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世僕哭訴表忠心,劉媽媽獻策施毒計
睡蓮知芳二人撞見周媽媽和繼母私下來往,就再無逛街的興致,而且這是睡蓮家事,知芳也不便多問,只得安慰了睡蓮幾句,告辭回姚府了。
睡蓮默想片刻,計上心來,帶著小丫鬟朱砂和石綠在集市上買了兩包點心,一小簍櫻桃,優哉游哉騎著“窄馬”到了錦官驛街一座名爲“劉宅”的大院門口停下。
錦官驛街走陸路是通往川東驛站的起點,走水路則是二江驛站,發往全國乃至國外的名貴蜀錦由此起運。所以這是成都蜀錦鋪子最爲雲集的地方,連官造的作坊都設在此地。
顔府祖産中,錦官驛街上兩個蜀錦鋪子每年在出息中占大頭,而這兩個鋪子是劉管家的女婿,也就是劉媽媽的丈夫帶著長子打理。
理所當然的,這座二進的大宅院就成了劉管家和劉媽媽一家生活起居的地方。平日裏,只要不是在顔家老宅裏當差值夜,劉管家一家子就像富商主子似的過著呼奴喚婢的日子,只有知根知底的才曉得他們一家其實都是奴籍。
“劉宅”看大門的一老一少均服飾整潔,相貌有些相似,應該是祖孫關係。見顔睡蓮她們過來,趕緊從馬扎上站起,搖杆挺得筆直,少年小厮朗聲道:“請問您是——?”
朱砂上前兩步大聲道:“糊塗東西!我們九小姐聽說劉媽媽病了,特地買了東西來瞧她,還不快叫她出來迎接小姐!”
九——九小姐?!小厮有些猶豫:沒聽說過劉家還有個小姐啊……
孫子不清楚,爺爺倒是個明白人,他一巴掌將小厮拍倒在地,一邊命他給顔睡蓮磕頭,一邊討好的笑道:“這小犢子剛來,不懂規矩,請九小姐見諒,小的這就去喚夫人——哦,不,是劉媽媽去!”
言罷,年長的看門人連滾帶爬的去了,跪下的小厮腦子裏亂哄哄的,弄不懂情勢,只是在本能的驅使下不停地磕頭賠罪。
顔睡蓮朝朱砂使了個顔色,朱砂忙命小厮起來說話,小厮起來了,也不敢抬頭看顔睡蓮,瑟縮著站在墻根,恨不得直接COS青磚上的苔蘚。
好啊,周媽媽是奴大欺主,劉媽媽更高明些,是奴大忘主。這門口挂出“劉宅”的字樣就是僭越——這明明是顔家的産業,什麽時候改姓劉了?還有,這些奴僕也是顔家的錢買來的,官府的奴籍上注明主家姓顔,可這小厮分明不認識自己,那老家奴開口就稱劉媽媽是夫人,而後才改口叫劉媽媽的……
正想著,一個穿著雨過天青玫瑰紋亮緞對襟褙子、月白色綉竹梅蘭襴邊挑綫裙子,梳著半月髻、插一對白玉鑲紅寶石雙結如意釵的中年女子由一對丫鬟扶著跑過來。
是劉媽媽!顔睡蓮眼前一亮,平日裏劉媽媽在顔府可低調的緊!頭上連金飾都很少見,總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果然是人靠衣裝,誰會想到這個貴婦其實是個奴婢呢?
劉媽媽跨過院門,甩開兩個丫鬟,一頭跪倒在顔睡蓮面前,連連磕頭道:“給小主子請安,您來瞧奴婢,已經是天大的臉面了,還買了這些東西來,牡丹芍藥,還不快把九小姐帶的點心水果供到佛堂裏去!”
