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宮燈如晝。
「皇上駕——」一個到字沒出口,喊話的太監就已被明黃色的靴子踢倒在地,少年天子快步而入,身後,一列侍衛戰戰兢兢的跟著,到門口就停下了。只有大太監羅橫挪著肥胖的身體緊跟其後,進了御書房的側廳,還沒把門關上,就聽主子冷笑一聲,陰森森道:「你們有出息了,長膽子了,啊?做的好啊!」
百言堂內,燭火搖曳,桌旁八人,各有各的表情。
昭尹將手中的密報往桌上用力一擲,小冊劃出長長的弧度,四下飛散。
天子之威,頓時震懾全場。一時間,房間裡靜的只有呼吸聲此起彼伏。
半響後,坐在座尾的紫衣人緩緩起身,默默地將紙頁一張張的撿起,疊好,恭恭敬敬地放回到桌上。
昭尹一拂袖子,密報再次落地。
紫衣人沒吭聲,再次彎腰把書冊撿起,放回原位。
昭尹二度揮袖,密報撞到紫衣人的額頭,紫衣人就保持著半彎腰的姿勢,任由紙張從他臉上劃落,一張張地掉到地上。
「撿啊。」昭尹唇角咧開一絲笑,但眼神卻越發冰冷,「給朕接著撿!」
房間裡的氣氛瞬間冷如冰窖,其餘七人無不低垂著腦袋,緊張萬分。
紫衣人跪倒,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匍匐在地,模樣極盡溫順。然而昭尹看了,卻更加來氣,冷笑道:「怎麼不說話?成啞巴了?朕養你們這麼多年,你們就是這樣回報朕的?啊?竟敢不顧朕的旨意擅自行動了?你們在逼朕嗎?你們竟然敢逼朕?」說到氣惱處,狠狠一腳踢在紫衣人腰上,紫衣人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額頭冷汗瞬間流了下來。
一旁的羅橫忍不住出聲勸道:「皇上,現在動怒已經無濟於事,還是趕快想想該怎麼補救吧……」
昭尹陰森森道:「補救?沒錯,是該好好補救。我不管你們八人用什麼辦法,立刻停止暗殺計劃,如果姬嬰少一根寒毛,你們八人,就通通給他陪葬!」
這下不止紫衣人,其他七人對視一番,也齊齊掀袍跪下了。
昭尹劍眉一樣,厲聲道:「怎麼著?這是要給朕示威嗎?」
跪在最前面的綠衫少年抬起頭,表情凝重,緩緩道:「皇上息怒,請聽臣等解釋。」
「好啊,你解釋,朕倒要聽聽,是怎樣了不得的理由,竟讓你們做出這等膽大包天、大逆不道的事情來。」昭尹一撩衣袍,重新坐下了。
眾人見事態有所緩和,這才松一口氣,全都眼巴巴地看著綠衫少年,綠衫少年吸了口氣,從袖子裡取出一本冊子,遞交給羅橫,羅橫伸手接了,轉呈給昭尹。昭尹本是漫不經心的翻開,卻在看見裡面的內容後霍然變色。
綠衫少年這才慢慢地解釋道:「這是嘉平二十七年與今年的國庫收支對比。先帝在位期間,平定江裡、晏山,改土歸流,使吾國人口突破了七千萬,當時國庫存銀兩億一千萬兩。再看現今,人口並無增減,戰事並無衍生,但國庫如今,僅剩八百萬。錢,哪裡去了?」
短短幾句話,在密室內久久迴響。
昭尹的表情陰晴不定。
綠衫少年又從袖子裡取出另一本冊子,平舉過頭。
昭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不看。有什麼就說出來吧。」
綠衫少年將小冊打開,念道:「圖璧一年,九卿罷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圖璧二年,都尉將軍更替,晉級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奧侯門生;圖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費者巨;圖璧四年,伐薛之役,姬族更是一手包辦……國庫的錢兩,就在這樣那樣的支出裡『不經意』的空了。」
紫衣人以頭磕地,淚流滿面道:「皇上!薛氏弄權叛變,但抄其家產,所獲不過300萬兩;而姬氏看似低調,其實才真正的索賄貪贓、亂政禍國!其掌權不過四年,便已如此,若年經久,如何了得?此毒蟲不除,圖璧血骨將被啃無完膚!」
昭尹眯起了細長的鳳眼,冷冷道:「你們是說姬嬰貪污嗎?」
紫衣人道:「姬嬰不貪,不代表姬家不貪;姬家巨貪,已成大患。可只要姬嬰在,姬家就絕無動搖的可能,所以,要除姬家,就必須先除姬嬰啊!」
藍袍人忽然插話道:「姬嬰自己也未必很清白吧?看他吃穿用度,可都是一等一的呢。據說他做一件袍子,就得耗費七十二位織女用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在袖角和領口等處繡花,看似不顯山露水,其實乾坤無盡。而他吃一道菜,就算是最普通的素炒什錦,也要用到名貴藥材數十種……」
「夠了。」昭尹沉臉。
藍袍人立刻乖乖的閉上嘴巴。
