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還魂捨憂
冬奴忽然捂著胸口,難受地喘不過氣來。眼淚不受控制地從他眼睛裡流出來,桃良看出了他的異常,緊張地問:「少爺,少爺,你怎麼了?」
冬奴只是不停地掉淚,他捂著胸口說:「我心裡頭好難受,桃良,我心裡頭好難受……」
他捂著臉哽咽了起來。嘉平和桃良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可是他那樣的傷心,彷彿即刻就難受的要窒息掉。他抓著窗戶,眉頭緊緊皺成一團,心裡忽然被那一種生離死別疼痛扯的無法喘過氣來,這樣的情緒也影響了她們兩個,桃良也紅了眼眶,抱住他問:「少爺,你究竟是怎麼了,怎麼了?」
冬奴含著淚看向窗戶外頭,馬車已經出了城,奔跑在無邊的夜色裡頭,遠處山巒起伏,遙遙地可以看見隔著茫茫峽谷,對面的懸崖上有一個小小的亭子,四邊的簷角都掛著白燈籠。
他記得那叫還魂燈,那個地方叫作捨憂崖,聽說從那裡跳下去,便會忘記一世的煩惱,榮辱得失,愛恨情仇,統統都會忘記。
第五十七章 燕去巢空
永和一年,初夏。
新帝上任,對對自己不夠臣服的人使用了極其強勁慘烈的手腕,光是皇室宗親被殺的就不計其數,尤其是那些宗室貴婦,下場更是悲慘,遭凌辱逼迫的不計其數。有一個禹王妃,只是不肯像其他宗婦那樣被士兵任意凌辱,就被劉弗陵當場刨膛破肚。那些原本與太子一黨對立的黨羽,被誅殺流放的就更多了,一時之間京城裡人人自危,民間都傳言說新帝得了怪病,有時候殺人不眨眼睛,有時候又溫柔和善地不像個樣子。他曾有一次喝醉了酒,竟然想殺了自己的同胞弟弟,當今太后的小兒子福王,後來被王將軍擋了一劍,福王才逃了一命,後來皇上清醒過來,悔不當初,跪在太后的宮前哭了整整一夜。這樣喜怒無形的皇帝,更是叫人不不寒而慄。
冬奴在回京城的半路上就突然病倒了,每日的進食也緊夠活命,他也不哭,也不說話,每日都是那樣病懨懨的躺在馬車裡頭。桃良她們心急如焚,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在一旁偷偷地抹淚。
他們回來的急,並沒有向京城那裡通報,所以趕到燕府的時候,外頭冷冷清清的,一個出來迎接的人也沒有。冬奴由桃良扶著下了馬車,剛一抬頭,就瞧見大門上兩個雪白的燈籠,眼淚立即就掉了下來。門口的小廝瞧見了他,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到反應過來,立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大哭道:「少爺,您可回來了!我……我這就去通知老夫人!」
嘉平已經在後頭哽咽起來,冬奴將頭上的帷帽摘了下來,急忙踉蹌著往裡頭跑去,只是他身子病了這麼久,哪還有跑的力氣,剛走到門口就倒在了桃良的懷裡頭。院子裡有幾個小廝急匆匆跑了過來,桃良著急地喊道:「快,先去找大夫!」
「不用……」冬奴喘著氣推開她,說:「我沒事,先去前院。」他說著看了跑過來的幾個小廝一眼,都是他很熟識的幾個面孔,以前全是跟著燕懷德的人:「老爺的靈樞……安葬了麼?」
幾個小廝都跪了下來,其中一個伏地哭道:「本來是打算先停在靈堂裡不發喪,等著少爺回來的。可是前去送信的人去了幾撥兒,都不見少爺回來,所以就……」
冬奴忍著眼淚握緊了桃良的子,說:「去宗廟。」
幾個人慌忙帶著冬奴去了宗廟,親自給燕懷德上了香。冬奴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剛才還一直忍著,一見了燕懷德的靈牌,再也抑制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桃良和嘉平也是跪在後面哭成了一團。
他們正哭著,外頭突然傳過來老夫人氣喘吁吁的聲音,顫顫巍巍地叫道:「冬奴,冬奴回來了麼?
冬奴猛地從地上直起身來,等他回過身的時候,老夫人已經由人攙扶著走了進來。冬奴立即撲了上去,跪在地上抱住了老夫人的雙腿,哭道:「我爹……我爹他……」
「你可算是回來了,我的寶貝孫子,你回來的怎麼這樣遲,連你父親的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老夫人已經像個蒼老的婦人,臉上老淚縱橫,哭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祖孫兩個哭成一團,旁邊的人也都忍不住哭了起來。冬奴噙著眼淚看了外頭一眼,哭著問:「我娘呢,她不知道我回來麼?
