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糾結
用過午飯,姚氏陪坐在堂屋同大太太和玉清敘話,因有些話不好當著廷瓏的面說,又見她有些不大精神,便打發了她去歇息。廷瓏行禮告退,姚氏見玉清笑吟吟的一直目送著她出去,便也看著女兒的背影笑著道:「瓏兒也大了,我正想著去跟老爺子說說,讀書的事先放一放,叫她在家學學管家的要務是正經。」
玉清聽了就笑著道:「我看瓏兒樣樣都不差什麼,何必還要特意回家來學這些個?對了,前兩天我聽以然說,她不是正張羅著開店舖。」
姚氏聽了這話定睛看了玉清一會兒才笑著道:「那個不過是廷玉跟她兩個鬧著玩罷了,什麼也不懂得,連鋪面都是然哥兒幫著尋的,要說然哥兒這孩子倒是個心細的,我見他和廷玉一樣只在家讀書,竟不知道他還懂這些個。」
玉清聽了就彎了彎嘴角,開懷道:「從前也沒特意教過他,想是跟在老爺子身邊看的多了。」又道:「方家這一輩就他這一根獨苗,少不得指望著他接掌基業,他既然自己肯往這邊用心,老爺子也有意栽培,下個月就要讓他跟船出去歷練歷練。」
姚氏聽了稍有些驚訝,道:「然哥兒才多大呢,就讓他出遠門,你也捨得。」
玉清就歎了口氣,笑道:「就是不捨得也得捨得,要成人還能不摔打摔打,況且我也盼著叫他出去長些閱歷,這孩子的心眼有些太實了,人家給個棒槌他就當了針,恨不能把心掏給人家。」
姚氏聽了這話慢慢呷了口茶,換了個話頭道:「以然既是要出門了,廷玉也回來吧,好讓你們老爺子歇歇。」
玉清就笑道:「我們老爺子教這幾個孩子正可以解悶,一個兩個都走了,怕他老人家閃的慌呢,要我說廷瓏也不必回來,老爺子很是喜歡她。」
姚氏微微一笑,道:「廷瓏還是在家好好學學針黹女紅吧,拙的針都拿不動,可怎麼找婆家。」
大太太聽了這話就含笑道:「你們瓏兒還有什麼可愁的?論門第、論模樣、論才幹哪樣都沒得挑,我瞧著吳知府家裡三番五次的來說,倒是心熱的很。」
姚氏只搖搖頭,道:「常言說的好,嫁女擇佳婿,不計門第,我琢磨著是這個道理,想著只要孩子是好孩子,人家也是忠厚的人家,嫁過去順心也就罷了,別的倒不圖什麼。」
大太太就點點頭,道:「你這麼想也對,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廷瓏坐在西窗下,看著畫上的兩句越人歌微微出神,想著那少年的心意,情思跌宕起伏——如果她真的只有十二歲,那麼此刻手捧著這樣一顆真純的心,該有多麼的歡喜?而現在,歡喜之外更多的是猶疑,是忐忑,幾乎讓她有些坐立不安了。腦中亂紛紛的急轉了片刻,心中不由苦笑,笑自己庸人自擾,其實她又能如何回應呢?在她連自己都無法代表的時候。正垂頭喪氣的坐著發呆,忽然耳聽得門上珠簾動,一時驚醒過來,忙將手裡薄絹團了一團胡亂掖進袖中。
卻原來是蓮翹在內室裡做活,恍惚聽見屋裡進來了人又半晌都沒個動靜才出來察看,只見姑娘一個人坐在窗下喝茶,忙走上前去先摸了摸茶盅子才道:「姑娘怎麼得空回來的?大太太回城裡去了?紫薇和紫籐呢?」
廷瓏一顆心才拍著翅膀從遠處飛回來,還帶著一肚子的綺思,此時便有些心虛,聽見蓮翹問起,就話癆似地欲蓋彌彰道:「不曾回去,大伯二伯吃了飯跟老爺到莊上看視田產去了,太太叫收拾了客房,今晚都在這邊住下,我身上有些乏就先回來歇歇,紫薇跟紫籐在前面看著分箱籠呢。」
蓮翹本是隨口一問,見姑娘背書似的一口氣說了這麼些話,大異於平時,臉上就疑惑起來,一雙眼睛細細在姑娘臉上看了又看,見她面上有些潮紅,便伸了手去探她額頭。
廷瓏也知道自己話多了些,臉上就有些訕訕的,任蓮翹試著溫度,尋出話來岔開,道:「小丫頭們都到五姐姐房裡淘氣去了,你怎麼沒去?」
