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季
程沂哲繼續待在花溪鎮,沒有繼續去找人,只是停留在這裡。
他發現,原來自己內心深處,竟然是懦弱的。甚至不敢再去那裡一次,不敢去問究竟怎麼回事,不敢去相信,那個人口中的人會是她。
人總是這樣,失去了才知道珍貴,離開後才知道醒悟。他一直以自己強大的理智拒絕這樣的事發生,卻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不去落實,就可以安慰自己,事情沒到最糟糕,一切都還有希望。
他租的房子條件十分差,連空調都沒有。這裡的屋子普遍都這樣,牆上有著不知名的網狀。這樣差的環境,他心裡已經忘卻了牴觸,頭越發的渾濁,讓他迷迷糊糊,不知道未來在何方。
這樣的屋子,在嫌棄的同時,他總是會想起她住的時候一定沒有半點不適。
最近,他老是想起她的笑。
閉上眼睛,出現的卻又是她在哭。
天台的那一幕,黑暗中的她,不停的抖動著肩膀,她一直在哭,停不下來。他想讓她別哭了,可手伸出去,摸不到她。她跟著別人走了,每一次,出現這一幕,他的心就缺了一塊,疼得難以呼吸。
他常常做夢,夢裡的場景快速的變換,每一次她出現,下一刻就代表遠離。一次次出現,一次次離開,而他眼睜睜看著,什麼都不能做。
所以他不想睡覺,開著電視,看著那些無聊的節目。
他突然發現,《非誠勿擾》原來沒有他想像中那麼無聊。他想告訴她,她的孟爺爺最近被人黑了,她得撥亂反正。網絡上老是將孟非說的「非誠勿擾」比一些新聞類節目真實的話杜撰成「孟非說非誠勿擾比新聞聯播真實」。如果她看到這個消息,大概會很憤怒吧。新聞類和新聞聯播是同一個概念嗎?
可聽不到她的聲音,看不到她生氣的樣子。
他的睡眠越來越不好,黑眼圈也越來越明顯。
每次,他受不了自己時,出去吃飯,總有人會問他怎麼了。這裡的人似乎挺熱情,主動問他來做什麼,看著很面生。他聽說很多地方都會對外地人敲竹槓,他在這裡卻完全沒碰到這種情況,所有東西是多少就是多少,從不分人。
當他坐在某個茶樓門口,看著街上三三兩兩走過的人,聽著喝著茶打著小麻將老人聊天,百般無聊體驗這生活的時候,他再次看到了那天那個小朋友。
白小翹也看到了他,遠遠的站著,打量著程沂哲。
最後,白小翹還是背著小書包向程沂哲走過去。
「叔叔,我想吃雪糕,可不可以給我買?」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莫名的就產生了一股熟悉感,點了點頭。
白小翹吃著雪糕,心情立即就變得很好了。
白小翹告訴程沂哲,別的小朋友都放假了,但她和哥哥卻被逼著來上暑假班,父母想他們比同齡人要優秀,從小就贏在起跑線上。白小翹自己蠻喜歡每天來上課,可以在街上閒逛,還可以要一點零花錢來用。
白小翹吃完雪糕,「叔叔,你有沒有找到你找的人?」
她的眼中總是帶著一點別的情緒,讓他看發神。
許久,他轉開視線,「還沒。」
「那你還找不找?」白小翹嘟著嘴。
白小翹狀似在思索,她到底要不要告訴他,她其實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裡。不過她得做交易,得到點好處才行。他的照片,她可是看過多次,不過現在不告訴他,就是不告訴他。
她在心裡暗笑著,嘿嘿。
程沂哲瞇了瞇眼,「要找。」
白小翹伸出小手,拉著程沂哲的手,「你幫我划船好不好?我幫你找人。」
她的樣子很認真,漂亮的眼睛一閃一閃,讓他竟然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你能做什麼?」
白小翹伸出小拇指,勾在程沂哲的小拇指上,「我一定幫你找,我們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就是死母豬。」
程沂哲臉上的陰鬱難得少了,露出笑意。
白小翹這次很大方,還主動給程沂哲買票。這客車,要等半個小時才一班車,他們要等了二十幾分鐘,可目的地開車卻只要十幾分鐘,想著還真不平衡。天氣比較熱,連座椅都是燙的,白小翹坐在客車搭的木凳子上,程沂哲自己則站著。
下車後,白小翹便蹦蹦跳跳的在前面走,她背著的小書包一甩一甩的。
「要不要我給你拿書包?」
白小翹使勁搖頭,「我可以自己背,我又不是小孩子。」
程沂哲再次笑了起來,她這還不算小孩子,什麼才算?
