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轉機...
第二日用過早飯大太太就要下山,使人到前邊催問了,回說三位老爺正在書房議事,還得些時候。"
姚氏知道是老爺跟大伯商量今年佃租的事,一時半會只怕商議不完,因留大太太道:「大嫂好容易來一次,且不忙著走,上回來時屋裡頭都還空著,如今收拾了,好歹也轉上一轉。」廷瑗昨日剛收拾的屋子,十分得意,便也在一旁攛掇著母親去瞧。
大太太聽了倒有心去廷媛住處看看,遂含笑點頭應允,由姚氏相陪著一行人往後面去逛,一路上行經之處不過略站站腳,誇讚兩句便往下一處遊覽。姚氏知其意,也不如何耽擱,只引了眾人順著抄手遊廊直奔後面罩房而去。
不多時,眾人繞過一道影壁,步入一進方方正正的小院,但見目光所及處一片綠意盎然,除一條彎彎曲曲的石子甬道通著八間坐北朝南的正房外,遍地栽的也不知是什麼異草,碧青的葉子趴在地面上枝蔓著,將當院覆蓋的嚴嚴實實,一點泥土也不露,更有順著台磯爬到山牆上沿著屋脊垂簷而下的,襯著正房的青磚黛瓦一壁粉牆,真是好一個幽靜的所在。
眾人正站在院門處瞭望,冷不防自院角一叢油綠的芭蕉後面立起兩個穿著白底藍花布裙的丫頭來,仔細一看,原來那芭蕉後頭的蔭涼處設著一張石桌一對石椅,想是那兩個丫頭剛才正坐著納涼,忽見一群人進來,才慌忙起身。
廷瓏見是自己屋裡新選進來的兩個叫米蘭和鈴蘭小丫頭,大約是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臉都白了,便笑著道:「有客來,還不去倒茶。」
那兩個小丫頭聽見姑娘發話,忙蹲身行禮,嘴裡喃喃答應著,碎步疾行往屋裡去了。
廷瓏看著她兩個進去了又邀眾人道:「大伯母到我屋裡坐坐,喝杯茶吧。」說著上前去引路,帶著一行人進了自己房裡。
大太太進門只見廷瓏這屋是三開的敞間,當中一間是堂屋,中堂處高懸著一幅衣帶飄飛的仕女像,畫下擺著一張紫檀翹頭案,案上清供了一隻闊口青瓷花缸,裡面養著一大捧亭亭玉立的白荷,都是含苞未放的骨朵兒,清雅非常,又見那案兩旁只一左一右放置著兩把圈椅,別無其他擺設,就知廷瓏並不在此處起居。
廷瓏等大伯母打量了一遍堂屋,才走到東邊那間門首,親自打起墨綠暗花軟簾,請眾人進去坐。姚氏只叫大嫂先行,自己反退後一步,大太太便扶了廷瑛進門,卻見這屋裡靠東設著臥榻,一架紫檀雕花的滿頂床,床上垂著兩重帳子,裡面的是一掛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紗帳,外面另有一重墨綠厚緞的帷帳勾在兩邊的銀鉤裡,因知道女孩子心裡潔淨,大都不喜叫人進臥房去鬧,便在門口止步,笑著轉身道:「你們女孩子的臥房尊貴的很,豈是隨便進的。
廷瓏聽了就笑著往裡讓,道:「看大伯母說的,我只這間屋還乾淨些才敢請大伯母進來坐,別處都堆的亂七八糟的,怕大伯母笑話呢。」
姚氏也笑著說:「這丫頭從來也不講究那些,嫂子進去歇歇。」
大太太到底不肯進,廷瓏只得將一行人讓到書房裡去坐了,小丫頭們早端著茶等在一邊,紫薇和紫籐兩個上前去斟了,廷瓏親自捧了茶挨個給大伯母,母親,四嫂並大姐姐廷瑛奉上,才在南窗下陪著坐下。
廷瑗因昨兒光忙活自己屋子了,也還是第一回進廷瓏書房,便見了什麼都覺得有趣,四處走來走去的看著,只見她這屋子十分曠朗,東西全都規規整整的四面靠邊擺著,東邊立著兩座高高的書架,從上至下七八層隔斷,滿滿的插著書,書架邊上還放著一架梯子,那梯子也與別處不同,三角的支架,兩邊都可上人,踏板也寬闊,看著就穩當。北邊牆上掛著一張古琴,旁邊窗下設著黃花梨木琴案,案上供著一隻螭紋宣德爐,裡面插著三根燃了一半的檀香。西邊立著一面牆寬的博古架,架上空空的,想是還沒來得及往上面擺放玩器,便也不過去,只踱步到南窗下看書案上的東西,見了那上面除書籍筆墨外還放著個汝窯的青蓮大盆,裡面游弋著幾尾金魚,便道:「這盆用來養花是好的,養魚卻不好,我有一隻透明的玻璃缸,用那個養魚從四面都能看見魚兒姿態蹁躚,等下回大哥上山,我叫他給你拿來。」
