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終于還是忍不住回到這個熟悉的城市……王亦帆有點茫然地看着離開了三年家鄉。

　　三年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三年，可以讓他學會很多事情，可以讓他變得成熟，不再是當年那個沖動的孩子，卻沒有長到可以讓他忘記對父親的愛。

　　因爲無法克制的欲望和嫉妒，他侵犯了父親……雖然嘴裏說不後悔，但是看到連他靠近都會害怕得顫抖的父親，他不可能不後悔……如果說愛一個人就是要讓他幸福，父親的幸福應該是擁有一個溫柔的妻子和一個聽話懂事的兒子吧？

　　隻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就沒辦法改變。他不願意看着父親因爲他而痛苦——受到兒子侵犯的父親是很可憐，那明知不會有回報也愛戀着父親的自己不也很可悲？

　　對父親的告白都被置若罔聞，再深情的話都得不到回應，王亦帆也很痛苦。

　　既然父親不可能回應他的感情，再喜歡也沒有任何意義。這會給他帶來傷害，偏偏自己又沒辦法放棄這份心意……又因爲無法割舍的血緣，他們不可能成爲陌路人，留下來隻會讓兩人都痛苦……所以，就算不舍，他還是決定離開這個家，離開父親。

　　隻要他不在了，父親就可以不再痛苦吧？忘記侵犯他的兒子，和陳嘉文結婚，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也許一年後就會有新的孩子……或許是可愛的兒子，或許是漂亮的女兒……無論如何，都不是像他這樣罪孽的兒子……然後一家人忘記他，開始新的生活……

　　自虐的想法讓王亦帆苦笑，但這的确是唯一的方法。隻要我離開就好……他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留下被他傷害的父親離開了。

　　“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王亦帆離家後才明白父親養育他的辛苦。

　　乘火車随便在一個車站下車，陌生的城市最适合流浪放逐自己……身上帶的錢很快就所剩無幾，他隻好去找工作。

　　在學校各方面都很出色的他一向對自己的能力充滿自信，可是求職時到處碰壁讓他認清現實。沒有畢業證也沒有經驗的年輕人是早不到好工作的……落魄的時候還接到一個男人遞來的名片，說他外形出色，不如去星期五餐廳工作，一定可以成爲紅牌……當時王亦帆是很有骨氣地拒絕了，但是現實生活的艱辛讓他差點動搖。還好天無絕人之路，他住的旅館旁的小雜貨店剛好要請人。雖然覺得自己去賣東西太大材小用，但是無論如何也比當牛郎好……而且老闆還答應提供食宿，所以他去應聘，也很幸運的得到這份工作……後來他才知道來應聘的隻有他一個人。

　　老闆是個長着娃娃臉三十出頭的男人，身材矮小，做事遲鈍，經常搞不清楚狀況，碰到問題就想逃避——有點懦弱的性格讓王亦帆聯想到父親。所以他工作很賣力，想多少能幫老闆一點忙。拿到第一份薪水的感動，讓他想打電話回家告訴父親，可是想了又想，還是忍住了。

　　這才是人生吧？不是自己以前天真認爲的豐富多彩，而是平淡到有點無聊……畢竟這才是真正踏入社會……即使隻是小雜貨店的小店員，也會遇到各式各樣的顧客，在和他們打交道的過程中，王亦帆學了不少東西。他不是沒想過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但是又不放心笨笨的老闆，隻好繼續呆下去。

　　除了學習到處世之道，王亦帆還學會照顧自己。

　　在家的時候，洗衣，做飯，收拾房間都是父親的工作，他根本不用動手。可現在，什麽都要自己來。剛開始連洗衣機都不會用的他還被老闆嘲笑是不是翹家的富貴公子。慢慢的他學會了做家事，而且還要經常幫老闆收拾房間。

　　另外他還學會了做菜——因爲老闆的手藝比父親還糟糕！聽到王亦帆的抱怨，老闆遞給他幾本食譜“想吃好吃的就自己做！”激将法的結果是一個天才廚師誕生了！照着食譜依葫蘆畫瓢做出來的菜好吃的連王亦帆都會議是不是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連廚房都是第一次進的他居然能做出這樣美味的料理！

　　每日都是枯燥無味的工作……進貨，把貨物放在貨架上，然後開門，迎接客人……閑下來的時候王亦帆就蹲在門口，一邊抽煙，一邊想父親……他現在在做什麽呢？有沒有好好吃飯休息呢？有沒有想他這個不肖的兒子呢？蝕骨的思念總讓他濕了眼角……好想回去……卻隻有一再壓抑自己想回家的沖動。

