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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伏詭話》第39章
紅手觀音05

李安民搖頭:“具體什麼情況她也沒說,徐師傅,你知道?”

徐師傅“嗨”了一聲,“我不就在橋那頭擺攤子麼,下午生意都沒做成就被查了,查完趕我走,要不這會兒哪回得來?”

李安民抬手看表,是早了不少,現在才三點多。高涵八卦心大作,想從徐師傅嘴裡探點風聲,徐師傅左右瞧瞧,田裡有人忙完農活,正朝壟上走,他說:“這兒不方便,到我屋裡再講,被人發現你們來咱村里幹啥,鐵定掄鋤頭把你們趕出去。”

進了小屋後,徐師傅讓她們在外屋​​先坐會兒,把餛飩擔抬進廚房裡,忙活了一陣子,鹹香味飄出來,徐師傅端著三大碗餛飩放桌上,在圍裙上擦擦手,說:“來,邊吃邊說話。”

李安民一看,餛飩超大個,快趕上雲吞了,分量十足,湯水上浮著黃橙橙的油花,每碗裡打了個荷包蛋,香氣撲鼻。

徐師傅說用了雞油,麗麗的口水滴下來了。徐師傅又說不要錢,隨便吃,高涵撓著後腦說:“這怎麼好意思。”接著筷子上手。

徐師傅今兒心情特好,笑道:“剩太多,不吃浪費。”

吃貨們不扭捏,立即圍坐開吃,徐師傅坐床邊上閒侃警察封路的盛況,沒提及屍體的慘狀,估計是顧及到她們在吃東西。

李安民發現徐師傅這人挺會講故事,把封路和被警察盤問的親身經歷描述得繪聲繪色,不知道誇張了多少倍,深得戲劇精髓,高涵捧著臉聽得津津有味。

突然,一段音樂鈴伴隨著震動聲響起,李安民掏出手機,為了不掃老人家的興致,她走到門外接聽:“餵?”

  “安民,是我,周坤。”

  “周老師,什麼事?”

  “你們在哪裡?”

  “村里啊。”

  “確切位置。”

“噢,我在徐師傅家門口接手機,高涵跟麗麗在裡面吃餛飩兼聽故事,老人家剛還抱怨被你們壞了生意。”

那邊是一陣沉默,大約五、六秒過後,李安民聽到周坤的吸氣聲,她說:“從現在開始,你用簡單的語言表述來回話。”

李安民愣了下,乖乖的“嗯”了一聲,心裡隱約浮出不好的預感。

“徐師傅下午沒出攤,在場的警察沒有一個跟他打過照面,據肉攤老闆說,他十點左右就離開了。”

  “嗯……”

“在雙鳴橋下發現木藝廠老闆趙小波的部分屍體,頭、雙手雙腳,內臟,全被煮熟並冷凍過。”

“喔……”李安民的汗下來了,徐師傅的廚房裡有冷櫃和一口足夠裝下半個人的巨大湯鍋。

“趙小波離家時間應是在半個月前,上一次去調查時,他老婆信口胡謅,因為趙小波經常孤身到外地談生意,有時一去兩三個月,家人早已習以為常,我認為,徐師傅有重大作案嫌疑。”

“唉?時間。”不是說他沒有作案時間的嗎?那麼個大活人,肢解起來也很費力氣,像徐師傅那麼一虛弱老人怎麼可能做到!除非有幫兇。

“聽好,譚建忠也就是塗有才在十年前與趙小波共謀,製造了一起殺人分屍的冤假錯案,當時找到的兇手被判處死刑,在盤山路上執行了槍決,那個被槍斃的兇手是趙小波的同門師弟陳華亭,兩人同出自陳派技法的木雕師傅門下。”

李安民張了張嘴,發出乾澀的單音節,表示自己聽到了,但是還沒能完全消化掉。

“接下來是我自己的推測,十年前,盤山路是土道,沒修護欄,一側是山壁,另外一側是萬丈懸崖,有死刑犯意外墜崖的前例,陳華亭有沒有可能還活著?”