綠衫少年道:「說那些沒什麼用。當務之急是——怎麼充實國庫?夏季逼近,若此刻山洪暴發,八百萬兩何以支撐?今年普遍乾旱,待到秋收,若收成不好,國庫如何賑濟?當一個家族的存在已經嚴重危害到經濟民生,那麼為什麼不能剷除之?國家重要,還是心愛的臣子重要?皇上,面對這些觸目驚心的數字,請您,三思!」說罷,俯首於地,極其沉重的磕了三個頭。
其餘七人齊聲道:「皇上請三思!」
面對跪了一地的謀士,昭尹的目光寂寥了。他坐在群臣之間,卻像是沉浸在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不笑,不言,不動。
***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很久很久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姜沉魚覺得她都沉浸在某段由自己一手編織出來的虛幻夢境之中。在那夢境裡,她帶著卑微的奢望期盼著最後一絲希望——
希望能和姬嬰成為朋友。
哪怕不是情侶,哪怕與愛無關,但,是戰友,是夥伴,是很親密的人。
因此她爭,她求,她不認命。
她姜沉魚從來就沒有甘心過。求當謀士也好,出使程國也罷,看似驚險卻精彩紛呈表象之下,不過是她向命運發起的一場反抗。
而今,杜鵑的兩句話,宣告了她的這場反抗,變成了徹徹底底的一個笑話。
父親……
父親……
你究竟在想什麼?
或者說,你在籌謀什麼?你的計劃從那麼多年前便已開始了嗎?而今,是你一鳴驚人的時候了嗎?
暗中幫助頤非逃離程國,是你暗殺姬嬰計劃中最重要的一步嗎?
父親……要……殺……姬嬰……
這六個字,痛徹心扉。
姜沉魚望著一步之遙的杜鵑,想著這個女子真正的身份,想著她所遭遇的一切,再想到宮裡的畫月,再想到此刻的自己,眼淚慢慢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場大笑。
苦笑。輕笑。冷笑。嘲笑。狂笑。
她閉上眼睛,笑得癲狂。尖叫聲衝破胸膛,洶湧綻放。
姜沉魚從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喊的這麼高,但無論怎樣用力,都好像還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杜鵑被她的叫聲驚到,瑟縮了一下,最後皺眉:「沉魚?」
姜沉魚只是尖叫,像是要把畢生的委屈都發洩出來,叫的毫無顧忌,叫的歇斯底里。
杜鵑鎮定下來,淡淡道:「叫吧。你就盡情的叫吧。當年我也很想叫,不過上天連叫委屈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就這一點來說,你已經比我幸運很多了。姜沉魚,不管承不承認,你都是姜家最幸運的孩子。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姜畫月不能受孕?」
聽她突然提及畫月,姜沉魚顫了一下,哀嚎聲瞬間低了下來,殘留在喉嚨裡的,是動物受傷般的嗚咽聲。
「因為姜家只需要一個皇后,而姜仲……選擇了你。」
姜沉魚的頭一下子抬了起來,嘶聲道:「你說什麼?」
杜鵑唇角的笑容變得有些惡意:「我說的還不夠明白嗎?沉魚,早在一開始,姜家就選擇了你——他們最喜歡也最出色的孩子,去延續皇族的血脈,去成為他們最強大的臂膀,去左右璧國。所以,你注定要入宮,畫月,只是一塊問路的投石。」
姜沉魚整個人都劇烈的顫抖了起來。真相來勢洶洶,甚至不給她絲毫喘息的機會。原以為已是天崩地裂,不曾想竟然還能更痛、更傷,更絕望。
「你和姜畫月的感情很好吧?你特別受賞可以自由入宮探望她吧?你每次去宮裡看姐姐,家人是不是都很支持呢?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民間會盛傳『姜家小女美若天仙、傾國傾城』的流言?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與淇奧侯的庚帖會無緣無故的著了火?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皇上會突然要你入宮?而且還讓你一進宮就成為群妃之首?」
姜沉魚逼緊聲音道:「你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
杜鵑揚了揚眉,表情卻更顯嘲弄:「你知道一個傳統的皇后要具備什麼條件嗎?她必須系出名門,儀容端莊,氣度高華,落落大方。所以你就照著一切皇后所應具有的品質栽培長大,你想一想,從小大家是不是對你要求最嚴?夫子對你是不是教導的最是用心?」
被她一說,姜沉魚想起來,小時候確實如此。平日裡的作業,哥哥總是不做,夫子也不責罰,姐姐做的不好,夫子也不挑剔。只有她,若有疏漏,就會被很耐心的指導和很嚴苛的更正。那時只以為是夫子對自己的上心,幾曾想內裡竟有如此文章?
