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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伏詭話》第56章
傀儡百戲02

  “除了葉師傅之外,小謝和張良都與黃半仙沒有交集,但是他們三人有個共同的特點。”宋玉玲頓了頓,盯住李安民,接著道:“查不到生長記錄,包括小謝的表姐苗晴在內,沒有能見證他們成長的親朋好友,我采過這對姐弟的血,檢驗出來的結果是——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不在六等親之內,姐弟只是他們所扮演的人生角色。”

  李安民有點小驚訝,倒沒感到特別意外,炮筒對苗晴的態度就不像對姐姐,而像是對待愛慕的女性,苗晴對炮筒就沒什麼特別曖昧之處了。

  宋玉玲又說:“張良的本名叫張越,張越是身份證上的名字,此人是東北一帶的黑老大,去年退居幕後,把勢力交了出去,號召力還在,很多雜幫和社會人士只聽他調遣,我查不出那傢伙的底。”

  李安民說:“查不出底沒關係,能找到他們的下落就好了。”

  宋玉玲之所以把自己掌握到的訊息告訴李安民,就是希望在這上面尋求合作互利,她建議道:“現在我們有了共同的方向,我的資源網對你有用,跟我配合你才有機會找到線索,怎樣?”

  李安民不明白:“你大可以一個人去做這些事,找我合作對你有任何幫助嗎?”

  “你是葉兵的女兒,不,我認為你是葉衛軍的親生女兒,你與他之間有著切不斷的血脈聯繫,大方向我來定,細微處還要靠你的感應。”

  李安民瞪起眼,刷地站起身來,椅子應聲倒地,她不敢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麼?我是葉衛軍的女兒?你在開什麼玩笑!”

  宋玉玲若有所思地觀察了她一會兒,對鱸魚招手:“你給她檢查一下,這丫頭的記憶可能出了茬子。”

  鱸魚丟給她一個白眼:“你真當我活神仙啊,親~我沒這種功能。”

  宋玉玲嘆口氣,彎腰把椅子扶起來,拉李安民坐下,說道:“也不排除葉衛軍和葉兵不是同一人的可能性,關鍵是要找到這個人。”

  李安民壓下心中的不安,告訴宋玉玲她去白伏鎮找人,結果撲了個空,那些人說消失就消失,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痕跡,連關係線也截斷了。

  宋玉玲挑眉問:“我不是給了你皮影嗎?沒從那上面發現什麼?”

  李安民一愣,這才想起來還有皮影這碼事,她差點給忘了,於是就把套裝盒從包裡拿出來,放在桌上,問道:“半夜有動靜,我還想問掌櫃是怎麼回事呢?”

  “我說過,小盧擅長追蹤術,這皮影上刷了葉衛軍的血。”宋玉玲打開盒蓋,把皮影人拈起來豎立著,看向鱸魚,“你給她解釋。”

  鱸魚說這是燕門派方術中的行氣秘法,把血覆在媒介上,通過血液中殘留的氣與本體氣脈相接,從而忠實地還原那具軀體的動作形態,而用作當媒介的物體必須是由施術者親自製造,還要賦予媒介相關的咒文。

  “我家祖祖輩輩為了尋找合適的媒介,三百六十行幾乎樣樣都乾遍了,也曾試過木偶和泥塑,最後發現皮影的效果好,體積小,輕便易控,關節靈活,是行氣相接的最佳媒介。”

  李安民回想皮影人扭曲翻滾的痛苦姿態,心一下就擰了起來,問鱸魚:“我要怎麼確定真假?不能光聽你們這麼說,我就這麼信,而且那皮影活動了一晚上就再也沒動靜,說不定是你做了什麼手腳。”

  鱸魚好脾氣地解疑:“離得太遠,能動起來證明我還不算太差勁,是吧,宋姐。”

  “是,比我好,宋氏方術如今算是敗光了。”該捧人的時候宋玉玲絕不吝嗇說好話,她把李安民帶進舞台右側的黑篷裡,裡面的空間約有四、五平方米,布置得像醫院消毒間,遮擋的簾子外層是黑色絨面,內層是無紡布材料,中間還夾著塑料膜,有盥洗台、消毒櫃和專業溫控冰箱等常備設施。