李安民知道她在把陳華亭這個身份往徐師傅身上湊:“歲數。”趙小波四十多歲,正值壯年,陳華亭更年輕,但徐師傅是個老頭子,年紀對不上號。

“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年齡,都是從外表和行動來判斷,外表會變,行動也可以偽裝,換個角度想,按正常人的步速,每分鐘能走六十到八十米,在能走六十米時,卻讓人認為他只能走三十米,來回半個小時能走完的路程,卻故意花一個半小時​​甚至更多的時間,日日如此,別人會覺得這就是他的正常速度,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我的推斷正確,他就有足夠的作案時間,就算往來途中去乾了別的事,他還是能保證在相同的時間段內出攤、收攤、回村。”

周坤的語速飛快,李安民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她想起徐師傅直起腰板的細節,低聲問:“怎辦?”

“穩住他,我馬上就回來了,注意安全。”

最後四字剛說完,身後門響,李安民察覺到不妙,但身體來不及作出反應,被一塊布巾摀住口鼻,手機哐啷掉在地上,刺激的氣味從鼻腔倒灌上腦門,李安民沒有馬上昏倒,但是後面的人反扣住她的雙手,力氣大得驚人,無論怎麼掙扎也甩脫不開。

她被拖進屋裡,失去意識的前一刻看見高涵和麗麗趴在桌上……

再度醒過來時,身處一個陰暗冰冷的空間,頭頂是凸凹不平的石壁,身下是亂石攤,清澈的細流隨著岩勢縱橫交錯,李安民坐起身來,發現自己所處的位置離地面偏高,是個巨石林立的岩洞,一排木箱堆放在不遠處,徐師傅坐在其中一個箱子上閉目養神,聽到動靜掀開眼皮:“醒了?”

“她們呢?”高涵和麗麗都不在,布上的藥水應該是醫用乙醚,李安民的頭在脹痛,像被十來雙手壓著,看來藥性還沒完全下去。

徐師傅咧嘴一笑,耷拉著眼皮道:“還沒來得及搬過來,這兒就咱倆。”

李安民稍微安心,眼珠來回掃視,這罅隙裡很昏暗,僅靠一支蠟燭照明,能見度很低,但裂口外光線明亮,徐師傅沒綁住她的手腳,地上有碎石,就算逃不掉,反抗一下也不是沒指望。

徐師傅從身後摸出一把獵槍瞄向她:“別動歪心思,小心走火。”

李安民當即打消了暴力反抗的念頭,她發現徐師傅的背直了起來,說話腔調也變得和之前不同,她舉起雙手道:“徐師傅,先把槍放下,有話好好說。”

徐師傅撇嘴微笑,把槍橫放在腿上:“你不怕?”

“怕,我怕死。”李安民屈膝抱腿,從左手腕上傳來一陣灼痛,她抬手一看,發現靠近動脈處有道長血痕,血止住了,還沒凝固,在褲子上一擦又往外滲,她握住傷口上方,瞪向徐師傅,“你割我的脈?”

“石片刮傷的,洞口窄,我扛著你下來不容易,難免磕磕碰碰,真想割脈,這會兒你就嚥氣了。”徐師傅表情不屑,看她的眼神像在看條蟲,歇了會兒,他突然問:“對了,雞油大餛飩好吃嗎?”

李安民心說這話題也轉得太詭異了,剛要回好吃,卻突然想起周坤的話:趙小波的部分屍體,頭、雙手雙腳,內臟,全被煮熟並冷凍過。

  難道包餛飩的肉餡是……

徐師傅像能猜透她的心思似的,冷笑兩聲,陰森森地道:“放心,我都洗剝乾淨了,冰櫃裡還有沒吃完的吶。”

  是人肉?

