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這一路回京,路途遙遠,自然沾染了不少麻煩。且不論秦月疏追著寧簡到月牙鎮時惹去多少尋寶的武林人士,就是他們離開之前,在山中製造了那麼大的騷動,月牙鎮的寶藏出世之說自然很輕易就傳開了。
但秦月疏帶去的人中能人異士不少,江湖中人也大多不願招惹朝廷,一路上雖然經歷了幾場惡鬥,寧簡也只是躲在車子裡,當什麼都不知道。
只是這一日日過去,寧簡就顯得越發沉默,有時坐在車上,看起來就像是閉眼睡著了,但只要一有動靜,他就會驚起,二話不說拔了劍就架人脖子上。
秦月疏看得出他眼中的殺意,自然不會貿然再去試探。只是偶爾幾次旁人來喚他,他也一樣把短劍架別人脖子上,即使之後主動收回,也足以讓下人害怕。
秦月疏的話裡帶過幾次,要他收斂,他也沒有改變。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越近永城,寧簡就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
一開始只是為了防備秦月疏偷襲,可是秦月疏換過一輛馬車,留他獨自一人時,他也無法放鬆下來。
晚上天色盡暗,除了守夜的,別的人都睡了,他也只能蜷在車廂角落裡,睜著眼發呆。
他無法入睡。
腦海裡重重複復的都只是蘇雁歸的模樣,從八年前初見,那十二三歲的少年;到山中臉色蒼白,輕聲喚他名字的青年。
明明分開了,印象卻比任何時候都深刻。
偶爾能生出一絲睡意,意識模糊時,又會被噩夢驚醒。夢中無一例外地,還是蘇雁歸。
夢中的人一身是血,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一聲比一聲憤怒和委屈。有時也會如在山中時那樣,換著不同的語調問他,你捨得麼,你要殺了我麼……夢中他答不出來,一焦急就又醒了。
夜深人靜,就會覺得分外的難受。
他的童年有一半在宮中長大,跟著鳳寧暄,自然也學會分辨各種各樣的毒物,蘇雁歸中了什麼樣的毒,他卻分辨不出來。
只能不斷地揣度著,那個救走蘇雁歸的人能不能替他解毒,他會不會其實已經死了。轉念又會想起蘇雁歸偶爾露出的小委屈,不知道那個小鬼是已經恨自己入骨,還是像小時候挨打罵時那樣委屈著卻不肯哭。
如此顛倒地想著,很容易天就亮了。
寧簡不知道問題在哪裡,從初相識,他就知道自己終究要殺了那個小鬼的,那小鬼也一直都知道自己要死的,可是現在拖過一年又一年,到頭來他卻覺得好像哪裡錯了。
心裡的難受找不到發洩的出口,便只能自己死死憋著,寧簡想,也許等回到永城,見到三哥,等一切結束,塵埃落定,就會過去。
只是等車馬入了京都永城,寧簡正要到軟禁鳳寧暄的別院去時,宮裡就先來了人。
寧簡認得那是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總管。
那個身材寬胖,從來沒拿正眼瞧過他的太監總管極恭敬地站在那兒,喚他五爺,說皇帝病危,眾皇子大臣都在寢宮門外跪著了,可皇帝只要見五子鳳寧簡。
連一旁站著的秦月疏都有些錯愕了,寧簡卻只是張著眼怔怔地站在那兒,直到那太監總管又叫了他一聲,他才微微點了點頭,翻身跳上一旁備好的馬,一夾馬肚就直奔宮門。
太監總管是頭一回跟這位皇子打交道,之前從未在意過這個一年裡也未必能見上皇帝一面的皇子,自然也不清楚寧簡的脾性,現在見他一聲不吭就跑掉了,只當他的心高氣傲,不敢發作,只能搶過一匹馬就慌忙追了上去。
「五爺,您不換過一身衣服嗎?」
寧簡沒有理會他,近了宮門,守門的認不出他來,只是見他來勢洶洶,便執了長槍來欄,寧簡短劍一撩,劍柄橫掃,將其中一人擊退三步,順勢伸腳一踢,把另一個人踢翻在地便要往裡沖,其他兵將也緊張了起來,眼看就要圍上去,太監總管才連忙大喊:「別放肆,那是五皇子!」
那些人一時全僵在了原地,寧簡便縱馬直入,毫不停留。
等近了寢宮,果然看到宮門前跪滿了人,聽到馬蹄聲都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寧簡遲疑了一陣,才往最前頭掃了過去。
前頭跪的都是皇子,當中一人三十來歲,模樣清貴,便是當今太子鳳寧安。他臉上本來滿是哀戚,這時一看到寧簡就沉下了臉,欲言又止的,寧簡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轉開了視線。
「五爺,皇上在等您呢。」太監總管這時也追上來了,自然不會再說些讓寧簡換過一身衣服的話,只是低聲催促他。
寧簡又看了那幾個皇子一眼,微微地皺了皺眉頭,便沉默地往屋裡走了進去。
屋裡的太醫和伺候的宮女太監看到他,便很自覺地行禮退了出去,留下寧簡一人站在離床十步之外。
周圍盈著藥香,明黃的紗簾後,是一個模糊的身影半躺在床上。
寧簡沒有動。
過了好一會,床上的人開了口:「是寧簡吧?過來。」
聲音蒼老而虛弱,已經完全沒有寧簡記憶中的威嚴。
他走了過去,掀起紗簾,就看到床上躺著的老人。
