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____第五章 向東方去
我在炎魔艾哈撒強勁焦灼的精神呼號下重新清醒過來,從依然搖晃不休的視界中望出去,有好半天都不能夠理解看到的景像是怎麼一回事——紅色的惡魔用劍叉著一把破破爛爛的骨頭大笑,接著惡魔又被埋在了小山一樣高的石頭下面,最後一群牛頭人身的怪物從天頂的破洞中跳了下來。
我呆滯地看著為首的牛頭怪物旋動腦袋掃視房間,目光落定在我身上,大步向我走來,本能地感覺到威脅,正想命令一直用「主人」這個詞在我腦子裏大叫的某個東西出擊,卻見那牛頭怪物張開大嘴,衝我喊了一聲:「一角,你受傷了?」
「一角……是我的名字嗎?」我喃喃自語的念叨,停滯的大腦也隨著思考這個疑問重新轉動起來,帶動血氣流轉,我激靈靈地打了幾個冷戰,猛地憶起了自己和對面牛頭人的身份。
「是阿蠻啊!你們怎麼過來了?」
「哪有讓你一個人孤軍奮戰的道理!」阿蠻氣呼呼地大吼,看它那架式似乎是很想用頭上那對尖尖的長角頂我一下。我連忙舉起雙手示意投降:「對不起,我知道錯了。現在我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已經散了架,可再經不起你的蹂躪了,要懲罰我的擅自行動也請延期執行。」
阿蠻「哼」了一聲,停下動作上下打量我,我連忙轉移話題:「你們怎麼會從上面一層跳下來?」
「那些臭僵屍把這一層通道的天頂炸塌了,上面一層的地板自然就沒了。我們稍微挖了一下就露出了通往上層的洞口,我就帶著大家走上層過來了。不過因為上下兩層的佈局不同,所以繞到這間研究室上面多花了些時間,沒想到果子就已經被你摘去了。」
「果子?」我愣了一下才明白阿蠻說的是「勝利」,不禁笑道:「摘走果子的可不是我,是你們自己啊……如此這般,所以說,是你們砸崩了天花板才結束這場戰鬥。」
無話可說的阿蠻很不滿地哼哼兩聲,我卻在擔心魔化的微民會隨時破石而出,再掀戰端,趕緊下令艾哈撒恢復原形,把微民從亂石中揪出來。室中驟然多出一個面目猙獰的寵然大物,牛頭人們全嚇了一跳,緊張(在我看來更像是興奮)地舉起兵器,我慌張地叫道:「不要動手,這是我的僕人。」牛頭人們一齊張開嘴巴,歪頭向我看來,就連阿蠻也瞪圓了眼珠,話都有點說不清楚了:「那是什麼東西?看起來有些像活跳屍口中的炎魔……不可能吧?炎魔怎麼可能被收服?你要是可以收服它,為什麼還會被活跳屍打敗?」這可真是個難以正面答覆的問題,我想了一下,反問阿蠻:「如果在公平的條件下,讓你和巫妖做一對一的較量,你也有不輸給他的信心吧?」「那當然……喔!」阿蠻毫不猶豫地肯定了我的疑問之後,露出明白的神情,沒有再繼續追問。
在我和阿蠻說話的這短暫時間裏,炎魔艾哈撒已經遵照我的命令把微民從亂石下面揪了出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已經變回了人形,只是全身皮膚通紅,不時鼓起一串燎泡,轉眼之間炸開,爆出的血漿落地後燒得石頭滋滋作響,彷彿現在他血管裏流動是一股股溶岩。我略一思索便明其理,魔變過程凶險艱難,最是受不得驚擾,否則就會有散功爆體之憂。而微民所受者何止驚擾那麼簡單,幾噸重的大石就那麼砸在他身上,如果不是微民修習天魔功已久,自身體質已經有所變化,恐怕在第一塊石頭砸到他頭上時人就已經爆成一團血漿。不過看他現在這狀況,不過是把死亡時間往後延了幾分鐘,再不得高手相助的話,數十息之內他就會被體內暴走的能量撕裂成碎片。
雖然明知道鎮壓下微民體內的暴走能量等於幫助魔變作用安定下來,假以時機,這個被打斷的魔變就會重新發作,迪亞波羅將借微民之身重返大地。可是我只略一遲疑,便收束心神,傳令艾哈撒輸功給微民,照我的指示幫助引導他體內流竄奔走的能量回歸氣海。原因無他,我沒有權力犧牲受害者的生命彌補自己的過錯!