李安民臉色刷白,連忙把手指伸進喉嚨裡催吐。

徐師傅淡淡地說:“別白費工夫了,你們昨天吃的,剛來鎮上時吃的,都一樣。”

李安民趴在地上嘔出一灘酸水,徐師傅悠哉接道:“一樣是凍豬肉,冷櫃裡存的人肉是留給他自己吃的,我們沒那麼缺德。”

李安民的胃舒服了些,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也不敢深究,只問:“你說你們?是什麼意思?”

徐師傅說:“殺死趙小波的是陳華亭,把你帶過來的是我。”

陳華亭,趙小波的師弟,無辜受槍決的人,他果然沒死?

李安民的腦袋有些轉不過彎來:“你是陳華亭的幫手?那他人呢,在哪裡?”

徐師傅歪著脖子陰笑,“也在這裡,在你面前。”他摘下氈帽,露出整個頭部,他的頭——只剩半邊腦袋!頭皮上毛髮稀疏,創口處長了許多紅色的肉瘤。

李安民渾身發寒:“你就是陳華亭?十年前被槍斃的……”

徐師傅從帽子裡倒出一團棉花,笑道:“這你也知道?看來你們周老師的動作挺快,不過……我並不是陳華亭,那傢伙報完仇,累了、睡了,暫時把身體借給我用。”

李安民瞬間想起一個詞:“雙重人格?”有嚴重心理障礙的人可能會出現這種癔症。

徐師傅糾正:“用兩條靈魂來解釋更貼切,我與他雖然共用一具身體,但記憶和偏好卻是獨立的,我們磨合了很多年才讓身體機能完全恢復,他能存活下來,是因為有仇恨這種強大意念的支撐,報了仇,他的心願已了,該輪到我解脫了,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

李安民聽他說話條理清楚、邏輯分明,與之前判若兩人,更覺得毛骨悚然,精神上有問題的人很容易走極端,也許前一秒還在和和氣氣的說話,下一秒就直接抄槍崩人,李安民咽了嚥口水,小心翼翼地問:“你想做什麼……我不知道,你可以告訴我,我願意……我想听。”

徐師傅對她近乎巴結的回答很滿意,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緩緩吐了口氣,說道:“我想好好活下去,再次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他轉動眼珠對向李安民:“本來一切……我都替他計劃好了,如果你們沒有到觀音村來,他不會慌慌張張地拋尸,等他把屍體吃完,無能的警察找不到任何線索,自然會把殺人罪安在逃逸的趙小波頭上,不管有沒有確鑿的證據,只要能結案,他們的名譽不受損,有罪無罪誰也不會在乎。”

李安民不贊同他的話,至少王國輝那幫人是全心全力在偵破案件,但在這節骨眼上她哪敢反駁,只能跟著附和,精神病患者受不得刺激,萬一病發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

徐師傅念叨了一會兒,突然豎起槍托朝自己腿上猛砸,橫眉怒目地叫道:“都是因為你們!讓我所有的計劃全泡湯了!”

李安民被嚇了一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徐師傅的情緒波動非常大,叫完之後又如洩氣的皮球般垂下肩膀,甩著頭輕笑兩聲:“沒關係,我還有王牌,你知道這箱子裡是什麼?”他拍拍屁股底下的木箱子。

李安民很想告訴他精神病殺人不犯法,但精神病患者往往最痛恨別人說他們是精神病,所以她把話吞了回去,冷汗涔涔地問:“箱子裡……是什麼?”

  徐師傅正色道:“炸藥。”

李安民驚悚無語,徐師傅喘了口氣,咧嘴伸出舌頭:“騙你的,是煙花炮竹。”他表情怪異,把頭往前夠,神秘兮兮地問:“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發現這座地洞的?”

