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回歸
我曾經是個人類。
但是我自願放棄那個軟弱種族的身份,換來足以毀天滅地的至高之力,來到一片夢幻大地。
歷經了鐵與血的抗爭,我掌握了數以千萬的生命……人類和妖魔都畏懼我,給我冠上「天妖」「妖皇」一類的頭銜。可是我很不喜歡,在我接連摧毀了三個人口上百萬的都市後,遲鈍的他們才終於醒悟過來,開始統一稱呼起我為自己所起的尊號——「紫荊妖帝」。
受人白眼與欺負的日子固然痛苦,可當你強橫到天下無敵時,生活也會變得一樣悲哀。
在我對所有的遊戲和饕宴都膩味了的某一天,我看到了他們——一群初出茅廬的冒險者。以穩重的魔法劍士為首,沈靜的修道者,輕浮的弓箭手,弊腳的吟遊詩人、嬌媚的探險家,粗獷的鑄劍師組成的這個亂七八糟的小團隊,卻擁有一個極不相稱的、飛揚到跋扈的名字——
白翼!
他們每個人的實力都很肉腳,但是,他們聯手戰鬥的方式卻奇怪的很有效率,彈唱著走音到地獄第十八層去的小曲,他們一路打倒我屬下的死靈、妖獸、下位妖魔、上位魔神,向著我的居城逼進。
這種輕松的態度讓我很不高興,決定讓他們嘗點苦頭。於是,我派出了一名子爵級的妖將,可是,他們也加入了一名被神殿放逐的的失格聖騎士和一名聒噪的精靈女子,又一次輕松的、至少看起來滿臉輕松的打敗了我的部下。
當我派出的第五名伯爵級妖將的腦袋成為他們「輕松戰鬥」的戰利品時,他們得到了全人類的矚目,意氣風發,達到了一生虛榮的頂峰,絕望的、四分五裂的人類社會因為他們的勝利和斡旋漸漸有了重新凝聚的徵兆。
我開始感到有趣了。
君主級的妖魔奉我之命出征。然後,在他把人類大團結的會場弄得一塌糊塗後,我化身成一名病弱的法師打倒了他,於是,勇者們很輕易的接納我成為他們的一員。
接下來的日子,是我在那個世界最悲慘、最尷尬、最狼狽的日子,除了要忍耐他們那足以讓死靈魂飛魄散的難聽歌聲,按捺著現身的沖動聽他們對我(紫荊妖帝)毒言毒語的攻訐,同時還要逃避隊中那個暴力八爪女的求偶攻勢,日子真是過得淒慘落魄、卻莫名的充實昂揚。
直到那一天,我踩著他們的腳印攻入了我自己的居城。就在他們驚愕、詫異的目光簇擁下,我重新坐入那具空懸的黃金玉座。居高臨下的看見他們癡呆的表情,我放聲大笑,笑出了眼淚,卻不明白自己這是在笑些什麼?因為,那時的我一點也不快樂,至少,沒有我預期中的快樂。
勇者們憤怒了(這是當然的)。
劍氣呼嘯,槍風尖鳴,魔法狂渲,精靈亂舞,我依然笑不可抑,直到笑出滿掌的鮮血。
凝視著掌中碧綠的血塊半晌,我緩緩擡頭。玉座前,勇者們破破爛爛的身軀狼狽橫陳。但是,就如無數英雄傳說中描述的那樣,迎著我的目光,他們一個又一個的站了起來。
突然間,我覺得非常疲倦,疲倦的不想閃避凝聚著眾勇者生命之火的博浪一擊。
「吾就如汝等所願,平靜的接受這次毀滅吧。」
我回到了自己的時空,回到了書桌前,戴上眼鏡,撿起課本,繼續那一度停止的時間。
日子一成不變的過去,我漸漸的淡忘了那個唯我獨尊的世界。
這一天,我捧著滿堂紅的成績單走在回家的路上,聽見了一聲憤怒的召喚。
「……我還寧願找那個紫荊妖帝來幫忙!」
松了一口氣,我丟下手中的成績單……
黑暗,逼退了光明。
我又回到了混沌之海,無盡的黑暗簇擁上來,彷彿愛人最熱情的擁抱,將我的凡體一點點地融化、又輕輕地重新搓揉成形。朦朧的意識中,彼方的召喚在不停地回響,隱含著力量的聲音將召喚者的憤怒與決心打入我的心靈,啟動了妖魔之身中沈睡己久的生機。
我睜開眼,千萬縷青綠色的發絲如同一陣清風拂過眼眸,卷走了我意識中的最後一縷稀薄霧氣,卻又帶來一道毀滅性的晴天霹靂。
我被擊中了,正面擊中,毫無招架回避的餘地與力量。我痛苦地閉上雙眼,任由霹靂的高熱在我體內旋轉、擴大、直至將我徹底的吞沒。
第一章 故地重遊
奇怪,我怎麼會在這裏?