白小翹一邊跳一邊嘟著嘴,「他們都不准我去划船,老是說危險危險。我又不是笨蛋,不會摔死的。」
她提到死字,潛藏在他內心深處不能碰觸的點被提及,他的臉色白了白。
「其實我很聰明很聰明的。」白小翹沾沾自喜的誇獎著自己。
程沂哲搖搖頭,「你是像你媽媽還是爸爸?」
白小翹地低頭,「我像我親生爸爸,一樣聰明。我親生媽媽很笨的,可我不敢說她笨。她一凶我,我就什麼不敢說了,我老怕她了。」
這樣的孩子,還能這麼的樂觀,這小就知道自己不是現在的父母親生的孩子。
這樣的思維,讓人真難以想像。
白小翹將程沂哲帶到那巨大的水塘邊,指著那水塘,「這裡面有很多魚,每次老爸都會用漁網來捕魚去賣,那些魚都活蹦亂跳的。」
水面上漂浮著一些草,像剛被人放進水中餵食魚類。
在他們身前不遠處的一顆樹下,栓著一隻小船。
船簡陋都不行,確實是快艇,可惜只是一個空殼,和竹筏的用途沒兩樣。
白小翹走了幾步,看著程沂哲,「跟上來啊,你是大人,不許騙我。你一定得給我划船,我就幫你找人。」
白小翹跳上船之後,程沂哲才去解開繩子,手中拿著一根竹竿,也跳上船。
「你坐好,不許動。」程沂哲將竹竿撐進水裡,將船划走。
白小翹呆呆的看了程沂哲幾秒,看著船離岸邊越來越遠,便開心起來。
程沂哲搖搖頭,心裡卻很不是滋味,這一口塘,是不是她口中的那一口?
她曾在這裡險些丟了性命,思及此,他的手開始發冷。
白小翹卻將手伸進水裡,開心的玩著水。
「把手收回來。」程沂哲警告。
白小翹不理會他,還是玩著水。
程沂哲的目光變冷,「別玩水。」
白小翹還是不理他,竟然還捧水去澆他。
程沂哲看著白小翹,心中竟然對白諾言曾說的話表示贊同,別人家的孩子還真不好,打不得,罵不得。
他胸口一堵,拿著竹竿就向岸邊劃去。
白小翹嘟著嘴,還是玩著水,衣服一下子就濕透了。
程沂哲自己也不清楚在生什麼氣,還是這樣一個小孩,「自己回家。」
「我就要你送我回家,否則我就跟著你。」白小翹濕淋淋的跟在程沂哲身後,小書包在她背上一甩一甩的十分好看。
程沂哲走了一段路,轉過身看她。
這一股固執勁兒,難得的熟悉。
「你家在哪裡,帶路。」
白小翹笑嘻嘻的走在前面。
到了家,白小翹還未到屋子便張開嘴喊著,「老爸,給我拿衣服下來,我衣服濕了。」
結果她叫了半天也沒人,「難道去打麻將了,我要給媽媽告狀,讓他去輸錢,活該。」
說著,她自己竟然直接脫著衣服。
程沂哲皺著眉頭,「你先將換的衣服找來,再脫這濕衣服。」
「不一樣嗎?」白小翹眨著眼睛。
「不是很明顯不一樣嗎?」
「我就覺得一樣。」繼續脫著衣服。
「你到家了,我走了。記住以後千萬別玩水,尤其是在自己一個……」他的話被堵在喉嚨,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他兩步上前,衝到白小翹面前,手扯著她胸前的鏈子,「你怎麼會有這個?」
他的力氣太大,鏈子扯著她的脖子,「本來……就是我的。」
他尤不相信,摸著這鏈子,看著她。
這雙眼睛,這麼的熟悉。
還有她的小性子。
「你幾歲?」他顫抖著開口。
「五歲了,滿了五歲了。」白小翹叫嚷著。
五歲……
XX年XX月XX日,……疼……
那一個日期,只有一個疼字。
她曾休學一年多……
他的手不停的抖著,她說過她從不做沒有後路的事。她一點也不擔心自己不再有孩子了,因為她有著退路,反正已經有了,所以以後還有沒有她不再介意了,這才是她心中的退路。
他不停的喘息著,「這條鏈子是誰給你的?」
「姑姑給的。」白小翹的聲音變得很低很低。
姑姑?
程沂哲心口一陣悶疼。
想到那句「她死了,和她媽一樣,為了救自己落水的學生死了」,心口翻天覆地般絞疼。
「你姑姑,在哪裡?」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姑姑……」白小翹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孩子,「不是在你身後嗎?」
話落在他的心上,他渾身僵硬,不敢回頭張望。
心口吹過無數冷風,每一次,都凝結成厚厚的冰。
「程哥哥,好久不見。」
熟悉的聲音傳來。
他的手忍不住顫抖,冷意從胸口開始蔓延,直至全身。
不敢回頭張望,害怕這聲音只是自己的錯覺,像無數次夢裡的場景,害怕一回頭夢就醒了。
不敢回頭,害怕看到的不是記憶裡那張巧笑如花的容顏,看不到那明媚的笑。
害怕,不是她。
害怕,這夢會醒。
「程哥哥,好久不見。」
聲音近在咫尺。
他心口一酸,眼角竟滑出一滴淚。
能讓他流淚的女人,已經住進了他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