李安民的心情跟著他得話忽上忽下,像坐過山車似的,也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只能點頭,心裡七上八下的跳個不停。

徐師傅清了清嗓子:“應該說,這座地洞是他發現的,陳華亭,處決時碰上山路塌陷,他趁亂掙脫箝制,行刑的人及時放槍,轟爛了他半個腦袋,他被沖力推著掉下懸崖,掛在這地洞外的樹藤上,沒死成。”

李安民心說還真給周坤猜中了,這種巧合簡直可以被稱作奇蹟,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徐師傅的半個腦袋,她八成會認為這是幻想出來的三流玄幻劇情。

蠟燭滅了,徐師傅從兜里又摸出一根點上,火光躍起的剎那間,李安民看到一個人頭從斜對面的岩壁後探出來,只冒了一下又迅速縮了回去,是周坤!她找來了。

徐師傅對第三者的存在毫無所覺,繼續有聲有色地講述:“這座地洞的洞口開在陡壁上,是一個天然而成的裂縫,從外面看很狹窄,高不過三尺,裡面卻別有洞天,我們在洞裡苦熬三年才勉強能站立行走。”

“身體機能恢復後,我們一直在找下手的機會,去年,一個戴口罩的人來攤子上吃餛飩,他就是經常混跡在遊戲廳和台球室裡賭博的塗有才,他拿下口罩,我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譚建忠,是十年前被我[殺死]的受害人,我跟踪他,知道了他的住處,看見他往木藝廠的方向走,我告訴陳華亭,機會來了……”

話說到這兒他突然頓住,轉頭朝周坤的方向望去,李安民見狀,用腳踢飛地上的碎石,發出很大的聲響,把徐師傅的注意力拉了回來,為了不引起他的懷疑,李安民揉揉小腿肚,低聲抱怨:“腿都坐麻了,徐師傅,你別開槍啊,我就換個姿勢。”

她挪了個位置,靠近一道水溝,手時不時在地上撥兩下製造些動靜,又問:“我在湖心島上發現了鄉長錢繼森的屍體,聽管理室大叔說,那天有個穿黑雨衣戴口罩的人,是你?你是怎麼把他弄上去的?”

徐師傅嘿嘿笑了起來:“他是自己乘快艇上去的啊……穿著黑雨衣,戴上口罩,去跟塗有才……也就是曾經的譚建忠會面,譚建忠握有他的把柄,當年的假死案其實是為了掩蓋錢繼森殺人的罪行,為他處理掉一具屍體,並拉上與趙小波有矛盾的陳華亭當替罪羊。”

“那天,譚建忠沒去,因為他已經被陳華亭塞進冰箱裡,我們替他赴約,殺了錢繼森,穿上他的雨衣,戴上他的口罩,拖著行李箱回到岸上,行李箱裡裝的是一把斧頭,原來姓錢的是想去殺人滅口,沒想到卻是自找死路,真是諷刺。”

周坤借岩石做掩體,悄聲無息往徐師傅身後逼近,李安民用手撥動地上的石子,繼續分散徐師傅的注意力:“那紅手觀音是怎麼回事?”

徐師傅嘆了口氣:“是陳華亭隨身帶著的觀音墜,我們回去後才發現墜子不見了,沒想到被錢繼森吞入腹中,這是最大的失算,否則你們也不會這麼快就跑到觀音村來。”

李安民覺得他的描述和證詞對不上號:“唐家嶺離觀音村很遠,就算你腳程再快,也不可能在兩個小時之內往返一趟,據豬肉攤老闆和村民的說法,你每天都按時出攤收攤,刮風下雨雷打不動,哪有時間跑去湖心島?”

徐師傅沉默了許久,悠悠道:“只要每天出攤時都去買豬肉,時間長了就留下個印象,買肉即是出攤,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大家是去做生意的,不會時刻盯著誰看,有個印象就行,至於觀音村的鄉親們……就算晚歸,他們也不會說出來,錢繼森是個該死的人,哪怕沒有恩怨,我們也會下這個手,他吸著村民的血汗生活,到了該報應的時候,你說我殺得對不對?是不是為民除害!”