　　事情的轉折是某日老闆的電腦莫名其妙壞掉。因爲是半夜，不可能找到維修人員上門服務，沉迷于網路遊戲的老闆抱着電腦屏幕一臉淚水。覺得三十歲的男人還哭成這樣成何體統的王亦帆好心地幫老闆修電腦——雖然不是專業，但精通電腦的王亦帆很快就搞定，換來老闆感激+崇拜的眼神和一張某新興網路公司董事長的名片。

　　連預約都沒有他就直接見到董事長——不到三十歲就資産過千萬的男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閑之輩。他隻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就決定聘用王亦帆。薪水和福利都好到讓人吃驚，唯一的條件是要繼續住在老闆家照顧他舅舅。沒想到那個笨男人居然有這麽一個有錢外甥的王亦帆面對這份可以說是天上掉下的餡餅的好工作，自然不會拒絕。

　　寬松的工作環境，富有挑戰性的工作，親切的同事……能得到這份好到有點不現實的工作自然要感謝老闆——老闆現在在王亦帆心中就是灰姑娘的神仙教母，王亦帆心甘情願幫他打掃房間、做飯。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想到父親還是會心痛……思念幾乎要把他吞噬，猜想父親可能已經和陳嘉文結婚，也許現在還有了小孩，他就嫉妒地快發瘋。新公司裏對他有好感的女孩很多，其中也不乏條件優秀的美人。王亦帆委婉的拒絕了她們的求愛。他甯願想着父親高潮的臉自己解決生理需求，也不願意和别的女人做愛，因爲他覺得那樣做對不起喜歡他的女孩，也對不起自己深愛父親的心……可是這樣做也毫無意義，父親不會知道他到底有多愛他——就算知道也不會感動吧？

　　想回家，想見他，想和他一起生活，就像以前一樣……可是，在能放棄對父親的愛之前回去，對兩人都是傷害吧？

　　“如果愛上不該愛的人怎麽辦？你愛他愛得要死，他卻不愛你……而且還是社會倫理唾棄的愛……你的愛隻會帶給他傷害……雖然知道放棄是唯一的出路，你卻做不到……如果你遇到這樣的問題，你會怎麽做？”

　　王亦帆終于忍不住告訴老闆他的心意，自然也隐去了自己愛的人是親生父親的事實——相處久了他才知道，看上去傻傻的老闆是真正的大智若愚。連精明的董事長都被他玩弄于股掌——雖然是董事長心甘情願的。

　　“很簡單，不讓他感啊困擾的繼續愛他，不求回報的在他身邊守侯他。”短短兩句話，話界了王亦帆的心結。

　　他明白對父親的愛是不倫之戀，也不奢望父親的回報——但是，默默守在父親身邊，用不會讓他困擾的方式愛他，這樣不是最好嗎？爲什麽一定要逃走？既然看見他也會痛苦，看不見他會難受，那還不如忍着心痛在他身邊。感謝老闆，讓他茅塞頓開；感謝他和父親的血緣關系，即使回去，父親也不會趕走他吧？

　　想通以後王亦帆就開始做回家的準備。雖然舍不得老闆還有這份難得的好工作，但是爲了父親，他什麽都可以放棄。

　　“你不用辭職啊……我們正打算成立分公司，地址就在你家鄉……如果你願意去分公司那就太好了！”

　　董事長的話讓王亦帆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幸運了！想再找這樣的好工作實在太難，如果能繼續在這裏工作，還可以貼補家用，父親也不用工作得太辛苦。

　　一路上都想着應該怎麽和父親打招呼，之前發生的事想起來也覺得尴尬，應該先道歉嗎？父親看到他會高興嗎？

　　可是看到父親懷裏抱的小孩和身邊站着的陳嘉文時，王亦帆頓時覺得自己的世界崩潰了。

　　父親好象又瘦了一點，他抱着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的小孩子，寵愛地逗弄；陳嘉文也沒什麽變化，不過頭發長長了，看上去比以前妩媚，她提着超市的購物袋，笑在和父親說着什麽。

　　怎麽看都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完全沒有他插足的地方……

　　離家這三年中，他無數次想象父親最終還是和陳嘉文結婚，有了孩子，忘記他這個兒子過着幸福的生活……但是心底還是始終有個小小的渴望，父親不會抛棄他，不會不要他……哪怕他做了那樣卑鄙無恥的事情……

