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陽光漸漸移高,照上孟天揚肩頭,他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雲蒼更是大氣也不敢出。院中一時死寂,驀然間踢裡踏啦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身花花綠綠的衫子闖進視線。
「早啊,孟樓主!」
少年雷鳴般的招呼聲響起,雲蒼雖在他現身時已條件反射地摀住了耳朵,仍被震得一跳,不禁朝那始終不疾不緩跟在少年身後的紅衣人投以同情一瞥,真不曉得他是如何忍受這驚人大聲的。
孟天揚亦皺起了眉,那始作傭者卻若無其事地往欄杆上一坐,嘩啦打開扇子,笑瞇瞇地扇了起來:「不知道今天樓主給我安排了什麼新鮮玩意?打獵、滑雪車都玩過了,不如陪我去摘天山雪蓮吧。啊,不對不對,雪蓮要七月才開花,我可糊塗了。」
扇柄敲了敲自己腦門,風驚雷雙眸笑如彎月:「要不,今天風高日麗的,我們去放紙鷂好了。」也不等孟天揚答應,他一回頭扯開喉嚨:「紅塵,去不去玩紙鷂?」
段紅塵微一頷首,孟天揚吩咐雲蒼去準備紙鷂,一拱手:「孟某今日略有不適,恕不奉陪了。兩位請便。」這風驚雷來風雅樓後,每日裡花樣層出不窮,古靈精怪之處比起當年的碧落有過之而無不及,攪得總堂上下人人團團亂轉。孟天揚念及碧落雙眼要靠他醫治,也只得陪著他胡鬧。但眼下碧落既已復明,他實是無心再與這小狐狸周旋。
「哎呀,你可不能走!」
見孟天揚要走,風驚雷呼地跳到他面前,雙臂一攔,笑得賊忒兮兮。
孟天揚臉一沉:「既然有人陪你,何必每天都非要拉我做伴?」心中有氣,忍不住側首瞪了段紅塵一眼,見他仍是神情木訥,暗自搖頭。看下屬收集回來的消息,這姓段的竟是神秘莫測的魔教之主。可瞧他成日跟著那風驚雷游手好閒,哪似個叱吒風雲的大人物?
「這個嘛,我只是要你當個見證,免得被人誤會紅塵和我有什麼,嘻嘻。」風驚雷好整以暇地搖著扇子:「他今天也差不多該到了,你這一走,剩下我跟紅塵兩個孤男,這可說不清了。唔,走不得,走不得。」一邊搖頭晃腦,手底已拉緊了孟天揚衣袖。
孟天揚也不知他嘮嘮叨叨在嘀咕些什麼,見他扯著自己不放,頭都大了,皺眉道:「是誰要來?」
「嘻,那天把你勾得失魂落魄的無雙啊!」
孟天揚面色即刻難看到極點,風驚雷踮起腳,似是深表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你也不用氣,他倒不是故意想害你,只不過他的勾魂魔眼有攝心之用,能映出每個人的內心。你在他眼裡看到的,其實是你自己的七情六慾罷了。你莫盯著他的眼睛看,便什麼事都沒有。」笑吟吟地一合折扇:「被無雙的魔眼所迷,你又不是第一人,有甚不好意思的?就算紅塵,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最後一句,卻是朝著身畔的紅衣人:「對不對,紅塵?」
平實的臉上肌肉都沒有半分牽動,只有雙眼神采一盛:「小狐狸,我說過多少次,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
「我不提,難道你自己就不在想嗎?」風驚雷難得斂了笑,針鋒相對地頂了回去。
這兩人間氣氛怎地突然變得詭譎起來?孟天揚微覺詫異,但也不欲多管閒事,逕自拂袖而去。風驚雷居然也未加理會,只瞪著段紅塵:「你敢說你心裡沒有他的影子麼?你一直帶著我東奔西走地不肯回教壇,和他避而不見,又是為什麼?」
