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冷戰中

　　冷戰需要兩個人相互呼應才能成立。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為最高境界。直到其中一人軟化，戰爭方能結束。

　　可是談何容易？

　　「為什麼我這麼愛他？我卻沒能在他的未來佔一席之地？」相處兩年來所能製造出的回憶足以讓人無法割捨，在奇凱搬回去第三天，厲仲桀就心軟了。

　　沒有那熟悉的體溫相熨燙，是多麼的寂寞。

　　「Jay，我按下時鐘計時了，特殊時段，所以雙倍計價。」電話另一端的語氣冷淡，本因是厲仲桀在美國讀書時的朋友，現今在罪惡的大蘋果執業當心理醫師。

　　厲仲桀正處傷心時，哪還管得了現在是美國時刻三點零五分，正是一個人睡眠正酣時，尤其對一個有嚴重睡眠障礙的人，等一下躺回床上就只能瞪著窗外看太陽升起了。

　　厲仲桀除去從小家中刻意栽培的經商頭腦外，現在的他無論事業多麼成功，和世間凡夫俗子都一樣，對愛情有所渴求。

　　他愛奇凱，他想與奇凱一路走下去。

　　可是隨著每通發出的電話與簡訊都被拒於門外，他還能怎樣？去學校或奇凱租賃的地方堵人？還是像那天溫泉旅館把人直接給M了？

　　如果玉石俱焚能將這段愛挽回，那他厲仲桀願意做盡一切。

　　「這位先生，你們不是不愛了，好嗎？這只是情人的口角，對你們共同經營的愛有信心點，難道你認為這兩年他對你的愛只是虛假的？」

　　「當然不是，我對奇凱有信心，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可是我這麼在乎他，他居然從沒有將我放在他的未來藍圖上，我什麼都替他想好了——」厲仲桀忿忿的控訴。

　　「與其去氣惱自己不在他的未來佔一席之地，不如去探究原因，或許他有說不出的難處。」本因刻意將沉默拉長，任時間一分一秒隨著指針滴答度過，明天他就叫秘書向Jay請款。

　　問題他就是不懂奇凱心中的難處到底是什麼啊，他那天在旅館真的太衝動了，應該好好聽奇凱解釋的。如今說這些都太慢了，一想到他們退房時，奇凱臉色難看的程度……他擔心奇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了。

　　厲仲桀抓抓頭髮嘆了口氣，他也知道心理醫師只能幫你梳理心中的死結，指引一個大略的方向，不是萬能的天神。

　　「謝了，本因。」

　　「不客氣，明天我的秘書會向你請款。最後奉送一句，心誠則靈。」電話毫不客氣切斷。

　　冷戰在厲仲桀想不出改善的方法持續中。

　　「歡迎光臨麥X勞！」

　　「微笑，奇凱微笑。」店長張國毅在後方出聲警告。

　　奇凱再將嘴角弧度強迫拉高，展現到兩邊各四十五度的標準，天知道他現在心情有多惡劣。

　　屁股後方口袋的手機又傳來震動，不消說他也知道是誰打來的。

　　別說現在工作不能接電話，就算能接他也不想接。

　　從那兩人單獨慶生宴會至今，他現在就像嘔氣搬回娘家的小媳婦，下班就窩回租賃的學生住所。

　　那地方在他們認識兩年多以來，除了家人北上觀察他讀書狀況外，早就變成瞞爹欺娘的掩飾場所，其餘大多數時間，他都住在厲仲桀家。

　　其它人以為他交了年長的女友，兩邊跑嫌麻煩，索性移了家當，搬到美人窩，對他這次一住就是十幾天，同層樓的住友龐大頭看到他還大喊稀客。

　　「不是搬到你馬子那邊去了？怎麼，小兩口吵架子？」

　　吵架？沒錯，就是吵架。但歸根究底，被M和飯店求償兩者比起來，令他更氣的是後者。

　　旅館房間被他們搞成這樣，榻榻米報銷，連隔著房間和小客廳的和式紙窗門也被他們撞倒，應聲折毀，當然要賠償。

　　詳細數目奇凱沒看清楚，只是光看到後面的六個零，他的腦血管就要爆裂開來，當場臉色之難看的，連經理說什麼窗門是原木製造，榻榻米從日本進口的光運費什麼的拉哩拉雜都聽不下去。

