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前事盡忘,否
翌日清晨。
逝水半夢半醒間翻了個身,單手順勢搭在另一邊床上,驚覺那裡空無一物,一個激靈便坐了起來。
父皇,難道是一夜未歸麼?
逝水有些困惑,有些抑鬱地撓了撓頭。
昨日盡歡帝因有事問詢宿尾,便加重了語調催促逝水獨自先回永溺殿,逝水回來後,從晚膳時分一直等到夜深,盡歡帝卻始終不曾露面,逝水倚著床欄不自覺便入睡,日昇了方才迷迷糊糊醒來。
——父皇昨日,不知在那處歇息呢。
逝水覺得心裡有些酸酸的。
父皇最近好似束手束腳,夜間抱著自己入眠,雖然手裡不老實,卻是半點沒有越雷池一步,但,其實,事實上,父皇若是想要的話,自己根本不介意歡愛。
逝水抿唇,聽到門外有人叩門,以為是時辰到了,洗漱的宮人都候在門外了,正欲說聲『進來』,便聽到祿全的聲音急匆匆地響了起來:「大皇子殿下,可醒了麼?」
「醒了,何事?」
逝水擁被下床,冷風中小小打了個寒噤,而後溫聲問詢。
「皇上昨晚一直在小公主殿裡守著,小公主今晨終於醒了,皇上讓殿下過去看看呢。」
「什麼?」
逝水高興起來,也顧不得讓宮人幫著洗漱了,自己就坐到鏡子前,挽起垂落的髮絲,拈起一邊的月牙桃木梳,草草地開始束起發來。
祿全在外面只等了一會兒,就聽到門『吱呀』一聲大開,逝水喜上眉梢地走出來,說道:「好了,走吧。」
「殿下還沒用膳呢。」
「不用了,本皇子不餓。」
「皇上特地吩咐了,說若是殿下急著趕去看小公主,必定要殿下先用早膳,否則便要責罰老奴和一干宮人等。」
「父皇特地吩咐?」逝水有些驚詫於盡歡帝的未卜先知,卻是旋即擺了擺手,很不介意地說道:「祿全就告訴父皇,本皇子已經用過早膳,不就好了麼。」
「殿下就不要為難老奴了,就幾個糕點幾盤菜,耽誤不了多久的。」
祿全苦了臉,有些可憐兮兮地懇求道。
殿下隨隨便便編派個謊話,皇上就算識破了,怎麼的也不捨得責罰,但是可會苦了一干宮人太監的。
逝水瞧著祿全眼巴巴的表情,歎了口氣,停下了腳步,祿全見逝水鬆動,連忙朝著身後一招手,頓時幾個托了木盤的宮人走上前來,盤子裡杯碟交錯,粥,糕,菜,湯一應俱全,五光十色甚為壯觀。
「殿下每樣吃一些吧,都是皇上吩咐了御膳房做的,暖胃食補。」
祿全努了努嘴,讓人把筷子遞到了逝水面前。
逝水挑了挑眉,接過了筷子,而後就著站立的姿勢,信手便就在宮人木盤裡挑揀起來。
這大概也是父皇吩咐的,果然如祿全所說,『耽誤不了多久』。
難為父皇,能猜到自己焦急,又能想出如此省事的法子。
逝水唇邊溢出一絲竊喜的笑容,細細咀嚼下糕點,不半會兒便步出永溺殿,直奔菱兒殿上而去。
待到逝水叩開菱兒的寢房門時,登時被裡面滿滿噹噹的歡聲笑語侵染了心脾。
「父皇,這些天下雪,雖然冷冷的,但是好有意思,可是菱兒怎麼一覺醒來,大雪就已經停了呢?」
「雪也有時節啊,瑞雪豐收,但下久了會凍傷人的。」
「哦,菱兒知道了,雪是好東西,但是多了就不好了,那無論什麼好東西,多了也就不好了,是不是?」
「菱兒真聰明。」
「兒臣參見父皇。」
逝水踱到床邊,見盡歡帝坐在床沿上,扭身與菱兒聊得熱乎,正欲跪下請安,便被盡歡帝一扭頭一伸手阻住了身形,菱兒更是歡欣鼓舞地挪過來,肥嘟嘟的小手在空中大幅度地揮舞起來。
「無需多禮了。」
盡歡帝將逝水攙到床沿上,並排著自己坐下來,而後回身刮了一下菱兒的小鼻子,說道:「快些回到被子裡去,天氣寒,小心凍著了,要吃很苦很苦的藥。」
「菱兒不想吃藥。」菱兒眼裡露出驚嚇的神色。
「那還不快回去。」
菱兒咧嘴一笑,扭了扭身子,迅速地鑽進了被子裡,逝水伸手掖了掖錦被的邊角,而後趁著菱兒不注意,附耳到盡歡帝耳邊,輕輕問道:「父皇,菱兒醒來後,可有說什麼?」
「沒有。」
