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故鄉在高雄市鼓山區,住的路名和我現在工作的職業別相同。
厚德路=HOTEL。
很囧?
自從知道厚德路的別稱後,求學時期我打死不說家住哪裡,免得成為同學間的笑柄。但是人這輩子除非沒朋友,朋友往來相找,還是免不了傳出去。(瞪……)
當時朋友還笑說,畢業後要是真到飯店去工作,一定很妙。
我的成績一般,考上的學校一般,不是有調查說,學生畢業後能學以致用的少之又少,我有自知之明,這一般的學歷,要找上什麼名稱響亮的工作頭銜是不可能的,先求有再求好。
當時首先錄用我,薪水也是裡面最高的,就是飯店櫃檯。
或許是因為厚德路三個字加持的緣故,主管當時在面試時一直保持可疑的微笑,很快就決定錄用我了。
飯店櫃檯的工作是需要輪班的,不過因為現在治安敗壞,身為男性的我就被固定排在大夜班,兼保鑣(?)。
雖然公司扛棒外頭寫著XX商務會館,不過從退伍後在這裡工作至今,我深知飯店的房間能提供的服務絕不只是住宿這麼單純。
晚上十一點多,自動門一滑開,我從大理石櫃檯後抬起頭,露出我最專業的笑容,淺笑而不露齒,讓眼睛盛滿真摯的溫暖,宛如寒冬裡的一杯熱咖啡。
主管說:對顧客笑時不要露出牙齒,太輕挑、太直白了。當時還是菜鳥的我還直呼太難了,怎麼可能人笑的時候牙齒不會露出來,但工作三年後,我學會了。
經過三年,每個從事服務業的人都會珍惜地使用每條臉部肌肉的資源,來達到淺笑的最高境界。
「您好,歡迎光臨XX商務會館。」我從櫃檯內站起,起身迎接顧客。一口標準的臺北腔,只要不講臺語,光從講話沒有人聽得出我是南部人。
想想,北上大學四年,工作三年,臺北也待了七年,占了我目前人生約四分之一。
眼前這位筆挺帥氣的高大男子是飯店裡的常客,一星期約光顧二次,次次身邊幾乎都是不同的男物件,最久的一個也不會超過兩個月。
我在這裡工作三年,一星期二次,一個月八次,一年十二個月九十六次。同樣身為男性,容我在心中向他致上敬意,這位錢先生實在精力過人。
「要休息還是住宿呢?」例行公事。是休息還是住宿他們都知道,錢先生從不過夜,不過身為服務人員無權替顧客置喙。
「休息。」錢先生一向都很配合這例行公事,為了性欲,即使一年中要站在飯店櫃檯前說上九十六次的『休息』二字。
「不好意思,這個時間已經沒有休息了,要算住宿的費用,請問可以嗎?」我繼續例行公事地說出顧客須知,以免產生不必要的紛爭。
「好。」
「這樣一共是三千三百五十元,麻煩您證件讓我登記一下。」
大大的手將證件遞在大理石的櫃檯上,我稍稍抬頭,眼睛不落痕跡地將錢先生今晚的物件掃入眼裡,身高不分高矮、體型壯瘦,錢先生始終能挑出裡面長相最優的。
我只能說,錢先生胃口極佳。
今天錢先生身上飄出微微的酒味,許是喝了不少酒。我伸手接過證件,說了聲稍等後,叫開電腦客戶資料,輸入錢先生的身分證號碼。
「好的,找您六百五十元,這是早餐券,用餐時間從早上七點到十點,有任何問題請撥打房間的電話按九。」
錢先生不愧是錢先生,在這經濟不景氣的時代,收走一百五十元,闊手地留下一張五百元花花鈔票在真皮結帳盤上。
啥?你說在收帳盤上拿走銅板五十元很摳門,既然有錢,何不乾脆一百五十元也留下?
這個答案容我在三十分鐘後揭曉。
顧客給的小費不須投入小費箱,我上地道從皮夾抽出一百元給同是晚班輪值的孫女士,為維持職場間的和氣,見者有份。
五百元才分五分之一,太小氣?
