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主人?」風奴詫異地望著屹立危崖的主人,天方破曉,主人怎麼就在這裡沉思,平時不都是在九重軒等司非情睡醒後一齊去練劍的麼?
沒有回應,凌霄凝望著深不可測的崖底,靜如盤石。良久,長長喟歎一聲,冰冷的笑聲割破寂靜:「不知道人從這裡跳下去,會是怎樣?呵呵,想必是粉身碎骨罷……不曉得還有沒有人肯跳?」
風奴難以置信地挑起眉,素來睿智的主人怎地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明知死路一條,還跳下去做什麼?一時竟答不上話。
似是明瞭她心中所思,凌霄淡然一笑:「我面前也有個懸崖,可我依然忍不住想往下跳……呵,我凌霄原來也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明知結果,還是陷了進去……」
「……主人——」風奴麗眸升起了然和憤恨——都是那個小鬼!一咬貝齒:「主人是擔心他恢復記憶後會離開麼?那就讓他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好了!主人明明可以輕易做到的——」
「住口!」凌霄驀地喝止,衣角無風自動。
「只要用金針刺穴封住他腦部幾處穴位,就可以永遠留下他了。風奴不明白,主人為什麼還在猶豫不決?」臉漲得通紅,風奴一昂頭,豁了出去:「若是主人不忍下手,風奴這就去替主人解決煩惱——」
「啪」一聲脆響,凌霄身形未動,卻已凌空掃了風奴一記耳光,冷如寒冰地道:「你如亂來,我便逐你出城,今生都不許再踏入半步。」
「風奴……知道了」捂著火辣辣的紅腫面頰,風奴死咬著唇。
「你先退下,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風奴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凌霄遙眺著不知名的遠處,雙眸凍如烏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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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了一聲,司非情看七少爺獨自一人捧了臉盆面巾入內,好生奇怪,怎不見平日那個叫風奴的女子?還有,一早醒來,凌霄也沒了蹤影。
一邊梳洗,他不由瞧了七少爺一眼,聽那些侍婢說,這艷麗少年是個啞巴,倒有些可惜。不過這少年每次看他眼神都古古怪怪的,不知怎麼回事。
他放落面巾,七少爺卻沒有像平時一樣退出,只是緊盯著他。司非情奇道:「你還有什麼事麼?恩?這是什麼?」
蹙眉展開七少爺硬塞進他手裡的一張迭得十分細緻的白紙:「……孟天揚?……」
白紙上只有三個字——孟、天、揚。是人的名字麼?還是別的?……司非情一愣,抬頭道:「我不懂是什麼意思?」
司非情!七少爺恨恨一扯頭髮——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那是以前你自己寫的啊!司非情!
他張大了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臉色痛苦到了極點。司非情歉然一笑:「我真的看不明白——」
猛地抓住司非情手腕,七少爺將他拖到書案旁。司非情原可輕鬆掙脫,但見這少年行徑怪異,也就跟著他來到桌邊。七少爺拿著紙筆,手不住發顫,在紙上寫了孟天揚三個字。
司非情更是茫然不解,只能看著七少爺寫完了一張又一張,卻只有那三個字,忍不住問道:「你想告訴我什麼?你不會寫別的麼?」
身軀陡然僵直,嘴角抽搐著,七少爺突然發出一聲嘶啞的吼叫,發瘋似地把檯面的紙統統掃落,紙片立時如雪花般灑滿一地,到處都是孟天揚的名字。
望見司非情訝異表情,七少爺拳頭重重砸上書案,眼淚撲簌簌滾落——
這少年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如此悲痛?司非情胸沒來由一陣窒息,剛想說話,卻聽門前一聲尖叱:「你在搞什麼鬼?——」
