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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伏詭話》第83章
屍王谷遊記07

“你在,我才有興趣學,你不在,我就什麼也不想幹了,我會翻看也是為了要找你。”李安民把鐵鍬從藤架框子上拆下來,往坡上看,悄聲說:“那穆小師傅好像很牛掰,這麼年輕就會溜僵屍了。”

  “能不能溜僵屍原來是看年紀大小麼?”葉衛軍笑著吐槽,用鍬頭在土地上打點,按照同穴合葬的墓坑尺寸劃出分界線。

  定好位之後就開始鏟土,不停歇地鏟了有一個半小時,挖出個深約兩米的方形坑,李安民的衣服全被汗水濕透,渾身都是爛泥巴,她也不嫌髒,仰面躺在土堆上灌水喝。

  葉衛軍用鐵鍬背把坑壁拍結實,在底部鋪上兩層席子,拿防雨的油布遮好,等李安民歇夠了,就拉著她爬上山坡。穆師傅揭開臉上的手帕站了起來,說聲“辛苦了”。

  這時已近黃昏,夕陽暖照、雲霞漫天,葉衛軍說:“天色不早了,我們得馬上回去,穆師傅,你是在這兒等,還是跟我們一起去看看?”

  穆師傅問:“聽你們剛才說蓮花在屍變?變成什麼樣了?”

  李安民老實回答:“皮膚深紅,身上長出白毛。”

  穆師傅一聽就皺起眉頭,說:“新娘子這樣可不光彩,需要好好打理,葉師傅,你留在這兒陪老戰友敘敘舊,李姑娘跟我走。”

  李安民不太願意:“我跟他是一道的……”

  穆師傅別有深意地瞥了葉衛軍一眼,搭著李安民的肩膀,笑道:“以後在一起的日子長得很,他們男人有男人的事,我們女人也有女人的事,走了。”

  穆師傅從葉衛軍手裡拿過藤架,這藤架有她大半個人高,裡面裝了田師傅的全套家當,還有鐵鍬榔頭等重物,她竟然單手就提了起來,輕輕鬆鬆往肩後一甩就背上了。

  李安民被穆師傅拉著走下山,還不時地回頭張望,不放心地問:“你就這麼把喜神放著不管,沒事嗎?萬一屍變怎麼辦?”

  穆師傅笑著說:“我照顧得好,讓他舒服了自然不會發脾氣,絕大多數僵屍就跟小孩子似的,順著他的心,他就乖了。”

  李安民無法理解僵屍的心,也就沒在這問題上多糾纏,兩人腳步匆匆趕迴天王廟,田茂生正坐在墊子上抽煙,一見李安民回來了趕緊起身,問:“都辦好了嗎?”

  “萬事俱備,就等著迎新娘子了。”穆師傅大大咧咧地走進來,把藤架往地上一放,瞥到門後的裹屍席時蹙起了眉頭,走過去把曬穀墊移開。

  “唉!別動,別亂碰啊!”田茂生立馬上前阻止她,瞪起牛眼,回頭問李安民:“這小丫頭是咋回事?”

  李安民就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他,田茂生不相信,不是不相信李安民的話,而是不相信這麼小的丫頭能走腳,認為她送的喜神是真人假扮而成,是在裝神弄鬼。

  李安民說:“我去確認過,沒呼吸,臉面也給砸扁了,不可能還是活人。”

  趁他們一問一答的當口,穆師傅已經把曬穀墊踢到旁邊,扯開席子,嘖嘖兩聲,嘆著氣說:“有你們這麼對姑娘家的麼?難怪她要生氣。”隨手就把麻揚斗笠給摘了。

  “別胡來!”田茂生怒了,濃眉倒豎,原本就凶惡的面相變得更加猙獰,他大喝一聲,伸手去拍穆師傅的肩膀。

  穆師傅回過頭,晶亮的眼睛裡迸射出兩道懾人的光芒,李安民被嚇了一跳,田茂生也被她冷冽的眼神給震懾住了,手懸在半空中,不敢再往前伸。

  穆師傅可能察覺到自己太嚴厲了,立刻就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很客氣地對田茂生說:“我知道你老田家世代走腳,但這姑娘家的心思,大老爺們兒能懂麼?再說田家到你這代也算把祖業給斷了,既然你碰不了屍體,就先在一旁看著,我要是哪處做得不對,你可以直接點出來。”

  田茂生是在外面闖蕩多年的老把式,一聽這話就知道眼前這小姑娘不簡單,立刻放下老前輩的架子,退到旁邊,不甘不願地嘟囔了一句:“已經屍變了啊,萬一出事兒我看你們咋辦。”

  穆師傅拍拍平坦的胸脯,投給田茂生一個信心十足的眼神,吩咐李安民把墊子鋪在堂中,上蓋白布,將入殮時換穿的苗服裙子和銀飾全都擺放在白布邊上。

  “換衣服見新郎了。”穆師傅把封屍用的大布罩拆去四層,只留下最裡面一層青灰色薄衫。

  就在這時,蓮花的身體劇烈震顫,黑水從蝨婆面具的眼孔裡漫溢出來,順著面具的臉頰緩緩滑落,就像是流出了兩道黑色的淚水。

  田茂生叫道:“不好!要屍變——”

  “小聲點兒,人沒給你嚇死,屍體要給你嚇活了。”穆師傅橫了田茂生一眼,拍拍蓮花的心口,掏出手帕,像照顧小孩一樣替她仔細擦拭,不客氣地使喚田茂生:“生火,這姑娘在水裡呆了那麼多年,體內全是寒氣,你還給她納五方雪氣用冰封法,她能不難受嗎?”

  田茂生聽穆師傅準確地報出了封屍法,對她的本事又信服了幾分,心裡覺得話說得在理,面上也不拿喬,聽話的出去撿了些乾枝子,攏來稻草,在廟堂裡搭了個火堆,火苗竄起來沒多久,蓮花的顫抖就停了下來,直愣愣地站著,看起來老實得很。

  穆師傅和李安民一人一邊,把蓮花扶到曬穀墊上躺下,穆師傅對田茂生說:“接著要給新娘子梳妝打扮,男士退避,你在的話她會害羞,一害羞,就要屍變了,去去,到門外守著。”像趕蚊子似的揮揮手。

  田茂生翻了個大白眼,咬著煙嘴子哼哧哼哧地走出去,把廟門帶上,靠在門板上說:“出什麼岔子喊一聲,我人就在外面,隨喊隨到!”

  李安民噗嗤笑了出來,看向穆師傅,小聲說:“人不可貌相啊,田師傅是個熱心的大好人。”

  “好心講義氣還放得開,跟他老子老爺一個樣,忠義是田家人的傳統美德。”穆師傅用評價老熟人的口氣讚美老田一大家子,臉上表情甚得瑟。

  她手腳麻利地解開最後一層罩衣,拆散五彩布條,揭下符紙。

  蓮花突然彈坐起身,摳起十指朝穆師傅撈去,李安民低叫了聲:“小心!”

