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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伏詭話》第71章
輪迴的結點

  故事到此告一段落,葉衛軍看向呆若木雞的李安民,輕聲問:“怎麼樣?我是不是也有當小說家的天分?”

  李安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久久都沒有從這個故事中回過神來,這真的只是編出來的故事嗎?

  “是真的。”

  “假的。”

  “我聽觀花婆說過,在你老家有個傳奇性人物,名叫葉錦文,他跟這故事裡的葉老大經歷一樣。”

  苗晴是故事裡的苗青,周坤是故事裡的周草,高涵奶奶到死都惦記著一個“阿草”,這不可能都是巧合,李安民不相信這些都是編出來的。

  葉衛軍笑著說:“編故事就是要幾分真摻著幾分假,聽起來才像那麼回事兒,小妹,故事只是一個美好的幻想,我總想著你跟我是註定的緣分,所以現在才成了被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

  李安民不讓他打馬虎眼:“那你告訴我,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我的經歷是真,死在隧道裡的不止我一個,那時候的人不像人,像發狂的畜生。”

  “我聽說死的是個叫油子的土匪頭。”

  “油子是張良的外號,他也不是土匪,只是家底不太好,張良在闖警戒線時開槍射殺了幾個人,他們找不到他的屍體,就把誇大捏造的罪行全安在我頭上,你能想像嗎?很多戰士,不管在戰場上受了多重的傷,哪怕是面對敵軍的拷問也沒有軟下腰,挨自己人整的時候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葉衛軍胸口微微收縮。

  李安民馬上就撫了上去,問道:“那你為什麼還去參加越戰?”就她所知,很多那時候過來的人都對這個國家和ZF失望了,甚至絕望。

  葉衛軍說失望不是沒有,活得時間一長,很多事情也就想開了,對越反擊保的不是某個政權,而是民族尊嚴,被人欺負到頭上來,打回去也是該的。

  “那時候也差不多該放棄葉兵的身份了,戰死也算是個好結局。”

  不能說葉衛軍迂,就算走過這麼漫長的歲月,他還是沒忘記身為軍人的責任並始終以此為榮,李安民能理解這種心情,不管他說出來的故事是真是假,反正現在也沒差的了,李安民抖擻精神,決定好好享受眼下的生活。

  觀音象又出現三次就再也沒動靜了,祭壇所在的洞府被從壁頂降下來的黑石板圍住,黑石板上有一扇鐵門正對著通往石屋的溶洞。這麼一隔,就使得祭壇和溶洞成了完全封閉的空間,唯一能出入這處空間的V形裂口被石板堵得嚴嚴實實。

  每隔一段時間,灰鼠群就會被放出來一部分,讓它們在石板圈定的範圍內活動,葉衛軍需要通過石板上的鐵門進入洞府裡捕食老鼠,竭盡所能地削減灰鼠數量。

  李安民本來也沒指望能出去,封不封閉對她來說沒什麼差別。洞窖裡的生活並不像預想的那麼枯燥,地幔層下會不時有間隙性熱流通過,把淺窪裡的水烘得微熱,在那時,李安民就會脫光了在溫水裡打滾,經常滾出滿身擦傷來。

  洞裡的生物有蛤蟆、蜥蜴和一種叫條灣的水生物,黑色無鱗,外形和觸感像泥鰍,約有兩指長,經常會跟著地下水流成群地涌進來,李安民直覺這玩意兒很好吃,沒事就守在進水口捕撈,擠掉泥腸後,沖洗乾淨,切成小片,用牙籤挑著在蠟燭上烤。

  岩壁上還有可食用的青苔,只要葉衛軍說能吃的,李安民都毫不猶豫地嘗試,一開始還會拉肚子,等適應後,連刮出來的石頭粉她都敢吃——用來補充微量元素。

  李安民還請葉衛軍教她學習近身搏鬥術,其實她只是想看葉衛軍做示範,方便欣賞他的肌肉運動和漂亮的格鬥動作。

  葉衛軍會很細心地記錄她每天的進食分量,還會去觀察糞便的顏色來確定她的健康狀況,這點讓李安民感到很尷尬。

  有一天,李安民在靠近祭壇的矮穴裡發現了一粒粒黑色果實,她試吃了一個,果肉是軟的

  ,酸中帶苦,味道不差,她就拿這果子去下條灣的腥臭氣,誰知道這果肉跟條灣的屬性相剋,李安民食物中毒,得了痢疾,吃多少吐多少,人迅速消瘦下來,葉衛軍好歹還有肌肉,她卻形銷骨立,像副只搭了層皮的骷髏,虛弱地躺在石炕上動彈不得。