廷瓏正答大姐姐問話,聽見廷瑗說話,忙推辭道:「那東西金貴,我養這些個魚,不過是為了養護眼睛,到用不著那麼精細的器皿,恐怕失手打了,倒要心疼。」原來廷瓏因見蠟燭,油燈再亮也有限,每晚都在這樣的環境裡,怕傷了眼睛,此地卻沒處配眼鏡去,便想起梅蘭芳先生練眼睛的「偏方」來,也養了幾條金魚,沒事的時候就追著看一會兒,似乎倒真有些用處,連母親都說她眼睛透亮有神,且形狀漂亮。於是不光自己養,還分潤給廷玉幾尾,只不知道他有沒有堅持著練。
廷瑗聽了還以為她養這魚來吃,便十分好奇,伏在缸上打量半晌道:「我怎麼看著像錦鯉,難不成這魚還有什麼藥效?」
廷瓏見她會錯了意,笑著解釋道:「卻不是為了吃它,不過是做活做的眼睛澀的時候,看著它游一會兒便能好些。」
廷瑗聽說不是拿來吃便無甚興趣,見廷瓏屋裡也看的差不多了,便去搖晃母親到自己房裡去。
大太太也不欲多坐,順勢起身跟她去了,進門但見她這屋子也是三間相連的敞間,屋裡擺著滿堂的紫檀傢俱,臥房裡面是跟廷瓏一樣的滿頂床,床帳、被褥、陳設具是簇新的,比廷瓏屋裡還要精緻些,心裡就十分滿意,及至廷瑗要再帶她去書房看時,便不肯去,只說在她臥房歇歇腳,叫她們自去。
姚氏見大嫂不去自然留下相陪,廷瑗只帶著大姐,四嫂和廷瓏去玩。等她們都去了,大太太便對姚氏道:「媛兒在這叫你費心了。」
姚氏聽大嫂這樣說,忙笑道:「嫂子說哪裡的話,媛兒這孩子活潑可愛,性情天然,比瓏兒那悶葫蘆還讓我喜歡,再沒有一點叫人費心的地方了。」
大太太聽了一笑,道:「這孩子心地倒是光明,從來有什麼就說什麼,心事全都擺在臉上,又最愛打抱不平,只是叫我慣得有些沒眼色,討人嫌也不知道。」
姚氏忙到:「小孩子童言無忌也是有的,怎麼就討人嫌了。」
大太太也不往下說,只拉著姚氏的手慢慢道:「若她有不好的地方,你好歹幫我管教著些,如今家裡正亂著,我實在沒工夫管她,又怕她跟姊妹們渾鬧,這才不敢叫她回去,想著放在玉清那吧,又怕她多心,以為我想把媛兒硬塞給她當兒媳婦兒,你知道,她打算著把她娘家侄女兒叫妍兒的許給然哥兒,一來,中表親,又是自己的內侄女,最是好相處;二來,妍兒的哥哥尚寬實在是個好樣的,這兩年玉清把漕運上的事都交給了他管,倒十分見才幹,若能親上加親,往後生意上叫他幫扶著然哥兒些,等她上京去,也能放下心來。」
姚氏聽大嫂說玉清要上京去就是一愣,正待細問,又聽大嫂道:「只是我們老爺子未必就願意把方家的生意都交到何家手上呢,然哥兒只是年紀小憨厚些,又不是傻的,怎知就一定要靠何家幫扶?況且我看老爺子的意思像是更中意你們瓏兒呢。」
姚氏不顧後面一句,只問道:「大嫂說的什麼上京去,玉清為的什麼要上京去?」
大太太見她問,只道:「《淮南集》一案,牽扯進去的人幾乎都蒙了抄家滅族之難,獨維信幸得三弟營救,又因他是天下文士翹楚,深得人望,這才得以脫出牢籠,只是正因為如此,當今才將他拘在朝堂,不肯放他歸野惑亂人心,他自己也說恐怕不到白頭不能還鄉了。維信回不來,身邊總不能一直沒個人伺候,老爺子如今健在,玉清自然在家中盡孝,等老爺子不在了,然哥兒要是能擔起方家這一攤生意,她難道不上京去服侍,好夫妻團聚?」
姚氏聽了心中一動,卻不露在臉上,只轉了話題道:「嫂子說家裡頭亂著是怎麼話說?我見廷瑞媳婦兒和廷理媳婦兒都沒來。」