當我睜開眼時,沒有看見召喚者,沒有看見祭壇、道具、魔法陣,自己正赤條條的懸停在風高氣寒的半天空,腳下有一座宮城的遺址,卻是在我當年離開時,拼盡餘力沈下地底的阿房宮。
阿房宮,三百里。如今卻只剩下一小截塔尖突出地面,上面樹立的紫水晶月輪已經不翼而飛,堅硬的玉質大理石塔頂也被掘出了一個大洞,看洞緣的風化程度,形成少說也有十年了。
是盜墓人還是冒險者?
一股怒氣在我胸口攪動,難道真個是人死名休,現在連這種宵小之輩也有膽子闖入我的玉座所在之處撒野了?
幾下微不可辨的吒喝斷斷續續的飄出洞口。
呃,現在裏面就有一個要錢不要命的小丑嗎?我從洞口降落下沈沒的宮殿,循著聲源飄去。一路上,就見原先裝飾在墻壁天頂上的金銀飾器和珠寶被撬竊一空,醜陋的劍痕斷矢縱橫交錯,不時還可以看到魔法造成的破壞。
看來這裏一度熱鬧的很嘛……不過那些成堆的人骨看起來很不自然,像是被刻意集中堆放在一起威嚇入侵者用的。難道說有什麼下級妖魔進占了這裏,把宮殿當作了自己的巢穴?
我的不快又加深了一層。
新鮮的血腥味竄入鼻腔,轉個彎,我沿著樓梯降下第二層,眼前是三具小型妖獸的屍體,三枝長箭全部是從眼球直透腦中,弓箭手的準頭令人贊嘆。可是,室內作戰竟然攜帶使用長弓,絕對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
「不許動!」
咦?年輕女孩的聲音!我掉過頭,三十步開外,一名獵人打扮的少女挽弓搭箭瞄準了我的眼珠。
太扯了吧?!我居然會讓敵人靠得這麼近?這是我的功力衰退的兆頭,還是這丫頭其實強得離譜?
我將意念延伸過去,掃描讀取少女的狀態資料。得出的結果是……
她實在弱得離譜!
雖然體能和潛力數字相當不俗,但體內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內力、魔力或是其他需要後天修煉累積的能量。我所以一開始沒有發覺她的存在,大概是因為她一直沒有較大的動作,又用了某種狩獵技巧隱蔽了自己的人氣之故。
「你是妖魔!」
雙方目光正面相接,少女提高了聲調,把弓弦拉得更緊。我詫異了一下,隨即醒悟我沒有收藏起額頭的獨角。
「對,我就是這……」我正想表明身分嚇嚇對面敢拿玩具來威脅我的小女人,卻被她高八度的尖叫震得我耳膜嗡嗡直響。
「你還會說話!!」
我想想也難怪她會尖叫,因為除極少數特例外,只有妖魔貴族才會說人類的語言。而妖魔一旦蛻化成貴族,其力量的成長和危險性的增值就再無法以人類的標準去衡量推算。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亂跑……這裏才是第二層耶……神啊,就算我有……有向你請求賜給我一個有價值的妖魔,您也不必、不必突然的送我這麼一份超值大禮吧……」少女口中雖然在亂七八糟的叫喊,手中的弓箭卻不見一絲顫動,技藝之嫻熟令人佩服。「別動,你別動啊!再動我就放箭了,所以你千萬別動!你是個貴族,我只想要你的武器,不想和你打,你、你只要交出你的武器就好了!」
我搖頭嘆氣,眼睛在自己光溜溜的身體上打個轉(怪了,我怎麼會連衣服都不穿就跑來這邊?),不懷好意地重新瞄向少女。
「我現在身上的武器只有一樣,但很可惜我不能讓給你。」
「說、說什麼鬼話?俘虜就要有俘虜的樣子,我命令你把武器交出來!」
「真抱歉,無論妖魔也好、人類也好,只要是雄性生物,都不會把這樣武器輕易交出去的。」
獵裝少女咀嚼著我的話意,視線順著我目光示意向下降落……一片火焰從她脖子根部躥起,燒過雙耳再從天靈蓋上迸出。
「該死的妖魔!!」
少女手一松,利箭連珠炮般向我射來,轉眼間就把一袋箭射了個精光,卻連我的油皮都沒擦破一絲。恨恨的一跺腳,她轉身就跑,我不急不徐的躡在她身後,保持著雙方剛見面時的距離,既不逼近,也不拉開。
