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井變 作者:杜若 轉自九界論壇
第一章 啟程
羅離依稀記得曾聽過一句話:人的命運,有時會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改變。
雖然他不是人,而是妖怪,但是他覺得冥冥中彷彿有著一股神秘的力量,讓這句話同
樣地應驗在他的身上。
回想他的人生,哦不,妖生,曾有過的兩次巨大轉折,甚至?C中的一次據稱改變天地
運程,起因卻都渺小得令人難以置信。
第一次,拜一口口水所賜,他從一株無憂無慮的小草變成了一隻妖怪。
這也罷了,雖說妖生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好歹還有個二三如意,可是他又苦命地
踩上了一塊糯米糕……
那天午後他剛剛走進妖王雷邪行殿外的長廊,只覺得腳下微微一軟,像是踩到了什麼
異物,起初他也沒有在意,但沒走幾步,就感到了異樣。兩旁的侍衛全沒有往常那副瞌睡
模樣,人人臉上都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沉默無語地看著他。周圍安靜得出奇,空曠的長
廊中,只有羅離自己的腳步聲。
「噠……沙……」
「噠……沙……」
終於羅離自己也發覺這腳步聲不對勁,低下頭,看見一隻腳後跟粘著張紙片,他下意
識地伸手摘下那紙片——日後他想到這個愚蠢的動作恨不得砍掉這隻手。
就在他還來不及直起腰的一瞬間,長廊中如旋風般刮起一陣騷動。
「揭了揭了!他揭了!」
「哈哈,我早說過,羅離大人不揭,還有誰會揭的嘛!」
「羅離大人,果然是我們妖界的第一勇士!標下真是太佩服您了!」
「快去稟告陛下!」
……混亂中,羅離好不容易緩過神來,這時他終於瞥見自己手中的紙片一角,妖王鮮
紅的璽印,頓時覺得後背隱隱刺癢,彷彿幾十隻毛蟲在爬。
「奉陛下詔:千年輪迴之劫已近,懸重賞征吾妖界勇士一名,與神、魔、精、人之使
同赴異界,重啟靈石,以解劫數。」
「羅離大人,您會成為千古留名,萬世稱頌的大英雄,真是讓人羨慕啊!」
羅離聞言大喜:「看樣子你很喜歡這個機會,那不如讓給你,哦?」
話音未落,那侍衛已一溜煙跑得不知去向。
「羅離大人!」一名僕從走到近前,代表妖王近侍身份的金黃色袍服比以往任何時候
都更讓羅離覺得刺眼,「陛下召見。」
望了一眼行殿巨蟒盤繞的大門,羅離覺得背上的毛蟲變成了幾百隻。
當羅離還在人間做小草的時候,聽過很多妖王的傳說,在人們的口中,妖王頭上長著
兩隻尖角,身上佈滿黑毛,齜著半尺長的獠牙,張開血盆大口,隨時把人生吞活剝……所
以,當羅離第一次見到妖王,比發覺自己已經成為了一隻妖怪還要驚異。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雷邪一如往常地坐在寬大的台案後面,他的眼睛微微合攏,修長的手指安靜地撫摸著
懷裡的黑貓,彷彿在小憩,也彷彿在沉思。金壁輝煌的大殿中,他素白的服飾和寧和的姿
態,恍若高朗天空中一片清淡的流雲。
這麼樣的一個人,啊不,一隻妖怪,倒好像比青面獠牙更讓人不能不注意。所以,當
羅離第一次看見他,即使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卻已經忍不住留意那個慢慢散著步的身影。
只是羅離萬萬想不到,那個身影會在他跟前站住,而且忽然間像被什麼嗆住似的,咳出一
口水,澆了他一頭……
那時他還只是一株長在路邊小草,雖然據考證是傳說中世間無二的珍卉離荼,不過瞧
著也就是一根莖幾片葉子,日後連至高無上、智慧無邊、神力無匹的神君帝晏見到他真身
的時候一時都沒認出來。他每天的生活也就是喝喝露水,睡睡覺,看看路上來來往往的行
人。無憂無慮的日子還有一層幸運籠罩:他身旁的大石頭替他擋住了那些從天而降的鞋底
,不至於像稍遠處的同伴們那樣三五不時地被踩倒啃泥——作為一株草,這樣的生活不能
算完美,世上還有什麼是完美的?