  穆師傅卻不慌不忙地從腰後抽住一張符紙,輕輕撥開蓮花的手,把符紙點在她的胸骨中央,蓮花就維持著坐姿不動了。

  穆師傅從藤架裡翻出一條乾淨的布巾,解下腰上的水壺,倒水打濕布巾,放在火上烤熱,遞給李安民,吩咐道:“你替她再擦一遍身,每處都擦乾淨了。”

  李安民結果抹布照著做,穆師傅從符袋裡取出一根頂端包銀珠金屬小棒,一點點剔開蝨婆面具與臉部的接縫,把面具摘了下來。

  面具下的臉慘不忍睹,鼻梁骨斷裂塌陷,雙眼的眼皮被黑線交叉絞合在一起,嘴裡平塞了一塊帶弧度的薄鐵皮,鐵皮上鏽跡斑斑,緊緊粘合在下嘴脣上。

  “這……怎麼弄得這麼慘?”李安民捂住了嘴。

  穆師傅把蝨婆面具反過來給李安民看,面具的內腔竟然被填滿了泥塊,按正常來說,這面具壓根就戴不上,如果要想使面具和臉部緊密貼合,那鼻梁骨肯定會被壓斷。

  穆師傅說:“薄鐵皮與面具的嘴孔接合在一起用來進食,只能吃流質物,這蝨婆面具是蠱婆用來施懲的刑具,如果徒弟或蠱子不聽話,就用這種面具來封閉五感,囚禁在山洞裡折磨到死。”

  李安民說:“可蓮花不是七元鱉的女兒嗎?會有哪個母親這麼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

  “這就不好說了,也許蓮花不是她親生的,要麼就是七元鱉這蠱婆沒有正常的親情觀念,需要的不是女兒,而是一個聽話的傀儡。”

  穆師傅一邊說話一邊把蓮花眼皮上的黑線挑掉,撕下嘴脣上的薄鐵皮,李安民不用她講,自動上前替蓮花擦臉,黑色的液體從蓮花的眼角裡溢了出來,順著臉頰滑落。

  李安民鼻子也酸了,幫她擦掉黑水,輕聲說:“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們找到了平哥,他在等你呢,打扮漂亮些就去見他。”

  蓮花的皮膚顏色逐漸變淡,叢密的白毛也褪了下去,穆師傅幫她穿上紋著金繡的鮮艷苗服,將銀飾花環一串串掛上。李安民從包裡拿出冬月飛雪鐲戴在蓮花的右手腕上,蹲在後面替她梳頭,用牛角梳一梳子一梳子的從上往下順理,每一梳子下去,蓮花的身體就回軟一分,等到把辮子扎好,她也躺了下來,面容變得很安詳。

  穆師傅拿出一截手指粗細的竹筒拔開,這竹筒上半截是枝毛筆,下半截則是裝墨的容器,穆師傅用毛筆蘸朱墨點在蓮花的頭頂心,額心,雙耳,貼上自家的符紙,把她扶起來,手鬆開,她就自己穩穩地站住了。

  李安民好奇地問:“你用的是什麼符?為什麼不用招魂幡就能跟著你走,還說停就停?”

  穆師傅給蓮花包上花布頭帕,伸出兩根手指說:“送屍一般用兩種符訣,跟字訣和立字訣,和尋常走腳的吆死人一個道理,只不過其他走腳師傅用聲音喊,我這邊給換成符咒了,都一樣。”

  待一切忙妥之後,田茂生進來了,見蓮花亭亭玉立地站在堂中,皮膚已經恢復成淡紅色,得!在外面琢磨出來的牙疼話也不用說了,立馬收拾行囊,往穆師傅身後一站,意思是:什麼都聽你的,我就是個跟班。

  穆師傅也不耽擱,換上跟字符,帶著蓮花趕往兩界山,田茂生就跟李安民並排走在後面,悄聲問:“你可看到她是怎麼封屍的?”

  李安民還在考慮該不該說,穆師傅就在前面咳嗽了一聲,揚聲道:“商業機密啊,道上規矩,同行不打探同行。”

  李安民這回不用考慮了,把嘴皮子捏上就是,田茂生摸摸鼻子說:“我都金盆洗手了,也不算是同行啊。”

  穆師傅笑道:“曾經的老同行一樣是同行,你看,你這不又算接了趟生意嗎?”

  李安民發現田茂生的眼神黯淡下來,眉頭緊皺,若有所思的,像沉浸在某種情緒裡,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

  到了兩界山後,穆師傅做了一件驚人的舉動,她竟然把蓮花和李紅冰額上的符全給揭開,兩具僵屍自發自動地跳了起來,直跳對方身前才停住,面對面地靜立在月光下,他們就這樣筆直地站立著,沒有任何動作,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

  李安民看到兩條虛影從屍體上分離出來,緊緊擁抱在一起,牽起手朝遠處走去……

  就在這時,從蓮花和李紅冰的七孔裡流出血來,兩具屍體靠在一塊兒,癱軟地倒進草叢裡,李紅冰仰面躺著,蓮花就趴在他身上。

  李安民跟著穆師傅跑到近處一看,屍體全都變樣了,肌肉萎縮,滲出大量黃水,皮膚上遍布紫紅色的屍斑,但是他們的面容卻顯得很平靜,李紅冰的眼睛閉上了,蓮花的嘴角微微上揚,兩具屍體親密地依偎在一起,像睡著了一般。

  穆師傅說他們死的時候沒咽進最後那一口氣,留著那口氣撐過了數十年光陰,就為了再見彼此最後一面,等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就是靈魂重入輪迴的時候。

  李安民鼻子酸酸的,生前沒能得到幸福,好不容易在死後見上面了,卻馬上又要各自投胎,相愛卻不能相守,還要寄望下一世,可是下一世什麼都忘了,誰還說得準呢?也許又要換一段姻緣,總是這麼反反覆復,周而復始,朋友、親人和愛人也都只是輪迴中的過客而已。

  李安民不自覺地看向葉衛軍,發現他也正望過來,眼神裡充滿感情,李安民牽起他的手用力握住,握得很緊。

  四人沉默地坐在不遠處守候,讓那對久別重逢的愛侶能得到短暫的共處時光,靜靜地相守到最後。

第二天清晨,當太陽升到梢頭,李紅冰和蓮花的屍體已經血肉消融,變成了兩副骨架,穆師傅說自己的任務已了,接下來就不管事了。葉衛軍照田茂生的指示把骨骸抬到草席上,搬動蓮花的骨骸時,銀鐲子從她的腕骨上脫落,像有靈性似的滾到李安民腳前,打了三個圈才倒下來。

  田師傅說:“收著吧,沒準這是她給你的謝禮。”