　　天旋地轉……王亦帆靠在牆上，委屈和不甘的淚水忍不住流下來……爲什麽剛回家就要看這樣沖擊的場景？他還沒有堅強到能立刻換上笑臉走過去和父親還有新的家人打招呼……他開始怨恨自己，爲什麽要逃走呢？如果一直和父親在一起，就能阻止他們結婚吧？雖然打算默默守侯父親，但是做起來真的好難……好想幹脆就這樣離開好了……現在父親的生活，沒有他也無所謂了吧？

　　“啊，送到這裏就可以了。”陳嘉文笑着對王永平說，接過孩子的同時也把手裏的購物袋遞給男人。

　　“你老公什麽時候到？”

　　“快了……他剛打電話說已經在路上了。”

　　“那好，你路小心。”

　　“恩，對了，永平，記得有空就來我家吃飯。你看你，一天到晚吃泡面，當心死了以後變木乃伊。”

　　“恩，我知道了……”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還是沒有亦帆的消息嗎？”

　　“……是啊……”

　　“你也别太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謝謝。”

　　笑着和陳嘉文說再見，王永平忍不住想，人與人的緣分還真奇怪啊……他和陳嘉文，沒有成爲夫妻，反而成了很好的朋友，而且現在他還是陳嘉文領養的小孩的幹爹呢！

　　回到家，王永平還是習慣地說“我回來了”……明明知道不會有人對他說“你回來了”，他還是堅持……多少年的習慣了？最早是媽媽不發病的時候會說“你回來了……”，然後是前妻，然後是兒子……最後，他們都抛棄他離開了……可是，即使兒子離開三年了他也改不了這個習慣。

　　留下一碗泡面，把剩下的都放進櫥櫃，王永平打開瓦斯爐燒開水，準備自己的晚飯。

　　埋着頭的時候，一縷頭發垂下來，遮住他的視線……阿，又忘了剪頭發，明天一定要記得去……兒子離家後，他的生活也頓時失去重心，做什麽事情都心不在焉，活着也像行屍走肉……如果不是始終懷着“等兒子回家”的心情，他可能早就支撐不下去了吧？

　　兒子剛離開的那幾天，他呆呆地坐在冷清的家裏自責……爲什麽他這麽遲鈍？爲什麽他沒發現兒子的異樣？爲什麽讓兒子離開他？

　　不知道應該說是他的過度反應逼走了兒子，還是兒子抛棄他離開……隻覺得心被剮去一大塊，傷口汩汩地流着血……好痛，好痛……想到兒子就痛到不能忍受。他想起兒子剛出生的時候，小小的，全身皺巴巴的，還有惡心的黏液，但是他還是抱着孩子，内心充滿當父親的喜悅。看着兒子一天天成長，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延續，他暗下決心，爲了兒子，即使犧牲自己也可以。

　　被妻子責罵也好，被她抛棄也好，隻要想到兒子，無論多麽艱苦，他都可以堅持下去……可是最後呢？不過是兒子一時糊塗，做錯了事，他就不肯原諒兒子，害兒子離家出走。

　　他應該和兒子好好交流，一起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不是傻坐在那裏，一味逃避，逼走兒子。

　　打兒子的手機，熟悉的鈴聲在兒子房間響起，他頓時沒了主意。一個人在家裏，不吃，不喝，不睡……默默在心底呼喚兒子的名字……亦帆，回來吧……回來吧……爸爸不會再怪你……

　　如果不是陳嘉文從日本回來就來找他，也許他現在已經餓死在家了吧……而且會等到屍體發臭才有人察覺。

　　“亦帆走了……”他哽咽着斷斷續續地告訴陳嘉文……也沒忘記隐去事情真正的理由，隻是說

　　兒子和他吵架，離家出走。陳嘉文立刻帶他去報警——他之前居然沒有想到找警察！不過警察隻是敷衍地問了幾個問題，像是兒子的身高啊，體重啊，相貌啊，離家出走的時間和原因什麽的——像這樣和家裏吵架離家的少男少女，每天都有幾十個，他們怎麽可能一一追查？