面對風驚雷的咄咄逼人,段紅塵沒有回答,只靜靜望著陽光下漸融的雪,未幾,收回目光,摸了摸風驚雷發頂,淡淡一笑:「莫再提他了……我不是都陪著你麼,你還有什麼不樂意的?還是說,你仍在氣我將你從風家劫走?」
「我哪會那麼小雞肚腸?」
風驚雷似嗔還笑地嘟起了嘴,白了段紅塵一眼,竟是不可思議的媚。雙眸對視段紅塵木訥面上的晶亮眼瞳,慢慢露出狐狸似的笑:「不樂意的人,只怕是你罷?你喜歡的,是無雙——」
「風驚雷!」
段紅塵陡然一聲暴喝,一吸氣,恢復鎮定,沉聲道:「別再提他!我從不曾喜歡過他!」
「真的嗎?」
風驚雷笑容裡透著難以察覺的狡詐,猛地一揚手,直指段紅塵身後:「你敢看著他的眼睛說不喜歡他麼?」
霍然一凜,段紅塵疾旋身,見到沐於日光下清澈猶如水晶的人,正垂著眼,默默無言。
「……你追來幹什麼?」段紅塵別過頭,突又冷冷一笑:「你是來看他的雙目治好了沒有?驚雷已替他醫治,你盡可放心地回去繼續你的復國大計——」
臭老狐狸,知不知道自己在語無倫次些什麼?風驚雷氣呼呼地猛搖扇子:這段紅塵,明明聽到無雙的名字就心神大亂,連無雙越牆而入都未發覺,卻還在嘴硬!一甩頭,望見雲蒼正拿著個紙鷂在院門口張望,風驚雷眼一轉,連蹦帶跳地奔將過去,拖起雲蒼就往外跑,一路回頭大笑道;「你們慢慢聊,我玩紙鷂去了,不用管我!」
「小狐狸!」
段紅塵紅衣一飄,正待追去,君無雙身影輕搖,已擋在他前方三尺,依然垂眼無語。
「讓開。」
緩緩抬頭,變化萬千的眼眸落在段紅塵偏轉一側的冷漠臉龐,君無雙輕輕地道:「只要你能看著我說一句不喜歡,我就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你——」段紅塵晶亮的眼似有火焰燃起,倏地雙袖一展,整個人如一片大楓葉般輕飄飄飛出牆外。
「再跟來,我就殺了你!」
冰冷的話音入耳,君無雙清雅出塵的臉更白得近乎透明,氣息一窒,咬了咬唇,跟著掠了出去。
白雪封山,峰腳的雪卻正參差消融,匯成一股股細細清流,滋潤著新冒出嫩尖的青青草芽。風過,帶起泥土的清香,也拂起鋤土少年的碧色衣袂。
撩高了衣袖,褲腳也捲了起來,露出半截白嫩的小腿,濺著幾點新泥。少年卻顧不上擦,只是很仔細地翻松剛剛解凍的土,墨亮長髮隨意束在背後,有幾縷貼在了汗濕酡紅的臉頰。
一陣馬蹄聲傳近山谷,少年直起腰,看清了來人,澄淨的眼微漾笑意。
「已經翻了這麼大片?擦擦汗罷!」
孟天揚一躍下馬,將韁繩丟給身後雲蒼,遞過一塊帕子。
「是啊,昨天已播完了那些花籽,閒著沒事,就順便連這邊的土也鬆一下。」碧落拭著汗,一指身後大片土壤,微笑道:「過得幾月,這裡就是一片花海了。」
凝注著碧落笑容,孟天揚終是輕輕歎了一口氣:「你真決定在這裡務農種花過一輩子了麼?這谷中如此荒涼,又無人煙。」
「所以才清淨啊。」
碧落笑著拉下束髮的布條,讓山風吹乾沾汗微濕的發,說不出的愜意。
「一個人住,聽聽鳥鳴流水,其實並不寂寞。何況,你隔幾天就會來看我,真的不悶。」望進孟天揚眼底的不捨和憐意,碧落凝睇半晌,微微笑了:「你若還是放心不下,便叫總堂子弟的兒女得閒時來我這裡玩也好,反正我這小茅屋離總堂也不過相隔數里。只是我僅得粗茶淡飯招待他們,到時可要向你討些糖果來哄小孩子。」 想起從前在家照顧弟妹時的情景,他抿唇一笑,放下鋤頭:「說起茶,你們也渴了吧,我去倒兩杯來。」
看著碧落輕快地走回前方那間小小的簡陋茅舍,孟天揚神色益發複雜——碧落,真是決意要在這幽谷孤老終生了嗎?