「你很爭氣,按照姜仲預期那樣的長大了。自你十三歲後,天下皆知,右相的小女,美貌更勝伊姐,德才皆備,號稱璧國第一美人。」
市井流言,本多誇張,因此她雖然聽聞了那些個傳聞,但從來沒有往心裡去。可是黃金婆的反應,昭鸞的反應,分明都是受了那些傳聞的影響,潛意識的認同了她的地位。此刻再聽杜鵑道破玄機,真覺是……一場赤裸裸的諷刺。
「為了養晦韜光,姜家一直秉守中庸之術,即任何事情都不出挑,不犯錯,不建樹。所以,你及笄後,為了杜絕那些向你求親的人的念頭,姜仲故意對外放出風聲,要將你許配給姬嬰。但是暗地裡,卻又緊鑼密鼓的打通各方關節,鋪好路子,燒了庚帖,借用曦禾夫人對你的嫉恨之心,昭尹對姬嬰的防備之心,讓你順利進宮,坐穩了淑妃寶座。」
「嫉恨之心?」真相,像一張沉在沼澤多年的大網,浮起來時,鏽跡斑駁,殘缺凌亂,又斷口銳利,絲絲傷人。
杜鵑呵呵的笑了,摸了摸長發,輕嘆道:「果然,姜仲連最重要的事情都瞞著你,不讓你知道呢。你以為曦禾夫人是怎麼進的宮?你以為她原本是誰?」
「她原本是誰?」這個問題一經出口,姜沉魚便已暗自戒備,但當答案慢悠悠地從杜鵑口中說出來時,她還是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和傷害——
「她本是姬嬰的情人。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姬嬰的未婚妻哪!」
那一天,那男子撫摸著手上的扳指,微笑搖頭,說不行,不能拱手讓人;
那一天,那男子抱住假山嘔吐,想將扳指丟掉,卻終歸沒有忍心;
他的憔悴她曾經歷歷在目;
可他的內心她卻從未真正明了。
原來,一切的失態,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痛苦,皆是緣了那個人,那跪在冰天雪地裡一身白衣的絕色美人,那豔絕宮廷張揚塵世的皇帝寵妃,那真真正正與姬嬰勞燕分飛不得相守的女子……
——曦禾。
姜沉魚想起了曦禾,想起她當日跪在宮門外面無表情的樣子,想起那一天的姬嬰匆匆趕來,從她身邊逕自走過,一眼都沒有往下看;
想起曦禾召她入宮彈琴,她默默地彈,曦禾靜靜的聽,然後,有淚如傾;
她想起曦禾吐血,想起姬嬰急速帶著江晚衣進宮治病……
那麼多那麼多親眼目睹的景象,卻在這一刻,道破玄機。
原來——
公子喜歡的人,是她……
「怎麼可能?」姜沉魚喃喃,「怎麼可能……如果公子喜歡曦禾,怎麼可能讓她進宮成了皇帝的妃子?」
「誰知道呢。」杜鵑不以為然道,「皇帝真想要,當臣子的還能不給麼?不過這一對,也著實有趣的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竟然能裝作跟個沒事人似的,若非姜仲養的那批密探還算本事,把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給挖了出來,還真沒人知道原來當朝的曦禾夫人,竟然跟淇奧侯曾有一腿呢。」
「曦禾……曦禾……」姜沉魚吟唸著這個名字,心中湧起很複雜的感情。說不嫉妒是假,畢竟她一心仰慕的公子,就是因為這個女子的存在,而無法再喜歡別的女子;但又好像不是很怨恨,畢竟曦禾也沒能跟姬嬰在一起。要說更多的,可能還是悲傷,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悲傷。
因為,公子那麼苦……
那麼那麼苦啊……
那樣溫和的人,要怎樣深刻的愛戀,才會在宴席上杯至酒干,黯然失態?要怎樣隱忍痛苦,才能在皇宮裡再見昔日的情人時,維持成一貫從容淡定的淇奧侯?
