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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伏詭話》第70章
時代的裂痕

  李安民在閒暇時總會用在筆記上寫下幻想出來的橋段,然後獻寶似的拿給葉衛軍看,葉衛軍似乎被她編出來的小故事所感染,有天也編了個故事,聲情並茂地描述給她聽:

  “很久以前,在一個名叫澎淮湖的荷花池邊住著兩戶人家,一戶姓葉,一戶姓李,葉家的戶主是個抗日英雄,十六歲參軍殺敵,為黨為民一顆紅心,李家的戶主是個筆桿子,為了撰寫英雄的事跡與葉老大結交成友,相知相惜。

  葉老大的妻子早亡,只來得及為他生一個兒子,葉老大為獨子取名為“衛軍”,把保家衛國的心願寄託在兒子身上,希望他日後能當一個錚錚傲骨的英雄漢。葉老大是個鐵血戰士,也是個重情的男人,組織上曾多次替他介紹再婚對象,葉老大從不領情,他當眾發下毒誓,這輩子絕不再娶,一生只有一個老婆,只要一個孩子。

  李老大敬佩葉老大的鐵漢柔情,把還在襁褓中的小女兒指給了葉老大的獨子,李老大還沒給女兒取名字,半開玩笑的問葉衛軍有什麼好想法。當時只有六歲的葉衛軍酷愛玩打戰遊戲,李老大問話時,他正在扮大將軍,舉著手裡的樹枝當槍桿,大聲說:“我只會衝鋒陷陣、保家衛國,治世安民就交給你了!”

  李老大就給小女兒取名為“安民”,衛軍安民,相攜互補,正是最好的搭配。

  葉老大的專情基因也遺傳給了兒子,葉衛軍覺得做丈夫的就該對妻子從一而終、百依百順,疼老婆要從娃娃抓起,於是葉衛軍從小就帶著他的娃娃老婆爬高上低,乾盡調皮搗蛋的把戲。兩家父親樂見其成,卻急死了李老大的妻。李妻是文化人,她希望女兒能好好念書上學,而不是當個爬樹上墻的小猢猻。

  1950年六月,朝鮮戰爭爆發,葉老大被挑選為先遣特種部隊的作戰偵察指揮員,在大部隊入朝之前秘密深入敵後做偵察工作。當時葉衛軍十四歲,李安民八歲。

  葉家爺兒倆相依為命,所謂上陣父子兵,老子是頭虎,兒子也不甘示弱地想當頭狼,那時候入伍不查戶口,也不講關係,葉衛軍雖然才十四歲,卻人高馬大,看起來比同齡人年長很多,他謊報年齡,加入志願軍,在1950年冬,帶著武器和馬匹,隨先頭部隊坐上大鐵皮悶罐火車,開赴朝鮮戰場。

  在軍中,葉衛軍結識了同樣謊報年齡入伍的炮筒和張良,三人成了生死相交的戰友。葉衛軍在戰場上拼殺,從不退縮,總是衝在最前面,經歷了幾十次大大小小的戰役後,他的連隊從一百多個人變成了十多個,葉衛軍想要當英雄的壯志也逐漸被消磨成渴望活著回家的生存信念。

  在最後一場戰鬥中,葉衛軍被炮彈的餘波震暈,在昏迷狀態下被抬進了敵方的戰俘營,英雄沒當成,卻當了一名俘虜。

  朝鮮戰爭結束後,葉衛軍隨同其他戰俘被運送回國,沒有回到故鄉,而是被送去了遼寧昌圖的歸管處,被俘人員歸來後都要在歸管處接受審查和再教育。在那裡,葉衛軍見到了比他更早回來的張良,他是為了救戰友的性命才被敵軍俘虜,在戰俘營裡也沒有放棄鬥爭。

  可是部隊的傳統教育就是:寧死不屈,絕不當俘虜。

  有狼牙山五壯士跳崖的榜樣在先,被敵人俘虜在大多數人眼裡就跟主動投降沒什麼差別。葉衛軍和張良在接受審查時跟指導員發生過衝突。

  指導員拍桌站起來,指著兩人的鼻子痛罵:暈倒了又怎麼樣?醒了以後你也可以繼續殲滅敵眾,我們的戰士,走到哪裡,哪裡就是戰場,戰鬥到最後一個人,最後一口氣,死在戰場上才是我們的光榮使命!一個革命戰士,在戰場上有武器卻束手就擒,張良,你不是在救戰友,你是讓他跟你背負同樣的恥辱!