  李安民想起了洞精的話,就把銀鐲子拾了起來,在衣服上擦擦,直接揣進口袋裡。

  葉衛軍把兩具骨骸並排放在墓坑底部,將衣服和銀飾整齊地排放在側面,在屍骨上又蓋了兩層席子,頭骨用白麻遮住,把挖出來的土又重新填埋回去壓實,也沒有立碑,從河邊摘來兩根柳條插在墳丘上,奉上香火供品又燒了兩掛紙錢。

  一行人趕早打道回府,田茂生說這趟腳不算他走的,必須把酬勞當著眾人的面轉交給穆師傅,穆師傅也不推辭,別人請,她就樂顛顛地跟去了。

  回程途中又經過倒棺溝,縱貫深谷的曲徑比夜裡走時看起來寬敞許多,很輕鬆就過去了,谷底下也沒爬出腐屍。

  穆師傅給他們普及過路常識:“倒棺溝屍氣重,常年陰魂不散,下霧時得防著朦朧鬼蠱惑人心、矇蔽五感,鎮魂符不光是對死人有效,活人也能用,心口貼符能防鬼上身,最好再帶只火把驅散陰邪,照明暖身一把抓。像兩界山那兒的化生子墳場易出死醜鬼,死醜鬼本身膽小如鼠,所以它們群居,要互相壯著膽子來作怪,特怕銅鐵器物,只要背上羅鍋就能安全通過。”

  穆師傅挺能說的,一聊起來就絮絮叨叨活似個話嘮,但她講話時表情生動,用詞詼諧風趣,極具感染力,說出來的事情也很新鮮有趣,不覺得煩,反倒讓人聽了還想再聽。

  回到石橋寨後,老扛頭把男人們領回家裡招待,朱嬸則帶著女人們去台口探望香寡婦,香寡婦正在家門口的空地上曬草花,把從山裡采到的藥草、茶草分類攤在席子上曬乾,有的能制藥,還有些可以泡茶喝。

  香寡婦把客人領到堂屋裡坐,就用外面曬的茶草衝了三杯涼茶給李安民三人解渴。李安民邊喝茶邊四下裡打量,這間堂屋布置得像靈堂,方正的大桌子靠墻擺放,桌面上有各種供品、香燭和牌位,三根檀香插在米碗裡,還在冒著青煙,桌子正上方的墻面上懸掛巨幅遺像,是個形似骷髏的瘦削男人。據朱嬸說這就是香寡婦的丈夫阿吉。

  把客人迎進門後,香寡婦就到供桌前換香,拈著三根檀香拜了拜,說道:“阿吉哥,咱家來客人了。”

  李安民發現她說話時眼光瑩然、語調柔和,白面皮上還泛著淡淡的紅暈,就像是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人。

  聽朱嬸說,香寡婦被買進阿吉家時才九歲,那時阿吉卻已經二十三了,下半身不能動,成天躺在床上喝藥,身上瘦得只剩下排骨架,房間裡酸臭味和藥味混雜在一起,連自家人都不願意進去。香寡婦從小就學著替阿吉擦身、換衣服,還要伺候大小便,她的生活重心全圍繞在丈夫身上打轉。

  阿吉對香寡婦也很好,把他肚子裡不多的墨水全都傾倒給香寡婦,沒事就給她講故事,教她唱歌,故事和歌曲都不多,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香寡婦卻是百聽不厭,也會把自己一天的見聞講給阿吉聽——外面的天有多藍,草有多綠,花的氣味有多香,這都是阿吉平常看不到的。

  香寡婦十四歲那年,阿吉病重難愈,一直下痢疾,香寡婦衣不解帶地在床頭照顧,阿吉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臨終前說了一個心願——希望爸媽能替還沒圓房的妻子找戶好人家。

  可是香寡婦自己不願意走,非要留在阿吉家照顧公婆,等老兩口過世後,她便搬進老寨裡,把阿吉的靈位和生前用過的所有東西都抬了過來,心甘情願地守著丈夫的牌位當起了寡婦,這一守就是八年,別人都覺得她苦,她自己卻樂在其中。

  香寡婦並不是第一眼美女,卻很耐看,她性情純和,文靜靦腆,散發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少女氣質,村裡自然有男人對她暗送情意,可是香寡婦卻對其他男人的情意避如蛇蝎,她只願守著自己的丈夫過一輩子。

  在香寡婦還不懂情愛時,阿吉就以丈夫的身份占據了她的整個世界,阿吉死後沒多久,香寡婦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也就在那時,她把無所寄託的感情投放在一個已死去的人身上,對丈夫的思念逐漸轉化成戀慕的心情,並以此得到心靈上的慰藉。

  李安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落洞,香寡婦在靈魂深處製造了一個洞,把情感封閉在洞裡,與一個名叫“阿吉”的洞神戀愛相守。

  香寡婦對著遺像自說自話時總是流露出甜蜜羞澀的情態,眼神裡帶著戀愛時的夢幻光彩。她對丈夫的愛並沒有因為天人相隔而淡化,反倒變得更加著迷。

  離開老寨時,李安民下意識地回頭又望了一眼,香寡婦仍然戴著遮陽的帽笠蹲在門口鋪草花,身後的房門半開,有道高瘦的身影站在門後陰暗處,看不到頭和腳,只能隱約看到一段身體輪廓。

  “很多野生的洞神、土地爺都是受了香火的鬼魂化成,年年如一日,日日燒香獻供,她那座房子也比得上洞神廟了……八年衣食福祿,一載香火延三載陰壽……”穆師傅似有意若無意地在李安民耳邊嘮叨。

  李安民笑了笑,舉手伸懶腰,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原來不只有人才會落洞的,鬼神也會落進人的情絲洞裡。

  回村當晚,老扛頭在村寨裡擺桌犒勞辛苦的師傅們,村民都聚在一起吃大鍋飯。散席前,石河英主動給客人上茶,其他人都喝了,葉衛軍卻“失手”把茶碗打翻在地下,噼哩啪啦,稀裡嘩啦,茶湯潑在土裡變成了紫紅色,螺旋狀帶卷的葉片竟如同蟲子般鑽入地裡。

  這一瞬即逝的畫面只有葉衛軍和坐在他身邊的李安民瞧見了,茶碗摔破的剎那間,石河英面色慘白,那表情不知該說是失望還是恐懼,或者兩者都有。李安民眼尖地發現,石河英的指甲跟潑出來的茶水一樣,也是紫紅色的,沒有指甲油的光澤,像是被顏料浸染出來的淡彩色。

  李安民立即明白過來,石河英在葉衛軍的茶碗裡動了手腳,看情況應是放蠱,葉衛軍沒有當眾點破,倒是石河英自己找了個沒人的好時機坦白從寬了——她需要一個好男人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

  石河英不想嫁給松炎這麼個沒文化沒素質的粗漢子,不想讓自己的才華被埋沒這塊山疙瘩裡,她受過高等教育,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女性,不願把自己的一生浪費在莽林山野裡。

  在找到能依託的對象之前,石河英不敢直接拒絕村長,怕被人說成是不講恩情沒良心的白眼狼,她既不願意嫁給松炎,也不想在村民面前抬不起頭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學黎村的女人,放蠱迷個男人,讓那男人將她帶走。