美艷女子風般捲進,一把揪住七少爺,劈面扇了他幾個耳光,眼光掃過滿地白紙,狠狠地道:「早警告過你,居然還敢胡來,找死嗎?」拖起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她動作極快,司非情兀自摸不著頭腦,七少爺已被風奴帶走,他望著那一地寫著孟天揚的白紙,呆在當場。
風奴到得軒外僻靜處,將七少爺往地上一推,一腳踩上他胸口,厲聲道:「你想讓他記起孟天揚麼?我早說過,不許多生事端,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麼?」腳下微一用力,七少爺臉色登時慘白,鮮血奪口而出,染上地面冰土。
他冷汗直冒,風奴卻只冷冷瞧著,倏地收回腳,手掌撫上仍然腫脹灼痛的臉,目光變幻,見七少爺撐起身子,她冷笑道:「那個又呆又愣的司非情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為他這般拚命?」
她也知道七少爺根本不可能回答,正眼都不看他,遙望遠方冰峰,喃喃自語道:「竟然主人也那樣執著於他……呵呵,還說要趕走我……」
摸著凸起的指痕,那是主人第一次打她罷……麗眸一闔又張開,自嘲一笑:「你知道我侍奉主人多久了麼?我十二歲就跟著他,在這冷冰冰的地方待了足足十三年……十三年,你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那意味著什麼?……」
她聲音慢慢低了下去,直至細不可聞。怔了半晌,回望七少爺:「我讓你無法出聲,你一定恨得我要死。可我該去恨誰?你不過才個把月開不了口,我卻已經做了許多年的啞巴了,我心裡的話,心裡的痛苦又該找誰去說?……」
七少爺動了動唇,又是一縷血絲溢出。風奴呆立片刻,提起他緩緩走回九重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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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天揚?愣愣看著這鋪滿一地的三個字,司非情終是搖了搖頭,不曉得適才那個古怪的啞巴少年為何情緒激動到那般地步,還有那風奴也是怒氣騰騰——
隨意在書案旁一坐,心中略覺煩躁,他拿著筆在紙上隨手亂劃,恍惚出神——怎麼還不見凌霄?平素這時候都該去石室練劍了。昨日剛學完那套精妙絕倫的劍法,凌霄還說今天要開始教他手劍呢!可為什麼一早就沒了人影?
一擱筆,司非情站起身,凌霄說不定先去了石室。他舉步待行,突然一呆,拿起剛才自己無意中亂塗亂畫的紙——
?孟天揚!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寫下這三個字。盯著墨跡未乾的字,司非情忽地撿起七少爺最先塞給他的那張白紙,不禁啊的一聲低呼。
兩張紙上的筆跡竟然一模一樣!
那也是我寫的嗎?我何時寫的?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這三個字跟我有關麼?司非情心中犯疑,憶起先前七少爺與風奴的異樣舉止,他隱隱覺得這孟天揚似乎與自己大有干係。
可我真的想不起來!一敲腦門,頭又開始漲痛,司非情皺緊眉,好像每次只要他一回憶過去的事情,頭腦就疼得厲害,看來自己那次實在撞得太嚴重了。
「孟……天……揚……」無意識地呢喃著,司非情將紙放落書案。算了,以後再問凌霄知不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罷。
抬起眼,卻正好對上身前雪衣男子玄冰似的眸子——
「啊?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司非情嚇了一跳,隨即臉微紅,他耳目也太不靈敏了。
「我已經在你面前站了好一會了……」凌霄淡淡笑著,冰寒目光移向一地白紙:「想到什麼了,這麼出神?」
「凌霄,我還剛想問問你,這孟天揚是什麼意思呢?」司非情指著自己寫的那兩張紙:「好像我以前寫過這三個字,可我記不起來了。你知道麼?是人的名字嗎?……」
修長瑩白的手指輕輕拈起紙箋,凌霄凝視那黑得刺眼的三個字,久久無言。
「凌霄?……」
微微一笑,凌霄手一鬆,白紙飄落書案:「他……應當算是你姐夫——」
司非情一呆,睜大雙眼:姐夫?
