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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歡》第180章
第三十九章 曲終人離(下)

 逝水聞言終於舒了口氣。

 賜死,昭告天下大皇子的不軌之端,連同墨雨的名聲一併廢棄。

 父皇當真是氣急了,否則怎會做如此讓皇室家醜外揚的事情,留給全天下百姓口舌相談的聊資,就為了讓自己和墨雨身前身後都遭受唾罵。

 不過這樣也好,也好。

 逝水瞥了一眼仍然淡定自若的墨雨,傳了密音過去。

 —結束了,對不起。

 —沒關係,大皇子的一生一世,奴婢得定了。

 墨雨同樣傳回密音,面帶笑容,字字句句清洗堅定,逝水不禁吃了一驚。

 「孤壽辰當晚,宴席散後,大皇子與墨妃單獨在千秋亭小小備下果品,為孤慶賀,忽有數名偷偷刺客潛入,因事出突然,殿內禁衛不及調遣,左右侍從皆喪命於刺客劍下,形勢危急,大皇子與墨妃不顧自身安危,奮身阻擋刺客之舉。」

 盡歡帝看著逝水的眼睛,字字沉凝。

 逝水低垂下了頭。

 原來父皇只是想編造自己與墨雨死去的理由啊。

 這為救父皇而死,確實不是家醜了,而且極為堂而皇之,這道聖旨一下,自己被賜死後,居然還能受被蒙在鼓裡的萬民口舌稱頌,實在可喜可賀。

 「孤蒙皇兒與愛妃拚死相救,得以推延時間調集禁衛,數名刺客血濺三尺,孤得以安然度過危機,然皇兒與愛妃身受重傷,氣息奄奄,已無力回天,孤欲查刺客身份以安撫皇兒與愛妃在天之靈,然刺客身無一物,無從查起,此事只能作罷。」

 禁衛們面面相覷,扣著逝水和墨雨的手勢不由得放鬆了些。

 「孤痛心疾首,特此昭告天下,追封大皇子為神武王,貴嬪墨雨為慈和妃,願萬民謹記此二者的勇氣。」

 盡歡帝看了看那正在手自筆錄的太監,又看了看身邊一個禁衛,冷冷吩咐道:「你,還有你,把外袍脫了。」

 「啊?」

 太監和禁衛一驚,皇上這唱的又是哪出?

 方纔這懿旨,大概是要偽造出殺死大皇子和墨妃的借口,既可以洩憤處死兩人,又可以不讓家醜外揚,但是這個,為何?

 「快點脫。」

 盡歡帝有些不耐煩,回頭看了一眼已經驚詫地抬起頭來,好像有些明白自己意圖的逝水,扯了扯嘴角。

 —臨了臨了,竟然還是決定,給你自由,放你高飛,帶著你那『情根暗種難以自拔』的『墨雨』,離開皇宮,離開京師,做一雙逍遙眷侶。

 墨雨覷著盡歡帝臉上攸然而逝的僵硬笑容,轉而盯牢了逝水,瞳眸中的流光愈發燦爛。

 —說好的一生一世,殿下可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啊。

 「父皇!」

 逝水呼喊出聲,卻被盡歡帝伸手,做了個堅決的噤聲手勢:「已死之人,不得多言。」

 太監和禁衛脫下的外袍,鐵甲被盡數仍在了地上,盡歡帝轉過身,斂回終於支離破碎的表情,背對著所有人,向著還敞開著的大門,向著外面幽深的夜色踉蹌而出,禁衛們驚疑不定了片刻,也魚貫跟上。

 盡歡帝明黃色的衣袍掩映在夜色中,在諸禁衛泛著冷光的鐵甲中若隱若現。

 手握生死大權,掌控天下萬民,被一眾武藝高強的禁衛簇擁著,盡歡帝的背影卻仍然形單影隻,毫無依靠。

 便像是仍然年幼的十三皇子,獨自在空寂的大殿中擺弄九連環,佩環鳴響叮叮噹噹,赤足散袍,身形纖弱的人兒被溫暖狠狠拒之門外;便像是登基初時的新帝,身後尾隨著浩蕩一群宮人,走在前去太后宮殿的路途中,心念著最後的親情會否淪喪,終於得知太后自縊而死,喜憂參半間失卻了所以懊惱;便像是未曾遇到大皇子的孤家寡人,裹緊了龍袍走在城牆間,指尖冰涼到,感覺腳下的石階都是溫熱的。

 深冬的空氣裡,一呼一吸間都是口口白霧,消散後,仍然冷冽到刺骨。

 逝水忽然覺得窒息般的揪心。

 盡歡帝像孩童般逼問逝水是否歡喜墨雨時,逝水已經痛徹心扉,卻不覺後悔,但現在看見盡歡帝步步離去的,幾乎可以算落荒而逃的背影,逝水卻悔不當初,甚至寧願一口否認與墨雨私通,讓一品紅就這麼殺了盡歡帝,大不了一同赴死。

 —父皇居然,願意放過自己。

 還是以如此美好的理由,讓自己『死』地出彩,放過自己。

 難道自己對於父皇,不單是出演好戲的木偶,深夜抱著入眠的暖爐,閒來調笑的對象,或是心懷不軌的大皇子麼?