五六十歲的人,七八十歲的模樣,臉上沒有什麼血色,半合著眼,呼吸低緩,好像隨時都會停止。聽到他靠近時,才微微挑起眼看他,露出很淡的,生硬的笑容來。
寧簡猶豫了一下,便在床邊跪了下去,低喚了一聲:「父王。」
老人臉上的笑容就分明了起來。
寧簡卻不知道接下去要說什麼了,他也不知道父親把自己叫來,要說些什麼。彼此沉默了一陣,他從懷裡拿出一個細長的盒子:「我依照約定,找到了寶藏,也找到了蘇實留下的記載。這是太祖留下的詔書……」
「我是前朝皇帝的血脈,對吧?」皇帝沒有以「朕」自稱,讓寧簡有些意外。
他點了點頭:「記載的石室已經炸掉了,這詔書我也帶回來了。」
「這些不重要了,就讓後人去苦惱吧。」皇帝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寧簡更意外了,一時跪在那兒,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這些年,你過得開心嗎?」
寧簡愣了愣:「還好。」他不明白自己父親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於他自己而言,開心不開心似乎也沒什麼關係,於是回答中也帶了幾分隨意。
皇帝看著他的臉:「我年輕時,只愛過一個女子,她是武林中罕見的美人,性子直爽,待我很好,也從來不計較我身份可疑。」
寧簡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親娘。可是他聽到皇帝說「愛」時,還是禁不住地呆了一下。
「可是她知道我是皇帝之後,怎麼都不肯跟我回宮。一開始,我以為她不愛我,可是直到她死了,我才發現她是太愛我了。她沒辦法跟別的女人分享夫婿,只好一個人回娘家,替我生了個孩子,卻什麼都不說。」
寧簡含糊地應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他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說什麼話。
皇帝似乎覺得他的反應很有趣,顫抖著伸出手來,寧簡好一會才明白過來,把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
「所以我一心一意,希望她替我生的孩兒可以留在我的身邊。我找了她的哥哥,爭了很久,才分到了半年。但孩子留在宮裡了,我又不敢寵他愛他。因為這孩子沒有外戚襄助,帝王的寵愛只會害了他……最後,我只能選一個賢淑的女子替我照顧他。可是我看著宮裡的人,因為我冷落他,而做出種種不敬,又覺得虧欠良多……真是,對不住……」
寧簡的手緊了緊:「沒關係,我不在意。三哥和娘娘對我都很好。」
「我知道,因為你就只跟你三哥親近。」皇帝咳了幾聲,躺在那兒,好久沒再說話。
寧簡笨拙地替他順了順氣,垂眼不說話。
「最近幾年,我常常想,我是不是錯了。在宮中,誰都不會跟你親近,在你舅舅那兒……我聽他說,因為你留在山上的時間少,跟師兄弟也不親近……一個人,會覺得孤單吧?」
「沒關係,我不在意。」寧簡第二次說出一樣的話。
「我這幾年,總想著跟你親近一點,可是你都幾乎不回來了。過年時我太忙,遠遠地看一眼,等閒下來時,你又走了。」
寧簡低著頭:「對不起。」
皇帝動了動,終究又安靜下來:「你找一下,那桌子上有道聖旨。」
寧簡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站起去找,聖旨就在桌子最顯眼的地方,寫好了也已經蓋了玉璽,大意是將皇子鳳寧暄和鳳寧簡貶為庶民,遠放京外,永世不得入朝,卻要求各地官員予以尊重和救濟,不得讓兩位皇子吃苦受罪。
寧簡拿著聖旨回到床邊,依舊跪了下去,低聲說:「謝謝。」
「我本想著用借口再留你幾年,可這幾年,我們也沒有如何親近過,往後……怕也沒有機會了。」
「你……」寧簡眨了眨眼,又垂下頭去。
皇帝輕拍了拍他的手:「去叫你大哥進來吧。」
寧簡點了點頭,站了起來,又忍不住問:「你能不能不要死?」
皇帝笑了。
寧簡抿著唇站在那兒,手裡拿著那道聖旨,慢慢地握緊。
「傻孩子,哪有你說不要就不要的,天下的事怎麼能事事都如此便宜你。」
寧簡沒有再說話,低頭轉身,往門外退出去。
「寧簡……」皇帝卻有叫住了他。
寧簡猛地回頭,就看到這個從來沒有跟自己親近過的父親露出了愛憐的微笑:「找一個,能讓你覺得不孤單的人陪著你吧。」
寧簡茫然地點了點頭,踉蹌著走了出去。
門外的人見他從裡面出來,都是一震,鳳寧安的目光如箭射來,寧簡低下眼:「叫你進去。」
鳳寧安目不轉睛地盯了他一陣,才大步走進屋內,留下的人也有注意到寧簡手上的聖旨了,私下議論紛紛,卻誰都不敢上前打聽。
寧簡也沒有管那些人,只是走到眾皇子後面一樣跪了下去,茫然地張著眼在人群裡找,卻怎麼都找不到自己的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