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錯身移開時,只見穗禾滿目桃紅,不知是羞還是喜,兩眼竟水汪汪的要溢出泪來了,她微微怔了一下,咬咬唇再看鳳凰時,竟有幾分嬌嗔,半晌後,她才恢復了端莊神色回首對其餘送行的妖魔道“穗禾這便先行了,諸位留步,今日亦多謝各位盛清。”最終方才在一群剛剛回過神的“哪裏哪裏!客氣客氣”聲中登攆離去。
不曉得其餘人是否聽見了,夜風當時恰恰將鳳凰那句耳語送入我耳中“你我如此親近,何須喚我尊上?”
我嚼了嚼苦澀的夜風,忽然覺得心口縮了縮,降頭術又開始張牙舞爪了……
待我回神之時,一干人等已紛紛告退,鳳凰也回了殿中。聞得殿內有靡靡絲竹之音,我竟鬼使神差的趁妖侍出入的間隙一下子鑽了進去隱蔽在殿堂不起眼的背光處。
殿內,燈光旖旎,紅緞綠羅,酒香醉人,美不勝收。有十二個美艶濃香的女妖赤裸著白玉雙足翩翩起舞,足上綁的金鈴隨著裙帶翩飛,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像勾魂使者的梵咒一般撩人魂魄,叫人止不住心神蕩漾。
殿中未設燈架,盞盞燈火皆爲美婢手托,紅如殘陽的燈盞襯著大殿籠在一片蒙昧的光暈之中,輕如薄紗。
鳳凰坐于殿首淺酌,兩旁各有一個滿身綾羅的女子,一個斟酒,一個添菜。鳳凰忽然對著殿角眯了咪眼,放下手中酒杯,對著右手邊的女子彎了彎唇角,一抹未蕩漾開的笑容似乎半綻放花般最勾魂攝魄,那女妖滿目驚艶,手上一軟,一雙銀筷掉落在桌沿,身子亦軟了軟。
鳳凰體貼的伸出手扶了她一下,那女妖立刻受寵若驚的徹底癱軟在了他的臂彎裏,半晌後,似乎見鳳凰未有推拒,便索性偎入他的懷中,一雙欺霜賽雪的藕臂亦攀上了鳳凰的後頸臉頰在他胸前風情萬種的蹭了蹭,“尊上,穗禾公主已離去,夜還長,剩下的時間可否分與奴下少許?”
鳳凰眼神凉凉未有變化,唇角却略略一彎,不知是笑還是許.
那女妖想來一時被蒙蔽了心智,更加貼緊鳳凰,只差坐到他腿上了,鳳凰亦伸手撩了撩她的發梢,一個簡單的動作不知爲何由他來做竟是這般風情無邊.
我忽然想起他過去常常這樣撩過我的長髮,爲我摘去風中偶落的柳絮,便是沒有柳絮時,他也喜歡這樣緩緩摩挲我的發梢.我有時被他撩得厭煩了,便會不耐煩地別過頭去,他却不讓,只道:“這裏還有一絲柳絮,我替你拿去,你莫要亂動.”
不知爲何,我突然覺得當年他脉脉停駐的目光如今想來竟是奢侈至極.
再看看他和那女妖兩相依偎的身影,我一時丹田中氣息酸澀,又似滾水般欲往外冒泡,五味雜陳,不知是什麽滋味.
又聽那女妖奉承道:“尊上氣尊貴胄,冠絕六界,若能承尊上一夜雨露....”
那女妖正說到要緊之處,却見鳳凰一挑眉打斷了,“氣尊貴胄?”
那女妖急忙附和道:“正是!尊上之儀容,尊上之手段皆叫奴下們欽慕不已.”說著忽地纖手一抬精准地指向我隱蔽的角落,“便是一隻未成精的兔子妖亦知曉仰慕尊上.”
鳳凰犀利的眼光刹那間緊隨而至,我連踹息一下都未來得及,便籠罩在了他的目光下.他分明只是這樣平靜地看著我,我却像被熒惑昭德真君的金鐘罩給劈頭蓋臉地罩住一般,渾身不得動彈,只得睜著兩隻紅紅的兔眼看著他.
他慢慢啓唇,一字一字緩緩吐出,“哦?你如何知曉這兔子仰慕于我?”
那女妖自作聰明地道:“它自一進門便蹲在角落裏,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尊上看.”爲了增加說服力,她居然畫蛇添足地又補了一句,“過去在尊上府邸中也常常見到這只兔子,總是默默地盯著尊上看.”
我一時連以頭撞柱的心都有了,原來我一直都是在掩耳盜鈴,自以爲沒有被發現,其實這些妖魔早就發現了我的踪迹,只是不屑于在乎一隻兔子而已.
“哦?我却沒有看見.”鳳凰一字一頓.
我不禁舒出一口氣,幸而他沒有看見我,接著一想又不對,現在他瞧見我了,不知會不會被他辨認出來....我一時方寸大亂,起身蹦跳著就要逃遁.
