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雲過,月露。照上積雪殘枝,在暈染昏黃的窗紗投落一片陰影,隨夜風揮舞。
更勝日間的冷……
筆直挺立窗前,龍衍耀目光跟著起伏的樹影轉動——好大的風……城外野地沒了屋宇遮擋,是不是更為陰寒刺骨?那兩個兵士,有沒有拿棉被給碧落?……
碧落的衣衫已經被撕得七零八落,白天握進掌中的手腕更是骨節凸出,比從前更瘦……眼一闔,龍衍耀嘴唇抿得煞白,碧落這幾天都在靠什麼果腹?為什麼不回王府?又究竟怎麼會,怎麼會瞎了雙眼?
雙手抱頭,龍衍耀一聲低吼,重重喘息著——當初是我說不想再見到你的,可如今我復了明,你卻瞎了。你再也看不到我了,我也再不能在你的眼瞳裡找到我的影子……
「啊呵,啊……」奮力搖頭,想將那雙失去焦距的秋水明眸甩出腦海,卻反而越來越清晰,最後竟充滿整片思緒。眼前翻來覆去的,只有碧落,張著看不見他的眼睛,輕輕地,溫柔到極點地吻著已成兩半的翠玉扳指,輕輕地……
「……龍……衍耀……」
「……龍衍耀……」
低緩的呼喚一遍又一遍在耳邊盤旋,很輕,卻帶著叫人無論如何也忽略不了,否認不掉的情意。
「碧落!為什麼?!」
扶緊妝台銅鏡,穩住顫慄不已的身子,龍衍耀胸膛若有洪流奔騰,漲得肋骨都在隱隱作痛——為什麼你會流露出那般珍愛萬分的神情?你,是真的愛我麼?你,不再恨我了麼?
你可知道,白天在城外,我有多麼想不顧一切地抱起你,把你帶回來?!但我又真的很怕,怕你仍在憎恨我,怕將來又會經歷一次被你欺騙的痛苦,這種得到又失去、失去再得到、又再失去的週而復始的痛苦,我受不了!
可我此刻,更受不了任你在夜風裡忍凍挨餓!即便只是想像,我也一樣受不了……
捏著鏡框的指節已泛白,寢室裡只聽到粗重急促的呼吸。半晌,龍衍耀顫抖的脊背終於平靜下來,慢慢走去衣櫃,翻出最厚的一件灰貂織錦長袍,一推房門,步入夜色之中。
城門早已關閉,唯有城頭哨亭尚亮著幾盞燈籠,閃出微弱紅光。龍衍耀也不叫醒值夜的兵士開門,足尖在牆壁接連兩下疾點,已身如輕絮地飄過城牆,一躍落地,沒發出半點聲響。
放眼環顧四周,卻是空曠無人,只聞嗚嗚風聲刮得枯木亂搖,伴著野犬嘶吠——
碧落?碧落呢?到哪裡去了?
飛快兜尋了數圈,仍不見人影,龍衍耀黑眸騰起驚惶,抓著貂袍的手忍不住震抖起來,碧落瞎了雙目,又沒了武功護身,一個人還能跑去什麼地方?莫非是那兩個淫猥兵士賊心不死,又不忿日間受他訓斥,把氣出在碧落身上,在他走後便將碧落拖去了別處恣意凌辱?抑或遇到餓獸……
心念及此,他臉遽然發白,放聲大喊——
「碧落!碧落!碧落……」
雪地裡傳來陣陣回音,一聲高過一聲,驚飛了宿鳥。
無人回應。
「碧……」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臟,龍衍耀喉頭一陣痙攣,再也叫不出聲。雙眼直直瞪著黑暗深處,不住喘氣——碧落,你到底在哪裡?聽到我在喊你麼?還是你不肯出來見我?
我很懊悔,為什麼白天沒有認你,沒有把你帶回王府?我不該把你孤零零一個人留在城外的!我如今真的很懊悔!碧落,如果你有聽到我的聲音,請你出來!從前的種種不快我都不會再在意的,我現在,只想見到你!
「出來啊,碧落!我想見你,想……見你……」
嘶啞地似要從心底哭出來的喊叫,龍衍耀悲難自已地搖了搖頭,一點水珠掉落貂袍——碧落,機靈百出,心細如髮的碧落,卻也是一直都不懂得照顧自己的,而今又雙目失明,沒他在身邊,碧落怎麼辦?