大太太便歎了口氣,道:「這些事我本不欲叫你知道,知道了也不過是多操心罷了。桂姐兒鬧著要去呢,連她娘家母親都驚動了,親自來勸都勸不住。她本就是心高氣傲的人,總盼著廷理能有些出息,偏廷理是個呆的,從不想著那些。前些日子她自作主張偷偷的去走了吳知府夫人的門路,要給廷理捐個官,廷理不知怎麼知道了,氣的同她大鬧了一場,就回了書院,再沒回來過。原先我想著廷瑞媳婦兒不生養,桂姐兒雖和廷理不融洽,可少年夫妻,哪有不拌嘴的,日子長了就好了,好歹她還有個孩子,雖鬧的廷理不著家,也容下了她。誰知前兩天她和廷瑞媳婦兒犯口角,把廷瑞媳婦兒氣的病了,請了大夫來家一看才知道已經懷了三個月的身孕,正是全家都歡喜的時候,她又鬧了起來。從前她總跟我說要把孩子過繼給長房,我想著廷瑞兩個都年輕,也有進門幾年都不開懷的,等等興許能好呢,就沒點頭,可也沒說不行,不想就讓她有了盼頭,如今廷瑞媳婦兒懷上了,她絕了念頭,估計想著跟廷理也熬不出什麼了局來,便鬧著要和離。我可憐她一個女人家,和廷理畢竟做了幾年的夫妻,又給咱們張家傳了宗接了代,不忍心看她一時激憤害了自己,捎信給她娘家,誰知任憑哪個來說她也聽不進,偏偏廷理又說隨她去吧。」說著歎了口氣。
姚氏聽著大嫂的話,心想當初她在山下住的時候,大嫂可是事事有意偏袒著桂姐兒,叫桂姐兒以為得了勢,處處與廷瑞媳婦兒過不去,恐怕大嫂那時候因廷瑞媳婦兒不生養又不肯給廷瑞納妾,有休她的意思,才縱著桂姐兒跟她鬧。如今廷瑞媳婦兒有了喜,大嫂自然看她順眼起來,又輪到尋桂姐兒的不是了。想這桂姐兒鬧的廷理不著家,她做娘的不知恨的什麼樣呢,先前不過是因她有個孩子才能容她,如今既然大房也能生,恐怕這耐心也就用到頭了。
看了一眼大嫂臉色,見她面上正十分為桂姐兒不聽勸難過,便不知怎麼接茬,說讓他兩口子對付著過顯然頭一個就要得罪大嫂,撥火勸嫂子休了桂姐兒的話說不出,於是只點了點頭,也不往下面問。
大太太想是平日裡也沒個說話的人,今日既然開了閘,又見姚氏聽過即罷,並不曾置喙她的家務事,便有些收不住,又接著道:「二房廷琦,你在家住著的時候不是一直說親嗎?東挑西揀一直也沒碰著個可心的,你大哥給說了幾個,二房姨娘一個都看不上,總是嫌人家身份低,我一氣之下也不叫你大哥再給尋。結果她姨娘倒自己相了一門親,就是本府的通判,盤剝最是厲害,官聲極差的一個,今年三十二歲,前三年正頭太太沒了,如今要納個填房。我聽得人說他府裡頭七、八個姨娘,前頭的正房太太在世時,屋裡人還沒這麼多,就常與她們鬥氣,恐怕年紀輕輕就沒有,跟這個也不是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想著廷琦再不好,也是咱們張家的姑娘,便勸她再考慮考慮,誰知就以為擋著她們攀高枝了,整日的大人、孩子一塊兒的風言風語,背地裡說是我也相中了要說給廷瑛呢,可恨,我們廷瑛是什麼人,這不是壞她的名聲嘛。」
姚氏聽了大嫂的話楞了一下,卻不是為廷琦怎樣,只因她從京裡回來見廷瑛年紀輕輕,竟心如槁木一般,臉上乾枯的連一點肉也沒有了,便存了心思一直留意有沒有合適的,若是有,她又並沒有一男半女可守,便是再醮也沒什麼,誰知大嫂說了這樣一席話,她卻不好再提了。便道:「大嫂還不知道二房那個姨奶奶是什麼出身嗎?也犯得著和她慪氣?大嫂因知道這門親事不妥,提醒她們一聲是大嫂心慈,只是廷琦自有親爹親娘,說了不聽也不必再勸,就是往後有什麼不好的,也算不上涼薄了。」
大太太便拉著姚氏眼中含淚道:「還是你明白我的心。」
妯娌兩個正在屋裡說私房話,便有人來請,只說老爺們議完了事,請大太太家去。大太太忙使人去廷瑗書房叫了廷瑛和二房廷瑾媳婦兒,一行人往前面去了。
廷瓏陪著母親送了大伯母一行回城,便跟母親告假要去後面操持蓮翹成婚的事宜。
姚氏因想著廷瓏也大了,正要為她培植幾個心腹,思量著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後人的眼,有意要施恩給服侍她的人看,好叫她們知道用心伺候姑娘主人家必不薄待,不僅放了她去料理,又叫芍葯開箱取了兩匹好尺頭,一副銀頭面,一對「百年好荷」花樣的金鐲子,加上先前許過的二十兩壓箱銀,湊成四樣禮,叫芍葯帶人送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