這個答案也容我在三十分鐘後告訴大家。
「錢先生體力真好。」四十五歲的孫女士放下手中偷空時看的言情小說,每次看到錢先生光臨,她都會發出如此感語。「結婚十幾年,現在我家那死鬼只愛他那台主機。」
拿出皮包,孫女士將一百元收進,繼續叨念丈夫不可愛之處,和錢先生的外型比起來,其它男人的不及之處太多了,一起相比,太不公平、太血淋淋了。
從丈夫的收入,結婚後日漸寬廣的腰圍,從頭到尾數落一番,二十幾分鐘過去,我知道孫女士的最終結論即將出現。
「為什麼好男人都是Gay?」孫女士一臉無法理解。「不過也好啦,總比被其它女人搶去,反正兩個男人也搞不出什麼名堂。」一針見血。
約三十幾分鐘過去。
總機電話鈴聲響了。
「您好,這裡是櫃檯,請問需要什麼服務嗎?」
『麻煩幫我拿兩個保險套上來。』
雖名為商務旅館,我們公司還是有提供保險套的,需要顧客打電話向櫃檯索取,不過錢先生對這免費提供的保險套並不滿意,指定了某品牌與尺寸,客氣地表示希望服務人員以後能準備。
扣除給孫女士的一百,這四百元的小費,就是內含購買保險套的費用。
在這行裡,顧客的要求千奇百怪,半夜頭痛要求到藥房買普拿疼的,鬧著要服務人員幫忙叫小姐的,或外國人士指名要鹽酥雞和珍珠奶茶等臺灣名產的,也有大小老婆陪老公一起開房間的。
但這些都比不上錢先生公然帶著男伴開房間,還高調地要求服務人員幫他準備保險套,在臺灣這等勇氣,我只能用二字來形容,那就是——佩服。大小老婆陪老公三P,人們會說老公罩得住;相同于同志,此等行為只有變態可言,超過三人就變成轟趴,鄰居可報警叫波麗士大人來抓人,維護社會善良風氣。
我準備好錢先生所指示的物品放入口袋,起身離開櫃檯走向電梯,按下樓層號碼鍵。
走到錢先生的房門前,我隱約聽到房內錢先生與男伴說話的聲音,我用手指輕輕叩門,暗示保險套已塞入門縫下。
這是主管教的,保險套這等私人物品,用手指叩門即可,按門鈴太掃興。
以客為尊,為服務業最高鐵則。
當我回到櫃檯時,孫女士仍怨歎著。
我在心中悄聲反駁:不用是好男人也可以是Gay的。
因為……我也是同志。
******
「請問有訂位嗎?」一名笑容甜美的女性帶位員詢問我,臉上化的妝恰到好處,自然而不過分冶豔。
「有。」
「請問名字是?」
「許子丹先生。」
帶位員低頭查詢訂位名單,確定好後,帶我走到二樓的位置,阿丹在靠牆的座位笑著向我揮手。
「說嘴饞,這餐廳也太高檔了吧?」今天是我公休,昨天阿丹打電話來說想好吃的東西。
「還說?不想吃的話你現在在這裡做什麼?」阿丹吐我槽說。
阿丹選的是間義大利餐廳,在臺北一直享有不錯的口碑,也是雜誌報導名人經常出沒的地方。
窗戶望去可見一樓的庭園,牆面柱子綴上金箔,垂吊的水晶珠簾在燈光的映射下透出七彩柔和的色澤,在桌面燭光搖曳的氣氛下,我自然壓低了聲音,免得音量吵到鄰桌的情侶。「等一下我要是付不起,你就完了。」
「少來,這裡可以刷卡。我跟你一樣,一個月領沒多少薪水,窮人一隻。」
「至少你有另一半可以分攤分租,省錢多了。」
「你也可以找個另一半租一間比較大的,共同分攤房租,擠在那間小房間多難受,還衛浴共用。」
我和阿丹邊鬥嘴邊研究功能表,身為美食同志好友,我們錯開點不同的菜,這樣才能吃到更多種美味。
「那不叫小房間,叫雅房。」我人很實際的,相愛的時候,事事簡單。分手的時候,處處麻煩。「萬一分手了,房租付不起怎麼辦?」
一天二十四小時,扣除工作、睡眠的時間,剩下食欲、性欲、物欲做為調劑。第一項者,是我無法抗拒的誘惑。
「再找一個室友啊。」
「那多麻煩。」鄰桌的食物飄來香氣,我不自覺用力深吸一口氣。
食欲是直接的感動,那種味蕾的衝擊可比擬高潮的幸福感。而性欲是被動式的滿足,端看對手技巧,尚需愛情做佐料,可遇而不可求。物欲,看得上眼的都需花上好幾個月的薪水。
三者中,我選擇了其中最實際的。
點好菜,我和阿丹天南地北的聊著,期待美食的到來。
第一道菜我是選擇招牌海鮮沙拉,柔軟的熏鮭魚和干貝送入口中,佐以爽脆的生菜,搭上義式油醋醬,在品嘗這味蕾的盛宴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低頭繼續吃,眼角的餘光已經從那移動的姿態認出是錢先生。
該死!