她姜沉魚尚能對姬嬰開口說一聲「我仰慕公子」,而公子,卻連一絲暱稱都不可再喚。
曦禾要有多嫉恨,才能不願見他另娶?
他和她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愛恨糾葛,無從探知,但有一點很清楚——那是獨屬於曦禾和公子兩個人的世界,她姜沉魚,擠不進去。
從一開始,她便已經輸了。
雲端仙侶何所見?
盡知姻緣錯為人。
杜鵑的聲音仍在繼續:「所以,姬嬰不會娶你,曦禾也不會讓他娶你,皇帝更不會。皇帝為了不讓姬家成為第二個薛家,就不能讓姬薛兩家聯姻,而要拆散這門親事,就得用更隆重的親事去壓制,再加上謀士們在一旁敲敲鼓,你,姜沉魚,就一步步地按照姜仲的計劃,成為了皇帝的淑妃,如願敲開了通往帝后之位的大門。」
姜沉魚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洞猶在,見證她曾經多麼刻骨銘心。每次摸耳洞時,都忍不住會想,肯定是因為自己不夠好,必定是哪裡還有欠缺,所以,才不能被那個人喜歡。然後就會想要變得更好,想要竭盡所能的更靠近他一些。
如今,那些想法像一記記耳光,火辣辣的抽回到她臉上。
「你知道為何今夜我要留你在此嗎?因為你是萬金之軀,姜仲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你身上,所以,你絕對不能出任何差池。而且,留你在此還有一個用意,就是讓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一切。」杜鵑說到這裡,忽然放緩了語調,低聲喃喃如夢囈,「這一場夢,你做了十五年,也該醒了。」
姜沉魚沒有回話。
事實上,未等她有所回應,已有另一個聲音替她做了回答:「不錯,這場夢的確該醒了。不過,要醒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
「皇上聖明!」
伴隨著八位謀士這麼一句齊聲恭賀,昭尹緩步走出了百言堂。剛到書房門口,外面一陣風來,吹得他的長袍和頭髮向後飛揚,他抬手壓了壓,透過指縫看出去,月彎如鉤,不甚明晰,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
他仰著頭,就那麼定定的看著,光影婆娑,站在陰影中的他,一片虛浮。
身後,羅橫彎腰,眸光閃動道:「皇上,他們……」
昭尹放下壓頭髮的手,目光驟然而冷,唇角緩緩上揚,拉出刻薄的弧度,極是冷酷的一笑道:「他們既然敢弄死朕最心愛的臣子,那麼,就該有付出代價的覺悟。白澤離世,怎麼也要有點陪葬品吧?」
「是。」羅橫頓時明白了,彎腰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是夜,翰林八智全部暴斃家中。凶手不明。是為帝都疑案。
***
在明明只有兩個人的地方,卻出現了第三個人的聲音,這種驚悚令得杜鵑一下子驚到,剛想跳起,手臂一痛,緊跟著身上幾處穴道被點,就頓時動彈不得了。
「是誰?是誰?」杜鵑忙喊道,「梅姨!梅姨——」剛喊了兩句,那聲音就懶洋洋地說道:「別喊了,就你那個三腳貓功夫的所謂梅姨,目前已經不知道在那個犄角旮旯裡睡過去了,睡的挺香的,估計是不能來忠心救主了。」
「你……你……」杜鵑短暫的失態過後,很快平靜下來,鎖著眉頭試探道,「你是薛采?」
她身後,一少年緩步走出,燈光柔和的披了他一身,映著他的纖細的身軀,烏黑的眉眼,不是別人,正是——薛采。
薛采笑了笑,「不愧是姜淑妃的同胞姐姐。」
杜鵑哼了一聲,「這個時候能悄無聲息的潛入我的住處,且聲音如此稚嫩,語氣又如此傲慢的,想來也只有淪落成奴卻絲毫沒有當奴隸的覺悟的冰璃公子了。」
面對譏諷,薛采只是淡淡的說了句「好說好說。」
「你的武功還不足以在不驚動外面三重暗衛的情況下來到我身邊。說吧,跟你一起來的,點了我的穴道的,是誰?」杜鵑說到這裡,眉頭又緊了緊,「莫非潘大將軍也來了?」
一個高大的身軀像閃電、像疾風般毫無預兆的出現在房中。此人快步走到姜沉魚面前,解了她的穴道,姜沉魚淚眼朦朧的抬起頭看著他,忍不住百感交集又是委屈又是酸楚的輕喚了一聲:「潘將軍……」
此人正是潘方。
得到答案的杜鵑沉默片刻後,兩道彎彎的柳眉一揚,看向姜沉魚的方向道:「久聞妹妹聰慧,原來戲也是演得一等一的好呢。故意放聲尖叫,好壓過他們靠近時的聲音,讓我無從察覺,還一心想著你好可憐……嘖嘖嘖,久聞不如見面。姜沉魚,你果然……好樣的啊……」
