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暮藹如血,燭影搖紅,將床上一躺一坐的兩個人影照落牆壁,隨燈火輕輕顫動著。
凌霄握著司非情蒼白微涼的左手,斷指的血早已止住,傷口卻始終灼痛人心。冰寒的雙眼似是承受不住般闔起,又復張開,移上司非情額頭那一道深入發間、觸目驚心的傷痕,不禁長歎——
我一直以為留下你,好好地愛你,慢慢地讓你對我改觀,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心意,可如今,我知道那只不過是我的妄念罷了。
在你日間用翠玉爐砸上自己的一剎那,我心裡原先殘存的一點希望也被你砸得徹底破滅。你,真的是寧可死,也不願和我在一起,不願讓我喜歡你……
可我,只是單純地想愛你……司非情……
「……主人……」風奴和月奴端著晚膳連袂入內,聽到那蘊涵無窮悲愴的歎息,亦為之惻然。沒有想到,素來高傲冷峻的主人竟真的動了情,甚至不惜斷指明志,也更沒有想到,那個司非情居然寧願自盡,也不肯接受主人的愛意……
一面默默佈置晚膳,月奴目光不自禁地轉向床上昏睡至今的司非情,神色變幻不定——司非情,你竟能為那個孟天揚,那個可惡的風雅樓主連命都捨棄麼?
「……吩咐下去,明日午時在山腳備好車馬。」凌霄仍凝望著司非情,平靜無波地道:「我送他回風雅樓——」
「主人?!」兩婢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滿臉驚訝。
一握拳,風奴也顧不得禮數:「主人,你怎能就此罷手,送他回去?——」月奴聽她口無遮攔,連忙一扯她衣袖,風奴仍大聲道:「難道主人就白白為他斷了兩指麼?風奴都不甘心——」
沒有預料中的呵斥,凌霄反微微笑了:「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有什麼好後悔的?……不用多說了,快去吩咐僕役準備便是。」
風奴依舊忿忿不平,卻也不敢再多言,同月奴一齊告退。
玄冰墨眸含著溫柔暖意深深盯注在司非情無甚血色的面上,半晌,凌霄俯首輕輕一吻他略顯蒼白的嘴唇——司非情,這是我凌霄最後一次吻你了。明天我就會送你回去,回到你喜歡的那個人身邊……你高興麼?
我沒有後悔愛上你!即使你並不喜歡我,甚至憎惡我,我也還是沒有後悔愛上你!為你動了情、亂了心、斷了指,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凌霄自願的,我無怨無悔!
是的,我不會後悔!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得到你的心……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會再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情!我一定會耐心地等待你愛上我!可惜,人不可能退回到從前……
細細摩挲著掌中纖長的手指——是我的錯,讓你今後都無法再撫琴,再也聽不到你天籟般的絕俗琴聲……所以,就讓我和你一樣,日後都不能再奏簫罷。失去了你的琴音合鳴,凌霄城也從此不會再有我的簫聲響起了。
失去了你,我又要重新過回那種孤獨的日子了,那種冷冰冰的、毫無生氣的、空虛寂寞到連心都被凍結的日子……我真的不想讓你離開我!我真的好想你能留下來陪伴我!但,你不樂意,我不會再強求你了!我,不想再傷害你!
希望送你回去能讓你不再那樣討厭我!希望那個人可以讓你真正開心起來!雖然我不捨得你走……難捨到心痛、心冷……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九重軒竟是如此冷清陰寒,一直滲到骨髓的冷,讓我無法忍受的冷……
燭花輕搖明滅之際,一點晶瑩倏地跌落司非情手背,折耀出七彩光芒——
凌霄怔怔望著那一滴水珠,突然間,又一顆滴落。回手一摸臉頰,才發覺不知何時已濕熱一片——
那,就是眼淚麼?我,怎麼會哭了?
我竟然在流淚……
……
頭好痛!眼皮重得幾乎睜不開!我這是在哪裡?好像有人握著我的手,是誰?那溫暖的、有力的手掌……
是你?司非情癡癡看著面前白衣勝雪的男子——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視的容顏,卻帶著溫柔到叫人心碎的神情……好美、好親近的人!可是,為什麼你在流淚?為什麼你這麼難過?為什麼你的眼神如此哀傷?讓我的心也跟著難受……
你不要哭了!我不想看到你傷心的樣子!別再流眼淚了!
