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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伏詭話》第49章
  陽光從洞口斜射下來,依稀可見細微的塵粒在光柱中旋舞,輕薄的水霧將洞底兩條交疊的人影籠罩其中。

  男人穿著破舊的布衫,面部皮膚潰爛流膿,幾乎分辨不出原貌,爛肉隨著血水不斷往下滑落。女人趴在男人的背上,臉頰貼在他的頸窩處,雙眼緊閉,靜靜的,動也不動,好似睡著了一般。她軟軟垂落雙手,肘關節外側有一道深長的裂口,鮮血不斷往外涌出,順著手臂流淌下來,絲絲血液經過手掌、手背匯聚到指尖,在指下拉出一條紅色細流,懸吊著,搖搖蕩蕩地垂落地面。

  男人背著女人一步一步朝前緩行,那道細流順著步伐邁進的方向蜿蜒游走,在整片灰色之中延伸出一道鮮艷刺目的血線。

  兩人的背影越離越遠,漸漸與黑暗融為一體,接著,從洞道深處傳出一個沉悶厚重的聲音——

  “抱歉,懷安,我……一直都在騙你。”

  !!!

  朗月下,圍墻裡,兩張方凳套著一圈橡皮筋,一個小身影在兩條皮筋之間舞動跳躍,清脆的童聲迴盪在寂靜的夜空中:

  “小皮球,架腳踢,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咔噠!

  一張方凳斷了腳,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唱兒歌的聲音倏然而止。

  兩隻手從陰暗處伸出來,拾起皮筋,套在腿彎處,緩緩退回黑暗裡,皮筋又被繃緊了,令人懷念的兒歌再一次被唱起——

  “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叔叔,為什麼你每天都會來這裡?”

  “我來陪你。”

  “大人白天都要做事,不能陪小孩子玩。”

  “所以我晚上來陪你。”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我是誰?你不記得了嗎?我是——”

  一張血肉模糊的爛臉若隱若現地懸浮在半空中,數不清的甲蟲如潮水般從鼻孔和嘴裡噴吐出來,轉瞬匯聚成一片白色的蟲海。

  李安民驚出一身冷汗,猛然睜開雙眼,視線正對著灰黑色的車頂,身體輕微顛動,而她的後腦勺正枕在葉衛軍的大腿上。

  “醒了?”葉衛軍拿乾毛巾擦拭她額頭的汗水,聲音醇厚溫柔,李安民發現他的面孔又恢復了正常,皮膚完好無損,身上穿著乾淨的休閒襯衫,眼神裡透出關切,笑容俊朗得令人失神。

  爛瘡沒有了,白甲蟲也消失了,夢境是夢境,現實是現實,而介於夢境和現實之間的是她不間斷發作的飛蚊症,難道在洞窟裡看到的恐怖景象也只是一場幻覺?

  李安民揉著眉心坐起來,心有餘悸地左右張望,這是一輛三排座的麵包車,她和葉衛軍坐在最後一排,開車的是炮筒,副駕駛座上的人在聽到動靜後回過頭,出乎意料,竟然是黃半仙家的娘炮弟子小商,他對李安民擠擠眼睛,又縮回椅背後。

  好像少了個很重要的人……

  李安民看向葉衛軍,問:“張良呢?”

  一隻手從前排座椅後伸出來,在椅背上拍了拍,帶著濃重鼻音的嘶啞男聲響起:“叫我幹啥?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李安民的心往下一沉,原來他在前面睡覺呢,這陰險凶狠的傢伙居然不是幻影。

  葉衛軍在張良手上拍了一巴掌,低斥:“怎麼說話的?趕緊睡你的覺去。”

  張良咕噥了一聲,翻躺在坐墊上,把大腳丫子抬起來蹬上車窗,抓抓胸口,沒一會兒就打起呼來。

  李安民看向窗外,天已經全黑了,車子在平整寬敞的公路上疾馳,米黃色的路燈映照著周圍的樹影,風中帶著一股潮濕的泥土氣息,偶爾一兩輛小貨車迎面駛來,壓路的車輪濺起一地髒水。

  “這是在哪?”她揉著額角,頭還有些發暈。

  葉衛軍讓她靠在自己肩上,說:“剛出地道,你睡了一下午。”

  炮筒迫不及待地搶著發言:“是葉老哥一個人抱著你出洞的,誰碰也不讓,我看他兩條膀子遲早得報廢。”

  李安民的心情有些複雜,公式化地對葉衛軍道了聲謝,問他:“我怎麼會突然睡著了?”