然而,少女剛轉過一個彎,就第三度發出驚呼,等我飄過去一看,就見她正用手中的長弓把一匹雙頭巨狼的其中一個頭刺翻在地上,踏上了一隻腳,空出左手去抵著另一顆狼頭的下顎,一時勢成僵局。
然而雙方的力量差距實在太大,雖說少女巧妙的利用上方狼頭的力量壓得腳下狼頭動彈不能,但單憑一隻左手漸漸招架不住上方狼頭的壓制了,鋒利的狼牙一點一點的逼近少女臉龐。
少女猛地蹲下,豎直長弓,尖尖的弓梢筆直刺入驟失重心的狼口,貫穿了它的咽喉。然後她丟開弓,拔出腰間匕首刺入腳下狼頭的頸動脈,全部動作在三秒鐘內一氣呵成,乾脆俐落至極。
垂死的狼頭狂吠一聲,用力甩頭把少女遠遠拋出,正好(不是正好我也會對個正好)讓我軟玉溫香接個滿懷。
才脫狼口,又入魔掌,少女當然拼命想要掙脫。那麼……呃……基本上,我接下來的反應……是非常自然的。一個健康香軟的青春美少女在我懷中磨磨蹭蹭……我身上又沒有任何東西幫我降低這種過份的刺激,當然身體會產生某種特殊回應。
也就在這時,少女的反抗突然失去了力量,最後乾脆停止了。難道是被我的熱烈回應嚇倒了?我低下頭仔細端詳她的臉色,卻發現少女原本紅潤的雙頰罩上了一層黑氣,雙唇發紫,赫然是中毒的癥狀。
我這才記起,雙頭巨狼的爪牙含有麻痹獵物的毒素,這丫頭八成是在搏鬥中被抓傷了。雖然看起來嚇人,但這種毒素對人類並不致命,放著不管,過個四五天也就慢慢消褪了。而且,她現在這麼乖,我想「辦事」也比較方便。只不過,侵犯一個被毒素折磨個半死的小女人這種事實在太無趣了。
我替少女驅除了毒素。
「為什麼救我?你不是妖魔嗎?」(笨丫頭,當然只有先對你施恩,你才會放鬆警惕啊。)
「因為我想變成人類。」我用最誠懇的聲音回答她,順便再把眼光放得朦朧些,製造出類似悲哀的神氣。
「為什麼你想變成人類?」(果然,又是這種沒有自己見解的期待型問話,答案當然是那一百零一套。)
我裝模作樣的長嘆一聲,開始把在漫畫中看過的類似場面的肉麻臺詞一籮筐一籮筐的搬出來對著少女大肆洗腦,唬得她感動涕零。
「放心吧,我一定會幫助你的!」聽到最後,少女就像漫畫中所有這種情景下的女主角一樣緊握我的手,淚眼漣漣的發誓說我們永遠是朋友,友誼天長地久……我忍笑忍得腸子都快擰斷了,她還以為我是因為終於找到朋友太過激動。
「可、可是你這個樣子,我很不習慣。為什麼你不穿衣服呢?還是所有的妖魔貴族都不穿衣服?」
我一怔,這個問題雖小卻真不好回答(因為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赤身裸體的跑來這邊的世界),亂瓣的話小破綻搞不好就捅成大漏洞。於是,我採取了回避轉移的戰術。
「你不也和我一樣?」
「我哪有……呀~~」(又是一波魔音貫腦,還好我有先見之明的封閉了自己的聽覺)少女這才發現自己上身的短夾克已經被狼爪抓成一條條的,而下身的皮短裙和內褲也被扯去老大一塊,一條白生生的大腿和半輪滿月般的雪臀完全暴露在空氣中。
少女扯下墻上的帷幔撕成兩半,大塊的罩到我頭上,小塊的權充短裙圍在她腰際。這樣總算是解決了雙方的走光問題,但半朽的布料不能承受太激烈的動作,更甭提戰鬥了。
有及於此,少女喪氣的決定返回地面。我好奇的問她為什麼冒險進入地宮,因為看樣子她只是一個普通的獵人,並非一心求名或斂財成性的冒險者。
「是為了我的男朋友啦。」少女臉色陰鬱。「昨天他終於也接到了徵召令,馬上要去戰場,我想送他一件有用的踐別禮物,所以下來這裏想找一把魔法劍。」
「魔法劍嗎?我倒是知道在這座地宮的一個房間有收藏了這麼一樣東西。」我悠然地拋出香餌。「那是這座地宮過去的主人留下的一柄魔劍,即使是普通人來使用,它也可以發揮劈開一座山那麼大的威力。」
