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圖窮
蕙娘收了帖子,不過是付諸一笑,便吩咐石榴道,「先不回了。」
一般來說,收了帖子那肯定是要立刻回復的,應邀不應邀都要給人一個理由,就算當時主人不在,送信的婆子先回去交差了,嗣後等主人回來了,也該立刻遣人送去回信。石榴面上掠過了一絲詫異之色,卻未問緣由,而是屈身行禮,不言聲地退了出去。
蕙娘自己思忖了半天,等幾個孩子回來了,方才放下思緒,第二日請權世贇過來說話,正好楊七娘又送了帖子來,蕙娘依然命石榴,「接了,別回。」
權世贇在石榴跟前自然做下人狀,在蕙娘下首只坐了小半邊凳子,垂著頭也不敢說話,等石榴退出去了,才沉聲道,「怎麼,難道是蒸汽船的事,倒令兩家鬧了彆扭?怎麼說也是親戚,和許家還是別搞得太僵。」
鸞台會方面,看來是還不知道這一策背後是誰在謀劃,當時良國公說的那幾句無非也就是氣話,真要把許家搞到,朝局會有怎樣的變化還未可知呢。在定下心意之前,他肯定不會和不可控的權世贇透露這個信息。蕙娘毫無滯礙地接上笑道,「我們鬧著玩呢,楊七娘和我又在說分錢的事了,這一回,我可得好生晾著她。」
權世贇眼中掠過了一絲貪婪的光芒,但又迅速消散了開去,他也不再追問到底是分什麼錢了,而是提點蕙娘道。「仲白人在俄羅斯,隔得那樣遠,萬一出點什麼事,消息都傳不回來。我心裡也是著急得很,卻又走不開的。現在你回來了,正好我也可抽身回老家去,親自部署人馬進俄羅斯打探仲白的消息。」
蕙娘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也做擔憂氣憤狀,「多大的人了,還是一點都不懂事,這個樣子,將來怎麼放心把大事托付給他?我拿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偏偏現在爹又在前線……」
權世贇歎了口氣,也道,「若不是這個性子,皇上也不會這樣看重他,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這些話也不多說了,總之我擇日會回去東北,從江南那邊抽調來的香霧部幹部,現在卻暫時不能還給世仁了。要跟著一起帶到東北繼續查訪仲白的下落,你想起許家的底,或者要另行設法,或者就要等一段時間啦。」
一個組織,資源也是有限的,權世贇名正言順,蕙娘亦不能多阻止他什麼,她默默地點了點頭,道,「其實請您過來,還有這麼一件事。桂家兩位少奶奶昨天過來見我,說起了會裡的事。您也知道,當時一起對付牛家的時候,桂家也是以為我們和他們家一樣,受會裡的鉗制的。這一次過來,她們就在打聽消息,說是會裡和他們提起了一樁交易……」
權世贇笑道,「噢,你說的是這事兒。我本也想和你交底的,結果你一到京城就回衝粹園了,連日裡倒是沒找到時間。」
便仔細把新出的這一味「神仙難破」的熏制方法給蕙娘說了,和權仲白設想的一樣,是利用多種毒素炮製草藥,只要是乾的飲片,色澤深一點的,都能炮製得幾乎是天衣無縫,混入藥堆中很難被辨別出來。這樣便可從出貨時便混在同和堂的貨包裡,唯一的問題只是如何把它送進別人口中而已。比如說皇宮內院,分藥、熬藥的沒有自己人的話,只能是撞大運去碰,但風險也頗高,混得多了,很容易被別人用了,打草驚蛇,混得少了,有可能要一兩年後才莫名地在無名小卒身上見效。因此研究出來以後,只是作為神仙難救的替代品而已,除非桂家這樣要求特殊,事體特殊,就是不願讓別人抓到把柄,死亡本身是否可疑並不列入考慮的情況,也沒多大用處。
而和良國公一樣,權世贇也是在桂家主動和其聯繫,索要北戎境內行商路線圖的時候,便察覺到了這個寶貴的機會,他提出神仙難破,無非也是為了把桂家和鸞台會綁得更緊一點。不過這麼大的事,人家有所猶豫也很正常,這時候湊上去,就顯得不矜持了。因此他還囑咐蕙娘道,「等公主進了京,你看著事態發展,合適時不妨推波助瀾一番,我們這裡和桂家交涉的一直是柳七十七,你吩咐他去做就行了。這個人很老道,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蕙娘點頭道,「我曉得了,這件事,看桂家怎麼選吧。因鄭氏態度灑脫,不大要鬧,他們的壓力還輕一點。就是要下手,也得等福壽回宮以後了。」
「桂家在宮裡有人嗎?」權世贇失笑道,「回宮?要下手也得等福壽過門吧,現在福壽都回國了,桂家已失先機,真不知桂含春在北戎時是怎麼想的。現在倒要我們來給他擦屁股,不然,只怕他們家是真的要衰弱下去了。」
桂家在宮裡沒人嗎?蕙娘淡淡一笑,也沒和權世贇頂嘴,只是又談了些別的公事,便把權世贇給送走了。