  “你兩天沒閤眼,太累了。”葉衛軍說著,順手撥開她額前的濕發,問:“你睡覺的時候一直在說夢話,作噩夢了嗎?”

  李安民點頭,老實告訴他:“兩個夢,我夢到葉兵背著我媽往洞裡走,就是我們剛才進的那個洞,還有一個夢,夢裡有兩個人,一個大人,一個小孩,看不清長相,他們在一起玩跳皮筋,還唱兒歌……那首兒歌是怎麼唱的……”

  “小皮球,架腳踢,馬蘭開花二十一。”

  歌詞從葉衛軍嘴裡吐出來,低沉的聲音與夢中的吟唱重合在一起,李安民覺得胸口像被人捶了一拳,很疼,還有種窒悶感,她盡量不把情緒放在臉上,低下頭說:“瞧我,都忘了,小時候奶奶教過我。”飛快地朝他斜了一眼,小聲問:“衛軍哥,你也知道?”

  葉衛軍拍拍她的頭,很自然地微笑:“你在夢裡唱的,全車人都聽到了。”

  小商以一副過來人的口氣插話:“這首兒歌在我小時候很流行,女孩子跳皮筋時都會唱,現在的孩子呀,太可憐了,就知道PSP,IPAD,放學全被關在鋼筋混合的籠子裡,隔著窗戶看天,視野就那麼一小片。”

  李安民心說你才大我幾歲呀,這話講的,好像是不同時代的人,但轉念一想,馬上察覺出異樣來,小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黃半仙又和這件事有什麼牽扯?

  葉衛軍看出了她的疑問,告訴她小商就是在洞外接應的人,他們之所以能夠順利出逃,除了有張良的幫忙,還藉助了黃半仙的部分資源,至於是什麼資源,小商以“商業機密”一語帶過,而為什麼黃半仙會幫忙,自然是因為他跟葉衛軍之間的師徒情分,徒弟遇到困難,師父有道義出手解圍,這都是葉衛軍的說辭,合情合理,李安民姑且聽著,將信將疑。

  葉衛軍還說張良跟炮筒一樣,都是他在當兵期間結識的戰友,李安民能看得出這三人之間的感情很深厚,一個深沉穩健,一個爽朗樂觀,一個陰狠銳氣,這種組合竟然讓她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可是這種親切感卻加劇了她的恐懼,李安民試探性地詢問在洞裡發生的事情,葉衛軍說她進洞沒多久就倒下了,原因是缺覺。至於白甲蟲和面部腐爛等等詭怪離奇的景象,統統被歸結為受情緒影響所產生的完全性幻覺,葉衛軍說這種幻覺是內心情感在外部空間的生動投射,能夠引發感官上的錯亂,造出最逼真的假象。

  就算李安民曾經有過類似的經驗,也覺得這種科學化的解釋太過牽強,她輕輕卷起葉衛軍的袖口,手臂上的潰瘍已經愈合大半,原本化膿的創面只留下一塊塊或深或淺的斑痕。

  李安民咬了咬下脣,低問:“你的傷……也是我看錯了嗎?”如果他敢說——陰陽眼也能自動調節度數,把輕傷看成重傷是常事,李安民會給他一拳,再從車窗跳下去,把人當傻子也得有個限度。

  所幸葉衛軍沒有回答,只是抬手搓上她的頭毛,這個習慣性的親昵動作讓李安民眼眶發熱,她說:“回家以後,我想吃白菜燒牛肉。”

  葉衛軍輕輕“嗯”了一聲,眼光卻有些閃躲,李安民心裡發慌,抓住他的手,加重口氣又問:“我們馬上回去,對吧?”