「真有這麼厲害的武器?你也知道它藏在什麼地方嗎?」少女熱切地貼近我。「太好了,要是他有了這把劍,可是更加輕易的立下大功,說不定很快就會被升作大將軍。」
「確實這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他能成為那把劍的主人。」少女沒有聽懂我隱晦的話意,還在那裏雀躍不己。
「真是太好了,請你帶我去找那把劍好嗎?」
「這對我沒有任何問題。」我緩緩地說道:「可是你確實真的要給他那麼強的劍嗎?」
「為什麼這麼問?」
「雖然不太禮貌,但是我曾經聽說人類的男性是很善變的,尤其是在功成名就後的變化更大,常常是變得判若兩人。難道你都不怕他在成功之後也會改變嗎?」
少女愣住了,不由自主的絞起十指。我靜靜地看著她,不催促也不再煽動。我知道,她最後一定還是會請我帶她去找那柄劍,也會照原先的打算把劍送給她的男友。只不過,那時她不會再是滿懷信心和歡喜,而是揣著隱約的不安和疑慮。而在二人不能再相見的漫漫長夜裏,思念和遠方的流言會令我播下的不信任的種子慢慢發芽、成長,直到開出名為「破滅」的惡之花。而我,只需守在一旁對著她微笑,同時小心不要讓意外鏟去她心中黑色的土壤就好了。
「我相信微民。」(看吧,果然是這樣的答復。)
面對強裝笑臉的少女,我歉意的低下頭。「我也願意相信你的眼光。說了些讓你不安的話實在對不起,但是,我害怕自己會變成傳言中的那種可恥人類。」
「不會的!只要你始終抱著一顆向善求真的心,那麼你一定會變成你理想中擁有崇高情操,能為他人犧牲的真正人類。」
(天真的話,人類誰沒有向善之心?誰沒有崇高的情操?問題是又有幾個人能把心中的善念和情操付諸現實?)
「謝謝你,美麗堅強的人類女孩。」我乘機親了親她的手掌,小小的吃了一點豆腐,感覺倒也不錯。
「哎呀,你不用這麼客氣了。我們是朋友不是嗎?」少女連忙抽回手,羞紅了俏臉。「呃,是了。我都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冬妮婭.格林。」
「我要變成人類,妖魔的名字我不想再用了。沒記錯的話,我的誕生日是3月6日,你以後就叫我紫荊吧。」
有了我的引領,冬妮婭很輕松的就下到了位於阿房宮最底層的謁見大廳,取得了被我用來裝飾玉座後壁的魔劍。而我,則更加肯定地宮中存在有守護者這件事。冬妮婭那丫頭看到劍後興奮的什麼都不顧了,全然沒有留意整座大殿被打掃的纖塵不染,甚至於連最易腐朽的絲綢制物也都鮮亮如故。
我將空識靈覺緩緩地延展開去,果然發現有某種力量透過黑暗的幔帳一直遠遠地窺視著我們,但是掃描得到的資料也有太多混沌不明的地方,我甚至不能鎖定窺視者的具體位置。那窺視者完全的、徹底的與黑暗溶為一體,無分彼此,我一時不能也不太想——太花時間了,眼前的樂子比較重要,既然對方沒有表示敵意,我也不欲節外生枝——把他揪出來。
「冬妮婭,你怎麼發起來呆來了?」
收回靈覺時,我瞥見冬妮婭在沖上八九級陛階後,忽然呆立不動,不覺大奇。再「看」她的眼神,視線卻已經沒有放在魔劍上面,而是集中投注在位於朱臺正中的玉座上。
「紫荊。」冬妮婭很溫柔的呼喚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應了一聲,半晌也沒聽見她的下文,越發奇怪,當下飄到她的身邊,張開手掌正想在她眼前晃上一晃,卻見小丫頭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我,眼中滿是壓抑不住的問題,連兩條眉毛都要擰成問號了,卻猶猶豫豫的不敢開口。
「有什麼問題只管問好了,我不會生氣的。」我沖她鼓勵的一笑,心裏卻提高了警惕——不會這麼快自己的身份就穿幫了吧?
