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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謀》第3章
第三章 我的難題

  安錦聞言,將我推開些許,似乎仍在打量我的臉。我低下頭,實在不明白這一團漆黑裡他究竟在看什麼。這次把話說到這份上,若他還不能原諒,我大概只好縱身一跳,跳進我倆之間隔著的天塹深壑裡躲著不出來了。

  他打量了許久,我的心也懸在半空許久。

  “你要與我和好?”他發了話,聲音有些玩味。“為什麼?”

  “我們畢竟已經做了夫妻,就算你娶我是為了報復,但事實已經如此。”我好聲好氣地勸說。“不如好好相處,舉案齊眉……”

  “就因為這個?”他不耐地打斷了我的話。“要是現在娶你的是別人,你也會跟他好好相處,舉案齊眉?”

  我想了想,實話實說。“也許會吧。”

  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重。“好。既然要好好相處,那我今天便留在這兒。”

  我對此並無意見,只是憶及新婚那夜房事的疼痛,下意識地發了個抖。他與我貼得很近,想必是感覺到了,嗤笑一聲。“怎麼,你不願意?”

  “沒有。”難得氣氛平靜和美,我審時度勢以為機不可失,趕緊拋開關於疼痛的遐想,咬咬牙拉住他的手臂。“別走。”

  “我沒想走。”他的語氣驀然放柔,扶著我腰身的手臂又用了力,把我往床榻的方向帶。我的心跳撲通撲通,有些喘不過氣。

  洞房花燭夜,對我而言並不算多美好的回憶。想必對安錦也是如此。

  安錦成為吏部侍郎後不久,便親自來了我家提親。我爹娘大哥小妹均十分歡喜,沒有人明白我為何憂心忡忡。安家的聘禮堆滿了前屋,娘和小妹在上好的錦緞和雕工精細的珠寶首飾之間驚喜地歡笑挑選,我卻把爹拉到一邊,跟他說我想拒婚。

  爹爹很驚訝。他原以為我與安錦從小在一處,早就情投意合,卻沒想到我並不願答應這樁婚事。我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只說自己對安錦並無男女之情,故不願嫁與他為妻。爹爹雖有遺憾,還是順著我的意,對安錦回絕了這門親事。爹將聘禮送回安家的時候,娘和妹妹扒拉著紅木箱淚流滿面,恨不得也跟著一道被送過去。那情形,看得我也頗有些內疚。

  不是我不想嫁,實在是我二人素有積怨,他求親的動機實在不純。

  拒了婚,安錦那邊看似毫無反應。然而我家卻陸續遇上些奇奇怪怪的小災小禍。先是爹爹在一年一度的官員評核中險些因為不合格被降職,最後勉強保住了位置,只被減了月俸。隨後是娘親,難得贏了一回錢,喜孜孜往回趕的時候讓人給打了劫,回家嚎得驚天動地。

  接著是大哥,明明說好的准媳婦兒,人家忽然不肯嫁了,還把他奚落了一通。最後是我那熱愛華衣美飾,整天夢想著遇上翩翩俗世佳公子的小妹,偷偷去參加貴族少女聚會的時候讓人給狠狠捉弄,打擊得整個人也瘦了,每日只會唱兩句:“縱然心比天高,奈何身為下賤……”一面唱,還一面拿著幽怨的小眼神兒瞅我。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我想盡辦法養家糊口給他們好衣好食,哪兒來的貧賤之說?

  這些怪事接連而至,由不得我不懷疑,最後終於忍無可忍,攔在了安錦的棗紅駿馬前,大喊了一聲:“嫁就嫁,誰怕誰?!”

  這一壯舉被愛好八卦的燕豐人民廣為傳頌,將我推崇為杞國有史以來追夫第一人。我索性破罐破摔,將膽大心細臉皮厚的方針貫徹到底,親自上門把那些聘禮又給搬了回來。

  娘和妹妹看我的眼神仿若在看濟世神。爹長歎一口氣,背著手踱進了書屋,翻出一本《女誡》瞧了瞧,丟火盆裡燒了。大哥不忍地握了我的手,動情地說:“妹子,哥懂的。”

  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懂。稀裡糊塗三拜九叩後坐在婚床上的時候,我還未想通原本我是去質問他來著,怎麼就把自個兒給賣了?

  當安錦掀開蓋頭,那春風得意的紅衣少年郎晃進我眼裡的時候,我一下子想了個明白。容色惑人啊,容色惑人。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是我?

  雖然想明白了,卻不代表我能接受。雖然我之前是傷了他的心,令他對我怨恨至今,但用這些個手段令我家鬧得雞犬不寧,實在是小人行徑。於是與緊繃著唇角的安錦喝完合巹酒,夜深人靜之際,我橫眉冷對,用自以為很不屑的神情表達了自己不願跟他圓房的意思。

  誰知他壓根兒就沒看我的神情,轉身一鼓作氣將一壺合巹酒仰頭喝了個干干淨淨之後,趁著酒意,紅著臉便來解我的衣裳。天地良心,我原本真不想從了他,奈何天地拜了聘禮也收了,連合巹酒也喝過了,此時做烈女很有拿喬的嫌疑,於是只得意思意思地掙扎了一下,便被他放倒在床榻上剝成一只泥鰍,全身上下只留了一根發簪。

  好吧,是我沒原則,是我內心還存在一些遐想和期待,想看看他如今的身子是不是還跟八歲那年一樣,白嫩得像剛出爐的細面饃饃。

  然而細面饃饃,也有搖身一變成磨人利器的時候,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等劇痛傳來,已經悔之晚矣。我尖叫著推他,眼淚也疼了出來,他卻不肯退卻半分,掛著滿頭大汗繼續前行,還沒忘了喘著氣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我至今記憶猶新的話。