蓮翹就答:「五姑娘嘴上最不饒人,我才不去惹她取笑。」一邊收回手來,覆在自己額頭上比較,半晌覺著沒有大礙,想著大概是立了一上午的規矩累著了,便道:「姑娘進屋躺躺吧,今兒起的也忒早了些,趁這會兒養養神吧。」
廷瓏自己說出去的話不好打嘴,只能由著她攙了去裡屋床上歪著,卻哪裡睡得著,又不敢去想那一肚子的心事,只側身起來撐了手臂,一邊扯著蓮翹正繡著的大紅百子帳看針腳,一邊東拉西扯的和蓮翹說話,說著說著說到在城裡開點心店的事,倒把自己弄的興頭起來,盼著明兒家裡清淨了就用新搭的爐子試制點心,正好後日辦酒席的時候用。
蓮翹聽見說辦酒席,先還有些不好意思,見姑娘說的正經便收了羞意,轉而想到她就要出去了,這些日子正有幾句話要跟姑娘說,便插了個空道:「我眼看著就要出去了,只是不放心這屋裡頭,按說姑娘上面有老爺、太太跟少爺寵著,下頭又有紫薇、紫籐和新選上來的小丫頭們伺候,輪不著我操這個心,可我自小跟著姑娘,情分不比旁人,少不得要嘮叨幾句。」
廷瓏歪在床上聽蓮翹這開場白長篇大套的,就知道這丫頭要開始教訓自己了,往日裡她不耐煩聽時便尋個由頭打個岔過去堵她的嘴,此時想著她再有兩天就要出閣,又是一片拳拳之心,便笑著道:「你說吧,我聽著呢。」
蓮翹聽了便道:「姑娘讓我說,我也不藏著掖著的,更不是遞誰的小話,不過是說出來讓姑娘心裡有個計較罷了——這些日子姑娘體諒我,卸了我的差事,屋裡的事都是紫薇、紫籐兩個管著,只是她們兩個都是老實人,做事是好的,不關己的事,是一句話也不肯多說的。單說今日吧,五姑娘那邊收拾箱籠,有去幫忙的丫頭得了一對珠花兒,一屋子人就都跑去湊熱鬧,也不管屋裡頭留沒留個當值的,若不是我在,外頭人摸進來,失了東西都不知道,找都沒處找去。」
廷瓏聽了就笑道:「也就是這一回,剛搬了家過來,難免有些興頭,又知道你在家裡頭才敢都跑出去的。」
蓮翹聽了就把針插回繡花撐子上,擱到一邊,看著廷瓏正色道:「你看,我才說一句,你就護上了!」
廷瓏瞧著她大有要和自己擼胳膊挽袖子分爭之勢,忙安撫道:「你說,你說,我不護著了還不成嗎。」
蓮翹見姑娘這副怎麼捏怎麼是的泥人性子,心裡又是甜,又忍不住要皺眉,末了只道:「我說這話不是因為留下我當值才跟姑娘告狀,只是要給姑娘提個醒,往後多留心些屋裡的事,立起規矩來壓服著些,別萬事不往心裡頭去,讓她們逞著性子胡鬧,明知道今兒府裡頭搬家,前邊又有客,到處人來人往的,還敢全都跑出去玩鬧,焉知不是姑娘平時太放縱了她們,叫人眼裡頭沒個害怕?」
蓮翹這邊說著,見她臉上笑嘻嘻的不以為然,心裡暗暗歎了口氣,更加放心不下,想她年紀還小不知道輕重,現在有自己做惡人,仗著大丫頭的臉面申斥著些,總不至於叫屋裡亂了套,往後自己出去了,還有哪個肯管,想了想,便有意往深裡頭說好嚇嚇她,只道:「姑娘想,人都跑了出去,萬一屋裡失了東西,等查起來丫頭們免不了要相互攀扯、推諉責任,到時候弄得人心惶惶,失了和氣,往後再難相處,就是成了仇人也說不定,背人的時候烏眼雞似的鬥個不休,尋空就要下絆子使陰招,鬧得雞飛狗跳,姑娘難道成日家給她們斷官司不成?再說,嚴著些也是為了她們自己好,出了什麼事,傳到外院豈不叫人笑話?又有哪個洗的脫干係?就是清白人的名聲也帶累了。倘若姑娘為著體面,瞞下來不肯徹查,又難免讓那起有歪心的以為姑娘軟弱,往後手伸的長了,還日日防著不成?」
說到這,蓮翹見她慢慢收了嬉笑之色,漸漸的聽了進去,又拿捏著深淺繼續道:「姑娘也日漸大了,屋裡頭越發要門戶森嚴起來,只想著太太是何等的為姑娘費心,不幾日就要把我叫過去問上一遭,大事小事無所不至的想著,這回選進來的幾個丫頭個個都是素來老實本分的,哪知一進來就叫姑娘給縱壞了,豈不是辜負了太太的心?姑娘過了年眼看就十三了,這些人用不得了,再細細的去考察合適的教起來就晚了。」
