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見相憶
孫青這一鬧,戲檯子上頓時亂了起來,朝生也有些慌張了,他往後退了幾步,孫青突然被人推倒在地上,正好滾到他的腳下,伸手抓住了他一的腳踝。
朝生尖叫一聲,戲班子裡的其他人就圍了上來,把朝生救了出去。孫青還在掙扎著,說:「我認得你,我認得你,你以前給我跳過……」
朝生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麼,底下的人都看了過來,他慌亂地往後台跑,剛跑了兩步,卻一下子撞在一個人的胸膛上,他驚得抬起頭來一看,緊張地子腳都要軟掉了。
原來是都督大人,抓著他的胳膊不肯鬆開,目光像要吃了他一樣,什麼話也沒說,伸手就扯掉了他臉上的福娃娃,他尖叫一聲摀住了自己的臉,男人卻不肯鬆開他,強制著他扭過頭來,捏著他的下巴說:「你為什麼不……」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倏地放開了他,彷彿受了很大的驚嚇。朝生捂著自己的臉哭了出來,身子抑制不住地抖:他看到了,他還是看到了!
「你……你不是……」
石堅呆呆的,朝生臉上的傷疤嚇到他了,其實他並非是一個害怕傷疤的人,比這更厲害的傷口他都見過,他只是沒有預備所以嚇了一跳,他以為他見到了死而復生的冬奴,心裡激動而又緊張,沒想到入目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張臉。
額頭和眉角都是傷疤,上半張臉已經面目全非,醜陋的讓人不敢直接注視。
朝生扭頭就朝後台跑,石堅愣了一下,趕緊追了上去,失聲叫道:「你等等……」
班主在後頭一把拉住了他,緊張地喊道:「大人大人,朝生他年紀小,怕是受了驚嚇了,您別追著他,他……他最怕別人看見他的容貌了……」
石堅呆呆的,回頭問:「朝生?」
班主忙不迭地點頭,說:「他就叫朝生,陳朝生,不是大人府裡要找的那一個……先前李管家和趙管家都看過了,他就是一個小戲子……」
「我想仔細瞧瞧他。」石堅說:「他很像我要找的那個人。」
他說著就朝後台走,班主也不敢十分地攔,急得頭上直冒汗,只好跟著跑了過去。跑到了後台,只見朝生已經將那副金色的面具戴上了,他看見石堅又追了過來,嚇得撇腿又朝外頭跑,可他還是晚了一步,石堅一把將他撈在懷裡,當看見朝生戴著面具的模樣時,心跳陡然停了一拍。
真的是連心跳也不敢,怕嚇跑了這一刻的夢幻呆滯。
那分明是冬奴的模樣,只是個頭更高了一些,身子更瘦弱了一些,沒有了冬奴身上那種淡淡的香氣,可那也許是被他身上的脂粉味給掩蓋住了。
班主跟在後頭大氣也不敢喘,朝生驚恐地朝他看了一眼,他只好無奈地作了個安靜的動作,示意朝生不要再掙扎。
朝生的眼睛裡還噙著水光,瑟瑟地叫道:「大……大人……」
石堅呆呆地看著他,啞聲問:「你……不認得我麼?」
「認……認得……」
石堅覺得自己渾身像過了一層電,抓著他的雙手都抖動了起來,可是朝生接著說:「我……我剛在大街上見過大人……差一點,差一點撞到大人的馬上……」
「你撒謊,以前就沒見過我麼?!」石堅彷彿發了狂,抓的他手腕都疼了:「你的臉上是怎麼回事,是跳崖的時候摔的麼,你真的不記得我了麼,我是你姐夫,我……」
朝生一臉的驚慌與茫然氣壞了他,他一把將朝生推開,又一把抓住了他,脖子上的青筋幾乎都可以看見了,低聲咆哮說:「你怎麼可能不記得我,你這是要懲罰我麼,你還是不肯見我麼,你要我怎麼做有肯甘心?!」
「大人,你真嚇著他了!」班主再也忍不住,緊張地將朝生從他子里拉了出來,朝生已經嚇呆了,噙著淚驚慌的不知所措。男人雖然說的急,臉色也漲的嚇人,可他還是聽清楚了一些來龍去脈,便搖搖頭,說:「我不是大人惦念的燕少爺,我……我叫陳朝生。」
「草民也可以作證,他真的不是大人要找的那一個,他家就住在城西,還有一個爺爺在,大人不信的話可以自己去查問。大人想想,如果他真是的話,李管家和趙管家早把他找來了,還會等到現在?況且……」班主頓了一下,一語點醒夢中人:「大人覺得朝生像那個人,說到底不過是因為他戴的這張面具罷了,摘了面具,哪裡還有一點的相像……那照大人的邏輯,任他是誰,只要戴上這張金色面具,就都可以是燕少爺了麼?」
