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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清情》第193章
鐵血與柔情

  十一月十九日,雍正沒有走出九州島清晏殿,在外殿御案裡發出關於各省緝盜與蠲免江南四縣賦稅的兩道上諭。

  雍正剛擱下筆扶額,案上依舊堆著一堆奏折,眉目上卻是難得的焦躁之色。

  雲煙從夜裡聽到皇貴妃年氏要求從葬的消息已經沉默了大半日,她的異常反應讓皇帝的心情顯得尤為不好。

  夫妻幾十年過來,兩人鬧彆扭的時候幾乎屈指可數,尤其是歷經磨難後,更是心意相通,呵護備至。平日裡,她總會站在他身邊陪著他,研墨換盞。不論開心的,還是不開心的,她總會靜靜的傾聽,然後與他一起分享,同甘共苦。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不浮躁也不厭煩,平平淡淡中帶著真實的芬芳。

  當他閉目停了停,又拿起一份奏折來。可這內容卻讓他深深瞇起了雙目,他似乎不可置信的再快速去翻手下的其它奏折,臉色越來越差,奏折也亂了,最後被他一把全部從御案上掃下來,嘩啦一片,狼藉不已。

  雍正趴在桌案上喘息,手指死死的扣在御案邊,手指上的玻璃種血美人戒面恍惚映得他眼睥都有些發紅,臉色已經鐵青的駭人。

  蘇培盛聽到聲音進來探看,忙帶著兩個小太監輕手輕腳的進來收抬滿地的奏折。

  「叫三阿哥滾到這來!」

  東暖閣裡有火炕,窗外下著鵝毛大雪,雲煙在東暖閣屋內縫香囊,思緒卻早已經不知飛到哪裡去。忽然錐心一痛,針尖的血花一下氤在香囊上一點,她忙縮了手。隔音良好的東暖閣外卻傳來了模糊的爭吵聲。雲煙一蹙眉,仔細插放好手中針線收到一邊小盒裡才起身來。而屋外的厲聲卻越來越清晰!還未及她走到門邊,突然傳來巨大的拍案聲!

  劍拔弩張!

  「朕已經寬容了你太久,久到你竟然能參與允祀黨謀逆!朕怎麼會養出你這樣的不孝子!」雍正怒火沖天的聲音已經清晰的迴盪在九州島清晏殿的整個外廳裡,他帶著帝王綠玉扳指和戒指的大手死死的攥著龍椅的把手,彷彿再不克制就要徹底爆發了。

  「皇阿瑪……兒臣是長子……可兒臣在皇阿瑪心中是什麼,兒臣的額娘又……」

  跪在殿中的三阿哥弘時也紅了眼,年輕氣盛拗著脾氣衝口硬上。

  雍正猛然拍著龍案站起身來,右臂抬起來,手指直直的指著殿外厲聲低吼道,幾乎快要瘋了。

  「你給朕住口!滾出去!滾!」

  「弘時的額娘不是年貴妃,弘時也不是弘歷,更不是福惠!皇阿瑪對弘時尚不如八叔九叔!弘時寧願……」

  三阿哥弘時像是徹底失控了,像個孩子般控訴著,通紅的雙目裡積聚已久的委屈和怨恨!這可他怎麼忘了,他的皇父,既是父,更是君,他如何能,如何能觸怒聖顏,抗旨不尊!

  雲煙出來時正聽到這句,看到這幕,而雍正的目光已然變了,要出大事!

  「三阿哥!」

  雲煙怔然站在廳口,她從未那麼大聲的打斷過別人的話,此刻的她別無選擇,焦急又果斷的打斷三阿哥弘時未出口大逆不道的話,奢望還能保有一絲他們父子間的底線,也同時不要把雍正的龍體氣出個好歹。

  雍正捏著拳頭劇烈的喘息,整個都靠在龍椅上,連唇角的線條都是帝王之色。

  「你讓他說!他寧願什麼?」他的聲音似乎傷透了心,字字句句變得冷酷和殘忍。

  雲煙看著跪在殿中孤零零的身影,這個孩子,他才二十二歲吧,他還太傻了。

  這世間哪裡有公平,哪有按先來後到?同樣是側福晉,李氏只封了齊妃,而後來二十年的年氏卻封了貴妃。要論最早,是宋氏,是李氏,但後來的那拉氏不一樣是嫡福晉是皇后?要論最早,除了走掉的弘暉,除了夭折的弘盼弘昀,他是長子。但繼位的一樣會是弘歷。所以他開始爭了吧,像他八叔那樣爭。他知道不爭便永無出頭之日,可是爭了就一定有嗎?