  石河英下的蠱就是用羊藿製成的“lia lia藥",也就是衷情蠱,能使男人愛上施蠱者,對施蠱的女人言聽計從。石河英說她是病急亂投醫了,就算葉衛軍沒有來,她也打算去鎮上尋找能放蠱的遊客。

  石河英很誠懇地道歉,哭哭啼啼地請求葉衛軍替她保密,不要把這件事捅出去,如果讓別人知道她會放蠱,她在村裡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會被遣送到遠離人群的地方。

  葉衛軍問她是向誰學的蠱術,石河英說小時候去洞神廟裡玩,經常碰見一個駝背的老奶奶,教她怎麼采摘羊藿制衷情蠱,那個駝背奶奶只在洞神廟裡呆了三個月就不見了,自此再也沒出現過。

  石河英說她也知道蠱是害人的藥,那老太消失後她就不做了,也從沒放過蠱,葉衛軍是第一個倒霉鬼。

  葉衛軍冷冷地提醒她:“你知道為什麼蠱婆要把蠱藥藏在指甲裡嗎?為什麼中了蠱的男人會聽藥主的話?那都是由於兩人體內的蠱蟲在作祟,在你放蠱的時候,一部分蠱蟲會落入水食裡被人吃掉,另一部分蠱蟲則會通過指甲縫隙鑽進你的身體裡,蠱放得越多,蠱蟲在你體內就繁衍得越多越快,到最後會出現什麼情況,你問過那個老草鬼嗎?”

  石河英驚恐地搖了搖頭,她只知道放蠱能讓人聽話,根本沒考慮過會有什麼後果。

  葉衛軍扯出一抹陰狠的笑:“蠱繁衍多了,需要吸收人體內的營養,找不到吃的,就吃宿主,這種情形用你們苗家的話來講,叫‘登蠱’,一旦登蠱,就必須靠放蠱來緩和,而一旦放蠱,又會在藥主體內增加新的蠱卵,這是一個惡性循環,你知道為什麼蠱婆終生都擺脫不了放蠱的惡名嗎?因為她們要靠不停地放蠱才能生存下去。”

  石河英被嚇得面色發青,下意識地在衣服上擦起了紫指甲,葉衛軍說:“如果你的確是頭一回放蠱那倒還有挽回餘地,把你采回來的羊藿全燒了,再到洞神廟裡放火驅蠱,蠱蟲怕熱,湘西地方上用曝曬草鬼的方式驅蠱,就是為了借日光的高熱殺死蠱蟲。”

  放完話後,葉衛軍就要離開,石河英在他身後輕輕說:“阿哥,你媳婦兒真幸福,能遇上像你這樣的好男人,如果我也能……”

  葉衛軍口氣很衝地打斷她:“我曾經裹著破棉襖在街邊上修自行車,滿手黑油一身爛泥,如果你遇上那種人,除了後退三步繞道走還能怎樣?那時她在好學校裡念書,每天放學就坐在巷子口等我收攤,颳風下雨雷打不動,遇上她才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石河英詫異地張了張嘴,像是有些害怕。葉衛軍把手揣進褲子口袋裡,回頭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我聽她說你房裡的傢具和擺設都是松炎替你打的,有文化的少爺不會為你拿錘子敲木頭,設計構想再好,不能實現全是空談。”

  他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不再廢話,甩頭往樓道裡走去,李安民從樓梯口拐出來,眼睛晶亮笑容燦爛,葉衛軍呆了,他以為李安民已經先回房去了,沒想到還躲在這兒偷看,回想剛才情不自禁喊出來的話,立馬窘了,蹲下來撐住頭。

  李安民蹲在他面前,笑眯了眼,伸手摸他的頭髮,開心地說:“衛軍哥,這些話不用背著我講的,我愛聽啊。”

  葉衛軍是一時昏了頭才漏嘴說了心裡話,從來也不喜歡把甜言蜜語掛嘴上,情動時能說出動情的話是情不自禁,要他沒事做演講還真有些困難。

  “小妹……我們回房說。”葉衛軍抹了把臉,站起來摟著李安民上樓。

  李安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石河英還呆呆地站在院子裡,葉衛軍不是味道地扳過她的頭,說:“別看,沒我們的事了。”

  李安民笑著瞟他:“衛軍哥,看不出來你也有當居委會大媽的潛力。”

  葉衛軍繃起了面孔,輕敲她的額頭:“那蠱不是兒戲,我懷疑石河英在洞神廟裡遇到的駝背老太就是七元鱉,蠱巫死後不會那麼容易升天,要把身體裡養出來蠱放掉才能超生,那座洞神廟裡的羊藿恐怕就是她體內的蠱種萌發而成,留著是禍害,最好一把火斷根。”

  李安民問道:“你早就知道石河英會用蠱?”

  葉衛軍說:“她不會用蠱,只是知道做法,你也進過她的房間,沒聞到和洞神廟裡一樣的苦甜氣味嗎?”

  李安民點頭:“聞到了,沒想那麼多,衛軍哥,如果你真把那碗茶喝了……會愛上她嗎?”

  葉衛軍笑了:“怎麼可能?沒有那種能控制感情的藥,什麼衷情蠱,說起來其實跟淫藥差不多,只不過蠱蟲有流動性,會通過肢體接觸傳到人的身體裡。”

  葉衛軍之所以對石河英說那些話也有警告和恫嚇的意思,無知者無畏,為了達到目的不顧後果,等鬧出事來卻不知道該怎麼收場,那時再補救就遲了,葉衛軍把燒洞的事情也跟老扛頭提了下,掠過放蠱的事不談,只告訴他洞裡有蠱草和草鬼婆的屍骸。

  在石橋寨歇息一宿後,田茂生無論如何要請穆師傅去家裡作客,葉衛軍和李安民自然還得跟著一道去。

  才進村口,就有一老伯匆匆迎上前,拽著田茂生的胳膊大聲說:“茂生,你可總算回來了,趕快去看你兒子,他躺下啦!”

 田茂生面色大變,拉著穆師傅往家裡趕,葉衛軍和李安民趕緊追上去。小田的居室外圍滿了人,大夥一見當家的回來了,連忙往兩邊散開,李安民和葉衛軍就順勢擠到人前看個究竟。

  小田虛弱地躺在床上神智不清,嘴裡一直喃喃念著:“漏出來了,漏出來了……”

  田老爺子正在房裡燒香貼符,一見田茂生連忙把他拉到床頭,說道:“你走了之後沒多久他就變成這樣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快看看!”

  田茂生把穆師傅推到前面,對她說:“師傅,我就老實說了吧,我喊你過來主要就是為了我這兒子,你看看他這個病要怎麼治?”