 「那些禁衛真是可憐,惶惶不安地來捉姦,才安然無恙地跟著回去,就要因為知道我們的事情,而被那個皇帝帶到那個什麼『千秋亭』去滅口了。」

 「墨雨說這話有意思麼。」逝水的聲音有些虛浮。

 「嘻嘻,當然有意思了,奴婢這是高興了才說的,這大難不死,臨走了還可以間接取走那麼多人命,奴婢打心眼裡高興,殿下可也高興麼?」

 逝水默然。

 「看殿下這魂不守舍的樣子,許給奴婢的一生一世,殿下可還記得?」

 墨雨利落地脫下華麗的曳地合歡長衣,踩掉繡花小謝,一邊穿那太監的衣服,一邊歪頭問道。

 逝水冷冷地看著墨雨的笑容,突然醒轉。

 「你早已知道?」

 「知道什麼?」

 墨雨裝傻,拾起地上的腰帶,纏著纖細的腰際仔細繫上。

 「知道父皇不會殺了我們,而是會放過我們,就如我所說的那般,許給我泛舟姑蘇,自此朝堂權位兩忘,世事不問?」

 「那個皇帝陰晴不定的,他的心思,奴婢怎麼可能知道。」

 墨雨嘻嘻一笑,皺了皺眉頭,捲起了拖在地上的衣角,把腰際的衣料往腰帶裡收了收,然後取下滿頭的翠翹丟在地上,一甩頭,愉悅地大大吸了一口氣,轉而催促道:「殿下也快換上吧,接下來,還要靠隨機應變才能出宮呢,可不能浪費了那個皇帝送的衣服—啊,殿下,痛!」

 墨雨才說間,被逝水猛力扣住了手腕,一驚之下嬌呼出聲。

 逝水更加用力,眼中怒火中燒:「你少給我裝傻充愣!你就是知道父皇會這麼做,所以才配合我演戲,故意讓父皇相信你我二人有私情!」

 「殿下這可不對了,讓那個皇帝知道我們偷情,對奴婢有什麼好處,能被殺呢還是能被剜呢,而且,先樓著奴婢的腰,親上奴婢的可是殿下,奴婢頂多就是沒有掙扎罷了,殿下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墨雨如連環炮般回答,句句在理,逝水倒是啞口無言了。

 對啊,激怒父皇,讓父皇相信墨雨和自己有情,對墨雨有什麼好處?

 墨雨看著逝水猶豫,心中舒出一口氣來。

 方才殿下親吻自己,是為了演戲激怒那個皇帝,好讓那個皇帝賜死,也就算是完成了『一生一世』,那自己與一品紅的交易便破碎了,那個皇帝也安全了。

 但是殿下不知道的是,那個皇帝有意明火執仗,大力推開門來,見到此情此景之後面色苦楚,咄咄逼問的卻是『歡喜或不歡喜』之事,分明就是情根深種,寧願放走殿下,成全殿下與自己的愛戀,也不願一氣之下處死殿下。

 殿下不知道那個皇帝痛入骨髓,也不知道那個皇帝的心思,所以雖然心有疑竇,但大概不會追問此事了。

 —失去至親至愛之人,看那個皇帝的表情,此番也算是大仇得報了。

 沒想到,計劃周詳的,原以為萬無一失的,被那個皇帝一眼識破,還沒實施便被掐滅,這拙劣的攻心之計,卻大獲成功。

 「殿下,換了衣服,出宮吧。」

 墨雨又開始催促。

 「要換你換,我不換,我不會跟你出宮!」逝水狠狠回言,頗有些撒氣的成分。

 「殿下—哦,不對。」

 墨雨任由逝水扣著手腕,忍著鑽心的痛楚,勉強拼湊出一個笑容,嬌聲說道:「剛剛那個皇帝說了,大皇子已經死了。墨妃也已經死了,從此就再也沒有殿下和奴婢了,那以後我就叫你南天竹了,也親近些,可好?」

 也沒等逝水回答,墨雨就繼續說道:「不要忘了,和一品紅的交易可還在呢,你要是不肯遵守承諾,那個皇帝還是得死。」

 逝水瞇起了眼睛。

 墨雨不甘示弱地挑了挑眉。

 「走吧。」

 逝水狠狠甩開墨雨的手,深吸了一口氣,伸手解下自己的腰帶。

 —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自己後悔了。

 現在發脾氣,再說不與墨雨終生相守,也回不了頭了,還會連父皇的命一併失了。

 剛剛思慮不周,才走錯了一步,不能肆意妄為,再錯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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