  葉衛軍在這種恥辱感下度過了他的十八歲生日。在歸管處的生活就是“談心”、匯報敵營生活、交代清楚每一句說過的話,每一件做過的事,一個細節也不放過。漫長的審查逼供磨去了葉衛軍所有的銳氣,讓他看起來滄桑老沉,甚至陰沉。

  組織上對葉衛軍的處理是:保留軍籍,留黨查看。

  跟葉衛軍同營的難友中只有他一人沒被開除軍籍,因為營部教導員認識葉衛軍的父親,葉老大帶著赫赫戰功光榮歸國,他的獨子卻成了降兵,教導員說著:“虎父無犬子,我相信你”,眼神裡卻流露出淡淡的鄙夷。

  葉衛軍躊躇滿志地奔赴戰場,回到家鄉時卻帶著滿身心的創傷,葉老大生平從沒靠關係做過什麼事,卻在兒子滿身瘡痍的回來後,決定通過關係替他找份清閒自在的工作。葉衛軍自尊心極強,拒絕了父親的安排,自己出去找活幹,在四處碰壁之後,他乾脆在巷子口替人修自行車,平時也不回家,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裡,不願見親人,也不願見他的娃娃妻。

  那時,李老大因工作調動舉家遷到外地,李安民和葉衛軍沒照上面,後來李妻被調回來當教師,李安民也跟著轉校,又搬回了澎淮湖邊。那年她十六歲,是個亭亭玉立的女中學生,良好的家庭教育讓她看起來比其他女孩多了份沉靜的氣質。而葉衛軍仍然在巷道裡修車,自從返鄉後,他的頭就再也沒有抬起來過。

  在一個寒冷的下雪天,李安民和幾個女同學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經過一條巷子時,正好遇上了迎面而來的葉衛軍,他穿著臃腫的軍棉襖,頭戴雷鋒帽,推著掛滿工具袋的老舊自行車,馱背低頭,一步一步踩在雪地裡,毫不遲疑地從李安民身邊掠過,旁邊的女學生都退讓開來,只有李安民站著沒動,她衝著那頹喪的背影叫了聲:衛軍哥。

  前面的人不理不睬,繼續朝前走,李安民打著傘追了上去,後面的同學喊著問:是認識的人?

  李安民回頭,笑得眉眼彎彎,喊著回答:是,他是我未婚夫。

  葉衛軍停住了,李安民追到他身邊,舉高傘,撣去他帽子上和肩上的積雪,兩人肩並肩地走出巷口。葉衛軍把修車點搬到了靠近學校的街巷上,往後的每一天,李安民都會在放學後去街邊巷口陪她的衛軍哥修車,等收攤後,他再送她回家。無數道青白的眼光從兩人身上掃過,接著,閒言碎語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地傳了開來。

  學校老師找李安民談話,學校校長找李安民談話,李妻找李老大抱怨,所有人都在向李安民傳達一個訊息:你不該早戀,更不該與一個滿手黑油的修車小子戀愛。

  李安民左耳進右耳出,聽訓時乖乖點頭答應,屁股一掉又去找她的衛軍哥,李老大覺得兩人既然是未婚夫妻,相親相愛是好事。李妻知道流言蜚語中的惡意是因葉衛軍而起,在父親的光芒下,他這粒黑色的沙子太顯眼。李妻就去找葉老大,想替葉衛軍介紹一份體面的工作。

  “活著回到家鄉”曾經是支撐葉衛軍爬過生死線的強大意念,當希望成真時卻又成了恥辱的根源,葉衛軍被戰爭的殘酷磨平稜角,又進而被歸管處的“再教育”戳碎了脊梁骨,他不再是那個愛笑愛鬧、成日作著英雄夢的大男孩,失去了榮耀又沒有文化,他變得極為自卑、敏感,愛走極端。