治療微民不用我出力,炎魔通過念波將傷者體內的能量暴走情況現場直播給我,我只用動動嘴皮告訴它該怎麼做就可以。聽起來很輕鬆,其實極其耗費腦力,不提暴走中的能量流向毫無規律,瞬息百變,單是教導炎魔控制輸出功力的強弱變化就是一件累死人的活。雖然炎魔的智慧不低,可著實也高不到哪去,加上這傢夥過去從來沒幹過救死扶傷的工作,而是總在考慮如何用最短的時間焚化對手,我要是不步步緊盯,恐怕它馬上會把微民烤成一道「六陽燒雞」。
等到微民體內的能量安定下來後,我已經疲憊欲死,可還沒忘記檢視冬妮婭等人的傷勢,好在她和喬素的婭傷情頗輕,冬妮婭腿上繃帶纏得嚇人,解開一看卻是皮光肉滑,半點傷痕也無,令我大惑不解,倒是她後腦上撞出的疙瘩不小,引發了輕微腦震蕩;喬素婭身上青一塊紅一塊的視覺效果也很驚人,可都只是輕微的燒傷和凍傷,至今還在昏迷的原因又和冬妮婭不同,屬於驚嚇過度,倒也不用急著叫醒她,就等她在夢中自然調整精神狀態吧。
真正棘手的傷患是黯妖精妮克爾,失血過多的她被從裏到外都被凍得硬梆梆的,解凍之後腹部內外的傷口勢必會再度血如泉涌。本來這種情況只要炎魔集中熱力封閉傷口血管就好,問題是炎魔的小指頭都比妮克爾的腦袋還粗,要它集成一束直徑小於0.5CM的熱光手術刀實在強人所難。正在我考慮先把黯妖精這麼放著,等我養足精神之後再來替好料理傷勢,阿蠻卻毛遂自薦,表示它有辦法治好妮克爾。
「真的可以嗎?這可不光是肚皮被劃破,裏面的腸子也都斷了,不會魔法的你們有什麼辦法可以治療這種重傷?」
「嗨,這種肚皮前後開洞的傷勢我們碰上的多了,等我下去弄點泥巴把傷口一糊,過個三五天就長結實了。」
「泥巴!?」我嚇了一跳,它當黯妖精是大阿福嗎?戳破了拿泥一糊就可以沒事。當即表示反對,惹得阿蠻生起氣來,用力敲了我一拳。立刻就把我敲昏過去,再醒來時,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樣東西,居然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劍。
劍尖抵在我的喉節下方的凹坑上,只要我有意叫喊,對方立刻就可以通過肌肉與氣管的收縮變化感覺出來,隨後劍尖就會穿透我的脖子。意識到這一點的我保持著沉默,慢慢地朝上移動眼珠,看見了握劍的那只手,那是一隻秀氣的手掌,每一根手指都是那樣纖細修長,卻絕不軟弱,反而充滿了力感,彷彿、彷彿用黑曜石雕琢成的高級藝術品。
看見這只手讓我怔了一下,目光繼續上揚,最後不出所料的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妮克爾•莉維斯。彼此的目光相接,妮克爾的嘴角抽動,露出一個殺氣騰騰的冷酷表情,向我打起了招呼:「你終於睡醒了,尊貴的紫荊妖帝陛下。」
聽到她對我的稱呼,我心中的疑惑立刻得到了解釋。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我平靜地向黯妖精求證:「我猜你是在牢房的時候聽到了我和冬妮婭的對話吧,那個時候你已經甦醒了?」
「沒錯。」妮克爾的聲音冷若冰霜,眼睛中卻彷彿有兩簇火焰在跳動。「幸好我醒過來了,否則我永遠不會知道,導演了小艾一生悲劇的其中一隻幕後黑手會在距離我這麼近的地方。」
「你想替他報仇?那你實在不應該等我清醒過來。」
「你體內現在連一絲一毫的力量都沒有,又能做什麼了?」妮克爾冷冷地說:「我會等你醒過來,是不想你做個糊塗鬼,你好歹救過我的命,所以我要讓你死個明白。」
「我不會死的。」我用輕柔但堅定的聲音回答說:「正確的說法是,我還沒有資格覆行和上天約定好的休息。」