顔睡蓮數著她磕了三個頭,這才不緊不慢的扶劉媽媽起來,“你中暑病了,這幾天沒媽媽陪在身邊,心裏怪想的,所以來看看。”
“小主子真是菩薩心腸!有你這樣的主子,真是我們這些奴婢修了八輩子的福氣。”劉媽媽掏出帕子擦了一把泪,扶著顔睡蓮上滑竿小轎,“天熱,主子進去說話。”
兩個粗壯婆子抬著滑竿穿過天井游廊,到大廳門口停下,劉媽媽扶著顔睡蓮下來,走到專招待女客的西花廳,請她坐在紫檀木雕富貴海棠羅漢床上,親手捧了一盞冰鎮酸梅湯,“九小姐先喝些酸梅湯解解暑,待會再上熱茶。”
這酸梅湯熬得火候恰到好處,甜絲絲的是蜂蜜的清香,而不是白糖,極其對顔睡蓮的口味。
這劉媽媽自打兩年前陪著顔睡蓮在靈堂答禮客人,從此便得了重用,專管睡蓮房的人情來往登記造册,出門交際跟車等事務。即使後來周媽媽從鄉下挑選丫鬟歸來,也再不可能在睡蓮房裏一手遮天了。
這兩年來,顔府裏誰都知道九小姐屋裏是周媽媽和劉媽媽平分秋色,還都誇九小姐喜新不厭舊、知人善用。
周媽媽氣得憋出內傷,却也挑不出劉媽媽的錯處,背地裏逢人就哭訴說九小姐翅膀硬了,不顧她奶大的恩情,還說劉媽媽挑撥離間,故意疏遠她和九小姐的情分。
不過她姑且說之,別人只是姑且聽之——須知周媽媽幷不是强龍,而劉媽媽却是實打實的地頭蛇!所以她們還反過來還取笑周媽媽,說九小姐是看她年紀漸大力不從心,才會找劉媽媽幫忙的,劉媽媽不過是按照吩咐做事而已。相反,還勸誡周媽媽不要逞强好勝,貪權攬事,給九小姐添麻煩。
周媽媽那裏聽得進去勸誡?照樣我行我素,顔睡蓮明裏暗裏敲打過幾句,她也不聽,反而更覺得睡蓮是嫌弃她無用,故意出言諷刺。
也許正因爲如此,周媽媽就被繼母楊氏重金引誘,寫信出賣自己吧,睡蓮感慨萬千,畢竟是自己的奶娘、母親的舊僕,服侍了這些年,還是有些情分的。
剛來成都時,自己能依仗的只有周媽媽,周媽媽能依仗的也只有自己是老宅唯一主子的身份。周媽媽又悍又傲,震懾住老宅一些不安分的僕人,自己又借著周媽媽的威風,坐穩了主子的位置。
如今自己根基已深,入了族譜成爲五房嫡長女。而周媽媽走了下坡路,還壞了心思入歧途,自己就要卸磨殺驢了嗎?!
到底還是有些不忍呢,顔睡蓮想,可是若放任周媽媽和繼母私通款曲,自己面臨的將是萬劫不復之境地!到時候,周媽媽會來救她嗎?別做夢了!
再想周媽媽的劣迹斑斑的前科,顔睡蓮目光一冷,飲下最後一口酸梅湯,望著劉媽媽道:“媽媽客氣了,以後不用叫我九小姐,就像奶娘一樣叫我‘睡姐兒’即可。”
劉媽媽先是大喜,而後一驚,惶恐跪下:“小主子!您聽奴婢解釋,奴婢一家幷不是那種奴大欺主,見利忘恩的腌臢貨!奴婢門前打著‘劉宅’的名義,實在是迫不得已啊!”
“奴婢丈夫和大兒子管著兩個蜀錦鋪面,往來都是有些臉面的生意人,奴婢穿戴好一些,和老闆娘子們交際來往,有時還要在宅子設宴款待,所以寫的是‘劉宅’。這都是爲了鋪子裏的生意和顔家的臉面啊!”
“奴婢家裏的吃穿用度、衣服首飾都是自己掙的——老太太定下的規矩,每年蜀錦鋪子一成利歸我們自己,當做工錢,賬本上清清楚楚!請主子明鑒!”
蜀錦利潤豐厚,劉媽媽一家能過上好日子也實屬平常,况且這是顔府的祖産——目前牢牢把握在祖母手裏,誰都不敢碰的禁地。自己嫌命短了才會把手伸到這個地方!