  葉衛軍沒有儲存常備藥品,因為他自己不需要,李安民把背包裡的消炎藥和胃舒平全吃完了,可是一直沒有好轉,渾身燒得發燙,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發燒是最糟糕的,可能是感染了寄生蟲,也可能是內臟受損,她經常燒到半暈厥狀態,再從昏睡中被熱醒,她覺得她可能要死了。

  葉衛軍沒日沒夜地守在李安民身邊,用嘴餵著喝水,把食物和肉嚼碎了吐到她口腔裡,伸舌頭舔開紅腫的喉管,幫她吞咽。每當地下熱流涌上來時,葉衛軍就會抱著李安民去泡溫水,擦拭身體來降熱度。

  燒得頭暈眼花時,李安民會拽著葉衛軍的手說:“衛軍哥,等我死了之後,你把我的靈魂拴在褲腰帶上,走到哪裡都要帶上我,我就算死了,做鬼了,也要陪你。”

  葉衛軍會用很溫柔的語調在她耳邊輕喃:“好,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到哪裡,我都會帶上你。”

  李安民還不放心,又說糊塗話:“那你也一樣,就算死了也要跟我在一起,我不要一輩子,二輩子也不夠,衛軍哥,我想你陪著過生生世世。”她忘了葉衛軍是已經死過的人。

  葉衛軍抓起她的手,摸著乾瘦的小指頭,輕聲說:“你看,這裡繫著紅線,跟我的紅線連在一起,知道嗎?這是姻緣線,只要姻緣線不斷,不管分開多少次,我們總是能在一起。”

  李安民就在這些甜蜜的情話中逐漸恢復健康,高燒就像是一次免疫系統的大革命,讓身體的抵抗力更上一層樓,李安民熬過了這次革命,體質變強,精神更加旺健。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李安民完全適應了地底生活,她很會自娛自樂,經常發明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法,每天都過得很充實。

  小兩口不知道在這名副其實的洞房裡過了多久,也許半年,也許一年,甚至更久。某一日,圍住洞府的石板再度升起,紅手觀音顯像,地面上的辟邪圖騰將灰鼠群重新驅趕到地底,在那之後,鼠群和白甲蟲再也沒出現過。

  葉衛軍不用再承受魂氣相沖的痛苦,沒有灰鼠的撕咬,他的身體逐漸復原,就在李安民為此欣喜的時候,腐壞又開始了,並且發展迅速,潰爛面以腹部為中心朝四肢蔓延,不僅外皮破損,連肌肉層也變綠腐爛。

  雖然葉衛軍什麼也沒有說,但是李安民知道,他的肉體已經撐到了極限,縛靈術很快就會失效,他的靈魂總算能得到解脫了。

  在肌肉腐爛之後,葉衛軍出現了衰老的現象,行動變得遲緩,背總是弓著直不起來,手部會不自覺的抽動,他經常靠在墻壁上發呆,仰面朝天,嘴巴無意義的一開一合。隨著腐爛的加深,葉衛軍的牙齒和頭髮也脫落得寥寥無幾。

  李安民就像他照顧自己時一樣,把食物嚼碎了餵進他的嘴裡,餵一口食再餵一口水,葉衛軍會反射性做吞咽動作。李安民用濕布巾輕按他的身體,不指望能擦去血水,只希望能用這種方法讓他感到舒適些。

  肌肉的腐爛愈發嚴重,從肌肉層裡流出深褐色的液體,關節部位隱約能看到白骨。葉衛軍已經坐不直了,頭皮凹陷,頂部就像缺了一塊。李安民扶他躺在石炕上,小心地脫去軍靴,鞋囊裡能倒出混著血肉的膿水,後腳跟和腳趾的部位只剩下骨頭,肉爛得用手指輕輕一掠,就能掠下肉泥來。

  李安民跟葉衛軍睡在一起,靠在他頭邊,滔滔不絕地說話,她知道葉衛軍已經聽不見了,但是她還想說,想把所有的心事和感情都通過話語表達出來。

  葉衛軍凸著眼球一瞬不瞬地望著天花板,分開兩排牙齒,伴著氣聲道:“祭壇……帶我去……”

  李安民還記得他曾經說過的話,他說要通過紅手觀音象才能超脫,可李安民不知道紅手觀音什麼時候才會出現,於是她把被褥和生活用品先帶到祭壇上,再背葉衛軍過去。

  葉衛軍變得很輕了,幾乎只剩下骨架的重量,李安民縮短步距,不讓身體起伏太大,背著葉衛軍一步一步朝洞府裡走,把他放躺在被褥上,布面立刻就被污水濡濕。

  李安民連被子帶人一起拖拽到懸浮石下,這樣一來,當觀音顯像的時候,最先照射到的就是葉衛軍。

  紅手觀音不出現,葉衛軍就要這麼幹耗著自己的肉體,直到耗得只剩白骨為止,他幾乎沒有知覺了,瞳孔無光,身上的肉像被衝刷過的爛泥一般融化著,流淌到被面上。

  葉衛軍的臉早已血肉成糜,原本高挺的鼻梁不見了,只剩一個近乎三角形的黑洞,上嘴脣絲絲拉拉地貼在牙齒上,他的身體癟了下去,兩根肋骨戳出肉外,甚至能看到裡面的內臟。但是他還在吃力地喘息著,這不是在呼吸,而是一點一滴地消耗著殘存的魂氣。