  聽說李妻要給他介紹“體面的工作”時,葉衛軍被刺傷了,覺得這是在瞧不起他,認為李家在意指滿手黑油的葉衛軍配不上滿手書香的李安民。

  晚輩不能對長輩不敬,於是葉衛軍遷怒到李安民頭上,對她說:我不會換工作,你想要風光體面那是不可能的事,我會修一輩子的車,你一輩子都要當修理工的老婆,一輩子就要跟個俘虜,你要是想嫁給少爺,想嫁給英雄,隨便,我無所謂。

  其實在李安民心裡,衛軍哥從來就不是英雄,而是——英雄是衛軍哥。對李安民來說,“英雄”這個詞是因為葉衛軍才變得有意義、有價值,不是葉衛軍沾了英雄的光,而是英雄沾了葉衛軍的光。

  李安民是在葉衛軍的陪伴下長大的,映在眼裡的那個背影頂天立地,充滿了她的世界,讓她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

  李安民沒脾氣地安撫葉衛軍,對他說:我不喜歡念書,畢業以後,你修車,我就賣醬黃豆,等你收攤了,黃豆還沒賣出去,我不告訴你,我們一起回家,你一路推著車,我就跟在後面一路吃黃豆,等到家就吃完了,我再說這都是我賣出去的,好不好?

  李安民的話把葉衛軍給逗笑了,小兩口總是鬥不起嘴來,李安民總是順著她的衛軍哥,葉衛軍也捨不得拿他的娃娃妻出氣。最後架沒吵成,工作當然也沒介紹成。

  那時自行車並不普及,光靠修車賺不了幾個錢,但葉老大很自豪地對李妻說:職業無貴賤,我兒子能用修車養家餬口,那是他有本事。

  憑手藝吃飯,不需要任何人接濟——這就是葉衛軍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

  李老大也不贊成套裙帶關係,葉衛軍個性耿直,處不來太複雜的人際關係,李妻孤掌難鳴,也只能隨著去了,對這門親事始終心存芥蒂。

  時隔不久,肅反運動的尾風刮到葉老大頭上,他被潑上“特務”的髒水,有心人士編造出一條條莫須有的罪名,將他拉上鬥爭會往死裡整。

  沒有人敢站出來替這位經歷半生戎馬生涯的英雄說話,只有李老大提起他的筆桿子,在報紙上刊登了一篇批判肅反運動的文章,論證精道、筆鋒犀利,因為這篇文章,李老大被直接抓進了監獄。

  李妻被迫和丈夫劃清界限,批了離婚之後,她在組織的安排下改嫁給某黨委書記,那書記姓吳,當區的肅反運動就是在他的計劃統籌下大力開展,李妻改叫吳妻,自然,李老大跟葉老大定下的親事也就不算數了。

  葉老大在被整前就察覺到風聲不對,就讓葉衛軍去投靠他的戰友,那名戰友就是炮筒的父親,炮筒爸是農民兵,居住在白伏鎮郊區,抗戰結束後沒有接受組織上的調度,又回家以種田為生。

  葉衛軍整裝出行,身邊除了行囊還多出個李安民,在那時代,私奔的男女通常沒有好下場,李安民平時表現乖巧,沒人想到她敢不聲不響地跟男人私奔,還是在放學後堂而皇之地被葉衛軍騎車載去了火車站,因為李安民不認為這叫私奔,她一直都把自己當葉家的媳婦兒,覺得跟葉衛軍走是夫唱婦隨、天經地義,犯不著偷偷摸摸。

  如果李老大沒有入獄,葉衛軍也不想帶著娃娃老婆出去吃苦,但是李老大被辦了,李妻變成了吳妻,李安民沒爹沒媽,不能連他這個丈夫也撒手不管,這才決定不管到天涯海角都要帶著她一起打拼。

  葉衛軍沒有下鄉種田,而是跟炮筒住在鎮中心,炮筒爸在鎮上有套平房,是間寬敞的帶院大屋,炮筒就住在這屋裡,每天推著輛小車走街竄巷,車上有個小煤爐,還帶著葫蘆形狀的鐵鍋子,專門替人炸爆米花吃。