「那,你知道最後是誰打倒紫荊妖帝的嗎?」
「咦!?」饒是我早有準備,還是被她這個問題弄得一愣。看見我的表情,冬妮婭急忙解釋說:「啊,那個,我知道那件事對你們來說是個很大的恥辱,所以我才一直不敢開口,你要是不想回答的話也沒關系……我不是存心想讓你難堪,只是因為看見那個痕跡,才有點壓抑不住好奇。」
「呵呵,對其他妖魔或許這是個難堪的問題,可對我這個想變成人的妖魔來說,你提出的並不是什麼忌諱的話題。」迅速整理好心情和表情,我沖女孩微微抽動一下嘴角,語氣溫和的反問:「不過在我回答你之前,可不可以告訴我是什麼痕跡讓你突然好奇起來的?」
「就是那個箭孔哪。」
我順著冬妮婭的手指方向看去,就見在玉座高聳平滑的椅背上,深嵌著一個無法磨平的箭孔,彷彿一隻黑洞洞的眼睛凝視著我,讓我不爭氣的心髒猛地一跳。
「領主大人老吹噓說是他最後一箭了結了紫荊妖帝,每次聽到詩人吟唱繆倫陛下砍下、啊,打倒妖帝的時候就要跳出來糾正,甚至還自己動手改寫詩歌教人傳唱,搞得大家哭笑不得。我過去也一直以為是他在吹牛,可是今天看見這個箭孔……忽然覺得領主大人也許真沒說大話,所以我才……」
冬妮婭的聲音越變越小,我的眼睛則是越睜越大。
「冬、冬妮婭,你的領主參加過阿房宮之戰?他叫什麼名字?」
「原來你不知道?對了,你當然不會知道。」冬妮婭不好意思地摸摸臉,用一種很認真很驕傲的語氣報出她的領主大人的名字。
「我們的領主就是白翼勇者之一的神射手加裏波第大人。」
「無論敵人還是美女的心我都能一箭射中。」在口中輕輕念叨起那個囂張浮誇華麗機敏張揚厚顏能力出眾的弓箭手的口頭禪,我忽然覺得眼角有些濕潤,連忙仰起頭不讓冬妮婭看見,卻抑不住心潮起伏。「原來你還活著呀。」
既然連加裏波第這個禍害都活了下來,那以繆倫的正直、瑞安的沈靜、青冥的圓滑、芬的憨厚,當也不會輕易死於非命才對。倒是那個死腦筋的萊昂和碎嘴的珊娜,兩個都是容易得罪人的脾氣,現在是否還保有平安呢?還有她,那個艷麗卻酷愛使用暴力的八爪女淩舞,她過得怎麼樣?是不是早已經披上了白紗,成為了別人的新娘?