  鱸魚說這處本來是個廁所,為了方便宋玉玲居住,把隔板墻給拆了,稍作改裝,而對面的黑篷直通後台,宋玉玲就在那裡面打地鋪睡覺,李安民覺得不可思議,她原本以為宋玉玲是個很講求生活質量的人,沒想到也能這麼湊合。

  宋玉玲走到冰箱旁邊,輕拍櫃門說:“小盧的傀儡戲要到子夜一點以後才能開場,這裡面存著葉衛軍、小謝、苗晴以及我本人的血液,想要驗證有個很簡單的方法,讓小盧做我的皮影人,你可以通過對照人和皮影之間的動作來判斷真偽。”

  “如果你倆串通一氣,我不就虧大了。”不是李安民多疑,主要是在宋玉玲手上吃過虧,經一事長一智,小心謹慎總沒壞處。

  宋玉玲把手術箱抬到桌面上打開,拿出采血套裝,捏捏李安民的手臂:“不相信我們總該相信你自己,只要提供血液,小盧就能做出你的皮影人,放心,所有用具都是一次性真空包裝,絕不會發生細菌污染。”

  為了證明這一點,宋玉玲拿住專業人士的手法,按照采血的標準步驟在鱸魚掌櫃身上做示範,抽出200cc的血液,鱸魚臉色發白,對著李安民豎起拇指:“感覺倍兒棒,就像在做體內按摩。”

  李安民猶豫不決,不是怕污染,而是有另一層說不出口的顧忌,宋玉玲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就說:“放心,不會給你們做親子鑒定,若說早先我對你與葉師傅的關係還頗有把握,現在倒不那麼篤定。”

  “你把話講清楚,在南順時言之鑿鑿,怎麼這會兒又說不篤定了,不會是想先把我的血騙到,再隨心所欲吧?”說是這麼說,說完了之後李安民還是捋高袖子把手臂伸到她面前。

  宋玉玲笑笑,把橡皮圈扎在她的手肘上,消毒扎針,也抽了200CC的血,鱸魚去外面拿了兩盒紅棗牛奶,自己一盒,順手遞給李安民一盒——紅棗養血,牛奶補充能量。

  稍歇片刻,鱸魚取出已刻好的皮影人,有生有旦,均為十釐米高,將血液混入皮膠內調漆上彩,再用電熨鬥壓燙固色,李安民也跟著學操作方法,給葉衛軍和她自己的皮人上了色。

  鱸魚從旁指導監督,摸著下巴說:“我看你描色手法挺專業,是學美術的吧?有前途,要不留下來做個學徒?我願意付你工錢。”

  他每喊一聲“親”,李安民就抖一下,直言拒絕:“沒興趣,我不喜歡手工勞動,一次兩次當好玩,天天做可受不了。”

  鱸魚也不在意,看看天色不早,說是要出去吃晚飯,宋玉玲掏出紅包摔桌上,一千元紅包,對鱸魚說:“我不出去了,帶妹子好好玩,她想吃什麼、買什麼都記在我賬上,錢不夠你先貼,回來算我的。”

  “成,多不退少補啊。”鱸魚不客氣地收下錢,又問:“想吃什麼,我給你帶份回來。”

  宋玉玲說隨便,鱸魚便帶著李安民去逛大街了,說實話,李安民這會兒不太有心思玩,而且陪在身邊的人不對,幹什麼都提不起興致,她找間小吃店直接進去點菜,鱸魚掌櫃搖著頭嘆氣:“親啊,你真不像時下的年輕女孩,話說你平常都有哪些娛樂活動?”

  “和朋友吃飯,看房東燒菜,聽房東講故事,陪房東工作,跟房東出去玩。”李安民腦中空白,全是下意識作答。

  “那叫房東?聽起來怎麼像夫妻啊!”