  葉衛軍還是幹的老本行,不單是修自行車,鐘錶、拉鏈,會修的都修。炮筒的義姐苗青是音樂老師,她與文化館幹部周草是好友,在周草的引薦下,李安民就在村小學裡當了個刻鋼板的油印工,偶爾代課,她的工資和葉衛軍賺到的錢加在一起勉強能維持溫飽。

  不久之後張良也來了,三個鐵哥們兒聚在一塊兒開了間“兄弟鋪子”,生意紅火,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葉衛軍也有了自己的住處。

  就在他打算和李安民正式結婚時,文革風暴來襲,出身土匪世家的張良離開白伏鎮,跟隨親人兄弟逃往偏僻的山村裡避風頭。

  曾經在肅反運動中起到骨幹作用的吳姓黨委書記又來到白伏鎮所屬地區傳達上級指示,發動群眾繼續乾革命。就在這期間,吳妻找到了李安民,她不能讓女兒跟特務的兒子在一起,她的現任丈夫也不允許。

  吳書記替妻子的女兒安排好了後路,要把李安民嫁給他的老上級,那位高級領導幹部在肅反運動中勇於整頓妻子、大義滅親,取得了黨和人民的支持信任。

  吳妻怕女兒不答應,把這約定即成的事瞞了下來,她對葉衛軍說:總不能讓我女兒沒名沒分地跟著你,就算安民不理會閒言碎語,你這做丈夫的就能看著妻子受委屈?我不求你三媒六聘下全禮,至少要有個走過門的程序,你讓安民先跟我回去,挑個吉日上門迎親,我親自把女兒的手交給你,讓別人都看到,我女兒是你葉家名正言順的媳婦兒。

  那時,大面積武鬥還沒有在白伏鎮爆發,葉衛軍只知道自己的父親平安熬過了肅反運動,卻不知道他在文革中又被翻出底案,最終因不堪羞辱自殺身亡,李安民的父親也死在了獄中。

  這些吳妻都沒說,她只報喜不報憂,麻痺了葉衛軍和李安民的神經。在吳妻與葉衛軍把日期定好後,李安民才肯跟母親回到她的家裡。

  李安民被關在閨房裡,送禮道賀的人來了又去,沒人告訴她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只能盼星星盼月亮,日日盼著丈夫接她回家。

  迎親那天,李安民像個木娃娃似的被吳妻擺布著穿上旗袍,蓋上紅蓋頭之後,她終於有了待嫁的女兒心,開始憧憬葉衛軍掀起蓋頭的那一刻,用他那總是沾著黑油的大手,牽起她,帶她遠離面目可憎的人群。

  可是她沒能等到葉衛軍。

  1967年秋,全國範圍內出現了激烈的武鬥,從拳頭亂棍發展成為刀槍火炮,葉衛軍的黑歷史被扒了出來——特務的兒子,戰俘,在那個喪失公理正義的瘋狂時期,這兩大罪狀能把人生生給壓成肉醬。包括炮筒在內,他們三兄弟全被貼上黑五類的標籤,親朋好友無不人人自危,當時撇清關係的都沒事,沒及時撇清關係的都被迫害致死。

  苗青因維護炮筒被公開掛牌批鬥,當時她已有身孕,未婚夫卻為了撇清關係污衊她是妓女,當眾剖腹取子以證“清白”,炮筒用鐵鍬砸碎了負心漢的腦袋,抱著苗青的屍體跳河。

  周草被冠上“支持反革命,發布煽動性言論”的罪名被捕入獄,在牢裡被亂錘砸死,草席裹屍拋下河溝,對外聲稱是自殺。

  張良與其家人兄弟逃亡到浣溪鎮觀音村避災,就藏身在觀音廟的枯井下,後來得知白伏鎮的變故,衝動地帶著武器回去報仇,結果在闖警戒線時被發現,就地槍決在盤山路上。

  葉衛軍被造反派聯合圍剿,因暴力抗捕,在防空洞前遭亂斧劈死,當李安民穿著嫁衣趕到現場時,葉衛軍早已倒在血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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