想到這裏,我一顆心激動的竟似要從胸膛裏跳出來一般,淚水不受控制的決堤湧出,終於引起了冬妮婭的注意。
「嗄!?」冬妮婭發出了驚慌和狼狽的單音節,極力仰望著我,拼命地道歉:「你哭了?你別哭啊!我那個……很對不起,我一關心起某件事就容易變得口無遮攔,很多人都批評過我,我也一直想改的,剛才是你說沒問題我才敢發問的……啊啊啊,我不是想把責任推給你,也不是怪你啦……這個,怎麼說,總之我不是故意想勾起你的……」
「冬妮婭,你想多了。」我強壓下胸中的激蕩的情緒,匆匆拭去淚水,向她解釋說自己是因為沒有想到初返人間就會遇上與白翼勇者大有淵源的人,激動之下才會失態。在為自己無意間嚇到她道了歉之後,我小心地向冬妮婭打聽起另外幾人的下落。
松了一口氣的冬妮婭拍拍胸膛,咕噥了一句「差點被你嚇死」之後,眼珠子轉了兩圈,帶著報復的語氣說:「你想知道其他勇者後來的經歷當然沒有問題,不過……」
聽到冬妮婭不詳地拖長了尾音,我急道:「冬妮婭你不要吊人胃口嘛,有什麼不過待會兒我都會幫你過,你就快說吧。」
「不過你都還沒有回答我一開始的問題呀!叫人家怎麼信你?」
「啊咧?」我一呆,開始努力回想之前她問的是什麼問題。對了,她是問誰打倒了我!這個問題……
回想當年那最後的一刻,究竟是華史.繆倫的魔法劍氣掠過我的頸項在前?還是加裏波第的鳳舞絕箭貫穿我的心髒在先?
我自虐地想了好半晌,仍然無法分出先後,看著冬妮婭一臉的期待,我只好玩起了諧音把戲。
「是加裏波第先打到我……紫荊妖帝。」
口快下險些脫口蹦出「我」來,慌忙改口還是讓冬妮婭面上泛起了疑雲。
「是和不是這麼簡單的問題,為什麼你還要想上半天?你不會是想討好我吧?」
「我總算是個學者,僅憑印象說話不是很不負責任嗎?所以我花了一點時間與記憶中的資料做對照。」隨口解釋過去,我催促冬妮婭快點進入正題。
「別急啊。」冬妮婭意猶未盡的撅起小嘴,視線向上方飄去。「麻煩你幫我把劍取下來好嗎?它掛的太高了,我夠不著耶。」
在被野丫頭又小小刁難了兩三把後,滿足了報復欲的她終於開始講述自己所知道的勇者們的結局:
華史.繆倫,身為勇者團隊的首腦以及傳說中給予紫荊妖帝致命一擊的最強魔法劍士,在那趟冒險結束後不久即被大陸上有數的強國卡奧斯王國國王招為駙馬,在老王病逝之後,他繼承王位,並於登基後逐步推行民主與經濟改革,以「自由王」之名顯赫於世;
瑞安•蘭比斯,這位被繆倫自由理想吸引,放棄了完善自身的修行,開始探詢完善整個社會的方法的修道者,在各國晃蕩過一圈之後,重新回到卡奧斯,以頭腦為武器,協助繆倫對抗抵制改革的貴族門閥,掀起了一場不流血的革命,世人稱其為「赤腳首相」;
芬.阿爾辛多,與瑞安相反,這位劍術一流的大鑄劍師,在擔任了一段時間的王室御匠坊的總管之後,為了追求更高的鑄劍之道辦了個停薪留職,雲遊天下去了,偶爾會從某個偏僻的山區或蠻荒之地流傳出關於他的冒險故事;
青冥,這位被同伴評價是詩藝三流、箭術二流、交際一流的吟遊詩人,本名叫布魯.斯凱,是卡奧斯王國有數的大貴族斯凱侯爵家的繼承人,冒險結束後便當回了太子爺,整日的出入各家貴族府邸的花園、客廳、宮廷聚會和酒宴。在身為門閥貴族代言人的父親斯凱侯爵被瑞安氣死之後繼承家門,出面率領貴族繼續對抗自由王的改革,落敗後回到領地隱居,已經多年沒有消息傳出;
萊昂,這位失格的聖騎士始終沒能得到教國托利斯坦為其恢復名譽,在與妖精珊娜結婚後,夫妻二人接受繆倫的招攬,分別進入卡奧斯王國的軍隊與外交部門敘職,雙雙屢建功勛,如今萊昂已經是東方九省的總督,和身為外民族聯絡官的珊娜一起駐守卡奧斯王國在東方的第一道門戶-雲夢要塞;
最後是淩舞,這名一直對我糾纏不休的八爪女,也在冒險結束後對外界揭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她原來是卡奧斯王國老王的獨生愛女,現在則是自由王華史.繆倫的王后。