「我有姐姐麼?」摸著頭,司非情大感意外。
凌霄一頷首:「還是你以前告訴我的。不過你姐姐尚未過門便過世了,是他收留了你……」他坐在桌邊,露出淺淺澀然。
是麼?但為什麼沒印象?司非情愣了一陣,疑惑道:「那我怎麼又會到了這裡?……我,我姐夫呢?」
深深望進那雙不染纖塵的純淨眼眸,凌霄終是心底一聲輕歎,微笑道:「你原本確實身患絕症,是你姐夫求我替你醫病,我才將你帶了回來——」他握起司非情的手略一摩挲,神色甚是惆悵:「我卻沒想到自己會慢慢喜歡上了你……」
司非情一直怔怔聽著,聽到最後一句,臉不覺有些發熱:這是凌霄首次說喜歡他罷,雖然平時凌霄都有擁抱輕吻他……心跳快了幾拍,一絲淡淡的甜蜜漾了開去……
凌霄……
指尖細細撫著司非情掌心,凌霄默然半晌,站起身:「你的病早已根治,想回去麼?——」
司非情驚訝地看著略帶憂傷的俊美男子,凌霄是要他離開這裡嗎?胸臆一緊,他急急道:「我不要回去!我,——」猶豫著,他低下頭小聲道:「我,我也喜歡你……」
「……司非情?」凌霄神情複雜之至,未幾,微微歎息,捧起司非情羞紅的臉龐,正視他明淨雙眼:「那倘若我曾經傷害過你,你也還是喜歡我麼?……」
這,凌霄怎麼可能傷害他?司非情一愣,旋即笑道:「你對我那麼好,又怎會傷害我?」
充滿信任的無邪笑容像尖針扎進凌霄心頭,他盡力克制著不讓自己顫抖,點了點頭:「對,我絕不會傷害你的……該去石室了。」
拉著司非情一路走出九重軒,雪白衣袖飛揚間,白玉般的指縫一張,一枚細如牛毛的金針悄無聲息掉落雪地,很快就被飄揚的雪花覆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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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輕靈如水銀流瀉,映著冰光雪影自窗欞投灑床前,微弱燭焰無聲輕燃,室內一片寂靜,只聽到悠長輕緩的呼吸。
司非情悄悄地撐起上半身,凝望著身側凌霄。即使在睡夢之中,凌霄俊美的輪廓依然似劍鋒般銳利懾人,華貴得叫人不敢逼視——
劍一樣的凌霄!冰一樣的凌霄!也是溫柔的、令他從心裡喜歡的凌霄!司非情一邊看著,唇角不自覺已彎起——真的好喜歡!
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可我就是喜歡你!從我醒來第一眼見到你,見到正在默默流淚的你,我就有種又喜歡又心痛的感覺。你的每一滴眼淚都讓我莫名的難受,讓我忍不住想好好安慰你,幫你止住淚水!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樣傷心,你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但我,卻想讓你開心快樂起來。我喜歡看你微笑的模樣!喜歡你摟著我,輕吻我……
我總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喜歡你很久了……可惜我記不起過去的事情,不知道你我從前是怎樣相處的。我,其實有點遺憾,卻沒有疑惑,因為我相信,原先的你也一定是像現在一樣的溫柔……
溫柔的、我喜歡的凌霄!
屏住呼吸低頭,在凌霄薄唇上小心翼翼地輕觸即離,臉微微發燙——應該不會驚醒凌霄吧……
帶著滿足的笑容重新睡下,司非情很快入眠。冰寒的眸子卻幾乎在他入夢同時張開,緊盯著他,目光閃動——司非情,剛才是你第一次主動親近我……
長指蜻蜓點水般在司非情淡色唇瓣一劃而過,凌霄驚喜的眼神卻漸漸蒙上陰影。
——當你恢復記憶後,你一定會後悔今晚吻過我罷。司非情……
我確實想過要徹底抹去你的回憶,可我做不到。我無法傷害如此信任我的你,縱使將來你會想起一切,縱使將來你會決絕離去,我,還是下不了手。我,絕不會再傷害你了……雖然我很痛苦。是的,我現在就像是被判了死罪的人,知道自己必死,卻不知道那一刻何時到來。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你清醒,等你離開我——痛苦的沒有希望的等待。
