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貓魚之爭(五)
盡歡帝腳步輕快地回到東間時,看見的是已經整理地乾乾淨淨的膳桌,和一臉沮喪地坐在桌邊的逝水。
「嗯,看來父皇還是錯過午時的茶點了。」盡歡帝倚著門框,遠遠描摹著逝水的表情。
「啊,兒臣參加父皇。」逝水忙不迭地半跪下身來,俊臉愁地像苦瓜一般:
——怎麼會這樣呢?
以為父皇不在了,自己就可以選擇不吃那個『魚香穌烙』,哪知侍食太監很順溜地上手就夾了一塊給自己,滿臉諂媚地道了句『皇上吩咐了,以後做了魚一定要讓殿下嘗嘗。』
然後,然後——理所當然地,自己伴和著甜膩膩的雲片糕總算是把裹著魚的穌烙嚥下去了,否則等到那個太監到父皇那裡打個『大皇子殿下不肯吃魚』的小報告,憑著父皇對自己的『寵愛有加』,自己的餘生都會被『魚』這種天地不容的事物淹沒了!
——唉,話說,一口魚,毀了整個茶點,甚至現在嘴巴裡,彷彿還充斥著魚腥味兒……
「逝水看起來不是很高興啊?」盡歡帝明知故問,腳程稍快就走到了逝水近前。
「沒有,兒臣只是貪喜吃多了。」逝水順著盡歡帝伸過來的手站起身子,嘴裡編著拙劣的借口。
「哦,這樣。」盡歡帝卻是點頭接受,而後道:「父皇還以為,逝水是想念之前殿裡的宮人,有些食不下嚥呢。」
「父皇。」逝水有些詫異地看著盡歡帝,而後字字斟酌地道:「兒臣,確實有些想念殿中宮人了,天氣嚴寒,宮殿又尚在修葺,恐怕殿中宮人……」
「今日無事,逝水若是擔憂,可以回去看看啊。」盡歡帝整了整逝水的衣襟,貼心地道。
「父皇!」逝水瞪大了眼睛,而後生怕盡歡帝反悔似的點頭道謝:「父皇真好!那兒臣去去就回!」
逝水足底生風,衣襟毫無停留地從盡歡帝手心掙開,因為怕盡歡帝又耍什麼心機,便再也沒有回頭看看。
因而他沒有看見,盡歡帝僵在半空的手,半晌才抑鬱地縮回去。
他更沒有看見,盡歡帝臉上的表情,混雜了欣慰和失落,銘刻了從未有過的真實。
甚至沒有意識到盡歡帝特意吩咐了宮人們不要跟隨,他只是加快了步子,帶著兩個多月不見墨雨的焦急和期盼,帶著出籠鳥兒對終於到來的自由的享受,毫不停歇地奔向了原先的小宮殿。
如此,半個時辰後,逝水終於跨上了自家宮殿的門檻,驚訝地看到,或是驚訝地沒有看到,施工的痕跡。
——沒有走來走去的監工,沒有堆疊一地的赤紅磚塊,沒有通天筆直的合抱粗木,也沒有新漆嗆人的氣味——乾淨,冷落,像是自己剛離開時的樣子。
逝水眼中卻只閃過了瞬時的困惑,便馬不停蹄地走入了正殿:
至多說明父皇此番同意自己回殿,只是心血來潮,修葺的謊言來不及實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自己也醉翁之意不在此。
只是走著走著,逝水的困惑便又襲了上來,因為一路上,墨雨一驚一乍的『殿下!』,沒有出現,墨雨急匆匆地能捲起一陣風的腳步聲,也沒有出現。
直到逝水隨意種了花木的小苑就在近前了,整個宮殿還是清冷地彷彿萬里之外的圓月,安靜,噤聲,毫無生氣。
失望,失望,再失望,深吸了一口氣,逝水轉過長廊,做好了面對滿園凋零花木的準備。
——然,而——
「師傅!」逝水收不住的驚詫聲轟然出口,唇邊帶著並非狂喜的笑靨,抽搐的兩頰將所有謹慎從容拒之門外。
四面長廊的正中央,逝水的小苑果然已經花木凋零,一片淒涼,然而冬日暖陽照耀在鄰近的一個角落上,折射出的卻是顛倒眾生的風光。
青褐色躺椅,一個身形修長的男人慵懶地躺在其上,斜斜披下了雲錦般涼薄的銀色髮絲,微瞇的雙眼映襯著淺黃色的陽光,鑽石般的光華蠱惑地流轉開來,無意間便懾人魂魄。
男人裹挾著赤色的長袍,隆冬的季節裡還披上了黑色的碩大斗篷,雙手攏著一隻紅漆上色精雕細琢的銀質手爐,口中低低自言自語著些什麼。
銀髮,赤色瞳仁,妖嬈紅衣,正是在獄中蠱惑常妃供認莫須有的罪名的羅網『赦』字輩長老,逝水的師傅一品紅。
在聽到逝水的叫喚後,一品紅吃力地抬了抬頭,紅唇一揚:「喔,好徒兒。」
逝水皺眉,而後飛身上前,一把揪住了一品紅的衣襟將他帶起來,壓低了聲音吼道:「師傅!你怎麼可以大搖大擺地在這裡曬太陽!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說話間逝水有些擔憂地左右張望了一番,原來還失落於宮殿無人,現下巴不得這宮殿連同週遭都一併鳥飛絕,人蹤滅了。
「啊呀,小竹竹這話說得真怪,不大搖大擺的怎麼曬太陽呢?」一品紅任由逝水揪著衣襟,臉上的笑容愈發妖嬈:「至於『被人發現了怎麼辦』這個事情嘛,小竹竹更加不用擔心了,為師一放下籐椅就被一個小丫頭發現了,還衝著為師大吼,吼什麼『死老頭子』什麼的……」
「墨雨!師傅你把墨雨怎麼樣了?」逝水緊了緊一品紅的衣襟,眼神焦灼,語調急切。
「小竹竹,為師在你心中地位真是太低了,為師都被人罵『死老頭子』了,你居然還擔心那個罵人的小丫頭,你這叫為師,叫為師情何以堪,啊?」一品紅眨了眨眼,通透的瞳仁微微泛起了水汽。
「我去找墨雨。」逝水狠狠摔開手,一把扔下眼前楚楚可憐的男人,而後立刻轉身,抬腳,馬不停蹄地就想走了開去。
「小竹竹,不要走啊——」一品紅眼中收回氤氳的霧氣,語調淒楚地像是被人拋棄的小媳婦,但是逝水的背影決絕,逝水的腳步沒有半點鬆懈。
「好啦,你那個小丫頭被我點了穴道扔房裡了,蓋了兩層被子絕對不會著涼的。」一品紅無趣地抹了抹眼角,將手中的暖爐抱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