  穆師傅並起兩指在小田的額心、人中和胸口輕按,朝身後瞟了一眼,田茂生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把家人全都清出房間,關上門,倒是特意把葉衛軍和李安民留了下來當備用助手。

  田茂生直言道:“我兒子小時候被淹過,救上來之後總說耳朵裡漏水,時不時會發痴暈厥,近來癥狀愈發嚴重,我懷疑他漏的不是水,而是魂氣跑了,穆師傅,我想請你用穆家那封屍法給我兒子堵上竅眼,讓他別走了魂。”

  “封屍法可不是用在人身上的。”穆師傅解開小田的衣領,手指在頸部那道紅痕上輕輕一抹,擦下些黃水來,她垂下眼眸看著指尖的水漬,向來閒散的面孔沉了下來。

  李安民見她表情變了,眉心間隱約有股煞氣,不由背脊發寒,貼著墻壁挪到床頭,看向床上的小田,在火車上時離得太遠沒能看清楚,這會兒湊近了再瞧,發現小田脖子一圈有縫合過的痕跡,這種獨特的針跡李安民見過,穆師傅趕的那具屍體上就有這種絞合的痕跡,據說是趕屍匠縫合屍體的手法,線能把殘損邊緣帶進肉裡,使得斷肢之間結合緊密。

  小田的脖子以上皮膚偏白,軀幹和四肢卻粗糙發黃,就像是把一個人的頭與另一個人的身體拼裝在一起。李安民的汗毛豎了起來。

  “老田啊,你這是給他換過頭接過魂了呀。”穆師傅直起身來,走到田茂生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兒子早死了,你就節哀順變吧。”

  田茂生一下子就爆了,臉紅脖子粗地吼道:“他沒死、他沒死!他落水時才七歲!你看看,都長這麼大了!死了還能長大麼!他還活著,穆師傅,你一定要救救他,我知道你有辦法!”

  穆師傅說道:“我說你兒子早死了,可沒說躺在床上的是你兒子。”

  田茂生的臉黑了下來,額角冒起青筋,惡狠狠地問:“你說什麼?”

  李安民默默地退到葉衛軍身邊,拉著他往門口站,田茂生本來就生得一副凶神相,眼下更像黑面閻王,平時那麼沉穩灑脫的老把式,事關親人也淡定不了了,李安民真覺得穆師傅要是再這麼悠哉地說下去,田茂生會掄拳頭捶她的娃娃臉。

  可穆師傅一點兒也不害怕,站在田茂生面前,仰高臉對著他,眼神凜冽,自有一股壓迫人的氣勢,她冷冷地問:“你老實說,這頭是你兒子的嗎?你殺人斷首,把別家孩子的頭接到你兒子身上,是不是?”

  田茂生一拳捶在床柱上,咬著牙說:“我沒殺人!那孩子是我買來的屍體,我找人替他升了靈才敢動手,我只是借他身上殘留的魂氣給我兒子補氣延命。”

  穆師傅說:“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聽來這個換頭接魂的法子,咱們就不說這逆轉陰陽的術法該不該做了,你為什麼留下你兒子的身體,要去接別家孩子的頭?”

  田茂生說:“娃的臉可能撞上了暗礁,顏面破損嚴重,身上倒沒什麼傷口,接魂是魂氣相融,頭裡也有魂氣,自然要保留完好的部分。”

  穆師傅摸了把額頭,嘆著氣說:“老田,你這可是用你兒子的魂氣去續別人家孩子的命,主魂都沒了,你兒子還能活嗎?”

  田茂生問:“什麼意思?”

  穆師傅看了葉衛軍一眼,說:“葉師傅對魂魄的事比我清楚,你說那床上的是誰?”

  葉衛軍遲疑了會兒,沒明講,只告訴田茂生人的主魂和靈識都在頭部,俗稱頭魂,他的做法就相當於用自家兒子的魂氣把別人家孩子的頭魂給接上了,小田的頭魂恐怕早就下了陰路。

  穆師傅說:“一知半解施下的術法怎麼可能中用?這孩子是靠你老田家的封屍法才能撐到今天,意識還能清楚,已經夠不錯的了,只要是死過的人,魂氣遲早會散。”她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掃了葉衛軍一眼,李安民的心就提了起來。

  田茂生聽說不是自家兒子的魂,考慮片刻,仍然堅持道:“既然我續了他的命,他就是我親兒子,穆師傅,我就這麼一個孩子,不能讓他就這麼去了!請你一定要救他。”說著往地上一跪,連磕三個響頭。

  穆師傅沒攔他,站著受了他的拜禮,說道:“散掉的魂氣我收不回來,就算用我的硃砂封七竅,他也會變成行屍走肉,沒有情感意識,只是變成了裝著靈魂和魂氣的器物,你懂我的意思嗎?”

  田茂生面如土色,癱坐在地上,瞪大眼睛,喃喃道:“不可能……怎麼會這樣?怎麼可能……”

  穆師傅蹲下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老田,你該比誰都清楚,需要用封屍術堵七竅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你走腳多年,送了那麼多喜神,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讓他們的靈魂得到解脫嗎?”

  聽了這話,李安民緊緊握住了葉衛軍的手,胸口上像被壓了塊大石頭,葉衛軍反握住她的手,投去一個安慰的眼神。

  田茂生頹然不知所措,穆師傅從符袋裡掏出一塊拇指指甲蓋大小的黃紙包放在枕邊,說道:“這是我走腳用的魃砂,封屍的步驟都一樣沒差,你自己看著辦吧。”

  田茂生坐在地上傻掉了,穆師傅站起身,對葉衛軍和李安民使了個眼色,三人就離開了,出村後,葉衛軍才把黃半仙的推薦信拿出來,穆師傅接過信也沒拆開看,直接揣進衣服裡,請兩人跟她回斜鬥坪商談。

  三人靠著兩條腿翻山越嶺,走了大半天,又回到那條趕屍小徑上,穆師傅領她們穿過一個隱秘的山洞,繞過倒棺溝直接抵達連橋山西山腳下。

  在那棵秋洞樹附近圍聚著數十具跳屍,這些跳屍手腳俱全,皮膚青黑,身上穿著入殮時的壽衣,漫無目的地圍繞樹幹兜悠打轉,一嗅到人氣,齊刷刷地轉過身,眼泛紅光,厲聲嘶叫著,一窩蜂全朝李安民他們這邊衝上來,一蹦三尺高,跳躍速度快得驚人。

  葉衛軍把李安民護到身後,從刀囊裡抽出鑿山匕首,穆師傅走到前方橫臂一攔,反手撩開道袍,從符袋裡抽出一疊符紙夾在指間,不慌不忙地說道:“我來吧,省時間。”

  話沒說完,腳尖一點,人就如離弦的箭般衝入屍群裡,接近跳屍時手腕輕甩,一張符紙被甩了出去,準確地貼在僵屍額頭上,被貼上符的僵屍像被下了定身咒似的僵立在原地,兩臂下垂,緊緊貼在身側。

  穆師傅以身形輕盈,有如飛燕穿柳般在屍群中來回穿梭,等她繞了一圈回來之後,所有跳屍已全被貼上了符紙,她在進行過這麼劇烈的運動後竟然臉不紅氣不喘,一點兒汗也沒出。

  別說李安民被震到下巴砸地,就連向來鎮定的葉衛軍也藏不住情緒,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穆師傅給跳屍們點了個數,把手裡剩下的符紙又塞回符袋裡,在李安民眼前晃了晃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別發呆了,趕快走吧。”

  李安民“唉、唉”了半天,看看穆師傅又看看屍群,愣愣地問:“那……不管它們了?”