「……不要哭……」右手撫上雪衣男子面龐,想擦去那些叫自己莫名心酸的淚珠。
?司非情!細膩微涼的手掌撫在臉上,凌霄一時竟無法反應,司非情在幫他抹眼淚嗎?
「……司非情?……」終於回神,按住司非情的手,凌霄聲音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別哭……」司非情像哄小孩子一樣,看到這個俊美又溫柔的雪衣男子止了眼淚,他心裡竟覺得說不出的高興,忽然似想到了什麼,輕蹙著眉:「司非情?你是在叫我的名字麼?——」
什麼?凌霄驟然僵住,直直望著司非情皺緊眉頭,一臉迷惑地搖著頭:「怎麼我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我,我是誰?……你……又是誰?」
我為什麼記不起自己是誰了?我究竟是誰,現在是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我的頭好痛,好痛……抽回手,司非情抵著兩側太陽穴,腦海一片混亂不堪——
「我頭好痛,怎麼什麼都想不起來?……好痛……」
「……司非情?!」凌霄最初的驚駭褪去,將司非情攬入懷裡,輕撫他背心,胸中翻騰,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司非情居然失去了記憶……是翠玉爐那重重一擊震傷了頭腦麼?什麼都不記得了麼?……
溫柔的撫摩讓司非情慌亂的心稍稍平定,抓著那他醒來第一眼就直覺十分親近的男子衣袖:「我,我是叫司非情嗎?你是誰?你認識我的,對不對?……」
凌霄凝望著那雙即使染上驚惶迷亂卻依然明淨如初的眼眸,緩緩垂首,輕柔吻上司非情微顫的眼簾:「凌霄……我的名字!」
「……凌……霄……」司非情呢喃著,任由凌霄細密的輕吻落在眼上眉間,竟不可思議地感到一陣安心。
「主人,車馬已安排妥當,啊?——」風奴一腳踏進內室,見狀下半句話噎了回去。身旁月奴也是張大了嘴,怎麼可能?那個對主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司非情怎會如此一反常態地偎在主人懷裡,還滿臉依戀的樣子?撞昏頭了嗎?
聽得叫聲,司非情轉頭見到兩個目瞪口呆的美艷女子,不認識……
「凌霄,我這是在哪裡?她們又是誰?我……」一肚子的疑問,司非情緊緊抓著凌霄的手,問個不停。
月奴險些跌倒,還居然被她猜中了,這司非情看來真的是先前被撞昏了頭,什麼都記不起了。這,這該怎麼算?主人啊——
「啊——」司非情突然一聲驚叫,卻是看見了自己左手斷指:「我的手怎會這樣?」
凌霄唇角一抽搐,還未說話,司非情目光觸及他右手傷處,更是大喊起來:「凌霄,怎麼你的手也受了傷?」捧起瑩白如玉的手掌,心頭沒來由痛得厲害,一時竟忘了自己的傷。
他一臉驚痛的表情,倒似凌霄的手比他自己的更重要。凌霄胸口一悸,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那次受了劍傷時,司非情也是這般緊張地執著他的手……
「還不是因為你,主人的手才會變成這樣——」風奴忍不住插嘴,就算司非情失去記憶,她還是一樣討厭這害得主人亂了心神的小鬼。
司非情一震,凌霄已冷冷斥道:「多嘴!出去!」
風奴瞪了司非情一眼,同月奴退去外間。
「……凌霄……真的是因為我麼?你的手……」司非情心口難受之極,這麼好看的近乎完美的手,是為了他而斷指麼?
「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願意的……」凌霄眼裡泛起一絲澀然:「司非情,你不用放在心上。」這,是我傷害你的代價!