李安民很認真地點頭,說:“是,是英雄。”周坤的移動速度變慢了,越接近目標就越容易被發現。

徐師傅把槍夾在腋下,槍口對準李安民,冷冷地吐了兩字“放屁”,李安民的背脊一下就僵直了,周坤停步,兩人連大氣也不敢喘,徐師傅盯著李安民看了半響,拍腿大笑,笑了沒一會兒又突然換上嚴肅的面孔,斜著眼睛瞄向李安民:“你知道我是誰嗎?”

李安民被他弄得一驚一乍,心神不寧地問:“誰?不是徐師傅嗎?難道現在變成了陳華亭?”

徐師傅撇撇嘴,不回話,又驢頭不對馬嘴地說起別的事來:“有一種解放靈魂的方法,是讓受到外力禁錮的特殊靈魂與另一人的靈魂相融合,當那條靈魂被超度之後,受到禁錮的靈魂也隨之解脫,但是這種方法有個至關重要的條件,那就是——相同的死法。”

李安民腦袋裡的弦繃得死緊,她想起了舒淇演的鬼片《選擇》,跳樓身亡的女鬼藉著引導他人跳樓來得到超脫,這是一個尋找替死鬼的故事,達成目的的條件就是相同的死法——跳樓。

  跟在網游裡做任務差不多。

徐師傅煞有介事地東拉西扯,李安民心有旁騖地聽著,跟患有精神障礙的病人不能太較真。

周坤距徐師傅不到十尺,再往前已經沒有掩體,她彎下腰緩緩蹭進,李安民不斷變換姿勢發出聲響,徐師傅對身後的動靜渾然不覺,開始滔滔不絕地敘述在洞裡的經歷:“靠進崖壁處有片規模不小的天然地下湖,湖面的洞頂上有些紅紅黃黃的壁畫​​,描繪的是農人生活,畫旁倒插一塊斷裂的石碑,碑上刻著娘娘廟三個字……”

講述到這裡的時候,周坤一個箭步衝上前,鎖住徐師傅的脖子往後一拖再一摁,把他仰面放倒在地上,李安民早就看好了路線,不用她下指示,彈地跳起來,拔腿朝左邊猛跑,就近躲在一塊岩石後面。

  砰!

槍聲響起,周坤抓住槍管抬高,子彈打在岩壁上,李安民反射性的抱頭蹲地,周坤一手奪槍,另一手將徐師傅往石縫外拖拽,她應該受過近身搏鬥訓練,擒拿動作迅速有力。

徐師傅也不是省油的燈,在地洞裡潛水鑽穴多年,求生技能跟普通人不可同日而語,他大吼一聲,扭動腰部甩開周坤的箝制,舉槍重新瞄準,就在這時,一顆子彈靜悄悄地穿透徐師傅的右肩,放槍的人是呂青春,他早已在百米外打好埋伏,只等周坤將目標引到可狙擊的範圍就動手。

徐師傅的肩部中彈,右手登時軟軟垂下來,呂青春又開了一槍,這次是左臂,徐師傅仍然沒有放開獵槍,他笑了,嘶啞的低笑聲迴盪在幽深的洞道裡,他轉頭朝周坤看了一眼,以嘴形無聲地說了句話,接著用盡最後的力氣抬起槍管,槍口抵住下頜,扣動扳機,把自己的整個腦袋給轟碎了,寧可自殺,也不願意死在警察的手上。

李安民慶幸自己沒看見爆頭那一幕,徐師傅自殺時,她膽戰心驚地蜷縮在岩石後,直到周坤把她扶起來,蠟燭熄滅了,石縫裡漆黑一片,徐師傅的屍體化作模糊的黑影,與亂石攤融合在一起。

這座地洞的一頭通往懸崖峭壁,另一頭卻連接著觀音廟的枯井,施救人員陸續趕到,從洞裡搜出槍械彈藥和日用品,大多是五六十年前的舊東西,豎井的土壁上嵌有攀爬用的鐵環,靠近山壁的一端有片地下湖,湖里有灣鰓和癩蛤蟆以及水生植物,湖岸邊的岩石上除了蛤蟆皮和蛇皮的殘屑,還有血跡,乾結發黑的血塊是動物血,殷紅的鮮血從趙小波身上噴濺出來,這塊平整的岩石成了徐師傅的砧板。