姜沉魚扶著潘方的手,臉色慘白,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杜鵑又道:「算了,反正我也沒指望過一切能順順利利。有挑戰才有樂趣……兩位大人不去救你們那個了不得的主子,卻來我這裡,想來絕不是為了來聽我們姐妹話家常的。那麼,我來猜猜……」
薛采打斷她:「不用猜了,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抓你!」
杜鵑臉上露出被針扎到的表情,笑容頓時沒有了。
薛采卻笑了起來:「你想賣弄你的聰明,所以什麼事都要推斷一翻,讓別人震驚,痛苦,你就高興。你剛才折磨淑妃娘娘,折磨的很過癮吧?可惜啊,我是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杜鵑什麼話都沒有說,臉色極為難看。
「擒賊先擒王。現在,就勞煩城主夫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去哪?」杜鵑又陰陰的笑了起來,「東院麼?我勸各位還是別費力氣了。那是我特地命人從程國購回的天火神油,只要點燃,普通的水根本撲不滅,煮開一缸水也只需半刻時間。東院的大火燒了那麼久,你們的淇奧侯恐怕早就屍骨無存了。」
薛采悠悠道:「誰告訴你我們要帶你去東院?」
杜鵑呆了一下。
「提問:甲想殺乙,然後嫁禍給丙。但是突然間,丙不見了,或者說,丙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怎麼辦?」
杜鵑翛然變色,「你……」
「如果所謂的頤非皇子根本不在璧國境內,而是在千里之外的燕王的喜宴上出現了,請問,城主夫人和您的夫婿,如何承擔保護淇奧侯不利,讓他在你的府邸裡死掉的罪名?」
杜鵑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變青,咬唇道:「難道你們……不可能!絕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是頤非不可能逃過夫人布下的陷阱,還是他不可能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燕國?」薛采忽然放緩語素,「還是……所謂的暗殺姬嬰,不過是夫人和尊夫聯合起來上演的一齣好戲?」
轟隆隆,窗外雷聲轟鳴。
室內一片寂靜。
只有姜沉魚,吃驚的看看薛采,又看看杜鵑,思維混亂,一時間,竟猜不透個中乾坤。而就在她的迷惑中,杜鵑笑了,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唇角上揚,原本陰沉的表情頓時顯得無比柔和,彷彿又恢復成了姜沉魚初見她的那一刻——靜雅如水、靈秀如光。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冰璃公子啊……」她鼓掌。
姜沉魚忍不住問出聲:「怎麼回事?」
薛采轉過頭來看她,目光裡竟帶了些許同情,最後別過臉道:「我累了,不想開口。」
「還是由我來告訴你吧。」說話的竟然是從頭到尾都站在她身旁充當倚靠物的潘方,「我們到驛所後,就在你跟東璧侯來此處時,衛城主私下裡對侯爺坦白交代了事情的緣由,侯爺思慮之後,決定按兵不動。衛夫人女中諸葛,一邊訂下火燒之計應付姜仲,一邊命人在東院的屋舍下悄悄挖了條秘道,再借由衛城主救火之際,由他衝入火海帶侯爺從秘道逃離。」
姜沉魚駭然:「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杜鵑接話道,「我等了整整五年,終於等到了為阿爹阿娘報仇的機會!」
姜沉魚的睫毛不停顫抖,她想到了真相。
杜鵑冷笑道:「姜仲以為這是掰倒姬家最好的機會,但是他自己又不能親自出面,於是就把這個重擔交給了他最信任也最有血緣之親的大女兒——我。而我,在他的指派下調兵遣將,設下埋伏,購得天火,找好墊背的倒霉鬼,坐等漁翁之利。他以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呵呵。」