  秘密立儲的詔書裡早就寫下弘歷的名字,而歷史也正是如此,不會給任何人讓路。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如果他的八叔不爭,或許還可以過些寄情山水的日子。但若不爭,他也不是八爺了。

  三阿哥弘時住了口,滿腔蒼白的不再說話,黑白分明的瞳仁裡帶著一絲狼藉的慌亂。

  雍正緩緩開了口,低沉冷酷的嗓音一字一句的擲地有聲的迴盪在九州島清晏,可雲煙分明聽出了那句句裡的痛楚。

  「來人,著朕口諭──即日起,三阿哥弘時過繼為廉親王允祀之子,連夜搬出宮廷,欽此。

  「皇阿瑪!」三阿哥弘時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望著他的君父。

  雲煙也咬唇,絞住雙手,還好,只是過繼……還好。

  「皇阿瑪,哈哈……」弘時倔強的臉上有些雍正年少時的影子,而他似乎已經全然失控了,通紅的眼角分明滑下淚來。進來的太監和侍衛被他一把推開。

  他不失天潢貴胄舉手投足的捋著袍裾,重重的磕頭行了禮,字字顫抖道:「兒臣領旨,謝皇上恩典!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弘時走了,倨傲倔強的背影裡,分明是兩敗俱傷的痛楚,可那步伐卻帶著愛新覺羅家男子特有的驕傲。

  雍正掀翻了整個龍案上明黃色案布,所有的筆墨紙硯、奏折公文、杯盞、毛筆架、熏香銅爐、玉龍鎮紙、青花瓷器……

  破碎聲、撞擊聲,稀里嘩啦一片,久久迴盪在大殿裡,終究只剩下孤寂的心痛。

  蘇培盛驚呆了,從殿外進來,剛探頭看到殿裡地上一片可怖的情況已經變了臉色。再看見雲煙站在廳前就默默退出去。

  雲煙分明看見他默然強忍的眼角里,有一滴晶瑩的淚沿著剛毅冷硬的面頰掉下來,痛就像幽靈一樣迅速擴散到身體裡去。

  誰說帝王不是人?誰說帝王不是父親?

  他同千千萬的父親一樣,他站在兒子結婚的喜宴上,雙目裡曾由衷的喜悅。他如今逐了兒子,坐在這裡,也會流淚。

  只是,帝王的淚水,不會給別人看見。

  她站在他金燦燦的龍椅旁,站在他身旁,眼角里分明感到灼熱的刺痛。她抬手輕輕扶上他的側臉,接住他那一滴滾燙的淚,滴在掌心。

  雍正急火攻心夜裡就發了高燒,又要強不給對任何人說,不給宣太醫。典型的強驢脾氣,雲煙也知道,如今此刻,逐出了弘時,他又如何肯在八九面前丟臉。

  雲煙抱著他,餵他熬姜揚發汗,為他擦身,每天夜裡都起來好幾次,晝夜照料,幾天來,他們哪裡也不再去,只在東暖閣裡。

  奏折污了,一本本被雲煙收抬好,淋到墨汁的,她一點點用棉布蘸乾淨,淋到茶水的,她便放在火炕上一點點捂干,索性問題不大,一本不少的將它們又收抬好給他放在床頭小案上。

  雍正將雲煙摟在懷裡,大掌一點點摸著她的髮絲說:「你好久沒叫我胤禛,好久沒叫我四爺。」

  二十三日,皇貴妃年氏的彌留,漫長而艱難,最終走到了最終盡頭。

  天地一家春裡的宮女喜福前來九州島清晏找蘇培盛稟報,皇貴妃請夫人。

  雍正正在熟睡,雲煙給他輕輕掖好被子放下簾子便出了門。

  雲煙和喜福一起出去,半路零零落落下起小雪花,來到天地一家春的時候,雲煙披風已經落得都是雪。

  喜福站在外廳恭敬道:「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說著便幫她輕輕脫下紫貂披風。

  雲煙聽到「夫人」這個詞,額間一跳,環視了下外廳裡的其它幾個丫頭,見她們垂著頭皆是目不斜視,才知道了她們都是雍正的人。

  不過,她早該想到,她們見她身上的紫貂披風竟然沒有詫異的表情,便該知道了。皇后皇貴妃最高能用的也不過是熏貂,而這紫貂,是雍正自己見了這次給他做披風的皮革好,便讓內務府也一起給她做了一件,她只是在圓明園裡才穿上。