半月前,那兩隻臭狐狸不告而別,總算令他頭腦清淨下來,原是打定主意要使出水磨工夫,說什麼也要讓碧落回心轉意,重歸懷抱。哪知第二日碧落便說想找個幽靜所在獨居,他勸阻無用,又不欲拂碧落心意,便找了這山谷,著人搭屋建灶。原以為碧落必不習慣此間生活,住得幾日就會回風雅樓……但看此刻光景,碧落竟是過得有滋有味,怡然自得。
就因為曾經錯過了一次,所以如今怎樣追逐,都無法再挽回了?……
「茶來了。」
碧落持了兩個茶杯出來,遞與孟天揚和雲蒼:「這眼烹茶的山泉是我今早新找到的,可比之前的清甜得多。如何?」
「很好。」孟天揚讚了一聲,卻哪裡真個嘗到其中味道,只覺滿口苦澀,更有一股憂傷纏繞胸臆,淡如茶氣,卻怎麼也揮之不去。
一仰脖喝盡,將杯交還碧落,指尖觸及他掌心,原本細膩的肌膚已磨出薄繭……孟天揚嘴角一跳,突地一翻掌,握緊了碧落手腕。
「孟天揚?」
茶杯跌地,碧落輕輕一抽未能掙脫,也就不再動,只望著眼前俊雅男子,微歎著搖了搖頭。
不掙扎卻也不說話的碧落……孟天揚無力地鬆手,盯著自己鞋尖一陣發呆,澀然道:「你連個補救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嗎?碧落!」
「……我現在,活得很輕鬆……」碧落摸著方才被孟天揚握過的手腕,竟也有些怔忡,眼波一轉,瞧向那大片空曠土地——
碧天、幽谷。真正屬於他自己的一片天地,雖然空寂,卻無紛擾……
「這種日子很難得,我不想放棄了。」唇邊綻開一絲笑,碧落悠悠地道,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遙望天邊,有雲彩翩翩流過。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平靜……
聽到預料中的答覆,孟天揚靜默著,慢慢抬眼,順著碧落目光也望向長天浮雲。
「如果,此刻站在你眼前的人是龍衍耀,你也一樣拒絕他麼?」
「……什……麼?……」盈亮的眼眸有一剎那的恍惚——龍衍耀?!多麼熟悉、又是多麼陌生的名字……那個有著鷹般鋒銳雙目的狂傲男子……
往昔的記憶如潮水湧進,碧落定定地忘了眨眼,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捏住衣襟。
歎息著,孟天揚自袖裡取出一方疊得齊整的紙箋,放入碧落手裡:「這張皇榜我已隨身放了好多天,本不想給你看的……」
展開細覽,碧落眼睛不禁越睜越大——新帝居然於月前駕崩!那瑞霆太子看來神清體健,怎會突染怪症暴斃?這也就算了,他竟有遺詔立皇叔龍衍耀與燕王碧落同殿稱帝,共商國事,直至小皇子成年即位……
如此說來,龍衍耀豈非又當上了皇帝?!啪的一合皇榜,碧落疑惑而帶著詢問的目光投向孟天揚,卻見他一頷首。
「新帝大喪過後,龍衍耀便已登基,仍稱煊帝,手段卻較先前厲害多了,聽說登基當日,便親自出手將有異議的端木太師、刑部李尚書及一干黨羽就地正法,朝中要職也陸續換上了他新扶植的親信……小皇子更是未曾再露過面,也不知是生是死……」