潘方道:「夫人深明大義,跟城主商量過後,決定倒戈,改為幫助侯爺。所以,就上演了一出雨夜失火的戲碼,這會兒,估計侯爺已經到安全的地方了。」
杜鵑撇了撇唇:「什麼深明大義,我就是為了報仇!我要姜仲完蛋,這就是目的!」
姜沉魚聽了這話,心中五味交集。不,她想,我不難過,我聽了這些,一點都不難過,因為,我已經麻木了,徹徹底底的麻木了……
潘方繼續道:「而此事機密,為了慎重起見,城主就告訴了我,連薛采都瞞著。」
薛采傲然道:「哼,不說就不說。以為我稀罕麼?估計姬嬰本想帶我一起火中逃逸,沒想到卻被我先發現了花香中的玄機,於是他立刻改變計劃,借送信之名將我支開,還裝模作樣的畫了張白紙讓我送給衛玉衡。」
潘方難得一見的露出了些許笑容:「侯爺是為了你的安全。」
「他是在考我而已。」薛采啐了一口,「以為一張白紙我就會束手無策麼?他讓我找衛玉衡,我偏不找,更何況那時候衛玉衡都沖火海裡去了。我就去找潘將軍,心想著如果是衛玉衡搞鬼,就先抓她的老婆再說,沒想到,反倒在潘將軍那裡得知了真相。」
「如今,姜仲的暗探應該已經接到了計劃順利的假消息,想必就會有所松怠。趁此機會公子秘密回京面聖,將他的罪行一一道出,姜仲,便無可逃脫。」大概是因為怕刺激到沉魚,潘方在說這些話時,一直不看她的臉,「勾結他國,暗殺國之重臣,這兩項加起來,是死罪。」
杜鵑道:「而我之所以留你在此,除了怕你一時衝動想辦法去救姬嬰,反而壞了我們的計劃以外,最大的原因就是讓姜仲放心,他最重要的棋子安然無事。」
姜沉魚淡淡道:「恐怕也是為了以防萬一,為自己留退路吧?」她在杜鵑手上,就算父親識破了他們的計劃,也會投鼠忌器,有所顧慮。
果然,杜鵑聞言嫣然一笑:「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那麼……」姜沉魚忽然也笑了笑,笑容裡卻有難言的酸楚,「你們打算如何處決我?」
杜鵑等人聞言一僵。
「姐姐你總不會認為,父親若是倒台了,我們姜家的其他人還能活吧?」
「我要針對的只有姜仲,我已向淇奧侯求得了一個承諾,姜仲之死,不會牽連旁人。」杜鵑緩緩道,「就算你不相信我,也總該相信你的……公子吧?」
姜沉魚幽幽一笑:她的……公子。
呵呵。
這場大夢做到現在,也不得不醒了……
公子從來就不是屬於她的,不但不是她的,而且,還注定了是她的仇敵。無論是什麼原因,什麼形式,和什麼結局。
想當初只盼望與君比肩,而今人間夢碎,卻原來,連陌路都不能夠。
再見。
公子,再見。
這一刻,我姜沉魚,與你訣別。
終究此生,無顏見,揪心見,不忍見。
——再不相見。
窗外的雨依舊嘩啦啦的下著,給人一種錯覺,似乎這個夜晚,將要無窮無盡地延綿下去,光明不會到來,暴雨不會停歇,而所有快樂的、美好的、溫暖的事物,就此終結。
正當今夕斷腸處。
一寸相思一寸灰。
接下去薛采和杜鵑還說了些什麼,但姜沉魚一個字都聽不見。眼淚早已在剛才聽聞杜鵑的身世時流乾了,而此刻,縱然更是傷心,但反而一點都哭不出來。
只有麻木,深深深深的一種麻木,像絲棉一樣包裹著她的身體和她的心臟,她想,這樣挺好,因為裹住了,就再也不會受傷了,哪怕裡面腐爛殆盡,血流成膿。
這時,一個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跟著,房門被重重的拍響:「夫人!不好啦!夫人!」
杜鵑揚聲道:「什麼事?」
那人在門外答:「夫人,大火已經撲滅了!但是!但是……不但淇奧侯,連城主也不見了!」
杜鵑大驚,「什麼?」
潘方立刻解開了她的穴道,再扶著她走過去打開門,門外,是一名衛府的下人。
杜鵑深吸口氣,沉聲道:「喘口氣,給我好好說。」
「是是!」那人撲地跪倒,哆嗦道,「是這樣的,我們這邊看那火起的蹊蹺,怎麼撲也撲不了,最後還是一個廚娘想了個法子,用濕麵粉倒過去,最後總算把火給撲了。但是,裡面找了半天,都沒有看見淇奧侯和城主……」
杜鵑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是!」那人報完了訊,匆匆離去。
潘方道:「怎麼回事?」
「撲火的時間比預想的早了,應該是玉衡送侯爺走還沒來得及回來。」杜鵑皺眉道,「百密一疏,本以為這火怎麼也要到卯時才能停歇的。」
