的高手,也無法把水波完全撫平。我說得對嗎?」
楊七娘的呼吸聲似乎被封鎖在了喉嚨裡,她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這一回,蕙娘也不說話了,她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欣賞著楊七娘的表情,屋內頓時陷入了一片在她看來是相當怡人的沉默之中。
以鸞台會的能力,要追根溯源把江南民亂的來龍去脈給挖出來,可能性是非常的大,剛才蕙娘和楊七娘解釋時,特地提到了瑞氣部的構成——瑞氣部多數都是從前錦衣衛暗部的遺民,一代代都在本地生活,許多人就是以白蓮教首領、一斗米教香主的身份在活躍,這些人的市井消息是最靈通的,而江南民亂中的參與者,都是無業遊民,他們豈非是各種教派最熱心的參與者?
僅僅是這個把柄,已足夠讓許家深陷麻煩之中,更何況還有一個許於翹雪上加霜?蕙娘今日敢把這些條件擺到檯面上來,就是因為它們實在非常合情合理,只要還有一點理智,不願家破人亡,楊七娘幾乎沒有第二個選擇。
「噢,再說。」她忽然又想起來補充,「事成以後,也不是沒有好處……我對蒸汽船的熱情,一直還是很高的。若不是鸞台會絆住了我的腳步,說實話,我真有興趣和你一道折騰折騰這些新鮮玩意兒——」
她側過頭,紆尊降貴地一笑,親切地道,「這樣想想,你有什麼不答應的理由呢?我覺得這對你來說,已算是相當划算的買賣了——我可半點坑你的意思都沒有啊,世子夫人,你說是不是?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伴隨著一道清晰的聲音,楊七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也對蕙娘綻開了一個冷冰冰的笑,輕聲細語地道,「說說你的計劃吧,世子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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