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螃蟹引來甜櫻桃,施恩惠睡蓮得人心
且說顔睡蓮在劉媽媽家裏商定了計劃,解决身邊周媽媽這個耳報神,睡蓮心情頓時大好,騎著“窄馬”在集市上逛了一圈,而後一路小跑著回了子龍塘街的顔家老宅。
洗了澡,換上家常的鵝黃色淞江三梭布衣裙,卸了釵環的頭髮梳順了,在頭頂綰成兩個小圓髻,用鵝黃色綢帶綁住,一照鏡子,赫然一隻剛剛從蛋殼裏孵化出來的小肥鴨造型。
這麽大把年紀,還要吃蘿莉這口飯。顔睡蓮一臉感嘆,瞅瞅窗外,天色尚早,還不到吃晚飯的時辰,便抱著剛從大街上捎來的點心,徑直去了歸田居。
歸田居是老宅的正院,也是顔睡蓮的第一個住所,後來七嬸娘來了,她提前搬到東籬院,把歸田居收拾出來給柳氏住。
“九小姐來了,喲,還帶著點心呢。”柳氏身邊貼身伺候的張嬤嬤親自打著紗簾迎睡蓮進門。
“張嬤嬤好呀。”顔睡蓮呵呵笑道:“我和知芳去買皮草,恰好碰到賣栗子糕的,知道七嬸娘愛吃這個,就買了回來。”
“你倒是孝順我們夫人,出了門子還巴巴的記得這些。”張嬤嬤嘆了口氣道:“你什麽時候把我這個老婆子也記在心裏就好了。”
張嬤嬤和柳氏都是三十五六的年紀,也是從宮裏出來的女官,柳氏是尚儀局正五品尚宮,張嬤嬤是尚功局正七品典正。
後來柳氏嫁顔府七爺,她就成了七房的管事嬤嬤,除了拿著每月顔府發的四兩月例銀子,每年還和柳氏一樣,享有朝廷的俸祿——大燕國女官是終身制,不管是否在宮中當差,一生都享有俸祿和尊榮。
所以張嬤嬤雖然是顔府七房的管事嬤嬤,但幷不是顔府的奴婢,從來不自稱“奴婢”,有正七品典正的名分在,連顔睡蓮的祖母都要叫一聲“嬤嬤”的。
顔睡蓮當然不敢怠慢這位身份特殊的嬤嬤,她大聲笑道:“我都記著呢!您最愛吃螃蟹,方才回來的路上我也稍上了一簍——差點沒把我的‘窄馬’壓垮囉!朱砂石綠已經命他們送到厨房蒸上來,晚飯就上桌。厨房剝了蟹肉蟹黃包小餃兒,明日早飯就能指望上了!”
“喲!果真都孝順到我老婆子頭上了!別不是打著孝順的幌子給自己解饞吧?”張嬤嬤疼愛的揉搓著顔睡蓮肥嘟嘟的臉頰,捨不得放手。
七嬸娘柳氏一把拍開張嬤嬤的手,笑駡道:“這麽大把年紀了,還訛八歲的小姑娘討東西吃,我都替你臊得慌!”
“哼,顔府大大小小的主子們,我還就願意訛這個八歲的丫頭,我瞧得起她才訛詐她呢!”張嬤嬤掐著睡蓮的下巴,“小肥蓮,你說是不是?”
顔睡蓮下巴受制,發音不完整,連連點頭,“系(是),系(是),舊麽麽(張嬤嬤)學的系(說的是)。”
柳氏和張嬤嬤被顔睡蓮這幅憨態可掬模樣逗得一陣哄笑,柳氏將睡蓮護在懷裏,嗔怪道:“別捏壞了孩子,下午那十七嬸子家的霄哥兒不是送了一小籃櫻桃麽?這會子湃在井水裏凉透了,你挑上一盤給睡蓮嘗嘗。”
張嬤嬤也逗樂够了,挑著簾子退下,顔睡蓮突然想起了什麽,追上去叫道:“張嬤嬤!記得刨些冰沙進去!再加上酸牛乳和細砂糖!”