  穆師傅說:“斜鬥坪地帶陰氣重,屍易化僵,無主僵屍本能畏光又渴求陽氣,這太陽樹的樹冠能吸收天光,一到晚上,他們就會自動聚集過來,雞鳴前回墳,眼下被符定住了,等太陽一出來,他們就能順利上西天,會有人來回收屍體的,放心。”

  穆師傅帶她們沿山根朝東面走,進入一座古樹林,這林裡多是三五丈高的巨大闊葉樹,綠色的螢火蟲在樹幹間縈繞飛舞,給人一種誤入仙境的奇幻感覺。

  不知在密林裡穿行多久,忽然下起了大霧,氣溫驟降,像是從盛夏一下子跳到了早春時節,李安民還穿著短袖衫,被逼面而來的寒氣凍得直打哆嗦,葉衛軍把她抓到懷裡抱住。草地上傳來悉悉索索的響聲,好似有一隻大形的爬形動物從遠處游動而來。

  穆師傅停下腳步,屈指塞在嘴裡吹了聲口哨,就聽頭頂上方傳來“絲絲”聲,李安民朝上望去,隱約可見四盞燈在上空搖來晃去,一對綠燈,一對紅燈,光暈呈圓形,隱隱約約地被遮在濃霧之中,像悠蕩的彩色鬼火。

  就在李安民看得出神時,一條雪白的柱狀物橫在不遠處,非常巨大,高度到她的眉間,乍看下還以為是一堵白色的矮墻,仔細瞧,這白物上覆蓋著一層堅硬的鱗片,每一片都雪白無暇,散出晶瑩的亮點,從鱗片的縫隙裡冒出絲絲寒冷的氣霧。

  葉衛軍輕聲說:“蛇鱗,這是一條巨蟒。”

  李安民咋舌道:“巨蟒?我從來沒看過這麼粗壯的蟒蛇,這該叫摩天蟒吧!”

  穆師傅一個縱躍,輕飄飄落在巨蟒背上,對下面招手喚道:“上來啊。”

  李安民還有些害怕,磨嘰著不敢走近,葉衛軍倒是膽子大得很,抄起李安民幾大步跨到巨蟒腹側,在背上搭把手,也撐著跳了上去。李安民發現這蟒蛇還真不是一般巨型,他們坐在背中央,兩邊還空出半尺的距離,她斗膽去摸背上寬大的六角形脊鱗,觸感光滑冰涼,還帶著微微的弧度,隨著蛇體起伏小幅度的開合。

  李安民的眼睛亮了,突然覺得興奮起來,回頭看向葉衛軍,發現他也在撫摸蛇鱗,臉上浮現出少見的好奇表情。

  穆師傅嘿嘿一笑,說“坐穩了”,仰頭吹了個打彎的口哨,這條白蟒就載著他們飛快地游動了起來。

  蛇身一抽,李安民差點被甩下去,趕緊抱住葉衛軍,這白蟒絕對是飆車高手,不僅游得飛快,漂移還玩得很溜,蛇身左右甩動,擺幅一致,頻率均勻,李安民立馬就暈車了,她捂住嘴,不忍心吐在這輛超級寶馬的豪華配置上。

  葉衛軍一手摳住蛇鱗,另一手把李安民緊勒在胸前,上身配合蛇體傾斜顛動。

  “騎蛇跟騎馬差不多道理,只要掌握它的結構的運動規律就能駕馭自如了。”

  穆師傅笑著指點李安民,穩當當地分腳站立著,也不用手扶,腳底像在蛇背上落地扎根了似的,絲毫不受蛇身伸縮起伏的影響。

  “不好意思啊,穆師傅,我沒騎過馬。”李安民臉色雪青,剛說完話就乾嘔了一聲,連忙閉嘴,這騎蛇的美事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體驗,她要珍惜這次難能可貴的機會。

  游沒多久,霧氣漸漸稀薄,李安民總算看清巨蟒的形貌,竟然是一條雙頭白蛇,蛇頭懸蕩在上空,在霧裡看到的四盞燈就是巨蟒的眼睛,一隻頭上長了對赤艷如火的眼珠,而另一隻頭上的眼睛卻碧綠清澈。

  李安民第一次看到美的這麼恐怖的巨型生物,雞皮疙瘩順著臉片子往下蔓延,她問穆師傅:“這是你家寵物?”

  穆師傅說:“它是條靈蛇,山仙的一種,我養過一陣子,早就放生了,但交情還在,它還願意聽我的話。”

  李安民默了很久才問:“穆師傅,你跟黃半仙……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穆師傅呵呵一笑,不是很正經地說:“黃半仙?他祖上是茅山道士,專跳神捉鬼的,我呢,祖上是趕屍匠,專門做走腳趕山的體力活,不過這年頭走腳的飯不好吃了,捉鬼請神也成了迷信,那道士滑溜得很,跑去當風水先生養家餬口,聽說海賺一票,樂得嘴都歪了。”

  李安民一聽就知道穆師傅在滿嘴跑火車,她瞄了葉衛軍一眼,心說這幫子人有個最大的共通點,那就是扯謊不眨眼,連葉衛軍都跟著學到了精髓。

  出了密林之後就能看見一帶青灰色的山影,連綿起伏,朝兩邊無限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山峰高聳入雲,看不到峰頭。雙頭白蟒將他們送到兩山交疊的峽口,低頭蹭著穆師傅的手撒了會兒歡,吐著信子又扭動著游回林子裡。

  山隙後是一片開闊的峽谷,谷裡空氣清晰,遍地芳草,沒有過於高大的植株,皎潔的月光把周圍的環境映照得透亮,眼前景物似乎都被染上一層白霜。葉衛軍關掉手電筒,拉著怔怔出神的李安民緊跟在穆師傅身後。

  李安民像農村人進城似的東張西望,問說:“這裡就是斜鬥坪?好像沒什麼人啊……”

  葉衛軍說:“這兒的方位跟黃半仙給的路線不符,古樹林所在位置應該是連橋山的東山。”

  穆師傅說:“用了些障眼法,平常人過路只能看到山影,過不來。”

  谷裡生活著許多動物,就李安民看到的有蛤蟆、兔子和小鹿,這些動物都不避人,還會特意繞上前來的探頭探腦,似乎對外來客充滿了興趣。

  竹林裡有一座十三層的塔寺,八角塔檐,外墻涂成白色,塔身高大,整體呈下寬上窄的梭形,台基高五米,頂部屋脊上鑄有八座力士,頂部的塔剎則是蓮花鐵座,氣勢雄渾壯闊,李安民站在台基下張大嘴巴朝上望,完全被震懾住了,感覺自己比螞蟻還渺小。