老夫人抹著眼淚搖搖頭,說:「你娘在你爹暴斃的當天就落了發,出家做女尼去了。」
冬奴更加吃驚,老夫人歎道:「你去看看吧,她如今就在後院的佛堂裡頭住著,已經數日水米未進了,不過如今好了,你回來了,好好勸她保養身體,你娘見了你,就不會一心想著尋死了。」
冬奴又從佛堂出來,一路往後院而來。燕夫人體弱多病,多年前就已經皈依佛門,這些冬奴都知道,可他還是理解不了為什麼他娘會在這個時候什麼也不管不顧地入了佛門。他來到後院裡頭,發現院子裡伺候的只有兩個小丫鬟,他剛進了遠門,就見有個女子從房間裡頭走了出來,是阿和,看見他,眼圈一紅,立即跑了過來,行禮說:「少爺,您回來了……」
冬奴瞧了一周,問:「這裡伺候的人怎麼這麼少?」
阿和紅著眼眶說:「少爺有所不知,自從老爺出了事,外頭就傳言,說咱們燕府已經朝不保夕了,少爺也知道咱們要是被抄了家會是什麼下場,那些下人都怕了,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那些家生的奴才。夫人看著他們可憐,所以發了話,燒了他們的賣身契,想走的也都讓他們走了,如今府裡只剩下這十幾個人了。」
當年他們燕家獨傾天下,是何等的繁華昌盛,沒想到短短半年的時間,已經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冬奴紅著眼眶問:「我娘呢?」
「夫人在佛堂躺著呢……」阿和突然哭了出來,說:「少爺快去看看吧,我看夫人她……她……」
冬奴一聽,撒腿就朝佛堂跑了過去,推開門就看見一個婦人病懨懨地躺在榻上,面色已經枯黃,看不出一點當年貴婦人的風采了。冬奴心如刀絞,跪在榻前叫道:「娘,我回來了……」
燕夫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到他的時候神情呆滯了一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側過臉去,眼淚一顆一顆掉了下來。冬奴上前握住她枯疲的雙子,哭道:「娘,是我,我是冬奴……」
燕夫人握緊了他的子,只是一個勁地流淚,良久才說出了一句話,說:「冬奴,你爹他……已經死了……」她說罷又無聲哽咽了起來,多年的夫妻情深,直到此時此刻冬奴才感覺地出來。他握緊了燕夫人的手,說:「可是我還在呢,娘,你不能丟下我不管……」
「我已經不中用了……」燕夫人怔怔看著他,緩緩地說:「冬奴,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你都要記得,活著縱然比什麼都重要,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要記得寧為玉碎,不會瓦全,不能丟了祖宗的顏面,知道麼?」
「兒子記住了,您放心,我一定把咱們家重新振作起來,您也要好好的,娘……」他說著趕緊從懷裡將燕雙飛給他的信拿出來,說:「這是姐姐給娘寫的信,您快看看。」
燕夫人已經沒有了力氣,冬奴哭著將信拆開了,遞到燕夫人的眼前。燕夫人怔怔地看著,淚珠子一滴滴掉下來,冬奴瞧出了她的異樣,餘光朝信上一看,卻瞧見了「女不久矣,就此絕筆」幾個字,心下一顫,手裡的信就飄落了下來。燕夫人閉上了眼睛,說:「老夫人就交給你了,你要替爹娘好生侍奉。娘的大限已到,出家之人,只求死前六根清淨,你出去吧。」
冬奴伏地而泣,哭道:「兒子不走,兒子不肯,看哪路神仙敢把娘親接走!」
燕夫人閉眼哽咽,說:「我生前還能見你一面,此生已無遺憾,你爹爹已經在前路等我,我不能遲了,你……你快走吧……」
「我不走……」冬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是趴在地上痛哭。他彷彿已經預感到死神已經來到了榻前,一股難以名狀的痛楚浮上他的心頭,刺得他喘不過氣來。阿和哭著走過來,說:「少爺,你就圓了夫人這個心願吧。」
冬奴並非不知道這個規矩,他哭著叩了三個頭,哽咽著說:「娘,那兒子走了。」
燕夫人已經哭得喘不過氣來,只是咬著唇,側過臉去不肯看他。冬奴捂著眼睛站起來,跪到了房門外頭。桃良她們已經知道了裡頭發生的事,一個個都伏地哭了起來,冬奴趴在地上失聲痛哭,阿和已經哭死了過去,只聽裡頭燕夫人突然竭力叫道:「冬奴,我的兒心……我的……」
冬奴再也忍不住,爬起來撞開房門就衝了進去,燕夫人的手已經垂到了榻沿上,一臉悲傷憔悴,再無一點動靜。冬奴跪下來,伏地痛哭。老夫人也顫顫巍巍地趕過來了,呆呆地走到房門口,拉著枴杖朝裡頭看了一眼,淚眼婆娑地說:「走了好,走了好……」
她說著一步一步走到房裡來,在冬奴身旁停下來,忍著淚水勸道:「冬奴,別傷心了,你爹跟你娘恩愛數十年,如今她不忍你爹一個人寂寞無依,趕著去陪他了,咱們該為他們高興才是。」
「老夫知人…」冬奴直起身子來,問:「是誰這麼狠毒,要把我們家逼到這樣一條絕路上來?
「什麼人也沒有,冬奴啊,你如今已經是咱們家唯一的指望了,奶奶已經年邁,再也受不了打擊了,你要好好的,什麼也不要管,只要咱們祖孫能好好活著,奶奶就心滿意足了。」
「可是……」
「冬奴,你還聽不聽我的話了?」老夫人忽然動了怒,神情萬分悲傷,說:「好好將你娘和你爹一起合葬了,再不要提及他們是怎樣死的,你只記得一點就夠了,那就是他們即便活著,也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冬奴伏下身來,哭著再也沒有言語。曾經萬千繁華,這人世間的光輝都給了他們家,如今恍然一夢,早已經燕去巢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