　　有沒有搞錯！！

　　他每天喊『歡迎光臨』、『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來』，『您好，歡迎光臨麥X勞，很高興為您服務。』，每天幫顧客點餐，兩條腿站得都酸了，還清洗廚房，一些零零雜雜的工作，賺個萬把塊就不成人形了。

　　而——一場性愛，居然那幾個零以上數目的支票厲仲桀大手一揮，錢就這樣沒了。

　　那傢伙以為這樣很瀟灑嗎？那揮霍無度、不知民間疾苦的混蛋！

　　還好意思問他到底在氣什麼？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不願意接受厲仲桀的資助，不光只是為了自尊問題。

　　一個點的形成，由許多生活摩擦的細節所間接造成。

　　討厭厲仲桀的襯衫根本沒怎樣，就要換。說舊了，舊在哪裡？他怎麼看不出來。

　　而每當看到上面吊牌的價錢時，更讓他有一股想要毆打那混帳的衝動。

　　「奇凱，按錯了，這位顧客的薯條要加大。」在一旁監督店內狀況的張國毅皺眉。

　　威廉用完美的療愈系笑容服務完眼前的女性顧客，不著聲色的向旁跨了一步，用手肘暗推枕邊人，要他別生氣，放奇凱一馬。

　　在親親老婆的求情下，張國毅只好把表現不佳的員工下放到廚房區。

　　「奇凱，你跟小林換班。」

　　「啊……抱歉。我……」奇凱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恍神了。

　　「不用說了，去吧。換工作前記得洗手。」向來最注重食品衛生的張國毅在奇凱耳邊低聲提醒，這種叮嚀當然不能讓顧客聽到。

　　這時奇凱後方口袋的手機震動忽然停止了，手機械性的淋醬、包漢堡，一直到打烊為止，那原本惱人的簡訊突然沒了蹤影。

　　今天星期五，以往厲仲桀這一天一定會來麥X勞接他下班，當他將打掃的工具歸位，換下工作制服，那混帳還是不見人影。

　　一股怒火越來越旺——

　　他想破口大罵，想發洩，可是又難以說出原因。

　　要說什麼？說他氣情人花錢如流水，不知節制？還是道歉的陪罪簡訊應該要打到他滿意為止？或者是要厲仲桀發誓以後不可以再M他？

　　其實連奇凱都不瞭解自己真正的心情，就是一整個不爽中。

　　「說來說去，就是窮人心態在作祟。」聽完前村搭不著後店的發洩情緒後，威廉翹著腳閒閒地做了結論。

　　「若是只能用時間換取金錢，那就不是有錢人了。」

　　越有錢的越有閒，所以真正的有錢人隨時想帶情人洗溫泉就去溫泉，不必排假、不用填假單、也不用看上司臉色，在他們存心想荒唐的時候，他們請的財務顧問和投資的資產會在他們玩樂的期間繼續為他們工作。

　　「不是這樣的，我——」奇凱張口欲辯。

　　「事實就是這樣。」礙於某人在場，威廉沒說出口的是，麥X勞只是學子一個過渡時期的工作，若要為履歷表增添一份光采的在學打工經驗，在厲兄那邊工作當然比在這裡包漢堡、打掃地板強多了。

　　凌晨兩點半，張國毅坐在辦公椅上，任兩人交談，沒插嘴。

　　「可是…我……」奇凱無法反駁威廉的話，可是又不願意承認困擾自己已久的心病竟然是因為窮人的心結。

　　「可是什麼？Jay說得沒錯，你又不是光在辦公室內陪著上司縱慾不做事，既然公事有做好，兩人在辦公場所做愛不過是情人之間的一點小樂趣，只要沒人發現，又如何？」他和張國毅還不是常利用工作之便，在廁所胡攪瞎搞。

　　對於威廉說的這個，身為店長的張國毅聰明的不表達立場。

　　「承認吧，你不過是看不慣有錢人的生活態度，人家祖先風水有庇蔭，出生咬著銀湯匙，難不成你要厲仲桀別這麼有錢你就滿意？」人在福中不知福，真要兩人苦哈哈的相愛才能公平？