妮克爾的眼中閃起混合了憎惡和緊張的火花,她把握劍的那只手向前一送,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劍尖劃開皮肉的摩擦聲,也沒有鮮血噴涌的恐怖景象,她的手和劍都停滯在最初的位置上,沒有半厘變化。
妮克爾的臉在瞬間僵硬起來,她大概已經查覺到自己失去了對頸部以下肢體的控制能力。
「你怎麼辦到的?」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小心翼翼地推開劍尖站起身,把黯妖精的身體橫放在床上,動手解開了她的皮甲裙,露出被一圈圈繃布緊纏著的小腹。黑色的泥印從繃帶下滲出來,散發出一股濃郁的藥草氣息——還有更濃郁的膻騷味。
「阿蠻那傢夥,還真拿泥巴來給你糊傷口啊!」我一邊嘀咕,一邊攤平手掌,凝聚神識在小腹上一拂,驚奇地發現妮克爾的傷口和斷裂的腸子竟然長好了大半。「這麼有效?可幫我省下不少精力啊。」
雖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了多久,但從自己的精神狀態和妮克爾傷口的癒合情況判斷,沒一兩個月的時間是養不起來的。我運起真•乙太訣幫妮克爾催愈了還沒長好的傷口,開口向她詢問具體的時間,方知自己已經昏睡了整整三十天,冬妮婭、微民和喬素婭三人早已於十五天前就離開了。
「她們先走了?」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有幾分意外和傷感,在印象中冬妮婭從來不是那種會把受傷的同伴拋下的人。這一次為什麼……我仔細回想昏迷前的種種場景,暗忖莫非冬妮婭怨恨我在她落入巫妖魔爪時姍姍來遲,害她飽受淩辱,因而喪失了對我的最後一點信任和期待……不再把我當成同伴了嗎?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連忙伸手按在床沿上,帶著最後一絲希望詢問妮克爾:「冬妮婭她走之前,有留話給我嗎?例如,她準備去什麼地方?我醒轉後上哪兒可以找到她?」
「不,沒有給你的留言。」妮克爾殘忍地粉碎了我最後的希望。我舉起手來,緊按著自己的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用疲憊的語氣說道:「我準備去向這裡的主人辭行,你要一起來嗎?」
「我的身體還不能動。」
「啊、噢,對不起。」我彈動手指,解除了妮克爾身上的禁制,轉身出門,在通道上等她整理好衣裝才一起出發去找阿蠻。
牛頭人處理事情非常乾脆,在確認過我離開的決心之後,阿蠻召集族人為我們開了一個歡送會,會上數十面戰鼓擂得震天響,混合牛頭人手上兵器的激烈碰撞聲,組成一曲狂熱的樂章,它們伴著這野性的旋律拉我跳起了剽悍的戰舞,雖然一場舞跳下來我全身骨頭都快被這群傢夥甩散,可從它們身上感受到熱情與豁達讓我空虛冰冷的心房重新有了溫暖的感覺。
品味著這股暖流的我險些就忘記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幸好在阿蠻把我送出迷宮大門的那一瞬間我記了起來。可是當我告訴阿蠻,埋在研究室的花崗石山下的那扇合金門是一件危險物品,勸告將其銷毀時,阿蠻卻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那堆花崗石我已經派人清理乾淨了,沒聽見他們報告說下面埋有一扇合金門啊?」
我呆住了。然後仔細地向它形容了輪迴之門的模樣,阿蠻撓撓頭皮,轉頭去問一齊來送行的族人,得到的答案是一致肯定,它們沒有在花崗石堆下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更別提一扇用精金和秘銀鑄造的大門。
我仔細觀察每一個牛頭人的眼神,得出的結論是沒有人說謊,可是我親眼看到輪迴之門被崩瀉而下的亂石淹沒,為什麼會突然憑空消失呢?
