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第四十章(下)
蒼千浪手間持著名動天下的漁陽劍,拇指與食指間微微用力,登時在劍鞘兩側摁壓下兩個指印。
他將長劍拋擲在地上,哐噹一聲,冷笑道:「只怕此刻,你連劍身都拔不出來。」
君夜安並不以為忤,回身拿起桌上那把極普通的青鋼劍道,歎道:「千浪,你便是太在意所謂的名劍了。須知高手殺人,草葉絲線,無一不是利器。半年前我將這劍存在當鋪,折出的錢去買了酒喝,也難為你又去找了回來。」
蒼千浪並不動怒:「說真的,我也知道公子夜安並沒有那麼容易便能殺死。我很期待,你拿什麼與我抗衡。」
「我劍法雖在,卻內力全失,的確沒有勝算。只是此刻,我賭的,是你。」君夜安篤定道,「賭你練了君山密室中留存的武功心法。」
蒼千浪一怔。
「我父親是怎麼死的,你或許並不清楚。昔年他無意間看了你父親掠奪來的一本內功心法,初練之時進展非常之快。到了後來,三陰脈卻受到極大的損傷。」君夜安微微抿唇,輕聲道,「這門心法與我君家原有心法相抵觸,不知你察覺沒有,每日午時,陰氣大盛,你體內筋脈不穩,三陰之氣亂竄——是也不是?」
蒼千浪皺了皺眉,暗暗調息,又回憶起著半年來,體內確實時常竄起古怪的氣息,不禁露出駭然之色。
君夜安愈發坦然的笑:「千浪,你不妨試著將內息運至太溪、三陰交、漏谷三處,試試感覺如何。」
蘇風華瞧出蒼千浪臉色有異,踏上半步道:「小心,莫上了他的當。」
蒼千浪輕輕揮手,臉色陰沉道:「無妨,這三處穴位無關緊要。」
他依著君夜安之言,緩緩將內力往上調息,左腿忽然一陣酸麻,他心下大駭,欲要提起時,卻覺得有千斤之重。
君夜安雙手負在身後,淡淡一笑道:「怎樣?」
蒼千浪臉色陰鷙,一言不發,腰間軟鞭揮出,直直刺向君夜安胸口。
他卻在原地立著,不閃不避:「你不想知道化解之法?」
眼看著那九節鞭在離君夜安胸口處戳下去,初夏一顆心砰砰心亂跳起來。
蒼千浪指尖力道微收,沉聲道:「你願意說?」
君夜安但笑不語,此刻因鞭風極烈,他的黑髮已然散落開,神情卻無一絲慌亂,嘴角噙著笑意,似乎並不在意此刻的性命攸關。
時間悄悄流逝,而蒼千浪的表情愈發的僵硬。那絲涼涼的陰氣從腳踝處開始,緩緩上升,直到蔓延到腰間。
君夜安掂了掂手中的青鋼劍,笑道:「還願與我比劍麼?」
「午時……還未到,為何會這樣?」蒼千浪此刻大駭,他試著移動手指,卻發現此刻連手指都僵如化石,難以挪動分毫。
「太溪、三陰交、漏谷三處,於尋常習武之人自然無礙。」君夜安意味深長的一笑,「我父親死前……此三處穴道淤塞阻截,極為可怖。他曾對神醫言道,這三處穴道,若是以自身內力觸發,渾身僵直,苦不堪言。」
蒼千浪面色僵硬,手中長鞭垂落在地,澀然一笑道:「看來終究是你贏了。」
君夜安手中青鋼劍對著蒼千浪喉間,低低歎道:「千浪,你若覺得君家對不起你,原本將這一切還你,也是無妨,只是你不該殺無辜之人,更不該殺青龍。這一劍,我給你痛快。」
他手起劍落,蒼千浪雙目微一凸出,重重倒地。
蘇風華眼見事情發展急轉直下,臉色煞白,手中的折扇亦不知扔到了何處,顫聲道:「阿卉,你——」
初夏淡淡轉開眸子,並不望向他。
「我,我告訴你白雪藏在何處。她……能解君公子身上之毒。」他吞嚥了口水道,「你放過我——」
「蘇風華,你並不是為了所謂的滅門慘案才要找君夜安報仇。你捫心自問,難道不是為了內心私欲麼?」
蘇風華默然不語。