這三樣組合在一起,就是水果冰淇淋的雛形。平日裏,顔睡蓮就靠這些東西緩解思鄉之情了。
張嬤嬤點了點頭,柳氏却一把拉住顔睡蓮,示意張嬤嬤別理她,板著臉訓道:“這會子才到小暑,用井水湃了取其凉意即可,吃什麽冰?沒得吃壞了肚子。”
“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吃冰?”顔睡蓮嘟囔道。
“到了大暑天,這宅子裏的冰窖全是你的。”柳氏畫了個好大的燒餅,心想哄過這一日再說,哪能縱容孩子的口腹之欲。
張嬤嬤故作爲難,“我到底聽誰的呢?”
“當然是聽我——。”顔睡蓮縮了縮脖子,繼續說道:“我七嬸娘的。”
張嬤嬤笑笑,挑了井水的櫻桃。第二天中午,取了冰窖的冰塊,刨成冰沙兌上酸牛乳和砂糖,到底做了碗“水果冰淇淋”偷偷給睡蓮送去了。
此乃後話,且說顔睡蓮和柳氏對坐在黃花梨萬字不斷頭羅漢床上吃櫻桃、話家常,等著擺晚飯。
“這櫻桃可真甜!”顔睡蓮舀了一瓷勺櫻桃,一股腦的塞進嘴裏,蠕動片刻,將櫻桃核一個個吐到陶制的漱盂,舌頭在櫻桃漿裏跳舞!爽就一個字!
相比而言,柳氏的吃相就文雅多了,她拿著象牙制的小果叉,每次只吃一粒,吐果核時還用手帕遮住口鼻。而且每吃三粒,她就用帕子沾嘴唇,確保不留下任何痕迹!
顔睡蓮看著都覺得累:這樣吃東西,能品出味道麽?
“在宮中十幾年,已經習慣了。宮裏頭萬事都有規矩,若是出了錯,輕則被人笑話,重則性命不保。”柳氏像是看出了睡蓮心中所想,淡淡說道,“就像常年修建的樹木,時間長了,它就會按照以前修整的方向生長。”
柳氏出身落魄的江南書香門第,後入宮做女官,從正九品的尚宮局典記,到正八品掌記,而後調入尚儀局,成爲正六品彤史女官,得先皇后賞識,二十三歲就成爲尚儀局尚宮(正五品),也是後宮六局(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最年輕的尚宮。
先皇后病重,臨終前請求皇上將一批宮女女官放出宮去。當時顔府老太太正爲嫡親兒子七爺的媳婦人選犯愁,七爺自小體弱是出了名的,門當戶對的人家不願女兒嫁過去當寡婦,小門小戶的老太太又瞧不上,最後相中了柳氏——雖然年紀比七爺還大三歲,可老太太第一眼就看中了柳氏的穩重大方,二十四五歲又是女子身體最好、最適合生養的年紀。更何况,這柳氏還是七爺央老太太去求的。
先皇后一年國喪期結束後,柳氏嫁給顔家七爺,次年生下三少爺顔寧佑,可惜七爺的身子終究沒能熬到寧佑成年。
柳氏寡居寂寞,兒子又遠在京城。顔睡蓮使出十八般武藝在她膝下賣萌耍痴的開解。這對嬸娘侄女在成都也算是過了兩年安穩日子,情似母女。
“好了,吃完這一勺就丟開罷,留著肚子吃晚飯——今晚還有螃蟹呢。”柳氏朝張嬤嬤打了個眼色,張嬤嬤“釜底抽薪”,撤走了果盤。
顔睡蓮不舍的看著果盤,砸吧嘴道:“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吃上這麽甜的櫻桃呢。”
“這陣子天天都會有的。”柳氏掏出帕子替睡蓮擦下巴的果汁,“這是族裏十七嬸家的霄哥兒送來的,說你幫他們孤兒寡婦家修繕房屋,大恩不敢言謝,院子的老櫻桃樹結的果子比外頭賣的甜,就送給你吃。霄哥兒還說,這櫻桃隔了夜味道就變了,所以他每天下午摘新鮮的送過來。”
“哦,是他呀,寧霄哥哥家裏雖貧寒,但是個有志氣的,爲了省錢給寡母抓藥,他用毛筆蘸水在石板上練字呢,十四歲就中了秀才,若不是他父親去世,按制守孝三年不能繼續科考,這會子早就是舉人了吧。”
顔氏家族是成都是世代簪纓的名門望族。有家譜記載,從唐朝開始,顔家就出過吏部左侍郎這樣的大官,歷盡數朝繁衍生息,除了在元代,顔氏立下絕不對蒙古外族稱臣的族規外,考取功名出仕爲官的不下百餘人!