薛采忽然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貴府的廚娘很厲害啊。不過可苦了城主大人了,若是他送完公子回來,還不知道外面的火已經沒了,從秘道里打開暗門一躍而出……嘖嘖……」薛采沒有繼續往下說。杜鵑已跺足道:「亡羊補牢,我們現在就去疏散那邊的人,斷斷不能讓人發現秘道!」
事不宜遲,連忙動身。
薛采看了一動不動跟個木偶沒什麼區別的姜沉魚一眼,忽然道:「喂,你還能走嗎?」
潘方道:「我扶著她。」話音剛落,姜沉魚忽然動了。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將自己臉上的眼淚擦的乾乾淨淨,然後,推開潘方的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深吸口氣,穩住身子,將脊背挺直,跨出了門檻。
雖然她一個字都沒有說,卻用行動給予了肯定答案。可是,薛采看向她的眼神,卻一下子深邃了起來,似是憐憫,似是探究,又似是若有若無的悲哀……
走過長長的木廊,穿過拱門,風中枯焦的氣味越發濃郁。
姜沉魚看到一片黑黑白白的的空地,黑的是焦木,白的是麵粉,基本上已經燒的沒什麼東西了,僅剩的斷壁殘垣也稀稀拉拉的,高不過人腰,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到裡面的確是沒有人。
倒是週遭圍了大片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好不熱鬧。見到杜鵑到了,霎時靜默了下來——光一個細節,便可看出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杜鵑還沒開口,薛采突然快步衝入廢墟之中,四下奔走了一番,最後回到杜鵑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急聲道:「怎、怎麼連屍骨都無存了呢?主人呢?主人呢?」
杜鵑怔了一下,忽然察覺到薛采的手探入她袖中,在她手心上寫了個「哭」字。她立刻反應過來,嘴唇顫動,失聲痛哭。
她一哭,底下的人更是慌亂,紛紛勸慰。
薛采又寫了一個「暈」字。
杜鵑頓時喘不上氣,直直向後倒下,毫無意外的,被一旁的潘方接住。
「夫人!夫人?夫人你怎麼了?夫人……」眾人亂成一片。
薛采高聲叱喝道:「你們還等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請大夫?」立刻有一部分人轉身奔離,薛采對剩餘的人道:「你們,去廚房煮薑湯,這裡的人都淋了大半夜的雨了,可別全病了。你們,去傳命封鎖城門,這場大火來的蹊蹺,現在又莫名的丟了人,未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前,不許放任何一人出城!還有你們,都別在這杵著,該幹嘛幹嘛去,等大夫一到,速度請去為夫人看病……」他雖然是個外人,又年齡幼小,但在璧國卻是街頭巷尾耳熟能詳的大人物。此番他踏足回城,眾人終於看到了真人,自然也是對他議論了許久,全部認得他。因此此刻他反客為主施號發令,眾人也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紛紛照辦去了,不一會兒,就散的乾乾淨淨。
薛采最後命令剩餘的人將東院封鎖,不得放人入內後,便領著一干人等將裝暈的杜鵑又抬回了西院。
而潘方則趁著眾人慌亂的抬著杜鵑回屋時,身影一晃消失的無影無蹤。
姜沉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無比清楚:薛采是利用杜鵑暈闕的機會,將所有的閒雜人等全部調離,又讓潘方留在暗處等衛玉衡回來,這樣一來,就算父親起疑,想派暗衛過去查些什麼,也不能夠了。
好計啊……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薛采的背影,他的衣服和頭髮都被雨打濕了,粘在消瘦的身軀上,明明只是個八歲都不到的孩子,卻有如此之智,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亡姜家,遇到一個姬嬰不夠,還要再遇到一個薛采。
父親啊,繞是你機關算盡,但生不逢時就是生不逢時,燕有彰華,宜有赫奕,而璧,有薛采,就注定了,不會是你的天下啊……
當年一念之差,留他去牽制姬嬰,到頭來,卻成了姬嬰最強勁的臂膀。