  葉衛軍反握住她的手,笑著點頭:“回去,我們回白伏鎮去。”

  李安民稍微鬆了口氣,側頭靠在他肩上,什麼也不願想,現實和幻境,她已經分不清楚了,如果一切都是假的,想也是多餘,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事實不能改變,想再多也白費,只要能維持現狀,每天都過著上學有朋友、回家有老哥的滋潤生活,就這樣介於半真半假之間也無所謂。她知道,這是一種逃避,除了當睜眼瞎,她暫時想不出更好的應對辦法。

  可這點卑微的小希望也沒能得到實現,臨近白伏鎮時,李安民在車上睡著了,醒過來後,沒看見熟悉的環境,卻驚悚地發現自己被關進了一間狹窄封閉的石屋裡,嘩嘩的水流聲從四面八方響起,整個房間就像被包裹在瀑流之中。

  這間石室的內部空間約有五米見方,天頂平整,地面潮濕光滑,墻上釘著整張吸水用的草席,有簡單的傢具陳設。一張帶邊欄和側櫃的紅木床靠墻擺放,床上被墊齊全,還掛了層帳子。照明工具是桌上的兩根冥燭,床腳下竟然還放了個馬桶。石室裡沒有窗戶,門被鎖上了,從裡面打不開,門上有一條五公分長的透氣口,通過透氣口朝外看,只能看到斑駁的石壁。

  李安民裹著被子縮在床角,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等短暫的大腦空白期過去,思考能力逐漸恢復,她開始回想臨睡前的細節——差不多快中午的時候,車子開進白伏鎮外的高速公路,葉衛軍遞給她一杯熱水和麵包,水的味道有些怪,她只喝了半杯,葉衛軍把另一半連著杯子扔出窗外,接著沒多久,她就覺得氣悶頭沉、四肢虛軟,葉衛軍說可能是車子坐得太久,讓她抓緊時間休息,結果這一睡,就睡進了小黑屋裡。

  李安民在黃半仙家吃過安定,服藥後的反應跟這次很像,都屬於非正常睡眠,熱水裡肯定有古怪,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有點逃出虎穴又陷進狼窩的感覺,李安民很難想像葉衛軍居然會囚禁她,為什麼?根本找不到合理的動機。

  她跳下床,赤腳在房間裡摸索觀察,走到靠近中央的位置時,腳下的石板掀動了一下,從石縫中迸出的水花濺在李安民的腳面上,冰涼透骨。

  她忍不住打了個一個激靈,蹲下身來,屈指敲擊地面,聽聲音,底下應該是空的,根據武俠小說裡的套路,沒準有暗道,她把手插進縫隙裡,石板不厚,五指屈起來摳住邊緣,感覺很合手,石板大小跟墓地裡存放骨灰盒的壓壇蓋差不多,試著往上抬了一下,不算太沉。

  李安民收回手,搓熱掌心,找個合適的角度分腳站穩,彎下腰搬動石板,地面下寒氣凜冽,一股帶著陰冷氣息的白霧從逐漸擴大的縫隙中漫溢出來,水波紋在房頂上投射出絲絮狀流動的光斑。

  隨著石板被移開,一張白裡透青的女人面孔驚現在眼前。

  李安民被嚇得低叫一聲,跌坐在地上,立即翻了個身,手腳並用地爬到墻邊縮成一團,半天沒緩過勁來。這石板下竟然隱藏著盛滿清水的地穴,水裡還躺了個女人,能這麼安詳地睡在水裡,如果是人,那肯定是死人,是具屍體,要不就是鬼。

  李安民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龍龜和儺神面具還在,她膽子壯了些,一手按住保命符,另一手托起冥燭,跪著挪動到地穴旁,地穴裡的水清澈見底,女人的面容在燭火的映照下一覽無遺。

  瓜子臉,圓鼻頭,如菱角般微翹的嘴形。

  這張熟悉的臉,這張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的面孔——就是李安民她自己。

  這個靜靜躺在水下的女人竟然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此時此刻,李安民感覺自己被丟進了寒冷的冰窖裡,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她把冥燭移近了仔細打量,發現水下的女人與她之間還是有些不明顯的差異,這女人看起來年紀稍大些,臉型略顯瘦削,左眼下方有兩顆豎著排成一列的小紅痣,及腰長髮烏黑濃密,而李安民的頭髮偏棕褐色,發質細軟。

  正當她想更進一步觀察的時候,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聲音越來越清晰,有人正在往這邊靠近,她沒空多想,趕緊將石板拖回原處蓋好,冥燭仍舊放在桌上,一骨碌爬上床,用被子裹住身體。

  門鎖響動兩下,吱嘎一聲,葉衛軍用腳踢開門走進來,手裡端著一個電焐子,臂彎上掛著兩大袋飲料零食,他先把東西擱下,往鬆動的石板上掃了一眼,嘴角輕扯,看向李安民,問道:“冷嗎?要不要再加床被子?”