初夏冷冷一笑,正欲開口之時,身後一陣涼風襲來,她避讓不及,卻聽一旁白豹怒吼了一聲,將手持匕首的蘇風華掀翻在地,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
初夏後退一步,看著在血泊中掙扎的蘇風華,雙目中登時露出不忍之色。
蘇風華呵呵喊了幾聲,眼中全是惡毒不甘之色,竭力笑道:「阿卉……你——」
話未說畢,氣絕而死。
初夏後退了半步,恰好撞入身後君夜安的懷抱。
他一手攬在她的腰間,一手去遮住她的眼睛,低聲道:「別看。」
初夏身上的顫抖漸漸止住,她在他的懷中悄悄的轉身,纖細的手指撫上他胸口那一針之處:「我真的以為……我們會死了。」
君夜安含笑親吻她的眉心:「丫頭,這世間,沒有我君夜安不敢賭的事物。除了……你。」他緩緩將她按入自己懷中,「我賭蒼千浪會出來,我賭他練功走火入魔,可我不敢賭你——這兩年我不敢去找當年的真相,也是這個緣故。」
初夏在他懷中,難以抑制的低泣起來。
「可你一定沒想到,其實初雪的那一針,我是能躲開的。那個時候……我忽然覺得,若是不能痛痛快快的明確心意,活著亦不過是行屍走肉。是以我寧願中那枚毒針,也要賭出,你的真心。」
他極盡溫柔的替她擦乾了淚水,牽著她的手走出屋外,望著滿山燦爛之極的春花,微笑道:「此刻洛陽城裡的牡丹,也都開了吧。丫頭……狄銀海的那場婚事,卻辦不成了。」
「我們先去找白雪替你解毒。」初夏看著君夜安,輕聲道。
「好。還要去少林,向方丈稟明圖風大師的死因、與天罡的前因後果。」他頓了頓,「至於滄州,我這甩手掌櫃雖是做不成了,卻也不急在一時。總得看盡了江南煙雨、大漠鷹飛,才能一道回去。」
他望向身側少女,語氣中卻無一絲遺憾可惜之意,薄唇輕抿,意態慵然,言說不盡的溫柔。
數年後
舒園
「夫人,小少爺又不見了。」
初夏靠著錦榻,懶懶翻著書卷,頭也不抬:「哪都找過了麼?」
「只有……只有池塘中。」
初夏微微皺眉:「隨我去看看。」
園中一片寂靜春光正好,初夏穿著藕荷色掐腰百褶織錦裙,髮髻低垂,盡管為人母數年,卻容顏依舊。
春風吹皺一池碧水,她忽聽身後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忍不住回頭,嗔道:「你是不是又教他稀奇古怪的功夫了?」
君夜安輕袍緩帶,碧玉簪髮,站在妻子身後,身長玉立,輕笑道:「雲兒,讓你娘瞧瞧你新學的功夫。」
適才還光潔如鏡的水面上鑽出一個小小的腦袋,頭上甚至還沾著數片浮萍。小男孩擼了擼臉上的水,得意道:「娘,我新學會的龜息功。」
「起來!這樣的天氣,仔細著涼。」初夏伸出手,想要拉起兒子。
只是小男孩卻自有傲氣,伸手在假石上一撐,便躍出了水面,卻淋了母親一身的水珠。
孩子被丫頭領著,自去換衣裳了。
初夏卻望向君夜安,皺眉道:「你盡教他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雲兒武學上的天分,青出於藍——」君夜安小心扶著妻子的腰,言語間卻滿是自豪,「假以時日,必然不下於我。」
初夏側頭,望向索索而動的竹影,卻淡淡道:「我不求他武藝出眾,只希望他這一生平安喜樂。然後……遇到一個傾心相愛的好姑娘。」
「像我一樣麼?」君夜安望向妻子,低聲輕笑。
初夏嫣然一笑,忽然記起適才讀得那書卷,卻是王摩詰《早春行》中說得好:
憶君長入夢,歸晚更生疑。
不及紅簷燕,雙棲綠草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