他在砧板上把趙小波肢解,用湖水沖洗乾淨,如果把屍體留在地洞裡,或許不會這麼快就被發現,也或許發現不了,但他仍然不辭辛苦地把屍塊裝進放餛飩餡的木桶里分批帶出去,帶回小屋,煮熟了以後冷凍在冰櫃裡,每天晚上煮湯,粘稠的濃湯需要熬上一整夜,熬到骨頭酥軟,早晨喝一碗人肉湯,精神十足地扛著餛飩擔出攤。

關於枯井下有地洞的事,觀音村的村民表示不知情,徐師傅的事讓他們的敵對情緒更加高漲,連向來和藹可親的湯媽媽也變成了黑面煞神,把李安民、高涵的包和畫具全部扔到村外的泥溝裡。他們愛憎分明,比起法律更重人情。

李安民直覺地認為村民們都知道徐師傅殺人,並有意為他遮掩罪行。根據徐師傅自殺前的表現,李安民覺得他沒打算反抗,甚至於……早就知道周坤和呂青春的存在,那番自述是故意說給他們聽的,傾吐十年辛酸。

陳華亭的第二重人格應該是出現在重獲新生之後,主人格沉湎於過去的仇恨,而另一個人格卻渴望得到解脫。

周坤被王國輝拖住,要為案件收尾,她聯繫了負責接送學生的司機老陳,讓李安民和高涵帶著麗麗先回白伏鎮。

臨行前,李安民跟高涵抽空到浣溪鎮閒逛,走上雙鳴橋上,站在橋心俯視,底下儼然成了個垃圾場,在附近擺攤的人為了圖方便把剩飯剩菜直接往下倒。

李安民能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幅場景,一個佝僂的老人抬著木桶顫巍巍地走到橋邊,掀起桶底,把裡面的東西倒下去。在他身後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也許身旁還站著個同行,客氣地跟他打招呼:老徐啊,餡兒又包完啦,今兒生意不錯啊。

【還成,剩些沾底的碎料,倒了換個新鮮。 】

老人笑著回話,頭顱和屍塊咕嚕嚕滾出桶沿,掉落在一堆垃圾之中。

李安民看得出神,心裡泛起一絲難言的酸澀。

高涵拍她的臉:“怎麼?拿到獎金不開心呀。”

李安民嘆口氣:“開心不起來,我還記得剛來鎮上的那天早晨,咱們在徐師傅攤子上吃餛飩,每人十六個,他多給了麗麗五個。”

高涵愣了下:“有這事?我真沒注意到。”

李安民望向飄滿黑油的臭水河,低聲說:“他做了兩次兇手,第一次是無辜的替罪羊,這一次是報仇,十年,把一個人折磨得面目全非,都精神分裂了,我覺得他挺可憐的。”

高涵拍拍她的肩:“局長不是說會幫他翻案嗎?還他一個公道,唉……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在觀音村里安生過下半輩子多好,何苦呢?”

李安民有感而發:“仇恨是生存的動力吧,對他來說,報仇比活著更重要也說不定。”

高涵想了會兒:“這麼說可能有點下限,兩全其美也不是做不到,他有精神病呀,如果不自殺,就算殺了人也不會被定罪吧……他太極端了,自絕生路。 ”

李安民說:“不極端就不會殺人碎屍煮湯喝了。”警方強行突入觀音村,在徐師傅家的冷櫃裡找到了剩餘的屍塊,被分成一份一份地存放在保鮮盒裡。

之前在譚建忠家裡找到的工作冊被證實為徐師傅所有,冊子上的內容是陳華亭的筆跡,徐師傅已被驗明正身,確認是十年前被槍決的死刑犯陳華亭。如果沒有那尊紅手觀音的牽引,警方也許不會把調查重點放在觀音村上,誰會去懷疑一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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