不想,那女妖手中沙幔一伸將我一下抓到她手中,“尊上日理萬機,自然瞧不見這些俗物.”她將我拖在掌上舉到眼前一看,驚呼,“尊上,你看這兔子真好看.通身沒有一根雜毛,白得竟如夜霜一般晶瑩純淨.要不是它身上沒有一絲仙氣,倒要叫人認錯成是嫦娥的那只月兔了.”
鳳凰一挑眉尾,伸出手,“拿來.”
我一時心中狂跳不已,正想乾脆現出真身化作水氣逃走,不料鳳凰却不待那女妖伸手,便將我一對長耳一拎而起,平舉在眼前兩掌處,眯了眯眼看著我,他眼中未有絲毫波瀾,我却隱隱聽到了刀光劍影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鏗鏘著撲面而來.
我極度惶恐竟忘記了閉眼,只在他注視著我的鳳眼裏看見了自己被他擒住的摸樣,看見自己攥在他手心裏的一對耳朵,那耳朵上的血絲脉絡條條分明,我忽然記起這對兔子耳朵是他買了送給我的.
他定然不會記得了.
我忽然掙扎了一番,奈何耳朵便是兔子的要害,一雙耳朵被拎住,我再怎麽掙扎也是徒勞.鳳凰捏著我耳朵的手越來越緊,我不免懷疑這耳朵會被他活生生地拽下來.
“尊上,這兔子真可愛,能給奴下嗎?奴下馴了它做個妖寵.”女妖攀著鳳凰的手臂向他討要,我一時間覺著就算給這女妖養著也比讓鳳凰看一眼要好上許多,“它的眼睛真是水靈...”女妖忽然大驚失色地掩住口,趴下連連磕頭,“尊上息怒,尊上息怒,奴下不是故意要說'水'字的,奴下...奴下只是一時昏頭....”
鳳凰臉色陰沉地看了看她,我這才驚覺他的眼睛根本不是黑的,而是很深很深的血紅色,紅到若非這般接近竟錯以爲是黑的,我突然害怕起來,怕到竟要失口驚叫出聲。他突然嘴角一挑,“妖寵?有些東西,幷非你想馴便能馴服得來的。你真心養它,却難保它哪日不會反撲于你……”
“不過是只兔子罷了,何况它這麽乖順,不是猛虎,如何會傷到人?”那女妖戰戰兢兢地說。
“乖順?”鳳凰提著我的 耳朵將我又拎進了幾分,那眼神壓得我呼不出氣,胸肺被悶得似乎要炸開了。我忽然驚覺眼前是我的殺父仇人,而我不但救活了他,如今竟還反復流連直到現在被他捏在掌心嘲弄!
我一時間心中紛亂,一抬頭張口便住他近在咫尺的眉心。
“啊!”女妖驚呼出聲。
鳳凰一把將我大力地拎開,丟在一旁,冷冷地從唇角吐出一口氣息,料峭凜冽,“未必猛虎才傷人,兔子咬人才叫人心寒,不是嗎?”
我方才被他捏著,因而使出的力氣幷不大,只不過要破了他眉間一點皮,一滴妖艶的 血色順著他挺拔的鼻梁緩緩流下,溫柔地停在了鼻尖上。我怔怔地看著,竟想起了那把柳葉冰刃,想起了嫁裙上大朵大朵開出的花朵,想起了他絕望的最後一眼……我一時間神志不清,竟忘記了要逃,忘了怎麽逃,忘了應該逃去哪裏……
他亦不伸手去擦那滴血漬,任憑它停駐在鼻尖,僅是微微垂著眼看著被擲在地上的狼狽的我,突然笑了一下。
一殿妖魔包括他身旁的兩個女妖,都嚇得匍匐在地,不敢抬頭,“這兔子該死!罪該萬死!是我等小妖失……失職……職,漏網……放……放……放它進來……
“兔子,就該去毛去皮,抽筋剜骨,放于火上烹飪。”他抬頭環視了一下大殿,緩緩道,“上貨架!”
“是……是……”幾個妖魔連個“是”字結巴成幾段,踉踉蹌蹌地爬起爬起身,片刻後就架好了一團熊熊篝火,柴薪在其中畢剝叫囂,熱辣辣的火舌直往上舔。
“這凡俗之火豈不玷污了這兔子?”他重新拎起我的雙耳幷未使力,却讓我全身血脉瞬間逆流,“上三昧真火——”
我一抖。
須臾,有妖魔報,“禀尊上,三昧真火已架好了。”
鳳凰緩緩一點頭,那滴血終于滑落鼻尖,掉在了地上。他利落地伸手一揚,將我擲入火中,沒有一絲一毫猶豫,殺伐果斷。
火光頃刻間將我吞噬,熱浪灼人,我閉上眼……却在下一刻落入一個濕潤的包圍中。
“魘獸!”有小鬼驚呼,“天帝的魘獸!”
我睜開眼,只見那梅花魘獸張口噙著我,閃電一般劃過大殿,幾個跳躍便向外飛去。虧我還以爲將這尾巴甩開了,不想它竟偷偷跟著呢。
“快!快抓住它!”
“不能讓它逃了!”
……
一陣混亂之中,我回首望去,只看見一團火光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