「……碧落……」
更多的淚灑上衣衫,悲慼的哽咽裡突地摻進一聲惘然輕歎。
「是誰?!」
龍衍耀一悚收淚,回頭望著自暗處緩緩走出的銀衫男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意態蕭然地掃過龍衍耀眼角淚光,君無雙淡淡一笑,含著說不出的倦怠:「你也知道回來找他,為他落淚,總算不枉他愛你一場,還為你盲了雙眼……」
渾身一震,龍衍耀黑眸猛然睜大:「什,什麼為我盲了雙眼?!」腦間白光驟閃,似乎有什麼很重要卻被忽略的東西正掙扎著試圖破繭而出——為我?我的眼睛不是君無雙醫好的嗎?換了眼膜才醫好的嗎?……
換眼膜?!!!
大張的眸子瞬息凝滯,龍衍耀呼吸越來越急——我的眼睛好了,可碧落卻看不見了……我怎麼沒早一點想到?!我怎麼竟駑鈍到如此地步?!
一團狂亂中,君無雙清澈透明的喟歎像巨錘狠狠砸在龍衍耀心口:「你真當我會無緣無故地替你醫治?你殲我教眾,若非他相求,我何必出手救你?」
「是他求我將他的眼膜換了給你,才讓你得以重見天日……那雪融的解藥也是他拼著受辱替你換來的,你卻根本聽不進他的解釋,反斷了扳指,絕情離去……」水晶似的聲音難得染上一絲薄怒,但隨即平息,君無雙悠悠仰望天心,輕歎無語。
腦海已震駭到空白一片,龍衍耀呆如木塑,半天才找回一線神智,聽見自己艱澀之至的嗓音:「為什麼他不回王府,不來告訴我?我,我……」一股暖流湧上咽喉,噎住了所有話語。
「……那日在野外,是你自己親口說過,不想再見到他,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你,忘了麼?……」
憂傷又似譏誚地笑了笑,君無雙轉身走向濃黑夜色。
「別走!」
龍衍耀一個箭步衝上,顫聲道:「你一定知道他去了哪裡的,告訴我!」
沒有停下腳步,君無雙只是揚起水銀色的寬袖,遙指西方——
「天山,你日間走後,他便遇到孟天揚,回風雅樓去了……」
銀影終於沒入黑暗,惆悵的歎息仍在風中飄渺。
回風雅樓了?跟著孟天揚?那個曾是你第一次按照自己心意選擇的人,縱使被他百般折辱,你卻依然無恨的人?……碧落……
木然挺立著,慢慢地,龍衍耀單腿跪伏雪中,朝著西方。手,牢牢揪緊貂袍。
黑髮,一動不動地披散肩頭,像夜色一樣的凝重。
萬籟俱寂中,皇城方向陡然飄來深沉迴盪的鐘鳴,一聲聲似無停息——
最後一記鐘聲頓住,餘音裊繞間,龍衍耀猛抬頭,目光沉黑如墨。
那是宮中的鎮魂鐘,連響四十五聲——九五之尊才能享有的無上專榮……
帝,崩。
第一記鐘聲響起時,君無雙便已止步轉身,遙望皇城。直至餘音裊裊消散,水銀色的衣衫依然未動,唯有目光閃爍:九五喪鐘,當是瑞霆太子毒發身亡了罷……
風倏忽揚起腦後,吹斷了思緒,月色透出雲層,竟映上一抹寒芒,飛快掠過君無雙驟然收縮的眼瞳。
「君無雙!」
咬牙切齒的一聲怒喝,紫影卻比聲音更快地竄近,利劍當頭直劈——
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劍!君無雙眉心一緊,微偏首,幾縷髮絲斷飛半空,手指已無聲無息地伸出,搭上持劍的手腕,劍光遽頓。
月一躍,照上紫衣人憤怒臉容。
「又是你。」君無雙有些疲倦地笑了笑:「你不是我的對手,還來死纏濫打做什麼?」
「你害死了燕南歸,這個仇,我非報不可!」