「是這樣嗎?」從冬妮婭那裏聽到這個消息後,我一時茫然若失,卻又不覺得如何心痛,只有一股淡淡的惋惜、酸酸的失望哧溜竄過心頭。
深吸一口氣,我告訴自己會有這種反應是正常的,畢竟我對她並不存在特別的感情,只是因為彼此相處的日子久了,加上她一直對我表現的很積極,才會讓我有些在意,可是她畢竟不是我欣賞的那類女孩,失去了不太心痛也是自然的。
可是,她畢竟是第一個以自我意志、不帶任何其他利益考量喜歡並主動、明確向我表示出喜歡的女孩。一想到那只總是會向我伸來的溫暖手掌,現在被另一個男人、還是我認識的男人握在掌中,縈繞在胸口的那股淡淡的酸氣,赫然有了高密化的趨勢,我不禁咬緊了牙。
(不要這個樣子,你已經不是兩年前的那個十六歲的孩子了。你現在已經十八歲了,是成年人了,應該拿得起放得下,做一個有氣度的男子漢。)
酸氣消散了,我與冬妮婭也回到了陽光下。對著高掛在天空的太陽,她用力伸了一個懶腰。
「總算走出來了。」
「結束恐怖的鬼屋之旅,你現在有什麼感覺?」我擺出一副興味盎然的面孔問道:「人類好象很享受恐怖過後的餘韻,甚至常常找些事來自己嚇自己。」
「全身上下在一瞬間得以徹-底-的放鬆!整個人輕飄飄的好象要飛起來一樣。」
「和飛翔的感覺一樣嗎?那確實很棒呢!擺脫了重力的桎枵,彷彿脫下了沈重的盔甲,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得以全面的舒展開來,風兒就象情人的手一樣拂過每一寸肌膚,舒服的讓人感覺整個人都要溶化了。」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偷瞅冬妮婭的表情——一臉的羨慕和神往。
「真好,其實當個妖魔也蠻不錯的嘛。」冬妮婭話一出口,就見我的表情黯淡下來,連忙為她的失言向我拼命道歉。
「沒關系。因為每次當我翺翔天際的時候,也會產生同樣的念頭。但是,那只是一閃念的事……我,已經厭倦了『同胞』之間無止境的權位鬥爭。在魔界,你想要活得更久就必須掌握盡可能大的權力,可是一旦讓你得到權力,就要不時的回頭,提防一把隨時會從黑暗中刺出的匕首,而就在你回頭時,致命的一擊往往又會從正前方飛來。」
「這太可怕了……」
「是啊,確實可怕……」
(可怕的人類)我在心中默默的加上一句。
真正的妖魔貴族也許殘忍卻絕不卑鄙,他們中間絕大多數人對於「權位」這類東西興趣缺缺,也不擅長陰謀詭計,——這是當年我能輕易壓倒群妖,身登大寶的重要因素。——可是對於藝術和魔法的關心高過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插手他人要做的事。」是妖魔貴族社會的基本行為規範。
但是,人類並不瞭解妖魔貴族,即便是所謂的賢者們,也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部分。而我當年發起的血腥征服戰更加助長了他們的偏見。
妖魔的身體,人類的心,我現在的這種狀態真是一幅絕妙的諷刺漫畫。
算了,言歸正傳。
由於我在控訴中吐露了自己的真實情感,雖然是指桑罵槐,但真情實感倒底比背臺詞的要更具有感染力,冬妮婭所受的感動自然更加的非同一般。就見她停下腳步,牽起我的雙手,仰頭望進我的眼裏,絞盡腦汗的組合字詞,想要安撫我的憤怒和恐懼。
「你現在不是已經脫離他們了嗎?你用實際行動證明瞭你棄惡從善的決心,如果不是有你,今天我不但不可能取得魔劍,反而會喪生在那座可怕的地宮。你幫助了我,現在輪到我幫助你了。我會介紹你認識很多新朋友,好象光之神殿的沙蒂婭祭司和村裏的斯庫裏長老,他們都是學問淵博,對魔法有很深研究的大好人,大家一起商量,一定可以找出幫你變成人類的方法!」
乘著她只顧著安慰我,我悄悄地把雙手貼上了少女的小蠻腰,手掌上傳來略為粗糙但彈性驚人的觸感,少女天生的淡淡體香混合著少許刺激性的汗味,形成一股茉莉馨芳的甜美香澤,令我不禁有一嘗芳澤的沖動。