  兩個穿青袍的和尚正在塔門前掃地,見到有人來都豎掌行禮。塔底層是個殿堂,堂裡立著五尊佛象,最大的一尊臥佛象盤踞在西面的高台上,台前橫放長供桌,桌上香火供品一應俱全。其他四尊佛像各據殿堂一角,兩尊金閃閃的慈佛法象,兩尊黑黢黢的怒佛金剛象,墻壁上有許多內嵌的窟洞,每個窟洞裡都擺放一座靈牌。

  最奇特的是,這殿堂雖然供的是佛象,頂部卻有道家太極八卦的圖形,仔細看,八卦邊緣還圍繞著眾多道家神仙的彩雕。

  穆師傅帶著兩人敬獻香火,把五尊佛象都介紹了一下,臥佛是迦藍天尊,金閃閃的是普世如來和藥師如來,黑黝黝的是箕廉星君和武帝天師。

  李安民一聽就怪了,看向葉衛軍:“如來是佛教的吧,星君和天師是咱們道教的官職吧,怎麼都混在一起了?”

  葉衛軍說:“佛道合一的寺院也有,賀蘭山的壽佛寺、巢湖的中廟寺都是佛道雙修,據說迦藍天尊就是受劫後得到迦藍佛靈骨重生為佛的道教神仙。”

  穆師傅拿出三個草蒲團丟在地上請他們坐,說:“這寺塔原來是天尊寺的積香壇,天尊寺就跟葉師傅說的那些寺廟一樣,是座佛道融合的寺院,現在搬別處去了,只留了個寺塔下來,我家世代在廟裡修業,算個俗家弟子的形式。”

  葉衛軍問:“這寺塔就你一人照看?”

  穆師傅笑著說:“弟子跑得差不多了,能留下來的都是鐵打銅鑄的老班底,我就是代職打雜的,不能讓香火斷了。”

  李安民對穆師傅的話不敢全信,有人扯謊扯習慣了,連吹牛都不用打草稿的。不過穆師傅雖然說話信口開河,辦事卻很牢靠,人也爽快,沒拿架子,一口就答應為葉衛軍封魂。

  李安民問她要什麼報酬時,她小人家用開玩笑的口氣說:“拜個師父吧,一百年後到這山裡來替我打雜看大院。”

  李安民愣了愣,順著她的話接下去:“一百年後?那我的骨頭都能敲鼓了。”

  穆師傅還真的認真考慮了一會兒,立馬就打對折:“一百年太長了?那就五十年吧,五十年後記得過來領山裡戶口。”

  李安民沒當她的話是真,自己卻誠心實意地應允了:“好啊,其實要不了五十年,爺爺奶奶去世後我就沒什麼牽掛了,這谷裡環境好又清淨,我就跟衛軍哥搬進來住,等我死了就埋在山裡,到時候麻煩穆師傅替我拴個魂,讓我做個長生鬼一直陪在衛軍哥身邊。”

  穆師傅看了葉衛軍一眼,笑著說:“人死都要去投胎的,葉師傅總有一天也要進輪迴,你想跟他在一起,不如去燒香求月老,讓他老人家把你倆手上的姻緣線多牽個十條八條。”

  李安民也看了葉衛軍一眼,葉衛軍正注視著她,眼神高深莫測,不知道在想什麼,李安民豎起小指放在眼前,皺起了眉頭:“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不可靠,我也不稀罕什麼投胎轉世,連記憶感情都轉沒了,當個精明鬼比做個糊塗人要強,說起來那些在陰司當差的不都是鬼嗎?”

  葉衛軍拍打她的後腦:“當差的都有公職,等陰祿到期,一樣要投生,閻王爺還有任期呢。”

  就在他說這話時,山窟裡有一座黑色靈牌閃出了微光,李安民抬頭看上去,就見牌面上寫有“閻羅平等功德”,竟然是閻王爺的神牌,李安民拉了拉葉衛軍,對他“噓”了一聲,意思是別說了,隔牌有耳,閻王老爺在聽著呢。

  穆師傅的視線在葉衛軍和李安民臉上來回掃視,笑著說:“閻王爺和殿上高官都是有神籍的,期滿要去受劫,劫難完了還得歸位,就算不回地府也還有別的差事要做,都說人間劫是地獄劫的最後一道,也有人受著就不願出來了。”

  這夜沒多談,葉衛軍和李安民被安排在僧舍裡住下,過了半個月吃齋刮腸子的清修生活,養足精神後,穆師傅把兩人領到一座山洞裡,山洞底部很寬敞,與寺塔底層的結構很像,地面上布滿陰刻的法陣,還有許多看不懂的咒文。

  法陣中央矗立一座巨大的冰晶柱,上接洞頂下連地穴,柱身被四條黑黝結實的鐵鏈捆住,一根鎖鏈竟然比胳膊還粗,鐵鏈各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延伸出去,分別被法陣的四個陣位上。

  穆師傅說斜鬥坪之所以被稱為“屍王谷”,正因為這兒被傳為“屍王”的封地,她說話時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冰柱,李安民順著她的眼光朝上望,發現柱子裡竟然有道模糊的人影,被冰晶體折射出來的光芒遮住,再加上離地太遠,根本就看不清形貌。

  穆師傅讓葉衛軍躺在冰晶柱下的一個圓形法陣裡,從這個角度能看到洞頂上的須彌座寶輪與地獄六道的壁畫,每一幅場景都描繪得逼真生動。

  穆師傅選擇了與地獄六道壁畫相對應的一個法陣,對李安民說:“如今支撐著葉師傅軀體的是歷代百隸的魂氣,不是普通的死靈,罡氣太烈,就算被我用封魂術封住七竅,至多再撐兩年,那些魂氣就會爆體衝出來,到時候他的靈魂會被撕裂,落得一絲不剩。”

  李安民說:“黃半仙叫我們來找你,說你會給我們指條明路。”

  穆師傅笑道:“不是一條,是兩條,先說保險的——我可以給葉師傅做個功德圓滿的超度,讓他盡快解脫。”

  李安民壓根沒考慮,也沒費心徵求葉衛軍的意見,搖頭說:“不要這條,這不是解脫,不要!”她的語氣有些激動。

  葉衛軍拍拍李安民的肩膀,順著她的話說:“不需要。”

  穆師傅撇嘴笑了下:“另一條路不好走,想要使葉師傅的軀殼能承納百隸的魂氣,就必須讓它變成像百神譜那樣的附靈媒介。”

  李安民隨身攜帶的儺神面具就是百神譜的一種不完全形式,百神譜是通靈的巫器,能招出驅避鬼疫的鬥銅子。

  鬥銅子原本是種噬魂的凶獸,古巫方相把它的靈魂分封在一百三十三名僕隸體內,也就是通常說的百隸,祭祀時需要讓百隸附靈在巫器上,聚合魂氣顯化出鬥銅子的獸形,依靠百隸的靈魂來壓製它的凶性以供儺巫驅役。