  鱸魚一語驚醒夢中人,李安民回過神來,突然記起她跟葉衛軍在廟會上關於夫婦關係的那段對談,頓時感到一陣窩心,再抬頭直視眼前的街巷,路面上泛出路燈的薄光,清冷寂寥,兩邊壓著古樸的房影,令人瞬間產生出強烈的抽離感,彷彿闖進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兩人沒在外面多耽擱,吃飽就回頭,鱸魚掌櫃也不閒著,一心二用,邊刻頭譜邊跟李安民普及潮州的風土民情,有一則民間傳說引起了李安民的關注——死鬼擔西瓜。

  傳說農曆六月六是鬼擔西瓜的日子,這時節正好西瓜上市,鬼也要吃西瓜消暑,於是個個都跑到人間來挑西瓜,每逢這時候,家家戶戶都在門窗上插柳枝桃枝驅邪避鬼,提前歸家閉戶,免得那些死鬼走錯門,一個不注意跑自個兒家裡來,那就晦氣大了。

  李安民說:“我住的那地方,小崗山,也有鬼擔西瓜的傳聞,但故事情節和你們這邊不同。”

  於是她也把擔兒鬼的故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

  鱸魚說:“不奇怪,類似的傳聞在全國各地都有,恐怕是一種鬼衍伸出來的不同故事。”

 宋玉玲一直坐在桌前看書,聽他們談論鬼擔西瓜,沒抬頭,插話道:“卜節令上有提到此鬼。”

  令譜上記載了一段夏王朝初期的野史——疫鬼鬧三江。當時,夏王鯀派遣一名具有“黃金奇目”的巫官收服疫鬼,鎮在水下,每年需在鎮壓疫鬼的地方設祭固陣,及至商朝,帝辛當權時廢除祭禮、暴虐無道,怨氣下陰水,使得陣法傚力日漸衰弱,有些小怪乘隙脫逃,從水中逃出的疫鬼被歸為川澤水怪,其中就有填泥堵氣的地古牛和喜食頭魂的黃怪——也就是擔兒鬼。

  在陰司形成後,這些水怪大多被收入水官治下,被分派到城隍、土地廟裡當差,職責各有不同,像黃怪,做的就是個接引頭魂的差事,據傳人頭裡藏著三十二大魂,軀幹中則有九十二小魂,靈往上衝,氣往下沉,若死前有怨氣,梗在脖子口,魂散不了,游離在人間,很容易化作厲鬼,這時便要派黃怪去開頭散氣,先把頭魂挑回去,等人陽壽盡了,體內的小魂也會循著頭魂經過的路線走上陰路,不至於迷失方向。

  黃怪一擔須挑滿二十七個頭魂才能回去交差,若是不慎遺落了頭魂,或是因意外導致頭魂缺失,那它就會去找陽壽將盡但不需要開頭散氣的人來充數量。被攝去頭魂的人會出現語言能力喪失、精神衰弱等不同程度的癥狀,由於腦顱沒有魂氣支撐,會變得非常脆弱,因此,沒有頭魂的人極易破腦而亡。

  宋玉玲還提了一個細節,如果頭魂裡的怨氣太重會導致黃怪挑不動擔子,這時候它就得想法子把怨氣散掉,每個勾魂鬼差散怨氣的方式都不一樣,或多或少會給正常人的生活帶來不便,但是影響面不會太大,通常以三天為期限。

  李安民聽得心驚膽跳,照宋玉玲這個說法,擔兒鬼是把湯慧珠的頭魂挑來宿舍裡散怨氣,沒準只是想嚇嚇劉菲出口氣,誰知她糊裡糊塗地就把人湯慧珠的頭魂給散了,擔兒鬼才會割劉菲的頭來充數。而且李倩和劉菲本就是陽壽將盡的人,只不過是頭魂先被擔兒鬼挑走了,死亡的結局不會有任何改變。

  為了一個活不了幾天的人去散了另一個姑娘的頭魂這到底算不算損陰德?李安民想起劉菲爬上桌子跳窗的場面,在那種情況下,除了救人她沒別的選擇。

  “不舒服?才獻這麼點血就吃不消了?”宋玉玲留意到李安民臉色發白,以為是抽血所致。

  李安民說沒事,在褲子上抹去滿手心的汗,把凳子搬到鱸魚旁邊看他雕影,用的是涂過油的牛皮,十三把刻刀攤在皮袋上,鱸魚掌櫃右手持刀鏤刻,左手推皮運轉,手法純熟,刀跡清晰流暢,這精湛的技藝絕不是一兩年可成就,別看掌櫃的細皮嫩肉,一雙手卻是老繭厚結,粗糙地能去刨黃瓜。