天意。天意!天意啊……
但天意有時候也並不是完全偏幫一邊的。
一個時辰後所發生的事情,就很好的證明了這點。
當第六名大夫因為對城主夫人的所謂病症無法下藥而被請出房間後,一直默立窗邊沉吟不語的薛采終於忍耐不住,回身問杜鵑:「為什麼衛玉衡還沒有回來?」
杜鵑也是一臉焦慮:「不知道……我跟他說好,送侯爺到出口,他就立刻返回。算算時間,半個時辰前他就應該回來了。會不會是什麼事耽擱了?」
「這種時候有所耽擱,即意味著計劃失敗。」薛采咬了咬嘴唇道,「除了你和衛玉衡,還有誰知道秘道之事?是有人洩露了……」
未等他說完,杜鵑便搖了搖頭:「不可能。」
「你肯定?」
「我肯定。」杜鵑的口吻很堅決,「挖秘道的一共四人,他們彼此之間都不認識,每人只負責其中一段,四處交集在一起,才能通往出口。而且,為了保險起見,我已將四人全都滅口。」
薛采複雜的看了她一眼,說不清是欽佩還是感慨,最後道:「你把秘道告訴我,我和潘將軍去探一下。」
杜鵑猶豫了一下。薛采冷笑:「怎麼?你信不過我?」
杜鵑嘆道:「這種關頭還談什麼信與不信?侯爺若是出了差池,我們全都得死。你附耳過來。」
薛采湊上前,杜鵑在他耳旁如此這番,他點點頭,轉身跳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窗外。
杜鵑豎起耳朵聆聽了一番,感慨道:「此子天縱奇才,小小年紀,便有此膽識武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姜沉魚靜靜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仿若未聞。
杜鵑見她沒有反應,便又笑道:「這麼消極,倒不像你了。」
姜沉魚反問:「我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杜鵑悠然道:「我所聽聞的姜沉魚,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任何時候都是積極的,果決的,不會原本踏步,更不會任人擺佈。」
「所以?」
「所以,如果我是你,這個時候就該想想怎麼在大勢已去的危機下自救,將傷害與損失減到最低。」
姜沉魚一直平靜的像是死去了一般的臉上終於起了變化,她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杜鵑,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道:「可我不是你。所以,我不需要自救。」
杜鵑一震。
姜沉魚笑了笑,清淺的笑容綻現在素白的臉上,映得她眉目如畫,分明是極致的一種美麗,卻又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一人之力,實在是太渺小了。」
杜鵑剛要說話,沉魚已繼續說了下去:「我不需要自救。因為,我既不能明善惡辨是非捨棄家族深明大義的救公子於危難之際,又不能盡孝道全親情的偏幫家族於關鍵之機。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正視我自己。所以,這個多餘的我,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你……」
姜沉魚又道:「而且,我之所以不自救,也許不過是因為我知道一時半會不會有什麼事吧。」
「你什麼意思?」杜鵑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場玄機裡,我承認父親小看了你,這是他的失誤。但是,反過頭來說,你又何嘗不是小覷了他?」說到這裡姜沉魚唇邊浮起幾許嘲諷,「我雖然頑愚,但是一個人,如果能將他朝夕相對的家人都蒙在鼓裡十多年,我不信,他會在做任何一步前不留好退路。」
杜鵑面色頓時大變。
「說不準,尊夫的遲遲未歸,便是他的退路之一呢……」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幽幽散開,一陣風來,吹得桌上的燭火搖了幾搖,陰影裡,姜沉魚的臉蒼白似雪,冷漠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