盡歡帝攏眉,輕輕搖首,亦是壓低了嗓音回道:「菱兒剛醒時,精神便已經很好,倒是很驚詫父皇為何在她床頭,抓了父皇的手嘰嘰咕咕了一堆子話,半點沒有提及如何會跌入湖中的事。」
「那後來呢?」
「後來,父皇問了菱兒,前幾日發生了何事,菱兒卻只記得與那宮人捉迷藏,宮人背身數數,接下來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怎麼會這樣?」
逝水心中惋惜,但看著菱兒揪著被角,對自己笑靨生輝,仍然純真爽朗,又覺得這樣也好。
若是不記得那些勾心鬥角,表裡不一,沾染血腥,又被狠狠殘害的往事,菱兒以後便也能一如既往地歡樂了。
「逝水昨晚睡得可好?」
盡歡帝見逝水出神,突然一把攬住了逝水的腰際,逝水細細打量了盡歡帝的臉,方才發現他滿臉倦容,很有幾分一夜未眠的嫌疑。
「兒臣尚好,倒是父皇,可是徹夜守著菱兒,不曾闔眼安歇?」
「仙師說菱兒隨時會醒,父皇心中憂切,便在床榻上依靠了一晚,誰料菱兒至曉方才醒轉。」
「父皇不曾用膳?」
「菱兒醒了之後便一直黏著父皇,所以還沒來得及。」
盡歡帝有些睏意地往身後的床欄上倒,稍稍閉了閉眼,冷不防瞥見逝水在邊上偷笑。
「逝水笑什麼?」
「沒什麼。」
只是覺得,父皇記得叮囑祿全,定要讓自己用了早膳方才能來,父皇自己卻沒有好好兒休息用膳,這算不算是『顧此失彼』呢。
「沒什麼還笑。」
盡歡帝看著逝水眼眸中光華流轉,抿唇小小鼓著腮幫子,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狐狸,忍不住伸手,假示懲戒般捏了一把逝水的臉頰。
忽然雷鳴般的『咕嚕』聲響起,盡歡帝有些尷尬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才發現鬧事的不是餓了兩餐的自個兒。
「父皇,菱兒餓了!」
菱兒撅著嘴,大聲嚷嚷。
菱兒已經昏迷了四五天,期間只是由著宮人在唇上沾沾水,算是四五天沒有吃東西了,醒轉之後又和盡歡帝說了那麼久的話,現下倒是餓得有些頭昏眼花。
「菱兒總算知道餓了啊,來人,把備好的稀粥帶上來。」
盡歡帝招手差了個宮人,回眸又對菱兒說道:「父皇不知道菱兒愛吃什麼,所以甜的鹹的,南方的北方的,讓人備了許多粥,但是菱兒不能多吃,小心貪多了撐壞肚子。」
「但是某豬傎 的很餓很餓啊。」
「還是不行,過會兒宮人看著菱兒吃,絕對不能讓菱兒吃多了。」
盡歡帝慢慢站起身子來,立在原地舒緩了一下酸軟的腿,然後攜了逝水的手,就欲離開寢房。
「父皇要去哪裡?」菱兒見盡歡帝要走,連忙在錦被間叫喚了一聲。
「菱兒好好兒休息,父皇先回永溺殿了,對了,還記得父皇剛開始說的話麼?」盡歡帝站在門檻上,想起什麼似的問了一句。
「嗯,嗯,父皇對菱兒說,說,讓菱兒不要說……」菱兒很努力地回憶著,出口的卻仍是支離破碎的片段。
「父皇對菱兒說,讓菱兒不要說,父皇的意思,是菱兒對父皇所說的那個噩夢,對誰都不能說,知道嗎?」盡歡帝回身,溫和地笑了笑。
「哦,對!父皇慢走,父皇放心,除了父皇之外,菱兒誰都不說!」菱兒雙手握拳,發誓一樣抵在了胸前,配合著狠狠地點頭瞪眼動作,好像是與盡歡帝達成了什麼協議。
盡歡帝頷首,而後推門走出了寢房。
緩緩行進間,逝水回裝潢看了一眼菱兒的寢房,又悄悄看了看盡歡帝的臉,憋不住心中的好奇,終於出聲問道:「父皇,菱兒的噩夢,是怎麼回事?」
「逝水不要打聽了,這是父皇和菱兒的秘密,不能說。」
盡歡帝緊了緊掌心裡逝水的手,語調溫和調皮,眉眼淺淺半彎,明明是明媚的笑靨,不知為何,定在逝水臉上的眼神卻顯露出了過分沉重的悲慼。
——秘密,替別人保守的秘密,是只為了皇兒一人,而替別保守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