  鱸魚掌櫃說他從小跟著父親學習方術,雕刻媒介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技術,每天都雕,已經成了一種日常習慣,雕著雕著就喜歡上了,他最近還迷戀上自己雕出來的一個旦角——小飛燕,為這個角色做了不少套形象,這會兒正對著設計圖雕刻她的臉譜,是帶花冠的造型。

  李安民舟車勞累,靠在躺椅上睡到十二點半,鱸魚將涂過血的影人以線聯綴,並排懸吊在白紗前,打亮台前燈。尋常皮影戲都是隔布演出,用五根竹棍來操縱影人的動作,但是今天,鱸魚掌櫃要表演潮州本土皮影戲中據說早已失傳的傀儡百戲。

  按民俗志的記載,傀儡百戲是皮影戲中極為少見的幕前戲,一個表演者能在不使用竹棍的前提下同時控制多達百名的傀儡皮人在布前自由活動,有人推測那是採用了鐵技木偶的操縱方式,但是皮人質料軟重量輕,想用線控基本上不可能,也有工匠用銅片人代替皮影,做了各種嘗試,最後全都以失敗告終,至今還有人認為不該把傀儡百戲歸類為皮影戲,更是質疑傀儡百戲本身的真實性。

  事實上,傀儡百戲並不是一門技藝,而是以血連氣,讓那百名傀儡適時反應出真人的生活形態,有經驗的術士力求表演精彩,會挑選不同行業和層次的人物作為模本,正所謂人生百態盡展一幕之前。

  術士在雕刻媒介時需要將符文刻在皮上,能力越強,符力的擴散範圍就越廣,兩漢時,神仙方術盛行,太平道中就有一奇人擅長骨上紙舞,以親人血液滴入死者骨骸,使用陰符將靈魂與紙片人相通,借以觀察死者在陰間的狀態,若是生活疾苦,便施法相助。

  東漢末年天災頻繁,瘟疫流行,百姓顛沛流離,沒有能力安葬親人,術士便以骨上紙舞收買人心,為太平教打下群眾基礎。鱸魚掌櫃認為傀儡百戲就是由此骨上紙舞演變而來,當年那位奇人必定是燕山一派的方士,但通連術只是一種窺伺追蹤之法,並不能改變人鬼的生存環境,所以骨上紙舞仍是有惶惑人心的成分。

  鱸魚雖然不能像老祖宗那樣連接陰陽,令百人起舞的本事還是有的,分散符力同時運作六個皮影人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子時一到,那六個皮影果真擺出各種姿態,三坐兩躺,還有一個蜷曲身體抽動不止,那是葉衛軍的皮人。鱸魚站起身來,那坐著的三個皮人中便有一人隨之起立,他讓宋玉玲和李安民隨便做點動作,代表她們的皮人也做出同樣的動作,不是一先一後地跟著模仿,而是同時發生,就像在照鏡子一樣,分秒不差,這可不是串通動了手腳就能辦到的。

  看著鱸魚掌櫃滿臉得瑟的小樣,李安民五體投地,這人不是詐騙犯,他真有兩把刷子。

  燈光把皮人的影子放大投射到後面的白幕上,清晰地映出每一條鏤刻的花紋,頭譜表情生動,形態栩栩如生,影子與影子之間時有重疊,將布幕遮覆得灰影斑駁,變化莫測,在沉寂的地下室裡更顯光怪陸離。

  苗晴和炮筒兩人的皮影始終仰躺著,分毫不動,葉衛軍的皮人抽搐掙扎了將近兩個小時。逐漸平息,接著臥倒下來,慢慢懸浮至半空中上下起伏,最後如苗晴和炮筒一樣,仰面朝天躺倒,再也沒動彈過。