  李安民一見到他就熱氣衝腦,呼啦一下掀開被子直撲下床,拽住他的衣服,激動地問:“這到底是哪兒,你把我帶這兒來幹什麼?我要回去,你帶我回家!”

  葉衛軍把她又抱回床上,將散落在墻角的休閒鞋拾起來,整齊地放在床前,轉身往床邊上一坐,伸手揉著李安民的頭髮說:“這也是家,是我以前住過的地方。”

  李安民眼睛紅了:“我要回泰興街的職工公寓,我不想呆在這兒,衛軍哥,你答應過要做白菜燒牛肉給我吃的,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葉衛軍笑著說:“當然,我這不是給你端來了嗎?”他打開電焐子,裡面有湯鍋和碗筷,揭開鍋蓋後,一股濃郁的肉香味飄了出來。

  李安民連啃幾天饅頭大餅,一聞到肉香味,口水不受控制的泛濫成災,五臟廟裡立馬敲起了鑼鼓。

  葉衛軍盛了滿滿一碗遞給她,李安民還有點牴觸心理,遲遲不肯接上手,葉衛軍好聲勸她:“別跟自己過不去,有什麼不滿,等吃完再說,我人在這裡又跑不掉。”

  “你真要跑我攔得住嗎?”李安民沒好氣地搶過碗筷,狼吞虎咽連吃三碗,葉衛軍就坐在旁邊陪著,眼神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的臉,像怎麼看也看不夠似的。李安民對這種眼神不陌生,葉衛軍經常這麼看著她,有時在店裡睡午覺,往往一覺醒來就能對上他專注的目光。

  當時覺得沒什麼,頂多心裡咯噔一下就過去了,可在知道自己跟葉衛軍可能有血緣關係之後,李安民在感情上有所顧忌,一被他盯住就心慌意亂,不敢再正視那種凝望。

  葉衛軍說這間石屋原本是個地下避難所,他剛到白伏鎮時沒錢租房,就在這裡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之所以帶李安民過來,是怕宋玉玲不肯善罷甘休,說等避過這段風頭之後再一起回公寓。

  李安民問他:“那學校怎麼辦?總不能不上課吧!”

  葉衛軍說:“替你請了病假,休學半年。”

  李安民頓時被噎住了:“這是說休就能隨便休的?”

  葉衛軍笑:“阿良請姓嚴的去辦了,他名義上還是你爸,只要有他作保再加上醫院證明,這事不難搞定。”

  李安民臉色刷白,他說的“請”,肯定跟一般意義上的“請”不同,能讓嚴懷德妥協的只有家人,張良八成是拿爺爺奶奶去要挾他的,李安民怎麼也想不明白,這麼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她忍著氣跟葉衛軍講道理:“衛軍哥,我不懂,咱能不能把牌攤開好好說清楚,你到底想做這麼?這麼關著我,跟宋玉玲關你們有什麼不同?”

  葉衛軍只說:“相信我,熬過這段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

  李安民把被子抱起來摔在他身上,怒叫道:“你把我關在這破房子裡,什麼也不告訴我,就知道說好聽話,你叫我怎麼相信你!”

  葉衛軍接過被子隨手放在一邊,把她拉進懷裡抱住,輕聲說:“我沒要你相信我說的話,但是你得相信,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以你為出發點,沒有壞心。”

  李安民現在誰也不相信,說得再冠冕堂皇,這種行為,實質上就是監禁,她不敢把在石板下發現女屍的事情告訴葉衛軍,只一心巴望著能趕快離開這間停屍的鬼房子。她真的開始怕他了,以前之所以毫不懷疑,是因為葉衛軍曾經多次豁命救她,一個能挺身為你擋子彈的人,一個為了保護你連命都可以不要的人,不相信他還相信誰?

  可如果那個人不止有一條命呢?從葉衛軍嘴裡說出來的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李安民分不清楚了,如果在洞窟裡發生的事情不是幻覺,那句“我一直在騙你”真的是葉衛軍的心聲,也就是說……他對她,從來就沒有過一句真話?