孟天揚邊說邊皺了皺眉,甚是不解新帝怎會立下如此古怪的遺詔?龍衍耀既當了皇帝,哪還會肯再將帝位讓與小皇子?勢必除之而後快。遺詔尚言,小皇子若與閃失,群臣便可廢帝。但龍衍耀豈是那班朝臣所能應付得了的?最奇的是將碧落這外姓臣子也牽扯了進去,實在搞不懂那已作古的新帝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他自是不知,當時龍衍耀雙眼既盲,又失了武功,且裝出一副瘋癲模樣,瑞霆太子才煞費苦心,出此下策來保全皇弟及龍氏基業。然世事瞬息千變,卻非他所能預料了。
原來兜兜轉轉繞了一圈,龍椅仍是落在龍衍耀手中,這,莫非也是天意……想笑卻又笑不出,碧落一鬆手,拋落皇榜,揪著胸口衣衫,咳了幾聲,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老天爺……還,還真會捉弄人,呵……」
死去的人、設過的局、曾經入骨入心的恨與悔、愛和痛,其實都沒能改變什麼……龍衍耀,依然如願登上了皇位,而他碧落,也依舊一無所有……
不,並非一無所有,至少面前這方淨土,是屬於他的……笑歎著拭了拭眼角不自知間溢出的淚,碧落撿起地上鋤頭,又開始翻墾新泥,手卻輕微顫抖著,鋤頭彷彿突然比平日重了數倍,動作也變得笨拙——
「……別弄了。」孟天揚輕輕奪下鋤頭,看碧落的樣子,真怕他會鋤中自己的腳。一撣他衣衫濺上的泥土,歎道:「你將為國君,莫再去做這些粗重活了。」
碧落吃驚地瞪著孟天揚,驀然似有所悟,指著地上的皇榜:「你,你以為我見了,就會回京城去做什麼皇帝,才藏著它不讓我知道嗎?」見孟天揚默然不語,碧落不由搖頭,笑道:「怎麼可能?我這樣的出身,若真做皇帝,豈不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哈哈。」全京城恐怕沒幾人不知道,他這所謂的燕王,不過是煊帝的男寵罷了。太子居然立此遺詔,難道是大病燒壞了腦子?無怪乎有臣子不服膺。但即使全天下人都極力擁戴,他也不會再回京城,再去面對那個人。
「我怎麼可能再回去?」笑著捂胸,又咳了起來——最近似乎一疲勞,就咳得厲害,許是在城外雪地裡的那幾天受寒凍傷了肺葉,卻到近日才漸發作?抑或是更早時積下的隱疾……
「碧落?……」
拍著他肩背,孟天揚輕喟一聲,黯然道:「你也許不會回去,可倘若龍衍耀親來天山接你呢?」
咳嗽遽然停止,碧落紅唇微微抖動,雨後碧空般澄淨的眸子劃過驚愕迷亂,只聽孟天揚清朗的聲音一字字鑽進耳中——
「我數日前便接到京城分堂的飛鴿傳書,龍衍耀已率重臣離京,一路西行,說是前來風雅樓迎接燕帝回京。」
淡淡苦笑,孟天揚朝天長吁:「說實話,我真想瞞住你的,但他這般大張旗鼓地來到,你終究會知道。我不想你日後怨我。」挽起碧落胳膊:「算行程,這一兩天裡,他也該抵達。今天我來,就是帶你回總堂的,走罷。」示意雲蒼牽過坐騎,手一托,已將碧落穩穩送上馬背。跟著一躍,也翻身上馬。
猶自沉浸在震驚裡,碧落迷迷糊糊地抓緊身後孟天揚塞進他手中的韁繩,一聲嘶鳴,駿馬飛奔而起。
勁風刮過兩側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漲熱的頭腦似有所冷卻——他正離那個清淨幽谷越來越遠……
是要回去總堂等著見龍衍耀?!見那個在城門外、從他身邊無聲離去的人……明眸睜得更大,眼底卻不自察地騰起一絲莫名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