好死不死,帶位員所領的位置居然就在我的斜對面,在飯店照面了三年,一年九十六次,三年二八八次,我認得錢先生,錢先生自也認得出我。
當錢先生落座時,我倆自然打了照面,我猶豫著是否該露出相識的表情,畢竟我和錢先生認識的地點太尷尬,沒有顧客希望在飯店以外的地方被認得。
相對於我的猶豫,錢先生的態度倒是落落大方,頷首朝我點頭。
歸功於三年服務業的訓練,我的臉部已經自動掛上營業用笑容,只要我在工作崗位的一天,公眾場合我就代表xx商務會館,不管今天是不是休假日。
我朝錢先生禮貌地點頭響應。
「你們認識?」這笑法當然瞞不過阿丹的火眼金睛,他挑剔的舌頭和他的眼睛一樣厲害。
「是飯店的常客。」我拿起水杯掩飾口形,點出錢先生的身分,免得阿丹又要幫我找物件,在他的觀念中,單身容易生病。
阿丹假意流覽店內的裝潢,眼睛看到錢先生時露出驚豔的表情,「這貨色也太強了?」
「是不錯。」我附和,沒說錢先生也是同志中人,否則阿丹更會拿來大做文章,直嚷不能錯過。
金錢加上外型條件,簡單俐落的穿著更是襯托出錢先生內蘊的優越,熨得筆挺的布料無一絲皺折,讓人感覺壓迫,我自知不是錢先生的菜,要擦出火花,早在三年前就發生了,哪有可能等到現在。
餐廳裡的侍酒師正在為他們介紹餐前酒,而錢先生不愧是錢先生,一副天生就像要被人伺候一般,自在地點著菜。
今晚錢先生的對面坐了一位商界人物,偶爾我在櫃檯裡閒暇之餘,會順手翻閱公司裡訂閱的商業雜誌,那位商業人士我認得。
這時服務生撤下桌上的沙拉,再上前菜,我選的是牛肚和餐廳自製的手工限量麵包,阿丹選的是松露龍蝦。
我將麵包撕下一小塊沾著濃濃的醬汁一起享用。
幸福……我閉上眼睛如是想,這幾個月的工作辛勞就以這頓美食的饗宴來自我犒賞吧!
咀嚼完畢,我咽下口中的麵包,再張開眼睛時,就對上了錢先生的目光,那筆直的視線停留在我身上,我試著別在意,假裝自然地移開視線。畢竟我沒看他,怎麼會知道他在看我,或許只是我太多心。
「林昀,你吃吃看這龍蝦,真是好吃。」阿丹切了塊龍蝦肉過來,我也回以牛肚。
當田雞乳酪濃湯上場,我和阿丹湯匙互舀,交換蔬菜蕃茄濃湯。
多層不同的滋味重重地刺激味蕾,將幸福的層次提升,我心裡開始想著:有信用卡真好,讓罪惡得以緩刑一個月。
「可惜我們只能幾個月來吃一次。」我感歎地說,「不過也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覺得更好吃。」
「你沒聽人說,幸福藏在失血的荷包裡?」阿丹笑說。
「知道這事實真讓人難過。」我假裝心痛,口裡咽下的淨是荷包失血後換來的美味,值得。
吃完前菜,服務人員再上主菜。
我食量不大,在排除面和燉飯兩種易飽的主餐,我額外選了薄脆披薩,肉就吃阿丹點的香烤小羊排佐芥茉醬,幸福在失血的荷包延續中。
這次真的不是我自作多情,錢先生的目光真的定定地停在我臉上,當他發現我已察覺,在不引起他對面友人的注意下,他舉杯巧妙地向我遙敬。
錢先生那目光……像新光三越裡賣的Godiva純度72%的黑巧克力,我在心中下評語:犯罪。這錢先生以為我是他經常帶去飯店的男伴嗎?
問題是,明知道那玩意兒昂貴,即使不買,口裡還是汩汩淌出誠實的唾液,想要。
我猶豫。
披薩里濃濃的起司味仍在口裡纏綿忘返時,侍者端上甜品了。
切丁的草莓浸泡在覆盆子湯中,湯匙舀起時,荔枝的果肉和香氣使口感更豐富,酸酸甜甜的,心騷動著……
阿丹舀了一口我點的水果冷湯與他所點的橄欖油霜淇淋和著一起吃,「嗯,好吃,霜淇淋和草莓一起吃更好吃。」
又來了。
當錢先生的友人低頭用餐時,錢先生再次朝我舉起杯中的酒,眼中有某種我無法解讀的興味,彷佛我是他第一次看到般,在飯店櫃檯,明明就照過數百次眼了。
想克制自己不要往那裡回望,但很難,我就像上鉤的魚兒輕易地被錢先生釣住了。
在侍者收回用過的餐盤時,錢先生自然地拿高車子鑰匙,狀似換個位置擺放的同時,在空中稍微搖晃了下,問我說:來嗎?
要去嗎?
「是嗎?我吃吃看。」綿密濃郁的霜淇淋入口,伴隨果肉冰冰涼涼地滑入喉間,香甜得如錢先生誘惑的邀約。
美味的食物罪惡,性欲也罪惡,像癮頭一般。
這等極品,何時能再有?
Why not?
我舉起水杯,以水代酒,接收了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