  李安民眼睛酸澀,想哭,卻擠不出眼淚來,葉衛軍待她還是一如既往的體貼,送吃送喝,一日三頓,夥食豐盛,每天都換新菜色,還有零食和書本解乏,除了不能自由活動之外,似乎樣樣都不缺,李安民曾一度嚮往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生活,只要不總想著腳下還有一具屍體,她會相當享受。

  可是被監禁畢竟和宅在家裡不一樣,石屋沒有配置衛生間,不能洗澡,只能把熱水瓶裡的開水倒進桶裡簡單擦身,葉衛軍會給她送來換洗衣服,要說這種種不便還勉強能湊合,那吃喝拉撒都在同一間房裡就絕對不能忍,哪怕葉衛軍願意倒馬桶,李安民也受不了,寧可憋死也不在吃飯的場所出恭,葉衛軍見她態度堅決,只好同意帶她到外面解決。

  其實,李安民鬧著要出去上廁所的最根本目的是想認清地形、借機跑路,結果一出門,幻想全破滅了。原來避難所建在一座天然洞窖裡,類似的石室有很多間,從外部看,所有石屋都嵌在一條深長的罅隙中,外墻與山壁連成一體,很顯然是在山體上挖鑿出來的建築群。

  石屋外的地下通道有如水脈般縱橫錯落,有的地方被人為修整過,但大部分區域還保留著自然形成的水蝕風貌,洞廳內筍石林立,褶狀流石形如布幔,層層堆積在洞頂,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穴接連成片,各個方向都有奇形怪狀的溶洞相互貫連,這些溶洞組成近乎水平的洞穴系統,完全就是一座天然的地下迷宮。

  葉衛軍說之所以把門鎖上不是為了要囚禁李安民,而是怕她跑出來迷路,就連葉衛軍自己,也只記得一條出入的路線,更何況地下水穴有深達數十米乃至百米的,萬一不小心掉進去,很可能就再也爬不上來了。對於不熟悉環境的人來說,這洞窖內可算是危機四伏,葉衛軍警告李安民,叫她不要耍小聰明。

  李安民借機打探洞窟的具體方位,只得到“白伏鎮附近”這麼模糊概括的回答,她可從沒聽說過白伏鎮附近有這樣一座規模龐大的岩溶洞穴,如果這裡的確如葉衛軍所說,曾經做過避難所的話,不可能到現在還沒人發現。

  但事實擺在眼前,洞窟裡了無人跡,那結論只有一個——葉衛軍在撒謊。

  李安民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不管問什麼,葉衛軍都會拿出一套套似是而非的說辭來打馬虎眼,編出來的幌子聽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反正翻來覆去一張口,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不會再有第二種說法。在碰了幾次軟釘子之後,李安民終於放棄追根究底,只能優先考慮該怎麼解決生活上的麻煩。

  用來當茅房的洞穴距石屋不遠,由於地勢較低,水流匯聚到洞內形成一條暗河,並源源不斷地從石壁內側的透光洞噴涌出去。每次李安民要方便,葉衛軍就會拎著馬桶帶她到這洞裡,解決完了之後把馬桶往河裡倒,流水很快就會把排泄物衝出洞外。

  李安民在洞裡努力作業時,葉衛軍就站在洞外看風景,等李安民衝完馬桶之後,他再領人去上游洗手,一次兩次是覺得噁心,時間長了,也就麻木了。葉衛軍白天來石屋裡探望幾次,晚上跟李安民同床共枕,李安民睡在床裡,他就靠在外側,只是這麼陪著,沒做任何多餘動作,最大限度也就是攬肩講故事,像對待小妹,更像對待女兒,李安民的心情很複雜,既安心又揪心,她對葉衛軍的真實身份本就有懷疑,也不知是不是潛意識作祟,從南順逃出來以後,感覺葉衛軍對她關懷不變,卻少了原有的曖昧。

  回頭想想,葉衛軍和他前女友之間的分分合合不正是葉兵跟李懷安的寫照嗎?