  雲煙隨著喜福默然往裡走,只見屋裡的兩位太醫出來了,依舊那日和胤禛來時見到的熟面孔。

  兩位太醫跪地請安,輕聲道:「一息尚存,只在須臾之間。」

  喜福進屋去好一會,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她一路沒有說話,直到喜福出來幫她輕輕推開內室的門,她才進去。

  屋裡的暖爐上放著一隻精緻的銅質小熏壺,簌簌的冒著熱氣,也有地龍,可感覺卻怎麼也暖不起來。

  這應該是十幾年來,她們之間第一次單獨正面交流。

  雲煙背光走進來,午後的光線透過朱紅色古樸的窗欞形成了一個個小格子灑在她肩頭。

  返照。

  「你……咳咳……來……咳咳……了」聲音裡已經顯得氣若游絲,但語態如故,更像是迴光返照。

  皇貴妃年氏臉色已是將死之人,妝容看起來卻依舊做過簡單修飾。雲煙恍然大悟,原來她們在房裡忙的是這個。

  皇貴妃年氏抬起眼睛,無力的動了動唇角,又開始劇烈的喘息,嘴唇已經發烏,眼瞼下的陰影一見便是大限已至。

  雲湮沒有說話,站在床邊,她知道,她似乎想對她說最後一句話。她不能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於是,她來了。

  她的眼神裡既沒有為奴的卑微和嫉妒,也沒有所謂得勢者對失勢者的傲慢的嘲諷。

  皇貴妃年氏努力的張張唇,似乎已經快要發不出聲音了,她的眼角慢慢留下淚。據說快死的人都會流淚,不知是悲傷,還是什麼。

  她很努力的想要說,幾乎用盡了最後一口氣,幾乎讓人不忍目睹,她一貫美麗的眼睛已經有些渾濁的看向雲煙,雲煙便躬身將耳朵湊過去。

  「我……進……王府……前……一…晚……二哥……教……我……四爺……會……喜歡……這……樣……說……話……語……氣……的……女……子……你……知……道……嗎……我……有……多……嫉……妒……來世……」

  一切都像電影的鏡頭般,戛然而止。

  皇貴妃年氏戴滿戒指和玉鐲的蒼白細手頹然垂落下去,眼睛也徹底閉上。

  雲煙怔怔的站在床前看著,幾乎不能言語。身後似乎傳來開門的吱呀聲,已經此起被伏的低聲請安,更像鶯鶯燕燕般的裊繞。

  「皇上吉祥」

  「皇上吉祥」

  「皇上吉祥」

  囊囊的靴聲從身後走近,滾熱的大掌握住她垂在身惻的手,冰涼。

  「我們走吧」

  雲煙回過身來,顫聲道:「她……走了」

  雍正點頭道:「我知道」

  雲煙怔怔看他道:「你還在發燒……怎麼來了……」

  雍正被瀾不驚道:「你沒有帶傘,外面雪下大了。」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丙辰,皇貴妃年氏薨,謚敦肅,史稱「敦肅皇貴妃」。

  這是本朝第一次以皇貴妃禮制進行風光大葬,皇帝輟朝五日,以示哀痛。皇貴妃金棺在圓明園西花園停靈五日移出圓明園,二十八日奉移金棺於阜成門外十里莊。可惜的是,雍正帝本人並未親臨這盛大的葬禮。

  十二月初一,朝廷議政大臣向雍正提交年羹堯的審判結果,給年羹堯開列九十二款大罪,請求立正典刑。其罪狀分別是:大逆罪五條,欺罔罪九條,僭越罪十六條,狂悖罪十三條,專擅罪六條,忌刻罪六條,殘忍罪四條,貪婪罪十八條條,侵蝕罪十五條。這九十二款中應服極刑及立斬的就有三十多條。

  雍正在批復中寫道,念及年羹堯功勳卓著、名噪一時,「年大將軍」的威名舉國皆知,如果對其加以刑誅,恐怕天下人心不服,自己也難免要背上心狠手辣、殺戮功臣的惡名,於是表示慈悲開恩,賜其「獄中自裁」,立斬其子年富,其餘十五以上之子發遣極邊充軍,父年遐齡、兄弟希堯革職免罪。父兄族中任官者亦俱革職,家產抄沒入官。