接下來幾日,權世贇果然回東北去尋權仲白了,蕙娘先按兵不動,把她臨走時耽擱下的一些公事和文書給看完了、辦完了,問得楊七娘照舊日日送帖子過來,方才令石榴,「回了她的貼,就說我在沖粹園靜候她的大駕,請她和三柔一併過來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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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七娘到的這天,蕙娘還是如常行事,誰也看不出她心中的起伏。就連素來最擅長察父母言、觀父母色的歪哥,此次也完全被瞞了過去,吃完飯就忙去上課了,恨不能用一個上午便把課給上完,俾可和許三柔一起玩耍。乖哥只是劃著臉頰羞哥哥,顯然對他的心思是瞭如指掌。至於葭娘、文娘、喬哥等人,也是各有各忙,早習慣了蕙娘屋裡川流不息的各色訪客了。
楊七娘到得亦早,她可能是剛吃過晚飯就從城裡出發,又有新式馬車和水泥路之助,居然半上午就到了沖粹園。見到蕙娘,也是神色自若,絲毫沒有異樣。彷彿現下生死未卜的權仲白也好,連續送貼十幾天都被回絕的屈辱也好,都無法令她有絲毫感情上的變動,倒是蕙娘見了她,沒什麼好臉色,待許三柔等出了屋子,便開門見山地道,「你來做什麼?」
楊七娘笑道,「我來,我來不就是為了見你的?」
「你還有臉來見我?」蕙娘盤腿坐在榻邊,似笑非笑地問,「我當就是你起碼也有一點良心,知道一點羞恥呢。」
「我為什麼沒臉來見你。」楊七娘反問道,「下南洋開拓呂宋是你的主意罷?現在我男人就在南洋打仗,我看你也一直都挺有臉見我的。」
這兩人放下面子,唇槍舌劍起來,場面可有幾分好看了。蕙娘亦不動氣,她冷笑道,「你男人是元帥,我男人可沒有受官。」
楊七娘安然道,「他是國公府世子,也有俸祿的。女公子,爾俸爾祿,民脂民膏呀。為國為民,豈非責無旁貸?」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不再說話:這樣爭下去,爭一天都沒有什麼結果的。到了這種層次,誰不明白,很多事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是非黑白,也不是所有的戲裡都有奸角,分分合合,無非是各取所需罷了。扯恩怨感情,反而顯得格局不夠了。
屋內沉默了一陣,楊七娘拎起楚窯黑磁壺,給自己倒了半杯茶,品完了才道,「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一聲。西北亂像已成,達延汗聲勢大振,看來,羅春短期內是組織不起強力的攻勢了。英國人多線作戰,也有幾分顧此失彼,西北危局一解,南洋那邊,他們的壓力就更大了。他們已有在南洋和談的意思。看來,短期內,打是不會打了,估計交鋒也只能在暗處。羅春這個關鍵子一提出來,整局棋的變化,卻又不一樣了。你應該感到高興,起碼,神醫的行動,的確為天下人帶來了福祉。」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若有一天許將軍也下落不明瞭,提醒我這麼說幾句風涼話給你聽聽。」
楊七娘神色一動,「這樣說,連你也不肯定他是真去了俄羅斯?」
此女之靈動冷靜,的確令人印象深刻,蕙娘扯出一抹笑來,淡淡地道,「你覺得他不會去俄羅斯嗎?」
「我確實覺得,現在的他不會去俄羅斯的。」楊七娘深深地望著蕙娘,「消息一出來,我就覺得有點奇怪,若說從前倒也罷了,可這幾年的權神醫,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她坦然地道,「但我就是鬧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說他去了俄羅斯。」
蕙娘沉默了一會,方問,「你這次來,就是為了試探這件事?」
「那倒不是。」楊七娘搖了搖頭,「這不過是我的一點好奇和關心吧,我這次來,是想試探一番你對蒸汽船還有沒有興趣的。說來,你提到俄羅斯也是令我有了些靈感,俄羅斯的彼得大帝一直對造船業很有興趣,也許到俄羅斯走一趟,能有別樣的收穫。不過,這得你們宜春票號配合了。據我所知,生意在俄羅斯做得最大的票號,也就只有宜春一家了。」
這些年發展下來,宜春的規模,的確漸漸盛源給比下去了。蕙娘扯了扯唇未置可否,楊七娘也就沒重提什麼培養自己朋黨的事了,她垂下頭安然用了幾口茶,道,「若想我走,說一聲就是了。我這個人一直都是很識趣的,你現在不想介入蒸汽船,我也能理解,想把它更加發揚光大,我也能理解。」
都付出了這麼多,甚至連權仲白的性命都可能填進去了,若是還沒把這事辦成,情何以堪?
換句話說,為了這事,可能連權仲白的性命都葬送了,一怒之下,反而要把此事拋開,也是可能的思路,楊七娘這話說得也是很有道理的,態度更算是坦白,倒比從前那成竹在胸的淡然樣子更有點討人歡喜。蕙娘唇邊,不禁浮上了淡淡的笑意,她道,「我現在一時還想不到這裡,最近腦子轉得慢得很,還在想剛才你問我的那句話。」
楊七娘衝她挑起了一邊眉毛,半信半疑的,「你是說——」
「你不是問我,我為什麼要說他去俄羅斯嗎?」蕙娘把茶杯慢慢地、穩定地放回了桌面,她站起身子,負手走到窗邊,藉著動作的遮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方才回頭淡然道,「我也想問你,你聽說過鸞台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