  就在鱸魚準備收工的時候,怪事發生了——李安民的皮影突然四肢蜷曲,以匍匐的姿態滿地亂爬,打著圈,鑽上鑽下,爬行的速度飛快,而李安民本人還好端端地坐在台下,手按在大腿上,全身僵直。

  那個皮人時而保持坐姿,時而快速爬行,從白幕底端一路往上爬,攀上頂部之後又刷的垂落下來,晃蕩片刻,接著再往上爬,如此反覆不斷,四點一到,咒文效力迅速消退,所有皮影全部恢復了原有的懸吊姿態。

  就在這時,隨著“砰”、“砰”的兩聲巨響,葉衛軍和李安民的皮人依次爆裂,四散的皮屑濺在白幕上,形成兩團煙花似的放射狀圖案。

  看戲的三人被這一幕給驚到,全都悚然起身,呆站在原地半晌無語。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宋玉玲,她當即轉頭問鱸魚:“小盧,怎麼回事?”

  鱸魚張大了嘴巴,呆呆地說:“別問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會不會是牛皮質量有問題?熱脹冷縮什麼的……”李安民還驚魂未定,強作鎮定地找原因。

  “別逗了,親,牛皮只有吹炸的,絕對不是質量問題,我這老字號,質量有保障的啊,你可別亂說話。”鱸魚不愧是當掌櫃的,驚悚之餘還不忘先保住店鋪清譽。

  宋玉玲挪到李安民身旁,拍著她的手道:“看來原因出在你和葉師傅身上,我果然沒找錯人。”

  李安民抽回手揣進口袋裡,這女人又開始興奮了,鏡片後雙眼微眯,瞳孔收縮,跟在南順倉庫時的感覺一個樣,這是在看小白鼠的眼神。

  鱸魚收拾完舞台,又跑黑篷裡翻箱倒櫃,抬出一個老皮箱放桌上,箱子裡裝著清一色的硬殼筆記本,全是鱸魚他爸從傳家的方術經本中摘抄下來的篇章。

  當年,盧爺爺為了躲避地毯式搜查,把能燒的都燒了,盧家族譜和重要的手抄經本則運回鄉下祖屋,藏在閣樓上的地板縫裡,就這樣躲過蟲災鼠害和拆遷的危機,一藏二十多年,盧爸在潮州扎根後把東西全搬回家裡整理,這些塵封物被藏得太久了,反覆受潮乾燥,一抖摟,紙屑撲朔朔直往下掉,盧爸就拼著紙片一本本抄錄,到現在還沒抄完。把家業交到兒子手上之後,他老人家拍拍屁股撂挑子,帶著情人出去浪跡天涯了,接下來的工作就指望兒子來繼續完成。鱸魚掌櫃是沉迷於雕皮影沒錯,你叫他拿刀刻咒文,他樂,要讓他拿筆寫字,他是一百個不願意,三年下來也沒寫上幾筆,保底的本兒就全在這一箱筆記裡。

  鱸魚掌櫃發動群眾一起翻查筆記,由於盧爸寫的是草體,字跡龍飛鳳舞,李安民找得很吃力,看著問著,進度緩慢,鱸魚困得睜不開眼,沒看多久就爬去補覺,剩下的筆記全部由宋玉玲一人搞定,她翻閱速度奇快,手指按住紙張從上掠到下,一頁就翻過去了。

  等把一箱筆記全部查完,李安民眼前泛起了雪花影,看哪兒,哪兒就會出現一排排草書的黑影,宋玉玲收好箱子,指向右側的黑蓬:“去睡吧,那裡面有睡袋,藍色是新的,我沒用過。”

  李安民撐起頭輕甩,雙眼充血地說:“沒事,還能熬得住,我這邊什麼也沒找到,你查得怎麼樣?”