  “其實我也很痛,忍忍就好了。”

  這句話我就沒信過。既然雙方都很痛,為何還要將這等折磨進行到底?很顯然是他為了掩飾自己樂無邊而我痛翻天這一事實而刻意編造的謊言。最可惡的是,一切結束後,他苦大仇深地盯著床榻上的落紅,表情沉痛,仿佛那落紅是從他身上出來的一般。

  所幸新婚之夜後他再也未曾要求行房,不久後索性搬到了他自己的書房裡長住。我樂得不必再受那種折磨,松了一大口氣。

  然而今天,他喝醉酒,破天荒地回了臥房,攬了我的腰,將我扶上了床榻。

  我心底其實有些抗拒,但也知道這時候不好拂了他的意,為我二人剛剛回暖的夫妻關系澆上一碗冰疙瘩,於是咬牙閉眼,順從地任他撐著手臂伏在我身上,像小貓似地舔來舔去,時不時輕咬一兩下。

  比起洞房花燭那夜,這次他似乎更有耐心些,只是他的頭發在我頸間搔動令我發癢,忍不住笑了兩聲。離得近了,我可以模糊地感覺到他抬起頭,溫熱的嘴唇落到我耳邊,又輕輕地喚了兩聲。“小妖怪,小妖怪。”

  我含糊地應了,他抱住我的肩膀,喃喃道:“你是我的,媳婦兒。誰也不能搶。”

  “沒人跟你搶。”我安撫他,心一軟又伸手抱了他的腰。“灼衣,我們要個孩子罷。”

  他的身體似乎僵了僵,動作都停了下來。我睜開眼,看見他撐在我上方,一雙眼無比地亮。

  “為什麼?”

  為-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難道我能說我再一次熱血沖頭,突然就想為他生個孩子麼?

  我悲憤,隨便找了個話頭。“今天公公把玉版金宣給我了。謝謝。”

  在床榻上說這個,似乎很不合適。

  果然,他笑了一聲,聽不出是什麼情緒。“就因為那幾張紙,你打算替我生孩子?這可不像你。”

  “不是,公公說——”我咽了咽口水,努力地回憶公公的話。“說他們等著抱孫——”

  他沒有說話。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他抱住我肩膀的手越來越緊,陷進了肉裡。我有些痛,卻沒敢吱聲。

  “蕭遙,你果然還跟從前一樣。”他的語氣變得冷硬,暗藏憤怒。“沒心沒肺,沒心沒肺!你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爹娘的一句話你倒是順從得很,那我呢?你有沒有把我當成丈夫過?”

  他這番話說得很矛盾,前言不搭後語,十分不符合他平素縝密的思路,可見的確是氣壞了。我沒想到這句話對他產生了這麼大的影響,正想解釋,他卻驀然起身,拂袖而去。

  四周忽然變得很冷。我歎了口氣,將棉被拉過來蓋好,縮成一團。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相處。每一次眼看著氣氛融洽,兩人漸入佳境的時候,總有那麼些不和諧的因子跑出來破壞了氣氛。

  他心裡有個結,是我親手打上的。打上的時候,我未曾想到這結將有一天成了我的難題。

  我十三歲之後,便開始為曬月齋畫美人圖,這一畫便一發不可收拾,成了我的一番事業。從十三歲到十五歲,我不知畫過了多少知名的美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良家子,也有風塵中的人物,有一部分是我主動偷畫,亦有一部分是特意相邀。

  美人的身後,總是跟著一大群追逐者。大多數的美人,表面上維持著不屑一顧矜持自重的樣子,實際上卻在這些追逐者中隨意來去,朝秦暮楚過得不亦樂乎。而追逐者們,大多也是些狂蜂浪蝶,廣撒網同時追逐幾人的不在少數。

  我看多了那些昨日對一人指天畫地深情不移,今天卻對另一人含情脈脈秋波暗送的例子,也看多了對面時情真意切,回過頭卻涼薄一片的美麗臉龐,漸漸對情愛一事看得有些超脫。可憐我那無比美好的豆蔻年華,情竇還未開便直接長成了油鹽不進的老姜疙瘩。

  沒了對情愛美好的幻想,對於終身大事,我便考慮得十分實際。雖然我靠畫畫賺了些銀子,但也只是勉強維持家庭的正常開銷。大哥要娶親,小妹要嫁人,哪一樣都得要銀子,還得時不時替娘親大人償還賭債。十五歲及笄那年我便打定主意,要嫁一戶家境殷實的富戶,以便將來貼補家用。

  也正在這時,十八歲的安錦紅著臉,拿了一包糖餅向我告白,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

  當時安錦還未做成吏部侍郎,連考試也未參加。安家只靠些祖產和書齋的收入過活,勉強算不拮據,比我家也好不到哪兒去,更談不上富庶。我認真地考慮了一天之後,把糖餅還給了他,告訴他我要嫁個有錢人。

  安錦當時白了臉,在我們兩家之間的小路上直愣愣地站著,樣子十分可憐。

  我心中有愧。早知道他遲遲不娶親是為了等我及笄,我一早便讓他打消這念頭了。於是我又安慰了他一句:“以你的樣貌,一定能找個大家小姐,別在我身上耽誤了。”

  他看我的目光頓時轉為怨恨。可憐那包糖餅,被捏得稀爛,最後進了不知誰家的狗肚子裡。

  我們就此結下了怨,疏遠得很徹底。後來我也陸續有過幾樁桃花,奈何時運不濟全部在半途宣告枯萎。再後來,我拖到十八歲依然未嫁成,他上門提親。

  做成一對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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