  李安民趴在他身邊,把小指升到他的眼前,笑著說:“看,衛軍哥,你看,這上面拴著一根紅線,你說過,這上面繫的是姻緣線,順著線找,就能找到命中註定的那個人。”

  她把葉衛軍枯柴似的手也舉了起來,把兩人的小指並在一起,“我們的線連起來了,不會再斷開,下一次,再下一次,每次每次,我都能找到你。”

  李安民就這麼對著一具沒有反應的軀體自說自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側身躺在地下,湊到葉衛軍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喚他的名字,不厭其煩,像怎麼也喚不夠似的,她伸手輕撫黏軟的面頰,親吻他的顴骨和牙齒。

  她沒數日子,不知道熬了多久,地下發出爆破的聲響,灰鼠群從淺坑裡竄出來,石壇上升,白甲蟲紛涌而出,李安民趴在葉衛軍身上護住他的身體,沒等灰鼠群衝上石壇,紅手觀音顯像了,懸浮石發出七彩斑斕的光束,打在銅鏡上,折射出絢爛的金光。

  葉衛軍的眼球在微微顫動,放大的瞳孔在觸及光線時竟然劇烈收縮了一下,閃爍出炙熱的光彩,是一種急切而又渴望的期冀,他朝著上方的金色海洋伸出一隻手,牙齒微微顫動。

  李安民托起葉衛軍的後腦抬高,把耳朵湊近,輕聲說:“衛軍哥,我在這裡,你要說什麼?我在聽。”

  葉衛軍眼神定住,瞳孔逐漸放大,含糊不清的話語隨著最後一口濁氣溢出喉嚨。

  “看……安民,澎淮湖的荷花開了……”

  李安民只在他編的故事裡去過澎淮湖,那個湖如今已經不存在了,她沒有見過,可當葉衛軍在她耳邊呢喃出“澎淮湖”這三個字時,眼前浮現出一片蔥翠的綠色,滿湖蓮荷,紅衣膩粉,一艘漁船在荷葉中緩緩穿行,一名穿黑短褂的少年跨在船頭,持長篙撐船,在他身後坐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正把上身探出船外伸手撈水,花光人面,掩映迷離,他在笑,她也在笑,畫面就定在了這裡。

  〝哥,為什麼爹說以後我要住進你家裡?

  那當然,你是我媳婦兒,等我娶了你,你還要跟我住一間房裡。

  你現在娶,明天我就去你家,天天跟你出來玩,不用寫字念書,我討厭上課。

  不行,你年紀小,我跟我爸說好了,我要當志願兵,上戰場去打美國鬼子,等我當了英雄回來,就風風光光地把你娶進門,讓你當英雄的老婆。

  我媽說打戰會死好多人,你要是死了怎麼辦?

  哈哈,那你就當鬼英雄的媳婦兒嘍!〞

  李安民瞪大眼,歪過頭,抓住摺疊斧,朝斜上方舉起,手臂一抽,用勁往自己的脖子上砍去……

  鮮血如散花似的噴濺出來,濺在祭壇上,灑入金光裡,地面上的符陣散射出刺目的白光,周圍出現許多人和動物,這些人穿著古樸的服飾,手裡拿著長武器,有的人站著,有的人騎在獸上,就跟在千龍洞裡看到的幻境一樣。

  李安民感覺不到疼痛,她迷離地半睜著眼睛,看到最前排的人嘴巴開合,似乎是在對她說話,但是她什麼也聽不見,只覺得渾身綿軟,像被包裹在雲裡。

  就在這時,一隻穿著黑布鞋的腳出現在模糊的視線內,幽幽的聲音傳來:“你想和他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嗎?”

  曾經什麼時候,也是同樣的場景——穿著嫁衣的女人把男人的屍體拖進了地道裡,女人的手臂上有幾道傷口,正汩汩地冒著血,她因為失血過多暈倒在男人身上,迷糊之中,有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想跟他永遠在一起嗎?現在還來得及挽回。”

  李安民無聲地輕笑,葉衛軍這個大騙子,原來交換條件的人是她……她把自己賠了進去,卻讓他變成了一具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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