凌霄!呆呆注視著雪衣男子,為什麼你又露出這種既溫柔又叫我心痛的神情?……無意識地,司非情雙手捧住凌霄俊美臉龐:「你不要再難過了,你剛才哭的時候,我心裡都好難受……」
「司非情……」握住他雙腕,凌霄久久望著司非情清澄含憂的眸子——
「我不會再哭的,不會再讓你心裡難受了……司非情……」凌霄微微笑著——我不會再做讓你不喜歡的事情的。
噙著淺笑,俊美得令人目眩神搖的凌霄!司非情竟無法移開視線,有些愣愣地道:「你笑的時候真好看……」瞧見凌霄驟然睜大的墨眸,他無端一陣羞赧,臉一紅,囁嚅道:「這個,我的意思是,是……」
——「你笑的時候真好看……」
話聲入耳,凌霄已然癡了——沒有忘記兩人第一次琴簫合奏時,司非情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如此。
同樣的話語,同樣的呆愣表情,同樣羞紅的臉,同樣不知所云的解釋……
是時光倒流了麼?是退回從前了麼?……
猛地將司非情緊緊抱進懷中,一低頭,已攫住他淡色唇瓣,卻只是溫柔得呵護似地輕吻淺觸著——司非情!司非情!
我知道無法回到過去,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這一次,我會用一生的時間和耐心來等你愛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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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塗完了麼?」司非情坐在床上,摸著額頭薄薄的一層清涼藥膏。昨天聽凌霄說,他是不小心撞到了頭,才會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不過看銅鏡裡那道傷痕,自己還真撞得不輕。
「好了。」輕輕在隱藏發間的傷口上也抹了藥,一側風奴忙遞過絲巾給凌霄擦手。
「別亂碰!我來幫你梳——」見司非情理著散亂黑髮,凌霄一把按下他的手:「你自己看不到,小心碰到傷口。」拿起風奴奉上的角梳細細為司非情梳理髮絲。
?!這,怎麼會這樣?跟著風奴一起端漱具入內的七少爺呆立一旁,眼眶似乎都要瞪裂了——司非情何時同那個王八蛋變得如此親近?
他滿腹驚疑卻說不出口,只能看著凌霄面帶微笑地替司非情梳洗更衣,司非情居然也是一臉笑容。死死盯著床上相傍而坐的兩人,七少爺全身都輕抖起來。司非情!
為什麼這個艷麗少年目光凶狠地緊盯著他?司非情疑惑地看了眼七少爺,搖了搖頭,不明白。突然身子一輕,被凌霄打橫抱起。
「凌霄?」
「帶你去溫泉,昨天都沒有去——」凌霄淡淡一笑站起身。
「哦,這個,你不用抱啦,我自己可以走。」司非情臉微紅,雖然昨天被凌霄摟抱親吻的時候一點都不覺得彆扭,不過當著他人的面,好像不太合適……尤其那少年的眼睛彷彿要噴出火來。
「凌霄,讓我自己走——」司非情抓住他手臂,堅持道。凌霄一笑,扶著他穩穩站定:「好,隨你了。」拉起他手並肩走了出去,薄唇不禁彎起,縱然失憶,司非情的倔強脾氣還是跟原來一般無二。
司非情!七少爺恨恨看著兩人背影消失,握緊了拳頭,卻聽身後風奴冷冷道:「你氣什麼?他害得主人斷指,竟還可以如此逍遙地待在主人身邊……我比你更氣百倍,又有什麼用?」
她肩頭微顫,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吐了口氣,走到七少爺面前,瞧著他滿臉怒意,突然一笑:「難不成你也喜歡他?呵,那就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他如今除了主人,誰都不認識——」
七少爺一下愣住,風奴已冷笑著轉過身:「不過,他對那什麼風雅樓主倒也癡心,居然想拿香爐砸死自己,也不肯留在這裡。哼哼,卻偏偏死不了,反而失了記憶,結果還不是和主人在一起?……」