石堅愣了一下,雖然沒有說話,手上的力道卻減了。班主趁勢追擊,繼續陪著笑說:「大人你看,外頭的那麼多賓客都還等著聽戲呢,咱這戲還唱不唱了,我敢保證,大人您聽聽朝生的唱功,您就知道他不是燕少爺了,你說一個京城裡的貴少爺,哪會有這樣會唱的……」
石堅看了一眼朝生,淚珠從他的面具下頭流出來,說不出是恐懼多一些,還是悲傷多一些,或許還有些微的羞恥與不甘。那種驚恐和不甘似曾相識,讓他不忍心再逼迫下去,心想即便就是冬奴,也不應該急在這一時,況且如果他真的不是呢。把另一個人當成冬奴來喜歡,這樣的念頭,讓他想一想也覺得是褻瀆了冬奴,覺得羞愧與艱難。他終於還是放開了他,這樣一鬆開,他心裡忽然沒有了朝生就是冬奴那樣肯定的感受,顯得那樣的陌生。
他與冬奴完全是不同的兩個性子,即便是論容貌,朝生也不如明睞長的更像,更不用提聲音與個頭,亦或者那種高貴的氣態。面前的這個男孩子,與他的冬奴相像的,只有臉上的那一張面具而已,他被一張金色的面具迷惑了心神,竟然做出了這樣出格的舉動。
他這樣錯的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當年冬奴離開他,不就是因為他這樣急切的性子讓他害怕了,逼得太緊,反而到頭來落的個一場空。
朝生呆呆地瞧著他走出去,班主趕緊拉住他,說:「趕緊上妝,外頭的賓客都等著呢,可不能砸了咱們富春戲班子的招牌。」
朝生問:「剛才在台上要抓我的那個人呢?」
「你不用管了,不過是個戲癡罷了,見了美妙的人就想染指,已經勸下去了。」
朝生呆呆地坐下來,對著銅鏡開始上妝。胭脂抹上去,花黃貼上去,一欲滴,柳眉橫長,灩灩燭光下頭,那一副醜陋的面貌陸然換了新顏,光彩照人,美艷不可方物。他對著鏡子想,他要是生的這個樣子就好了,他們的都督是大英雄,英雄就應該配這樣的美人。
他垂下眉眼,抿了抿嘴唇,影子照在銅鏡裡頭,花朵一樣,教人分不清雌雄。心想,他要是這戲裡頭的美人該有多好。
外頭班主挑開了審子,說:「該上場了。」
鑼鼓響起來,朝生將戲衣從架子上取了下來,班主過來幫他繫好了衣襟,站在他身後呆呆地看著,微笑著說:「絕代風華。」
銅鏡裡頭的朝生露出了一絲羞怯和苦澀的笑容,說是顛倒眾生也不為過,這樣好看的容貌,誰能想到他是一個男孩子,誰能看出他濃妝背後的傷疤。
石堅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座上,趙管家緊張地問:「主子去哪裡了?」
石堅忽然生出了一種失落的頹敗來,彷彿再也無法忍受哪怕一次這樣的煎熬,一次次驚喜,一次次失望。他躺在椅子上,默默地沒有說話,心裡的悵然繁瑣,好像一夜春夢醒來。戲檯子的大幕緩緩拉開,朝生「咿呀」一聲,從戲檯子後頭掩著袖子走了上來,嬌小玲瓏,風流裊娜。
周圍叫好之聲不絕於耳,石堅卻不敢抬頭看,只好躺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他在戲文上懂得不多,也不知道唱的究竟是那一出。只是唱到後頭的時候,聽見朝生用尖尖細細的嗓子唱道:
「我所思兮,遠在天涯,
欲往相從兮,似隔萬重煙霞。
我所盼兮,遊仙歸家,
欲往相依兮,唉,
碎了夢中圖畫。」
那唱詞很像冬奴常吟的那首《山之高》。這樣相近的感覺,這樣相似的語句。石堅呆呆的,眼眶就濕了。他想起冬奴為他表演皮影戲的那一夜,他穿著一身雪色的衣裳,跪在圍屏後頭,微微垂著眼,在那裡輕輕地唱說:「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他還放下子裡的皮影,扒著圍屏露出頭來,烏黑的眼珠子微微地轉動,像盛著滿滿的燭光一樣瞧著他,低聲說:「我給你唱的,你可都要記得。」
他睜開眼睛,怔怔瞧著朝生在台上咿呀吟唱,突然觸動了心裡頭最柔軟的那一根線,腦海裡浮現的,是他們也曾雙雙掩藏在圍屏後頭,影子映在圍屏上,一個人抱著另一個人,親吻纏綿,像永世相好的情人。
朝生依舊在台上幽幽地唱,聲調淒美,身姿委婉,頭上的珠翠在燈籠下頭閃著光,濃妝艷抹的一張臉,當真是一個花容月貌的小美人兒。
他不是他的冬奴。
他忽然覺得有些傷心,嗓子裡澀澀的,心裡有些疼。
他不是冬奴,冬奴性子傲,只肯唱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