  十二月初四日,允禟因任大將軍時「任意妄為,苦累兵丁,侵擾地方,軍需帑銀徇情糜費」,經宗人府參奏,由郡王降為貝子。

  不過幾日,隆科多上奏辭步兵統領職務,雍正帝允,由鞏泰接任。

  十二月二十一日,雍正命每旗派馬兵若干在廉親王允祀府周圍防守,又於上三旗侍衛內每日派出四員,隨允祀出入行走,名日隨行,實為監視。

  快到春節,雍正帶著雲煙乘皇帝鑾駕回到紫禁城養心殿。京城過年的氣氛已經很濃了,道路邊遇到人的地方全都黑壓壓一大片的跪在御道兩旁。

  這也是雲煙第一次陪他用皇帝的正式鑾駕出現在外面,那樣的氛圍是她感到陌生的,甚至有些微微的惶恐。她輕輕掀開簾子的一小角,看到簾全是黑壓壓矮身跪著的腦袋,百姓們不甚整齊的山呼皇上萬歲萬萬歲。

  雲煙抿著唇轉過臉看身邊的男人,雍正淡淡回看她:「在想什麼?」

  雲煙怔怔道:「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跪在路邊……你還會不會認得我」

  雍正抬手將她手從簾子上抓下來,蹙眉道:「胡扯,手又凍涼了。」

  這一年除夕的乾清宮家宴,人又更少了。皇后納拉氏說起三年停選已過開春選秀的事情,雍正只是輕描淡寫的應了。

  這個年前後,是可以預見的,無數腥風血雨接踵而至。就在此時,宮內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

  由於被過繼給允祀的三阿哥弘時回宮探望母妃過年,酒後在宮內遇見弘歷與福惠二阿哥起了爭執,竟公開非議弘歷與福惠的親生父母,不是嘉妃與敦肅皇貴妃,只是卑賤漢女奴婢,甚至說不是當今皇上之子!

  弘歷稍長,雖然氣的厲害,但沒有大礙。但六十年僅五歲已然知道這是種什麼樣的污蔑,爭辯受了刺激,正值寒冬,小小的孩子回到阿哥所就病倒了!

  這一鬧幾乎是軒然大波,周圍在場的奴才幾乎全都遭了無妄之災,再沒有機會將宮闈秘聞說出去。

  雲煙得知時,和雍正一起帶著太醫趕去阿哥所裡六十的小院子。風寒昏迷說胡話的六十不斷的喊著:「嘛嘛……嘛嘛……不是……賤奴……不是」

  聽得雲煙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她不斷摸著他的小手,滿臉都是淚痕。

  雍正四年正月初四日,允禟因在西寧以密語與其子通信被議罪。

  雍正四年正月初五日,允祀、允禟及蘇努、吳爾占等被革去黃帶子,由宗人府除名,允祀之妻郭絡羅氏革去「福晉」,休回外家。

  雍正帝震怒諭下:「弘時為人,斷不可留於宮庭,是以令為允祀之子,今允祀緣罪撤去黃帶,玉牒內已除其名,弘時豈可不撤黃帶?著即撤其黃帶,交於胤禟,令其約束養贍。」

  六十似乎從娘胎裡的先天不足顯現出來,情況時好時壞,讓雲煙憂心忡忡,總是放心不下別人伺候,帶著蘭葭和蘭夕幾乎終日不回養心殿,只用簡易床榻睡於阿哥所外屋。

  雍正政務繁忙,夜裡趕來阿哥所小院裡,見她蜷縮在外屋榻上,人已然明顯憔悴,心痛不已。幾次勸說,都無法勸動她回養心殿。

  終於,她病了。

  雍正將雲煙抱回養心殿中照顧,留蘭葭蘭夕在阿哥所陪同兩位嬤嬤照顧六十。

  雲煙不過一日便要回阿哥所,被雍正再三無奈制止道:「你自己的病氣尚且未好透,去阿哥所若過給六十可怎麼好?」雲煙聽了才連忙作罷,每日遣人來一日三遍的報情況。

  六十的情況漸漸好些起來,雲煙的病過了幾日也好了些。可還提出上元節,允祀府便傳出了血案!

  允祀的侍女白哥勸他於皇上前謝罪,允祀憤然道:「大丈夫豈能因妻室之故而求人?」

  侍女白哥見他日日酗酒沉迷在醉鄉,屢次苦苦勸諫不從,悲傷憤恨,竟自縊而死!逆理昏亂,眾所共知。

  雲煙聽蘭夕說到這個消息時,已然全懵了!她怔怔的瞪著雙眼,淚水忽然從眼眶裡掉落下來。

  白哥。

  他告訴世人,她叫白哥。

  這個名字再也不會存在這個世界上了,那個與她從台灣到春和園相伴四載的,為了允祀衷心耿耿不惜幫他欺騙她的,滿心癡戀著他的女孩子,也不會在這世界上了。

  除了她,不會再有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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