失去記憶?七少爺震驚之餘也幡然醒悟,難怪司非情先前看他的眼神如陌生人一般。只是,怎可如此?樓主還在苦等司非情回去啊……他用力咬著唇,風奴已自行走去外間,聲音卻仍悠悠傳進他耳裡:「你可別想打什麼鬼主意!主人現在這麼高興,誰敢多生枝節,我絕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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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捲揚起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天地白茫茫的望不到盡頭。凌霄白衣翩翩,雙手負背,悠然佇立九重軒外,含笑看著在雪地裡興高采烈的司非情——
「凌霄,你不過來一起玩?」司非情揉起一大團雪,傷勢半個月前就已痊癒了,今天和凌霄在石室練完劍回來,雪下得比平時都要強勁,他便拉凌霄出來堆雪人。
「凌霄,真的很好玩,你也來堆一個吧……」
「凌霄……」
冰眸始終隨黛青身影轉動,眼裡的笑意益加明朗——真是沒料到,失卻記憶的司非情竟然比原先更黏著他,簡直每時每刻都不捨得他離開視線,就像此時——
「凌霄,你看我這個雪人堆得好不好?」司非情拉著凌霄衣袖向那憨態可掬的臃腫雪人走去:「可惜沒有黑煤,只好用石頭做眼睛了……」
「是麼?我從來沒有玩過這些東西。」凌霄同司非情一齊蹲了下來,摸著那胖胖雪人,嘴角揚起,想不到這小孩子的玩意也能讓司非情如此高興,不過既然他喜歡,也由得他去。
「我也是第一次堆雪人,小時候都只能看別人玩,而且我家那邊也沒有這麼大的雪……啊?」
笑容驀然一僵,凌霄側首望著司非情,目光頓轉幽邃——
脫口而出的話令司非情也倏地一呆,臉上浮起迷茫,自言自語道:「為什麼我小時候都不能出去和別人玩呢?……啊,好像我成天都在吃藥……我是得了什麼病嗎?」
他輕輕拍著額角,只覺有些模糊的景象不住閃現眼前,卻終究看不清楚,頭又漸漸漲痛起來——對啊,依稀記得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風雪,我以前不是住這裡的麼?……
「凌霄,你知道我家在哪裡麼?我好像原來住在別的地方……」頭好痛,想不出,司非情放棄地一甩頭,轉而向身邊的雪衣男子求助。
司非情,你是想起了從前嗎?凌霄定定看著他,胸口無預兆地沉悶——我都幾乎忘了,你只是因為傷了頭腦,失去記憶而已,如果哪一天腦間淤血散盡,你或許就可以恢復記憶的……你現在,已經開始慢慢清醒了嗎?……
「你怎麼了?凌霄」司非情將手在他眼前一掠,凌霄怎麼突然發起呆來了?
輕抒了一口氣,凌霄拉他起身,微微笑道:「你曾說過自己原住杭州……那邊確實不似天山,能見到如此狂風大雪。」
杭州麼?司非情在心裡念了一遍,卻也沒什麼更多的印象,呆了一下,只聽凌霄靜靜問道:「……想回去看看麼?……」
為什麼凌霄的神色又變得有些許憂傷?司非情心頭怔忡,卻不假思索地搖頭:「不用了,我喜歡留在這裡……」
「……司非情……」凝注片刻,凌霄輕歎著替他彈落衫上雪花:「回屋裡去吧……」攜手轉身,俊美面上泛著一絲苦澀——聽你說喜歡留在這裡,我應該是高興才對,可我,卻無法開心。因為那並不是你真正的意願……
這些日子,我一直都沉浸在失而復得的欣喜之中,卻忽略了,有朝一日你可能會想起從前的一切。到那時,你還會說喜歡留在這裡麼?留在我這個曾經數度傷害你,甚至將你逼上絕路的人身邊麼?
你不會的!你只會更恨我,更急迫地回到你喜歡的那個人身邊……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會恢復記憶?可我明白,無論早晚,那一天終是會來到的……凌霄悵惘長歎。
「凌霄?……」似乎帶著無比哀傷的歎息叫司非情一陣心悸,才喊得一聲,就已被凌霄牢牢摟在胸前,他睜大了眼睛:「你今天不開心麼?」
雙臂用力收緊,語氣卻異常溫柔:「沒有,我只是想抱一下你……」只有抱著你,我才確信這一刻是真實的……緩緩覆上淡色唇瓣,輕柔碰觸著:「司非情……」
——只有現在,我可以如此擁抱你,親吻你。等你想起了一切,我也就失去了一切……
雪紛紛灑灑,飄落在白青相融的兩個人影上。
軒內,一道憤怒的眼光始終越過窗欞盯注著兩人,手心已掐出了血,七少爺仍無知覺,只是扭曲著艷麗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