顔家以“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爲祖訓,族人的名字便以“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爲字派來排行輩。
顔睡蓮的父輩是“志”字輩,下一輩就是“寧”字輩,比如柳氏的獨子就叫顔寧佑,那送櫻桃的少年叫顔寧霄。顔氏女子的名字可以隨意,不用遵守這八字排行。
家族設有族學,只要是顔家家譜上的男丁,都能免費入學,族裏的祭田族田和族人捐贈的財物由族長和長老們管理,每年的出息用來供養族學、修繕祠堂,扶助窮困的族人。
不過顔氏家族族人單是在成都就數以千記,肯定不能面面俱到,比如顔寧霄和寡母家中貧寒,母子倆又都是骨頭硬面皮薄的,從不主動向族裏伸手,老房子漏雨數月,墻根都塌了,却無餘錢修繕。
顔睡蓮留了心,待顔家老宅一年一次例行檢修完畢,就命劉管家帶著泥瓦匠和剩下的磚頭瓦片,兩天功夫就幫他們家修補了屋頂,加固墻面。這一舉動再次博得族裏交口稱贊, “小活菩薩”的外號由此而生。
“這些年你幹的這種事情還不少。”柳氏掰著手指頭一件一件的說:“東邊七姑婆病的快死了,他們家裏人帶著重禮請丁憂的宋太醫瞧病,宋太醫看不上他們是商賈之家,推辭不去。你倒好,親自拿著你父親的名帖去請,硬生生的把宋太醫拉了去。宋太醫施針開藥,延了七姑婆三個月的性命,七姑婆總算等到出海的長子長孫回來,見了最後一面才走。七姑婆出殯的時候,他們家把你這個小娃娃當貴客,都排在我的前頭。”
“南邊田莊的十一叔家,繼母苛待繼子繼女,差點鬧出了人命,偏偏那父親是個懦弱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是人家的家務事,族人都不好說些什麽。”
“又是你,拉著那雙繼子繼女去找老族長哭訴哀求,還脫了繼子的衣服看傷痕,你這張嘴又厲害,說什麽任由那悍婦鬧下去,會影響家族的名聲、被閑的發慌的禦史抓樁治家不嚴’的把柄彈劾顔家出仕的諸多官員等等,最後把老族長說服了,第二天就開了祠堂,請長老宗婦們見證,做主將那悍婦休了。”
……
林林種種,柳氏一口氣說了五件事,最後擔憂的瞧著睡蓮,“熱心腸本沒有錯。但你須知人心不足蛇吞象,一樣米養百樣人的道理。有時善心換來的,是一堆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甚至會化作毒蛇反咬你一口。”
張嬤嬤也坐在綉墩上說道:“九小姐,你莫要怪夫人澆冷水,她過的橋比你走得路還多,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顔睡蓮暗想:我自然是知道這個道理的,若不然,也不會和劉媽媽定下計策打發周媽媽全家去田莊。可是,這件事暫時還不能告訴七嬸娘。
“我時常聽嬸娘念佛經,裏面有一句‘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後世果,今生做者是’。”顔睡蓮侃侃道:“世間萬物都離不開因果報應,只是今生或者後世而已。善心結善果,噁心結惡果。可有時候,善心也會結下惡果。”
“但睡蓮覺得,總不能因爲這些惡果,就放弃了善心;也不能一味的追求好名聲,什麽人都幫,做個濫好人。”
“顔寧霄母子、七姑婆家裏人、那對繼子繼女等等都是我遇到了,覺得品行端正、懂得知恩圖報、不會一味索取的顔氏族人。既然碰到了,我又可以力作能及的幫忙,肯定是不能袖手旁觀的。”
“而且,我也不是全然沒有私心的。”顔睡蓮坦然道:“顔家宗族觀念是極强,若以後——我也有個幫襯。”
“也好,乘著這一位的手——”張嬤嬤伸出巴掌,比劃一個“五”字,“還伸不到這裏,九小姐多結些善緣吧。”
顔睡蓮心道:其實已經伸過來了。
柳氏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顔睡蓮的手:八歲的女孩子,就要學會走一步,看前面百步的算計,這是她的幸?還是她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