  “是我先離開她,是我對不起她。”

  “她是個堅強的女人,沒有我,她能活得更好。”

  也許,石板下的女屍就是她的母親……

李安民揣著那解不開的郁結,就這麼渾渾噩噩的穴居度日,一天一天捱下去,似乎總也熬不到頭,起初她還數著日子過,到後來,連白天黑夜也懶得問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或多少個月,一日,葉衛軍照常送來飯菜,還多帶了一瓶五糧液和兩盒月餅,他把小方桌挪到屋子中間,擺上炒菜和月餅,將白酒分別倒進兩個紙杯裡,請李安民過來坐,把杯子推到她身前,笑著說:“今天是中秋節,來,陪我喝一杯,別像去年那樣一口悶,要慢慢喝。”

  李安民兩眼無神地抬頭看屋頂,“噢”了一聲,半天才反應過來,呆滯地說:“已經到中秋啦……暑假都過完了,天又涼了……”她下意識地把外套拉鏈拉上,在洞裡感覺不到氣溫變化,毛衣外套能穿整年。

  葉衛軍托起杯子懸在空中晃了晃,邀她一起喝酒,李安民順從的抿了一小口,辣味從舌尖燒向喉嚨,讓已經生鏽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些。葉衛軍仰頭喝了半杯酒,像是被酒氣嗆到,偏頭咳了幾聲,咳出來的酒就噴在那塊鬆動的石板上,女屍的臉就掩在石板下,葉衛軍彎下腰,拿抹布擦去地上的酒液,動作有一瞬間的停頓。

  李安民把這些都看在眼裡,隨口說:“別喝太猛了,小心醉倒,我抬不動你。”

  葉衛軍笑:“不用你抬,我就在地上睡,到時借我件外套披著就行。”他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手指按在額心揉了揉,又倒了一杯,也不吃菜,繼續喝。

  李安民看不過去了,拆了塊月餅遞上前,“空腹喝酒對身體不好。”

  葉衛軍放下酒杯,支著下巴望她:“這是在關心我?你最近是不是經常這麼想——那傢伙可能不是個人,就算身體爛了,還能再長回來。關心我的身體挺多餘的是吧?”

  李安民把月餅放在他手邊,默默扒飯吃,葉衛軍喘了口氣,夾了一筷子肉放到她碗裡,說:“別光吃白飯,多吃點菜,趁熱吃。”然後拿起月餅像應付差事似的咬了兩口,伸手拿過李安民的杯子,把裡面的酒一口氣喝乾。

  李安民小聲說:“那是我的酒。”

  葉衛軍撐著額頭凝望她,眼睛裡紅紅的,李安民就在這種迫人的緊盯下吃完整碗飯,把空碗和筷子推到一邊,站起來挪了個位置,坐到葉衛軍身邊,見他還想倒酒,一把搶過瓶子放在桌下,皺起眉頭問:“沒你這么喝的,衛軍哥,你今天心情不好?”

  葉衛軍愣了愣,眼裡的紅潮稍褪,問她:“你這算是在關心我嗎?”

  李安民被酒氣衝暈了頭,揮手扇風,理所當然地說:“我關心你這不是很正常。”

  葉衛軍又問:“不怕我了?這段日子你一直不樂意跟我說話,嗯?”

  李安民不敢看他的臉,摳著桌邊說:“你把我關起來,還不許我生氣?”

  葉衛軍抓住她的手,用勁往自己身上打,“生氣就要有生氣的樣子,罵我一頓,打我幾拳,我給你解氣,別悶不吭聲地對我使用冷暴力。”

  李安民當真在他胸口捶了兩拳,像在捶鐵板,她吃痛地收回手,氣不打一處來:“打你我疼,你什麼都不肯告訴我,想罵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罵起,我心裡難受,不想說話還不行嗎?你今天是來吃團圓飯還是來找碴的?你莫名其妙啊!”

  葉衛軍托起打人的貓爪子吹了吹,把李安民抱進懷裡,拍著她的背說:“好、好,都是我的錯,你有氣就發出來,別悶壞了。”

  聽他這麼一說,李安民更是火冒三丈,什麼叫別悶壞?她都被悶在地下多長時間了?現在來說這個不是存心刺激人嗎?

  “早就悶壞了,都長霉了,你怕我悶,幹嘛要關我?你說啊!別拿姓宋的女人來忽悠我,你那個好兄弟張良就不是省油的燈,姓宋的搞不過他!你們要做什麼我不管,什麼事我都不想管,我只想出去曬太陽,回家洗澡!”