  “有些線索,休息夠了再說。”宋玉玲摘下眼鏡揉眉心,眯眼瞥向李安民:“睡覺,人在疲勞狀態下,行動力和思考力會大幅下降。”

宋玉玲就坐在李安民睡過的躺椅上閉目養神,翹著二郎腿,用毛毯蓋住肚子,一派悠然自得。鱸魚掌櫃也睡了,席地臥在戲台下,此時已鼾聲大作。李安民沒辦法,找人幫忙就得跟著別人的作息時間轉,而且宋玉玲說的有道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於是她進大蓬順地滾,連睡袋也沒好意思鑽,直接躺在地墊上休息。

  李安民睡得很沉,還做了個夢,夢到觀音村的地下枯井,徐師傅跟她面對面地坐在亂石灘上,徐師傅冷森森地笑著說:“我並不是雙重人格,而是一個身體同時擁有兩條靈魂,一條靈魂是曾經被誤判死刑的木匠,另一條靈魂則是文革時期被肅清的土匪頭油子。”說完之後,他抬起帽檐,露出細長的雙眼,內雙,眼梢上挑,緊縮的瞳孔裡隱透紅光,由下自上斜眼瞥視,這種挑釁的看人方式與葉衛軍的好兄弟張良極為相似。

  中午時,三人吃飽睡足,趁著精神好又聚起來圍桌坐談,宋玉玲把一本筆記推到中間,翻開某頁,手指輕點紙面,“沒找到影人爆炸的先例,在影戲過程中出現破損倒是很常見,撇除諸如質量、氣候等客觀因素不談,這章節裡有提到被附影的人在皮影損壞時正巧因熱邪致病或是患有間歇性癲癇症,看來人的精神狀態和健康與否也會反應在影人身上。”

  鱸魚掌櫃把筆記本挪到身前細看,琢磨著道:“咱祖輩嘗試過給同一個影人刷上多人的血,想用同一媒介給多人附影,一直沒成功,據推測,那是因為不同個體之間的魂氣相沖才會導致媒介損壞。”

  李安民想到剛才作的夢,靈光一閃,問道:“如果一個身體裡同時擁有兩條靈魂,那具身體的血液裡會不會就同時包含兩種魂氣?你刷一個人的血,實際上跟刷兩人的沒區別。”

  鱸魚掌櫃打了個響指,笑著說:“親,想法很好,但是不太現實,跟皮人附影的道理一樣,肉體作為容納靈魂的媒介,一旦靈魂與靈魂之間有衝撞,媒介不壞才怪。”

  宋玉玲敲著桌子補充:“也有特例,我懷疑那些患熱邪病和癲癇症的人是被鬼靈上身,陰陽相剋與魂氣衝撞會造成同樣的結果。”

  李安民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我有被附身的經驗,女鬼和狐靈,在短期內人體還能承受。”

  宋玉玲不以為意,鬼上身這種事對她來說算不上稀奇,她說:“所謂魂氣相沖,也有可能是同一人體內陰陽兩氣失調所致。”

  鱸魚掌櫃摸著下巴道:“比起這個,我倒是更在意影人自身的非正常性動態,皮影撕裂勉強能用魂氣相沖來解釋,那李小妹的皮影為什麼會出現與本人動作不符的行為?這我就琢磨不透了。”

  除此之外,還有炮筒與苗晴兩人,雖說深夜躺著睡覺很正常,但是人睡覺總得要翻身,他們就一直那麼仰面朝天地平躺著,連續幾個小時一動不動,這就不尋常了,什麼人會躺著不動?植物人、死人!

  李安民說會不會是深度睡眠綜合症?鱸魚覺得沒那麼巧合,宋玉玲卻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把所有可能性一條一條全都列在上面。李安民總感覺自己見過睡著了以後就躺著不動的人,有這麼個印象,要深入去回憶是在哪裡見過,卻死活也想不起來,而且她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你的記性不太好,最好養成寫日記的習慣,把自己所經歷過的每件事詳細記錄下來,一旦忘了還有個備份。”宋玉玲對鱸魚使了個眼色,鱸魚掌櫃就起身進大蓬,不一會兒又折返回來,手裡托著巴掌大小的筆記本,裝在防水袋裡,跟宋玉玲用的那本一樣——紅棕色硬皮,皮面上刻有八方邪禁符的咒文。

  鱸魚掌櫃說這本子是他手工製作的,限量版,只賣給關係特別鐵的客戶,李安民受寵若驚,很捧場地翻頁欣賞,本子小而厚,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像本小三十二開的成語詞典,有配置防遺失的繩結,可以扣在皮帶或包帶上。封面封底是雙面硬皮,內部也鑿刻咒文,還貼了張符紙。內頁用的是茶色薄紙板,韌度強,延展性好,還用了雙重加固裝訂,製作得非常用心。