廷瓏聽著蓮翹的肺腑之言,既是一心為自己著想又有保全一屋子人的意思,不由對她生出些敬服來。平日裡自己一向以為外面的事都料理的開,就沒想過那是靠著姚氏的恩威,其實真正算起來,她連自己屋裡這點事都沒看明白呢!竟不知防患於未然的道理,恐怕等生出禍端來還要一味的去責備小丫頭們的錯處,更想不到釀禍的根源就在自己身上,又笑以往夜裡口乾的時候自己親自下地去倒茶,不肯把人從熱被窩裡折騰出來,就覺得是體恤了,憑空生出些善待旁人的高尚感來,現在想來這些小處的恩惠其實算不得什麼,倒是遠不及蓮翹想的周全了,不由感激她過去盡心照管,這屋裡才一直沒有生出事來。
這麼想著,又覺得那間點心鋪子交給她和喬木照管倒真正是看對了人,這樣的細心和才幹比自己可還要強些,何愁做不好那買賣。
至此,趕忙湊上去拉著蓮翹的衣角笑道:「好姐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過去是我糊塗,往後一定立起規矩來,免了這些禍患,保全這一屋子人的體面。」
蓮翹見她明白自己的苦心倒不枉得罪一回人,就笑著道:「既如此,我去取了名冊來,趁著屋裡沒人好好跟你說說。」說著就去靠牆的螺鈿櫃子裡翻出名冊來,將幾個小丫頭的脾氣、秉性細細講給廷瓏知道。
廷瓏見蓮翹交待的這樣仔細,彷彿托孤似的,更是十分感念她忠心耿耿,也不再說什麼,只將她說的這些全都認真記下,心裡暗暗盤算自己怎麼著手管起這一屋子大事小情來。
及至見了蓮翹以往分配差事並沒有什麼定規,不過是見哪個閒著了,便將活計派下去,想了想,覺得這樣有些不妥,還是將差事落實到人頭上的法子比較好些。責權劃分明確,只教她們各司其職,又有了撲奔又可杜絕相互推脫,就不至於像今天似的,一個兩個都跑出去玩,空著屋子沒人管。這麼想著,便跟蓮翹商量了,根據她說的各人性情和專擅分配了差事,又跑去書房找了一張未裁的大紙,先縱橫折出印來,才展開頂著頭寫了值日表三個大字,接著正要按工作日誌的排法將各人差事寫明,紫籐就掀了簾子進來請她去收檢賀儀好入庫。
廷瓏只好匆匆把大概意思說給蓮翹知道,叫她在家裡先弄著,自己便隨著紫籐往庫房去,到了地方,第一眼先看見以然送的那十來口楠木包銅箱,及至打開一看不由愣住了,原來那裡頭裝的是一套青花,一套粉彩的兩副全套瓷器,從吃飯用的杯盤碗碟,到院裡的花缸,書房用的筆洗都有,正是上次拿給她看的圖紙中她稱讚過的那兩套。
看著看著,好像就被那明透的釉色折射的光線刺痛了眼睛,微微合了合目,廷瓏深吸了一口氣,想,我果然是很喜歡瓷器呀,所以見了它才會忍不住眼睛發酸。
茫茫然的站了一會兒,叫人把青花的那套抬到廷玉房裡,把粉彩的那套送回自己屋裡。廷瓏便像是有狼在後面攆著似的快步往廚房走去,先查看了晚飯的菜單,又去客房看著丫頭鋪陳了給大伯二伯住的屋子,完事之後搜腸刮肚的想著還有什麼事做,半天功夫終於想到廷玉也跟去了莊上,他屋裡的小廝必然是笨手笨腳的收拾不好院子,忙忙的奔了過去,沒事找事的折騰著人家把屋裡重新規整了一遍。
折騰完廷玉的小廝,時候已經不早,便不旋踵的去堂屋請示了母親開飯,等張英一行從莊上轉回來,又另置了席面開飯,終於全忙完了被姚氏打發回屋去歇息。
到家一看,蓮翹已按著她說的一項一項的將值日表做了出來,就十分歡喜。洗漱罷,命紫薇將屋裡人全都召集到了一塊兒宣佈了新政,只道從此按章程辦事。
這麼著從下午忙到晚上,廷瓏果然就沒騰出工夫來想她似乎很喜歡那些瓷器的事,亦或是她心裡知道想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