　　陳嘉文安慰他，亦帆一定會回來的，所以，他一定要好好保重。王永平并不想弄垮自己的身體，但是無論吃飯還是睡覺，他都不可避免地想到離家在外的兒子究竟過着怎麽樣的生活。即使強迫自己吃東西，也一定會嘔吐，強迫自己睡覺，也一定回失眠……不過在陳嘉文的照顧下，他的情況還是慢慢有了好轉……不能不吃飯，也不能不休息好，因爲公司還是要去的，他要靠薪水去找兒子。周末或假期，他都會獨自去附近的城市尋找兒子，也試過在報紙上登尋人啓示，不過因爲價格太昂貴以及沒有什麽效果，最後還是放棄了。他痛恨自己的生活圈子太狹窄，幾乎沒有朋友，隻靠自己的力量找兒子簡直是不可能。他也想過去找父親那邊的人幫忙，但是想到一定會被追問兒子離家的原因，他就不想去……而且，他們也不會真心幫助他吧？不過陳嘉文和黃美玲都有拜托親戚朋友幫忙，可是三年來還是沒有兒子的下落。

　　這三年他懷着等兒子回家和找到兒子的信念活下去，其他的什麽也不關心。

　　三年裏，他覺得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嘉文了……她除了一直幫忙找亦帆，還每天照顧他。可是王永平始終不能接受她，甚至狠心拒絕了她的主動求婚。因爲他覺得在兒子離家的時候和嘉文結婚是對兒子的背叛，而且他也想到，如果兒子某天回來，知道他們結婚，一定又會離開吧？他不能冒這個險。他喜歡嘉文，但是沒有愛她愛到可以放棄兒子的地步，所以隻能對她說抱歉。

　　不過事實證明他的決定是正确的。陳嘉文的前夫找到他，要和他進行男子漢的決鬥，隻有赢的人才可以得到嘉文。原來這個男人當初因爲嘉文不能生育，在父母不斷施加的壓力下和她離婚。離婚後他始終不能忘記嘉文，孩子是很重要，但是也比不上他最愛的人——猛然醒悟的男人告訴父母，這輩子他的妻子隻有嘉文。所以聽說嘉文和别的男人相親，且發展迅速，他急忙找到王永平，表示自己一定要和嘉文複婚。

　　王永平在看到陳嘉文望着前夫的眼睛裏閃現的愛意時就明白，這兩個人還是兩情相悅。算是報答陳嘉文一直以來的照顧，不善言辭的他還是努力勸說她原諒前夫。陳嘉文在他的勸說下終于同意和男人複婚，之後在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小女孩，和丈夫開始了新的生活。

　　王永平爲他們高興，但是自己，又回到孤單一人……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看電視，睡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陳嘉文有了自己的家庭，不能經常照顧他，不願意做飯的男人每天都吃泡面——方便、便宜。他本來就不喜歡做飯，之前變着法子做菜也隻是爲了兒子能吃得好一點——既然兒子不在了，自己随便吃點什麽就可以，隻要填飽肚子，沒有餓的感覺就行。

　　“哔————”水燒開了，王永平急忙關火，把開水沖進泡面，蓋上蓋子。

　　擡起頭，透過玻璃窗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邋遢的長發，因爲營養不良和睡眠不足憔悴的臉，永遠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陰沉的模樣連自己看了都覺得厭惡。

　　笑一笑會比較好吧？陳嘉文常說，人笑笑精神也會好一點。他試着拉起嘴角，臉上挂着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三年，他已經忘記怎麽開心的笑了……隻要兒子一天不回來，他就一天不會快樂。

　　一個人的生活真的是好孤單，尤其是每晚夜深人靜，他在自己的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他會想到兒子鑽進他的被窩，從背後抱着他，也會想到雖然抗拒，還是在兒子手裏高潮……無論是什麽樣的回憶，都隻會讓他想兒子想到無法入睡……

　　最後，他逃進兒子的房間，在兒子的床上，用兒子的被子包裹自己，努力找尋兒子殘留的味道，仿佛當初靠着兒子溫暖的胸膛……惱人的失眠終于離他而去……不過，在兒子床上才能安心睡着是不是有點不正常？

　　算了，不管了，反正也沒人知道……男人這樣安慰自己。

　　不知不覺眼前已經是一片模糊……隻要想到兒子，他的淚腺就特别脆弱。這時門鈴突然響了，他急忙擦擦眼睛，強打着精神開門。

　　“是嘉文嗎？忘了帶鑰匙？”因爲陳嘉文害怕王永平一個人在家會有什麽以外，所以叫王永平給了她一把鑰匙。

　　“有什麽東西沒帶走嗎？”

　　打開門看見的不是嘉文，而是……三年不見的兒子……天啊！亦帆他回來了！還來不及思考，就被兒子抱住。

　　“爸……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