我低下頭,緩緩地逼近冬妮婭嫣紅如玫瑰的唇瓣。少女的聲音戛然中斷,鮮紅的大眼困惑地眨巴了好幾下,露出恍然的神氣,她立刻放開一隻手掌按住我的胸口,我卻沒有因為她這微小的暗示停止侵略。這時,我看到了流轉在她眼底的慌亂和猶豫,她想到要推開我,但又害怕這麼做會傷害我。畢竟,她不瞭解妖魔貴族的禮儀。而我,當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甚至因為感應掃描到一群人馬的逼近調整了動作步調。
接下來的發展就和八股漫畫沒啥區別。
得到消息擔心女友安危的冬妮婭男友微民帶著光之女神荷西露絲的祭司和整支大隊的領地警備軍,以及村民自發組織的自衛隊十萬火急的趕來救美,結果卻撞見女友和別的男人纏綿親吻的一幕。眼見有綠帽壓頂之厄的男方跳高之余當場拔劍要求和我決鬥,卻發現我是個妖魔、而且還是個妖魔貴族,當下跳得更高,種族歧視和殺傷性語言傾盆而出,冬妮婭臉上開始有了惱怒的神氣,我又適時的表現出受傷的表情,再稍稍做出點想從她身邊逃開的動作。立刻挑起冬妮婭對她男友惡劣態度的強烈反彈,小丫頭用力拉住我,令我幾乎毫無間隙的貼在她身上。然後大聲向眾人宣佈說,我是一個善良的妖魔,是她的朋友!
這一下可嚇壞了她的男友,以為她中了我的魔咒失了魂魄。情勢直轉急下,微民開始哀求冬妮婭離開我的懷抱回到他的身邊,氣急了的冬妮婭當然不幹。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經不能脫身——我一點也不想脫身,但遊戲才開始就把玩具撩得火拼散會,下面的戲就不能唱了——我提議,女神的祭司一個人走過來,對冬妮婭施行了「辨識」之類的神術,確定她沒有受到我的精神控制後,開始詢問理由。
冬妮婭就把我在地宮中「救助」她的事大聲敘述了一遍,並說出我想變成人類的願望。
她的男友在聽到我救了冬妮婭的時候臉色就開始轉晴,等再聽到我想變成人類時,他已經收劍入鞘,走過來向我低頭道謝,並對冬妮婭道歉。
旁人都還在消化冬妮婭講述的匪夷所思的故事,表現出一付半信半疑的模樣,他卻已經熱情的和我擁抱過了,連稱我是朋友,倒把我嚇了一跳。暗道這小子的精神構造真是與眾不同,我胡扯一通,說因為親吻時雙方身體會極近的距離接觸,對於整天提防暗殺的妖魔貴族來說,與某人親吻是表示對對方的完全信任。這樣的鬼話那小子居然信以為真,果然與冬妮婭是天生的一對。
我提出希望在村中居住的請求,冬妮婭和微民都不反對,但自衛團的人大都表示難以接受,結果又爆發新一輪的爭執。最後經由女祭司沙蒂婭的調解,雙方決定把光之神殿所在小山腳下一間舊獵舍整理出來給我棲身。事情這麼決定之後,微民率領一部分警備軍和自衛隊回村去做其他村民的思想工作——這個天真的小子居然是加裏波第的獨生子,知道這件事時我的下巴差一點有合不攏的危險——他很受領地內的年青一輩的擁戴,地位加上人望,我的居留權想來已經不是問題,沙蒂婭祭司和被留下的警備軍則陪著我和冬妮婭一起慢慢走回去。
一路上,我們彼此之間的相互交談很少,幾乎都是冬妮婭一個人在那裏介紹村莊的風土人情,沙蒂婭偶然作些補充,完全沈默的警備軍的士兵們則保持著一段距離護衛著我們三人。我則始終面帶微笑靜靜的聆聽,和女祭司完全沒說過一句話。
盡管如此,我卻有一種感覺,這個叫沙蒂婭的女祭司並不相信我編造的故事,並且,她對我隱蔽在笑臉之下的黑暗之心若有所查。之所以沒有說破,估計是為了避免村民陷入無益的恐慌之中,還有為了更深入的探究我的用心吧。
有趣!我接受挑戰。
我側過臉,正好迎上她投過來的探索視線,我還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今天晚上,讓我們好好談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