  用血肉之軀製造百神譜最容易發生的意外狀況就是媒介的靈魂被鬥銅子反噬,從而變成一頭人形凶獸,能否壓製鬥銅子的凶氣,除了要靠媒介的自身素質,還得看製造媒介的儺巫行不行。

  穆師傅對李安民說:“我聽道士提過,說你祖上是擔任百隸的振女,能使百隸顯像的祭師,那地位至少不會在狂夫之下,再加上你跟葉師傅淵源不淺,由你親手來做成功率高些。”

  聽了她這番話,李安民不免想起雕刻皮影的鱸魚掌櫃和雕偶的管師傅,鱸魚掌櫃曾說過,方士的媒介必須要親手製作才能發揮應有的效果,想來這點在巫術上也是相通的。李安民義不容辭,也不打算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

  穆師傅把操作過程和注意事項告訴兩人,留下符袋就離開了洞窟,說是三天之後再來驗收成果。

  葉衛軍盤腿坐在法陣中央,把符袋攤開,從裡面取出裝魃砂的盒子和針線包,對李安民說:“來,手給我。”

  李安民乖乖地伸過去,葉衛軍用針在她的十個指頭上各刺一針,依次把血擠在小盒子,拿出一支符筆遞過去:“把砂調勻,潤筆描陣。”

  李安民依言照做,一邊不解地問道:“我的血那麼管用嗎?怎麼開陣都要我獻血啊?”

  “血液可以導引魂氣,你的血也不是什麼場合都適用,關鍵是為了讓百隸顯像,你曾經招出鬥銅子驅避了獸靈,我想……你的血氣多少能克住它的凶氣。”

  李安民調好魃砂後,趴在地上,從外至內把法陣的刻紋涂成紅色,描畫完法陣之後,在陣外貼一圈符,接著要封魂,葉衛軍仰面躺倒,讓李安民用魃砂點住他的七竅。

  “自古以來,風險最大但效果最好的附靈法就是埋符,小妹,用魃砂給百神譜封面,裹上封魂符,符袋裡有個皮囊,把它拿出來。”

  李安民一一照做,打開皮囊一看,裡面竟然是套縫屍工具,刀口鋒利、刃面雪白,像白晶石打造成的,還散出絲絲寒氣。

  葉衛軍拿起一把單刃刀細看,用手指在刃面上來回擦拭,說道:“這應該是用谷外那條雙頭巨蟒的鱗片磨制出來的,小妹,你就用這刀打開我左邊的胸腔,把百神譜埋進心臟裡。”

  雖然李安民早就聽穆師傅提過了,但聽歸聽,真實施起來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衛軍哥,我是上過人體解剖課,但那是藝用人體解剖的講座,從來沒上過手術台,也就在上小學時解剖過鯽魚和青蛙,呃,解剖完它們就掛了。”

  “傻瓜,就算你把我的心臟掏出來也沒事,當成解剖屍體就行。”葉衛軍笑著安慰李安民,拉住她的手放在領口上,緩緩吐氣,說:“來,我教你,先把鈕釦解開。”

  李安民跪在葉衛軍身側,解開釦子,脫去上衣,葉衛軍指壓胸口,用手丈量,找到點頭按住,對李安民說:“從這裡開始,往下豎切一道三寸長的口子,就用那把單刃刀。”

  “不用戴手套嗎?還沒消毒……”

  “不需要,這不是手術,別緊張,我不是教你切過豬肉嗎?”

  “那能一樣!?”李安民齜毛了,盯著葉衛軍起伏的胸大肌猛瞧了會兒,咽了咽口水,努力回想臨床解剖教程裡的內容。

  她用刀從葉衛軍的手指下方切開一個小孔,抬起左手,把兩指插進去,由於沒戴手套,手指能清楚地感覺出肉壁的黏濕,冰涼涼的,竟然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葉衛軍低低呻吟了一聲,李安民馬上問:“疼嗎?我看教程說這樣能避免割傷髒器。”

  “還好……你別顧忌我,繼續。”葉衛軍面色發白,額上滲出細汗。

  李安民點點頭,從兩指之間把胸壁切開,先切一道三寸長的豎口,沒有血流出來,刀口的血液像被凝結了般,在皮膚表面形成一層冰晶狀的保護膜。

  李安民稍感安心,照著葉衛軍的指導再在豎口上方橫切一刀,形成“T”字型,將胸肌和胸壁一併剝離,葉衛軍用自己的手當擴張器,把兩根肋骨撐開,李安民換用剪子剪開心包,選擇左心房,在左右靜脈的入口之間作直線切割,剖開之後,把儺神面具埋入瓣膜內,再一層一層地將剖口縫合好。

  這就等同於給葉衛軍做了個開胸手術,神奇的是一滴血也沒滲出來,血液像凝固了似的緊緊吸附在皮肉上,就連掏進體內的手也只粘了些半透明狀的紅色晶體。

  “衛軍哥,還能吃得消嗎?”李安民把刀剪插回皮囊裡,就拿脫下來的襯衫輕輕擦拭葉衛軍身上汗水。

  “沒事。”葉衛軍輕輕吸了口氣,撐起上身半坐起來,李安民連忙扶住他。

  就在這時,一團金紅色的光芒從葉衛軍的胸前浮出,落在地上形成一簇火苗,轉瞬朝四周蔓延開來,火舌流竄,眨眼間就把法陣內部變成一片火海,火焰沒有熱度,似乎只是一種固有的形態。

  葉衛軍的皮膚上突然浮現出許多詭怪的面孔,或哭或笑、變幻莫測,剖口的裂縫中不斷溢出點點金光。他的身體劇烈痙攣,兩眼暴睜,瞳孔裡紅光閃動,發出痛苦的呻吟聲,跟在地底的情況非常相似。

  地面上的法陣散出刺眼的白光,光芒自地面朝上不斷延伸,直至與洞頂的壁畫相連,形成一道光柱,將葉衛軍和李安民籠罩其中。

  一頭馬身鳥頭的怪物從火焰下騰起,這就是鬥銅子,李安民還能記得這頭怪獸的模樣,她緊緊抱住葉衛軍,鬥銅子正用那雙赤紅的雙眼凶狠地瞪過來,李安民皺起眉頭,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鬥銅子揚起前蹄人立而起,昂頭長聲啼鳴,募然化作一道青光直射入葉衛軍的身體裡,在光芒隱沒的同時,火焰也隨之熄滅,葉衛軍的身體卻散射出青光,向來冰涼的皮膚變得灼燙。

  他掙開李安民的手,反身把她壓倒,這一撲的動作非常粗暴,李安民沒來得及防備,後腦勺磕在堅硬的地面上,眼前一黑,立即就暈了過去,合上眼之前,她依稀看到葉衛軍眼泛紅光,把頭湊到近前,張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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