紫冥很不甘心地一抽劍,但君無雙兩根手指看似輕描淡寫地擱在他腕上,卻如同生了根般無法擺脫,他睜了幾下無果,只得作罷,瞪著君無雙:「除非你殺了我,或是永遠別被我找到,否則,我是跟定你了,見你一次,就殺你一次,總有一天,要你替他償命。」見君無雙蹙起了雙眉,紫冥嘿嘿一笑:「我便是這般陰魂不散,你若嫌煩,就早點讓我殺了罷,哈哈……」
眉一揚,君無雙終是忍俊不禁,笑歎著鬆開了紫冥手腕。
刷的收劍入袖,紫冥揉了揉酸痛的腕骨,一抬頭,卻見君無雙已漸漸行遠,忍不住衝他背影大喊;「你怎麼不動手?我可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下一回,說不定我會養些新的毒物,還會找一大堆幫手來群毆,你可別後悔!」
「隨你!」
君無雙水晶似的輕笑裡帶上若有若無的驕傲,回首哂道:「我決定的事,不會再改!只不過,你真的認為殺了我,就能慰燕南歸在天之靈麼?」倦然一笑:「他那時若非有心尋死,又何必撲上前以身擋劍?即使當日沒有死在我的劍下,他也會另找機會自行了斷的。你為何堪不破,非要報這無謂之仇?」
紫冥霍然一震,說不出話來。
「……你只是不肯相信他就那樣丟下了你不管,才一廂情願地咬定是我殺了他,害得你們陰陽殊途……」搖了搖頭,君無雙長長歎息:「你和碧落,都是在自尋煩惱,自欺欺人。呵,那燕南歸,還真害你二人不淺——」
「住口!不准侮辱他!」
紫冥原已有些恍惚,但聽他言裡辱及燕南歸,如何按捺得住?大吼一聲,斯文的臉頓時陰雲密佈:「他被你利劍穿胸難道是假的?你何需狡辯?要不是你出手,就算,就算他想自盡,我又怎會任他死去?」
冷笑著,君無雙果真住了口,拂袖就走。
紫冥咬著牙,眼看水銀色的影子最終沒入夜幕,心頭卻仍因君無雙方纔的一番話如有萬蹄紛踏,翻騰不息——他真的是在欺騙自己麼?突地以手掩面,逸出數聲酸澀之極的笑。
這許多天,一直在奔波尋覓,盤算著如何為燕南歸報仇,才能讓自己不再空虛得發瘋。只因心一旦沉靜,燕南歸臨終前的模樣就會泛上心田——嘴角淌著血,卻含著笑,那種終於得到解脫的、如釋重負的笑……
「……少主,今後……不能再替你做飯了……」
「燕南歸————」
大叫著一拳打上樹身,直震得四下枯葉簌簌飄落,紫冥雙肩不住起伏——燕南歸,你就真的棄我而去了?再也不為我做飯洗衣,再也不管我了?……那時候,你為什麼要撲過來?你是想為我擋住君無雙的劍嗎?可你知不知道,我寧可被利劍穿胸的人是我自己,也不要你死啊!
我只想要你快樂!你相信麼?從我看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告訴自己,今後都要讓你快樂!
當時,我還只有三歲罷,正在父親屍身旁哭,是你抱起了我,一邊替我擦眼淚,一邊哄著我,叫我不要再哭。可我卻看見你暗中別過了頭,偷偷抹著淚水……那一刻,我知道,你其實是個很脆弱的人……也就在那一刻,我發誓,要讓你從此以後都快快樂樂的。
自那天開始,我日以夜繼地勤練武藝,做夢都盼著能早日長大,成為一個比你更高大、更強、可以保護你的男子漢!我總是學不好洗衣做飯,要你時時為我操心,那都是我故意的,只有這樣,你才不至於整日沉湎在對我亡母的追懷之中!甚至,你迷上了與我母親容貌相似的碧落,我也就順你的心意,把他帶回了苗疆,還耗神替他解開啞穴……你真以為我是為和你打賭嗎?我只是想要你快樂啊!