我凌霄,居然變得如此無用!我都厭惡這般優柔寡斷的自己,只是我終究狠不下心。我的劍,可以蕩盡一切,卻斬不斷自己的情絲;我,可以折服天下高手,卻輸給了你,還輸得一敗塗地。但我沒有後悔,因為是我心甘情願愛上你的,我認了……
無聲苦笑著,凌霄看著司非情的睡顏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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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行!」司非情收回細長秀氣的右手,好生失望:「手劍的要訣我都可以倒背出來了,可一點劍氣都沒法催動——」
「哪有這麼快就練成?」冰眸染上笑意,凌霄搖了搖頭:司非情固然是天生習武的良材美質,再輔以石室霧氣相助,短短時日他的劍術便已登堂入室,不過有時候也實在是呆得可以——
「武學之道貴在持恆,豈是一朝一夕便可速達的?」凌霄舉袖,替他拭著鬢邊細汗:「我當時都練了年餘才略有小成,至於能隨心運用,六七年也不算長久。你只不過學了幾天,就——」
「我知道了。」趕緊截住凌霄話語,司非情臉一陣熱辣辣的,暗中一吐舌頭,只覺自己太過愚蠢。殊不知這些孩子氣的舉止盡數落在凌霄眼底,輕抖著肩,凌霄不由笑了起來。
「凌霄?」司非情臉刷的紅到耳根,雙眼卻情不自禁地注視面前笑容醉人的俊美男子,心跳突然加快——凌霄笑的時候真的是非常好看,好喜歡看……
「接著!」凌霄長袖倏地捲起幾上利劍拋向司非情:「時候尚早,陪你練多一會劍罷。」
一凝神,司非情屏棄雜念,劍如冷芒寒電直指凌霄,偌大石室頓時白霧翻湧,風雷聲起。
凌霄薄唇噙笑,臉色卻極是凝重,手掌揮揚間劍氣四溢。司非情近日來突飛猛進的劍術令他也不敢托大,若不用手劍,只怕還真有些抵擋不住那狂妄霸氣。
雪白黛青的身影忽一交錯,寒光一閃,劍脫手飛出。司非情啊呀一聲:「我又輸了——」
微微一笑,凌霄抬高衣袖,上面赫然裂了一道縫:「假以時日,你想贏我也不是太難。呵呵,等你手劍有成,我凌霄也終於可以找到真正的對手了。」
司非情拾回劍,聞言赧然道:「我怕自己太笨,也不知道要練到什麼時候才能和你一樣……而且,」他頓了頓,抬頭正色道:「我絕不會真正和你作對的。」
司非情?凌霄訝然望著眼前年輕男子,一臉嚴肅的司非情,完全沒了平時的稚氣迷糊,竟透著說不出的逼人氣勢……玄冰墨眸深深凝望明淨無塵卻帶著無比堅定的雙眼,凌霄露出淡然笑容——他一直當大孩子般呵護教導的司非情,是在悄悄蛻變麼?這個小他十多歲的又強又呆的司非情,正在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子麼?
微笑不語的凌霄讓司非情有些怔忡,他是不是說錯什麼了?可凌霄又不像生氣的樣子。
唇角的淺笑漸漸消散,凌霄執起他的手,輕歎道:「但願如此……」
——若有一天,你想起了從前的一切,想起我曾經強加給你的傷害和痛苦,你會怎樣看我?又會怎樣對待我?……
「凌霄?……」緊緊反握住凌霄手掌,司非情心情也隨著他的澀然神色沉重起來,為什麼凌霄總是會時不時流露出憂傷?那種叫自己心痛的、莫名酸楚的憂傷……凌霄,究竟為什麼如此傷心?如此不快樂?
——我可以幫你嗎?我想看你的笑容!我想要你真正開心起來!凌霄……
「……你有什麼煩惱嗎?凌霄……」
緩緩放開司非情的手,凌霄滿含愛意和憂鬱的視線掠過司非情投在他身後的石壁上,沉默良久,清冷的略顯空洞的聲音響起:「我擔心……有朝一日你會離我而去……」
「不會啊——」司非情詫異地大聲道,為什麼凌霄會有這種想法?
「我說過我,我喜歡你,我不會離開這裡的——」有點焦躁地重新抓住凌霄手腕,司非情胸口漲得難受,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咬著嘴唇。
靜立半晌,凌霄最終一聲喟歎:「不說不開心的事了……去溫泉沐浴罷,都練了半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