  李安民在葉衛軍懷裡拼命掙扎,拽他的頭髮,撕扯他的衣服,把憋在心裡的怨氣全都發泄出來,再這麼被關下去,她真的要瘋了。葉衛軍坐著不動隨她打,等她鬧騰夠了之後才開口:“過兩天就送你回去。”

  李安民愣住了,抬頭問:“真的?”

  葉衛軍點頭,李安民還不敢高興得太早,繼續向他討保:“你不是又在騙我吧?”

  葉衛軍說:“這事沒必要騙你,回去正好趕上國慶長假,你還能在家裡適應幾天。”

  李安民信了七八分,心情大起大落,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她坐在凳子上發呆,過了好半天才嘟噥道:“我以為你打算關我一輩子。”等她死了之後,再把她和那具女屍淹在一起——就是因為有這種顧慮,李安民才沒敢把發現女屍的事說出來。

  葉衛軍從桌底下撈出酒瓶,又往紙杯裡倒酒,李安民皺眉:“你還喝?”

  “不多,就小半杯,團圓節圖個喜慶。”他自己拿一杯,遞給李安民一杯,笑道:“來,我們都慢些喝,今天要好好過。”

  李安民覺得他的表現很反常,但是聽說能重見天日後就寬心了,沒往深處想,腦袋裡也實在塞不下更多雜事了。葉衛軍舉杯送上前,意思是要碰個杯,李安民跟他對了一下,就著菜小口喝酒,這瓶五糧液是度數高的原漿酒,兩口就犯頭暈,小半杯下肚就天旋地轉了。

  葉衛軍沒怎麼吃東西,卻一個人灌了半瓶酒,跑出去撒泡尿,連桌子都沒收拾,沾床就睡,李安民暈乎乎地爬到床內側,拉開被子蓋在兩人身上,葉衛軍伸手把她擁進懷裡,夢囈似的低語:“你真暖和,抱著你就不冷了。”

  李安民倒是渾身發燙,把手伸進葉衛軍的衣服裡,貼肉摟住他的腰,整個人像八爪魚一樣攀在他身上。

  這一晚,她做了個很長的夢,夢到葉衛軍抱著她通過幽暗的密道,走進一座煙水迷濛的巨型洞府,岩壁根下散落一朵朵半透明的石晶花,平滑如鏡的地面上分布著蜂窩狀的淺坑,每個坑有拳頭般大小。穹頂呈半弧形,宛如一個鍋蓋倒扣在地面上,鍋蓋中心離地高達近百米。

  洞府中央有塊圓形的石壇,面積比四百米的操場略小,整個壇體深嵌在地裡,壇面比地面還低半尺多。四根白石鑄成的穿心柱聳立在石壇周圍,每根石柱上都鑲有一座渾沉古樸的青銅器,圓腹、敞口、圈足,形似酒器,銅面上各刻有夔紋、花藤紋、龍鳥紋以及龜裂紋。

  李安民知道,這不是裝酒的器皿,而是裝人的容器,因為她能看見銅器裡裝著四個人,那是四張熟悉的面孔——炮筒、張良、苗晴以及……周坤。

  他們筆直地站立著,僵硬如木,森冷的綠光從他們的眼瞳裡迸射出來,那不是人的瞳孔,而像藏身於黑暗中的野獸。鮮血冒著凸,從四人腳底漫溢出來,流入銅器底部的鵝頸管道裡。漸漸的,白石柱上浮現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紅色絲線,盤繞著柱體,緩緩朝石壇上蔓延,無數經絡狀的紅絲從石壇邊緣往中心匯聚,在那裡橫臥著一副青銅棺材,棺身埋在壇面下,棺蓋是一張長了三對眼睛的詭怪人面。

  黃半仙就站在棺材前,葉衛軍拆開被筒,把李安民放躺進棺中,拿尖錐劃開她手腕和腳跟上的皮膚,這一劃割斷了動脈,鮮血呈柱狀噴出。葉衛軍又用長木條把她的四肢壓進棺底的凹槽裡,粘稠的血液順著凹槽從青銅內壁的洞口流出棺外。李安民沒感到疼痛,只覺得渾身冰冷,生命力正隨著熱血一點一滴地流逝,但她不害怕,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夢。