這個神秘的疑問讓我剛有所好轉的心情再度跌入黑暗的深淵。告別阿蠻之後,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完全沒有忘記了妮克爾的存在。等到我發現她一直緊躡在我背後時,不禁為她一路上都沒有攻擊我感到驚訝。
「你不打算找我報仇了嗎?」
我坦率的質疑換來的是黯妖精「你說什麼鬼話?」的眼神反擊,我伸手去摸下巴,接著問:「那你為什麼都沒有一點攻擊我的意圖?你不會看不出來吧,直到剛才為止,我都沒有查覺到你就在我背後。這樣近的距離,我又完全沒有防備,你一伸手就可以取走我的性命。」
妮克爾沒有回答的我問題,只是冷冷地盯著我,看得我全身一陣不自在,苦笑說:「難道你以為之前我是故作姿態引誘你,等你失手之後再加以羞辱嗎?如果你是這樣判斷的,那我只能說你錯過了良機,今後我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了。」
黯妖精還是沒有說話,我也不打算再向她解釋什麼,就在我回頭準備重新前進時,身後卻飄來了她的問話:「你下一步往哪兒走?」
我伸出去的腳停在了半空。是啊,我下一步往哪兒走呢?冬妮婭三人的去向不明,而且她也隱晦地傳達了不再歡迎我的資訊;去追查輪迴之門的下落?手上什麼線索也沒有,雖然我本能地感覺到這應該是莫妮卡策劃的戰略中的一環,可是以我現在的狀態,要抓到莫妮卡的蹤跡比大海撈針還難;也不能回頭去找沙蒂婭她們,且不論她們現在多半還和自由軍在一起,一想到要和沙蒂婭重新碰面,我就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才好,愧疚之心油然而生。
左思右想,等到我終於拿定了主意,才發現頭上已經是繁星點點,居然就到了深夜時分。四下都望不見妮克爾的身影,可是我能感覺到她在注視我。不禁自嘲地一笑,剛說不會再給她可乘之機,就被她的一個簡單問題弄得失了大半天神。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放過了我,但我隱約覺得,她是在代替離開的冬妮婭執行審核我的工作。
「今晚就在這裡休息,明天一早起來,我打算往東方要塞走一趟。」
我揚聲說出了自己的決定之後,便跳上身旁的一棵柏樹,在那粗壯的橫枝上倒頭睡下。其實我一點睡意也沒有,但還是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已免被人發現自己的眼球已經濕潤。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我就起身下樹,找處山泉擦了把臉,又摘了幾枚肉厚汁多的山果填過肚皮,我才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開路。我之所以不用飛行的趕去東方要塞,一則是怕妮克爾誤會我想甩掉她,二則是節約精力。二個月的深眠雖然讓我的精神力回復了正常水準,卻也只是正常罷了。考慮到與萊昂再次發生爭鬥的可能性很大,我打算一邊趕路,一邊磨煉提升自己的精神力,希望能在抵達目的地之前熟練掌握真•乙太訣。我不希望再傷害到任何一位朋友,因此我不能允許自己拿著一樣威力強大卻不能掌握的武器去和萊昂見面。一旦談判失敗,我要確保自己可以在不傷害到萊昂的前提下全身而退。至於我想和萊昂談判的內容——我希望他能解除加諸在我身上的聖劍封印,我則幫他從詛咒的束縛中脫身。
這是一場失敗可能性佔了九成的談判,但我仍然想要博一把。只要我身上的封印能解開,我就可以重新在體內進行能量質變,憑藉新領悟的真•乙太訣推動,可以在瞬息之間掃描過整片大陸,令莫妮卡無所遁形,再直接殺上門去,把現在的動亂和未來的災難從源頭上消滅。
這是我以一個人的力量所能走的最短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