　　無法去形容兩人相處間的那種阻隔，在一起共住的兩年來，厲仲桀不僅有錢有閒，反觀他，雖是學生，就已經為了五斗米折腰，讀書打工兩處忙，可以想見就算他畢業出社會工作，兩人生活的模式仍不會有所改變。

　　這個他心裡有數，現在大學生、碩士滿街跑，若不能增加人生的勝算，待他當兵退伍回來，會需多少待業時間才能找到畢業後的第一份正式工作？而厲仲桀昂貴的襯衫卻一件一件拋，看在他眼裡百般不是滋味。

　　再來別說若要養車子、買房子、孝順老父老母……（默）

　　他不願愛情摻有這樣的雜質，也無法去平衡自己的心態。

　　不願自己無形中去享用厲仲桀可以帶給他的資源優勢，這讓他覺得自己好沒用…

　　「你不懂。」奇凱沒好氣的說。俗話說施比受有福，可知接受的人心裡滋味可好受？

　　「我的確不懂。奇凱，別為了無謂的自尊失去這段愛情，不值得。難道你要厲仲桀明明有餘力幫你卻只能眼睜睜看你這般辛苦？今天若有錢的人是你呢？你也要看你的情人這樣而你在一旁袖手旁觀？」威廉毫不留情直指核心。

　　這傻瓜，好好一個信息學系的，腦袋裡到底都裝了些什麼？

　　每一字、每一句打入奇凱的心坎，他從沒將兩人的立場換過來想過，倘若有錢卻無能為心愛的人貢獻心力，那有錢有什麼意義？

　　換做是他，他更願意為厲仲桀付出所有。

　　「不——我不會！！」這番話讓他徹底醒悟，奇凱激動的握拳大喊。

　　「那就是了。」威廉微笑，綻放出桃花指數百分之二百的勾引魅力。

　　張國毅危機意識瞬間提高，那條曝露威廉大腿可口肌肉的破爛牛仔褲，他至今還沒問出來源。

　　為什麼明明他偷偷丟掉一件，隔幾天或一個禮拜，那令人憎厭的類似牛仔褲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出現了。

　　「威廉，走吧，我們回家。」聽到談話有了建設性的答案，在一旁等候的張國毅站起，在奇凱肩膀鼓勵性地輕拍。

　　「加油。」

　　夜深人靜，當麥X勞最後一盞燈光終於熄滅，凌晨三點鐘已經沒有捷運、店長和威廉原本開口要載奇凱一程，不過看到佇立在騎樓下高大的人影時，兩人相視一笑，將苦命小員工扔下。

　　「喂——不是說要載我回去嗎？」奇凱朝兩人離去的方向大喊，太不夠意思了，邀約言猶在耳，現在居然就把他丟下。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原因了。

　　厲仲桀人高馬大，一九零的塊頭要讓人忽視也難。

　　心頭萬緒洶湧，雙腳還是毫無猶豫的朝那人走去，放不下，也舍不得放下。

　　「要來接我怎麼沒說？」雖是指責，但口氣已從近日的煙硝味轉為甜蜜，兩人終日相處，這一點厲仲桀怎會感覺不出來。

　　「每星期五一定都會來接你，幹嘛還要說？」堅真的愛情衛兵沒有抱怨說他打了多少通簡訊，也沒指責情人這半個月來為什麼都不接手機，厲仲桀亦步亦趨地跟在奇凱後頭。

　　只要不是分手，他一定都在奇凱的未來裡，而前提下，他也不會答應分手。既然這樣，那他又何必自尋煩惱？

　　車子一樣停在中華路上，有一段小小的路，不遠。

　　「我還沒有說原諒你。」奇凱拎著從公司帶回的餐點，雖然公司規定員工不可以將餐點帶回家，但因為店長是自己人，只要沒人看到，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是是是。」

　　「是一次就夠了，這樣很沒誠意！」

　　「是。」厲仲桀從善如流。

　　兩條人影一前一後踽踽獨行，在秋月的照耀下，有時並肩，偶而交錯，不知誰先伸出手的，十指相扣，慢慢地人影交迭成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