  讚嘆之餘,李安民不免好奇刻符咒的用意,看來不單純是一種裝飾紋。

  鱸魚說印刻防災咒文歷來就是方士保存經本的獨特法門,在這世上,總是有某種非自然的力量在干擾人們深入探索奇門異術,燕山派方術也曾一度面臨失傳的危險,記載術法和見聞異志的典籍記常遭遇水難、火難等天災人禍,這其中有偶發事故,也有無法用客觀因素來解釋的怪事。盧家祖輩認為那些怪事是由非自然的力量所引發,由古至今,許多看似偶然的災難都是在刻意牽引下才發生的必然結果,八方邪禁符正是為了對抗那股非自然力量而衍生出來的保本術。

  宋玉玲頗為惋惜地嘆息:“宋氏方術就是被這麼消磨掉的,所以我吸取教訓,常備物件和工具通常先送到小盧這兒來印符,包括安裝在南順倉庫裡的監控設備和寄給你的電腦、光碟,否則……還沒送到你手上恐怕就被一把火給燒了。”

  她頗有興味跟李安民拉家常:“你知道嗎?我去查過李懷安的身世,你母親,她是被遺棄的孩子,還在襁褓中就被丟在一戶人家的門口,王家夫婦,那是對孤寡老人。”

  李安民震驚了,她完全不知情,從沒聽人提起過這件事,宋玉玲說她去過王家舊址,還找到了王家夫婦的墳墓,鄰居說王老叫王志堅,但墓碑上刻的姓名卻是——王佩春,這個名字出現在文革後獲平反的人員名單上——

  〝王佩春,某大學歷史系教授,因寫大字報被打為右派叛徒,遭到親友孤立,傳攜妻跳海自殺,未找到屍體。〞

  宋玉玲推測王佩春和妻子是在家人庇護下改頭換面,逃往他鄉避難,之所以死後換回原名,應該是期待有一天能夠獲得平反。

  “王家夫婦膝下無子,收養李懷安時已年過半百,李懷安到小崗山插隊時他們就已經過世,只留了套房子下來。李懷安跟隨嚴家遷到南順之後,老房拆遷,曾有人通知過她回去辦手續,但是沒辦成,因為那時候她剛生完孩子,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隔沒多久便去世了。

  而在李懷安死後,沒等拆遷,王家就發生了火災,所有與她相關的物件全部付之一炬,李小姐,你告訴我,嚴家是不是也發生了相同的意外災難?”

  李安民想了想,坦言相告:“確實被火燒了,但不是火災,是我爸怕觸景傷情才就把所有跟我媽相關的東西全都燒了。”

  宋玉玲挑眉問道:“這是嚴先生親口說的?”

  李安民搖頭說不是,自嘲道:“他哪肯跟我說話?能點頭打個招呼就算不錯了,是奶奶告訴我的。”

  宋玉玲思考了一會兒,問她:“知道你爸的手機號嗎?”見李安民點頭,沉聲下令:“打給他,直接問他有沒有這回事,我不認為嚴先生會燒掉你母親的遺物。”

  李安民聽不慣這種命令的口吻,皺起眉頭,語氣不善:“你什麼意思?懷疑我奶奶在騙人?”

  宋玉玲放軟語氣說:“當然不是,老一輩的人忌諱多,在小輩面前有所隱瞞也是人之常情,你爺爺奶奶不就隱瞞了你母親的身世嗎?”