所以顔睡蓮面色稍霽,親自扶劉媽媽起來,以聖經裏誘惑夏娃吃蘋果的口吻說道:“我當然知道劉媽媽不是那種眼皮子淺的,你想要的,絕對不是黃白之物。”
“你——您知道奴婢想要什麽?”劉媽媽激動得嘴唇都打哆嗦。
“不如我們一起寫下來,看看想的是不是一處?”顔睡蓮笑道。
半盞茶後,劉媽媽拿著寫好的一張紙凑過來,顔睡蓮用食指蘸了茶水在羅漢床的小幾上書寫。
劉媽媽瞧著案幾上漸漸淡去的“脫籍”二字,雙手一顫,手裏的白紙飄落在地,同樣是“脫籍”二字。
“既如此,我不妨把話說開了,劉媽媽你,也不要在和我打啞謎。”顔睡蓮將劉媽媽拉到羅漢床上同坐,劉媽媽不敢造次,屁股只坐了半邊——換成是周媽媽,早就順杆子爬,脫了鞋子盤腿就坐。
“雖說目前京城顔府是我繼母當家,但是顔府的家生子的奴婢文書,都在我祖母手裏,也只有她點頭開恩,你們才能取了文書,去官府消了奴籍,成爲平民。”顔睡蓮盯著劉媽媽的眼睛,繼續說道:
“我聽七嬸娘說,這些年顔府家生子脫籍的不在少數。一種是極有臉面,能在外面獨立生存的管事們。他們想要個平民的身份和官宦人家結親,或者家裏有出息的男子要考科舉做官——你也知道,自古以來奴籍出身是沒有資格考科舉的。這種情况,祖母一般都成全他們,一來是爲顔府搏個寬厚的好名聲,二來這些人脫籍以後,也會時刻記住主子的恩典,遇事有個幫襯。若是强留在府裏,反而留成仇了。”
“這第二種嘛,自然是在府裏犯了錯被趕出去的,這種人沒甚本事,名聲極壞,出了府也找不著好去處,最後都自生自滅了。”
“劉媽媽,你們全家都是有本事的人,聽說你小兒子在學堂裏頗得夫子贊譽,還建議他過了十六歲,可以去試試鄉試?”
“小姐費心了,奴婢的心事都瞞不過您。”劉媽媽連連點頭,眼眶一紅,“我們老劉家世世代代都是顔府的僕人,顔府的恩惠,我們都記下了,老老實實當好差事,從來不敢大意的。托主子的福,這些年著實過上了好日子,可是——”
“可是一想到我那小兒子因爲是奴籍,連科舉的資格都沒有,飽讀詩書最後只能看賬本,我和當家的心裏都難過的緊,吃穿再好有什麽用?都比不過兒子的前程啊!”
劉媽媽心裏很清楚,留在老宅子是永遠沒有機會脫籍——老太太不會放心一家脫籍的僕人看守祖屋祖墳,打理祖産的。所以老宅的世代家僕只可以享富貴,享受不了自由。
顔睡蓮道:“七嬸娘明年孝期就滿了,到時候,無論我繼母是否寫信要我回去,七嬸娘都會帶著我一起走。”
看著顔睡蓮一臉篤定的樣子,劉媽媽狂喜:明年就能去京城了!
“不過——。”顔睡蓮爲難的抿了抿唇,“當初我是帶著周媽媽一家來成都的,回京城時不可能帶兩房人家——即使勉强帶了,你們家到了京城,也會被我繼母打發回來。”
“這個無妨,只要周媽媽一家不跟著去就成。”劉媽媽急忙說道。
終于上道了!顔睡蓮說道:“周媽媽行事越發不妥,就算跟著我回了京城,我也不能用她了——你說,有什麽辦法把她在成都呢?”
面對周媽媽這個眼中釘兼絆脚石,劉媽媽恨不得將她活剝了吞下去。
顔睡蓮見劉媽媽越來越凶狠的表情,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說道:“事情別鬧的太大,周媽媽畢竟奶過我的。”
“好說,好說。”劉媽媽眼珠兒轉了幾轉,悄聲耳語起來……
幾天後,周媽媽的獨生女艶兒“病了”。大夫說可能是麻疹!唬得劉管家即刻將艶兒送到鄉下最爲偏僻的莊子裏觀察養病。九小姐“體恤”奶娘的愛女之心,特准許周媽媽收拾東西陪護,和她丈夫一起去了莊子。
艶兒的“怪病”時好時壞,熬了半年才好轉,周媽媽却病倒了;等周媽媽養好了身子,她那個嗜酒如命的丈夫大醉後跌落到獵人的陷阱裏,摔斷了左腿!她又不得不和女兒一起在田莊裏照顧丈夫。
總之,等他們家裏的倒黴事完畢,已經過了一年半。
這一年半期間,周媽媽連田莊的門都沒出去過,田莊偏遠,更別提偷傳消息給京城的繼母楊氏——當然,這是都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