  黃半仙推上人面棺蓋,把她禁錮在狹窄幽閉的空間裡。李安民透過人面棺蓋上的六隻眼孔朝外窺視,四條黝黑粗長的鐵鏈從石柱頂部蕩下來,分別繞在葉衛軍的腳踝和手腕上,將他吊上半空。

  葉衛軍身體朝下,四肢被鐵鏈拉直,垂頭俯視著青銅棺,專注的凝望與李安民的視線相接,這樣的眼神,就和多次從夢中醒來所對上的目光一樣。

  李安民也定定地注視著他,思維無法凝聚,腦海裡一片空白,她看到葉衛軍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光束從他身後的懸浮石內透射出來,那塊倒懸的岩石逐漸變得透明,宛如一座巨大的冰晶體,而被包裹在冰層中的,竟然是一尊盤坐在龜背上的紅手觀音象。穹頂上有無數孔洞,白光透過孔眼透射進這片中空的山腹裡,這些光芒照在冰晶石上,被折射出一道道七彩光暈。

  忽然,李安民感到背後的觸感變了,不再是堅硬光滑的銅壁,而是鬆軟的呈粒狀的凸起,那些凸起不斷蠕動著,發出“嘩啦啦”的硬殼摩擦聲——是那些灰白色的甲蟲。它們跟隨著血液,從李安民的傷口中潮涌而出,好像給棺底鋪了一層白色的地毯,數量還在急速增加中,很快,李安民的身體就被這些甲蟲給吞沒。

  這時,棺下傳來陣陣轟鳴聲,整個地面都在劇烈震動,李安民感覺眼前的景物越來越近,石壇似乎正在以緩慢的速度上升。白甲蟲像退潮般從棺壁上的洞口躥了出去,灰白色的蟲群一浪緊跟著一浪地蠕動著,從四面八方齊涌上洞頂,重重疊疊地堆在一起,就好像給石壁覆上了一層白色涂裝,這些甲蟲順著洞壁上的小孔朝外爬。

  緊跟著又有一群灰鼠順著石壁飛竄上來,這些老鼠體型肥碩,綠豆般的小眼睛中閃爍出貪婪的紅光,它們衝向蟲群,張開尖嘴瘋狂地吞噬白甲蟲,甲殼崩裂聲和刺耳的蟲鳴鼠叫迴盪在洞府上空。

  隨著一聲劈裂巨響,石壁上閃現出四面巨大的銅鏡,從東南西北各個方向映照出冰石內部的紅手觀音,鏡中散射出強烈的金光,石壁上瞬時浮現出一張張形色各異的人類面孔。鼠群像炸開了鍋似的四處逃竄,它們似乎很懼怕那些人臉,但是洞壁在強光的照射下,處處可見或哭或笑的面孔,鼠群無處可逃,便順著鐵鏈發瘋似朝葉衛軍撲去,順著四肢爬上軀幹,在他身前身後來回竄動,轉眼間就把他的身體變成一個人形的鼠堆。

  “吱吱”的叫聲中摻雜了咀嚼和骨骼裂開的清晰聲響,透過鼠群的縫隙,李安民看到葉衛軍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眶開裂,血水從眼瞼裡噴濺出來,兩顆通紅的眼球滑脫出眼眶,掉落……

  灰鼠撕扯著葉衛軍的皮肉,咬碎他的顱骨,掏空腦漿,通過眼部的窟窿和口腔鑽進他的身體裡,李安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葉衛軍被鼠群咬成一具血肉淋漓的骨骸,殘存的肌肉拖拖掛掛地搭在白骨上,鮮血帶著肉屑一灘一灘地掉落下來,掉在青銅棺上,順著棺蓋上的孔洞滲進李安民的眼睛裡。

  她張大嘴,卻發不出聲音,可見的景物被鮮血蒙上一層紅色,光芒不斷往下擴散,將鼠群和屍骸吞沒,棺外水紋流動,金光從縫隙中透射進來,彷彿把她推進了一片金色的海洋裡,浪花在身周翻騰旋動,波濤疊起,如山巒起伏不定,從兩邊撲卷而來,李安民的意識在剎那間就被洶涌的海潮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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