「……這些,你都知道麼?……」
抬起頭,紫冥凝望天心,喃喃自語。
月冷,樹搖。多像梅山上的那個夜晚,他孤獨臥在梅樹枝頭,看著不遠處茅屋窗紙上映出的那兩個交擁纏綿的身影……
眼一閉,風過處,彷彿也如那夜般,摻著喘息、呻吟……還有燕南歸溫醇暗啞又充滿情慾的聲聲呼喚——
碧落!碧落!碧落!碧落!碧落!……
「燕南歸……」低不可聞地呢喃著,紫冥黯然垂首,整個人靠在了冰冷的樹幹上——你,就這樣丟下我了。
「碧落,覺得如何?這天山腳下的寒氣還受得住罷?」
微微笑著,孟天揚接過雲蒼捧上的狐皮長袍,朝前方挺立的背影走去。晨旭灑落院中積雪,折出一片耀眼的白,映上碧落墨緞似的長髮,凝著水珠。
碧落,定是又已站了很久。自回總堂後,碧落總喜歡一個人獨立院裡,靜靜地,不知在想什麼。一點也不像從前那個愛玩鬧,愛向他撒嬌邀寵的碧落……俊雅的面容籠上一層陰影,隨即又復散開,孟天揚將長袍覆上少年纖瘦肩頭:「穿上它,別凍著了。」
「謝謝。」輕輕道了聲謝,碧落卻並未轉過身,只平靜地笑了:「我在凌霄城待得時日不短,這些許凍,算不了什麼。」指尖撫過厚實狐毛,碧落幽幽道:「這是你兩年前在關外獵到的玄狐罷。這件袍子,我當時還跟你討了好幾回,你都不捨得給我,呵……」
長髮隨淡然的笑聲如波輕漾,孟天揚凝視片刻,低聲道:「以前的事,你都沒有忘記。」
笑聲慢慢變輕,默然半晌,碧落重又開了口,似帶些微笑意——
「想過要忘記,可忘不掉。算了,就當是夢一場。我這個人,本就喜歡醉生夢死……」
「碧落!別說這種話!」
心像被利器狠扎一記,孟天揚一把抓住碧落肩膀搖了兩下:「我知道原先對你太過分,不過,今後我一定會改。」省覺自己握得太用力,他連忙鬆手,一瞥身後雲蒼,回頭笑道:「你想必也聽說司非情傷癒後,便隨凌霄回城了……你放心,我絕不是因為失去了他,才轉而向你。我是真的喜歡你,碧落——」
「……那司非情呢?你曾為他那般癡迷,卻能輕易割捨麼?」碧落惘然低語。
孟天揚不由得苦笑:「非情對我,其實素來只有親人之愛,不像你……是我當日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可如今,他已有了凌霄,我也只當自己多了個親弟弟罷。」話雖如此,但思及前塵往事,他亦不免憮然,一陣惆悵,緩緩吁了口氣,拉過碧落的手,展顏道:「你才是真正愛了我四年之久的人,又肯跟我回風雅樓,我怎能再度錯過?」
一吻碧落指尖:「那日在御花園,你曾說不再愛我了,沒關係,便當你我今日才初次相識,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只要你願意,一切都不算太遲,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負你。縱使你喜歡做夢,我也可以讓你活得像在美夢中一般。啊,對了,你的內力被散,也可重新再練,明天我就帶你一齊去凌霄城,非情說過,那裡有間石室能助人功力倍增,你也該知道的,我讓非情陪你進去——」
「可是我,已經不想再做任何夢了。」
輕輕一句,截斷了孟天揚興高采烈的話語,笑容僵硬在唇邊,定定瞧著碧落背影。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做的夢,一次比一次更痛苦?我喜歡的人,最終也總會離我而去?或許是我命中注定,要孤老此生?不屬於我的,怎麼求,都是枉然。即使到手,也還是會再失去,只徒增煩惱罷了。」無聲地笑了笑,碧落抽回被孟天揚捏在掌中的手。
「我現在,只求清淨地度過餘生。其他的,什麼也不想要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我帶你回風雅樓?!你只是把我這裡當作躲避紛擾的地方嗎?!孟天揚兩頰肌肉好一陣抽搐,但終是沒有問出口,長歎一聲,再次挽起碧落手腕:「回屋裡去吧!你的雙眼才剛復明,那姓風的小,小大夫也說,不宜多見日光。」
「我自己能走的。」
一撩長髮,碧落不著痕跡地掙脫了手,回過身,日色躍入眼簾,盈亮澄淨得如雨後碧空,再也找不到絲毫昔日媚態,只有無情無慾的一片祥靜。
「多謝你關心,我先回房去了。」碧落淡淡笑著,從孟天揚身旁走了過去。
碧影消失在迴廊盡頭,孟天揚卻仍站立原地,久久,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