  李安民道:“可能連他們也不知情。”

  宋玉玲撇嘴微笑:“就算知道也沒什麼,換個角度想,如果是你站在你爺爺奶奶的立場上,難道就會在孫輩面前嚼這個舌根?他們不說是為你著想。”

  宋玉玲碼準了李安民的心態,盡揀好聽話講,李安民明知道她是舌燦蓮花,但話說得合乎心意,反彈情緒自然而然就被順下來了。她掏出手機撥嚴懷德的號碼,嚴懷德在這件事上沒打馬虎眼,用很嚴厲的口氣說他絕不可能去毀壞跟李懷安相關的任何一樣物件,那純粹是場意外,就在去出喪的途中,家裡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把她的東西燒得精光,等回來想搶救已經遲了。

  這是一種抹消存在痕跡的刻意行為,無論是誰燒的結果都不會變,李安民早就察覺到不對勁,這時被揭出來反而有種“這樣才對”的感覺,令她感到意外是——“我媽竟然是被火化的,我一直以為是土葬。”

  “我說親,你怎麼連自家媽是火葬還是土葬都不知道啊?不孝女。”鱸魚懶洋洋地趴在桌上嚼糖果,順手丟給李安民一粒。

  “我那時才三個月大,後來也沒人提過啊。”李安民接下糖,沒吃,只是握在手心裡。

  宋玉玲眯起眼睛問道:“既然沒人提過,你怎麼會認為是土葬?”

  李安民摸著額頭說記不清是誰講的了,就是有這個印象。宋玉玲道:“我看你的記性確實很成問題,而且很有可能不是你自己的問題,我看你需要接受詳細檢查,小盧——”

  “大姐,我真的沒有那功能撒,我對跳大神不感興趣,真的,我只是單純熱愛皮影這門傳統工藝,除了傀儡百戲和保本的八方邪禁符,燕山派其他方術我都沒好好學。”鱸魚把頭貼在桌面上來回滾動。

  宋玉玲扇蚊子似的揮揮手:“不是說你,是說你同門師兄小管,他擅長修修補補,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不成啊,那傢伙補的東西跟你說的壓根就不是一碼事,還有,管哥他跟我同派不同門,不是師兄弟,而且他向來不接外單。”

  “所以才叫你去,你跟他是老熟人,想辦法讓他替小丫頭看看,說不定能弄清楚傀儡戲出狀況的原因,你想被人說你技術不過硬?”

  “這個嘛……”鱸魚掌櫃看向李安民。

  李安民安慰他:“放心,我會替你保密。”

  宋玉玲呵呵輕笑,說:“你瞧,她已經在懷疑你的水平了。”

  鱸魚默,宋玉玲又甩出甜招:“你去,我按旺季的月均營業額付給你閉店損失,不管事成與否,委託費照付。”

  鱸魚果然心動了,還有點拿不定主意,說需要時間考慮。

  李安民看向宋玉玲,心情複雜:“這些事情本來都跟你無關,你為什麼……”

  宋玉玲伸出手指輕點她的額心,“我是商人,投機商,只追求利潤,不考慮價值規律,你是我押注的目標,為了提高你的經濟價值,我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這也是一種風險投資。”

  李安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帶給宋玉玲什麼樣的利益?看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想來問了也得不到明確的答案,不管有多少瘋狂的念頭,從骨子裡來說,宋玉玲仍是個精明強幹的商人,思維縝密,滿腹心機。李安民不敢跟她深談,每次開口之前得先在心裡掂量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免得一個不留神把自己給賣乾淨了,想收都收不回來。沒有信任基礎的人際關係,李安民處得辛苦,就一個字——累!

  在鱸魚掌櫃舉棋不定的當兒發生了一件事,有個男顧客看中店裡的看板娘——越劇造型的小飛燕,小飛燕的皮影套裝是非賣品,是鱸魚掌櫃的心頭肉,是一件比錢更重要的寶貝,男顧客財大氣粗,掏出鈔票抽人臉,惹火了鱸魚掌櫃,矛盾從爭吵升級到互毆也不過就兩分鐘時間,鱸魚掌櫃是不爆發則已,一爆發驚天動地,抄起掃帚把顧客打得落荒而逃。

  顧客受的是皮肉痛,鱸魚掌櫃是心痛,在衝突過程中,小飛燕的影人被踩壞,頭部撕裂,他抽風了,撲在地下哭天搶地、悲痛欲絕。寶貝壞了得找人修啊!鱸魚掌櫃沒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沒轍了,只得領上李安民去找真正的行家管師傅,不是找他修補皮人,而是要修補蘊藏在皮人中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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