可惜,也許太完美終會遭到天譴,石頭擋得住腳步,卻沒有擋住那破壞完美的一口口
水——其實在他的草生中,也曾被臨村豆腐店小媳婦的口水澆過,後來小媳婦成了老太太
又澆過他一回,還有賣菜的老頭兒、送貨的阿郎和他家的騾子……多到數不清楚,但那些
都不是特別的,而特別的,一次就足夠了。
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卻見那人對他微微一笑,道:「你的資質應該很不錯,
練練這個。」說完一本冊子已經到了他手中。
他低頭看那冊子:《玄葉刀法》。
然後才發覺自己有了手——他的「草生」已經轉成了「妖生」。
羅離行過了禮,默默地站在殿中等候。雖然背轉了身,他總有一種隱隱的衝動,想像
掐毛毛蟲那樣把他的王給好好地搓一頓,但是在雷邪的面前,他不敢放肆——世上沒有人
敢。
「咳,我說,這就是你們選出的那個倒霉蛋兒?」
突如其來的聲音,實實在在地嚇了羅離一大跳,他下意識地循聲抬頭,在陰暗的大殿
一角,隱隱地望見一個歪坐著的人影。
「什麼人?!」憤怒更甚於驚訝,羅離大聲質問那個放肆的傢伙。
角落的人影微微動了動,袍服的一角掃過光亮,羅離瞥見淡金色絲線繡出的靈芝花紋
。他驀然明白過來,是啊,還能是什麼人呢?當然只有那些目中無人、自以為是的混蛋神
族!
那人好像小聲說了句什麼,羅離沒有聽見,台案後的雷邪忽然莞爾,半欠過身子,對
那人低聲回答了幾句話,眼睛卻朝羅離瞟了過來,那種神情不禁讓他想起一種叫狐狸的動
物。
「……就不能重新考慮一下?」
暗影裡的人站起身,發牢騷似的嘀咕著從大殿的角門退了出去。
雷邪沒有立刻轉回身,他用手掩著嘴輕輕咳嗽了幾聲,倒像是強嚥下一陣大笑。
「王!」羅離打算趁著這個間隙,一鼓作氣說出那鏗鏘有力的三個字:「我不幹!」
可惜當他才做第三次深呼吸的時候,雷邪已經轉過臉來。
在妖怪們之間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妖界最可怕的力量不是上古神兵枯月刀,不是大
神盤古留下的定魂珠,甚至也不是據傳能夠令神君也懼怕三分的常陽杵,而是此刻羅離正
面對的——妖王的注視。
羅離始終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就沒有一次能夠成功地扛過這樣的目光。
雷邪的眼眸其實也沒有什麼詭異,一如他的人,清朗而深遠,只是,在這樣的目光,
總讓人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令人不能不想起還欠他三千銀銖沒還……
「為什麼是我?」羅離呻吟。
雷邪悠然地支起下巴:「這不是明擺著嗎?你欠我的最多,上回那一局你輸了三千,
利滾利已經一萬二了,賞格八千,你還倒欠我四千……喂!這樣就昏倒也太沒出息了吧?
好了好了,少算你一成利息,一萬一,不能再少了!你嘴角的白沫什麼意思?難不成想八
折?太黑了吧你?!」
羅離從地上爬起來,「王!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人生理想、人性尊嚴、人本關懷
的問題,還有人的……王!您要吐也別往我身上吐啊,這料子很貴的。」
「少廢話,亮底價吧。」
「王啊,」羅離使勁揉鼻子,擠眼睛,「我還沒活夠呢。」
「放心放心,最近十位去了異界的妖族勇士,只有七位沒有回來喲。」
「呵呵,這真是利好消息,哦?呵呵。」
「回來的三位都加入了神籍,天天吃香喝辣地過著神仙日子。」
羅離翻了翻白眼,索性連話都不說了。
「咳,好吧,告訴你一個真正的利好消息,這趟異界之行,魔族選出的人是——」雷
邪語氣頓了頓,方才吐出那彷彿帶著魔力的兩個字:「翼風。」
翼風!
羅離悚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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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自盤古開天,就分為五族:神、魔、妖、精、人。據稱五族各得盤古神力,以神
族最強,自古被稱為世間第一的強者,都出自神族。
對神族高高在上的地位,也有人不服氣,尤以法力次之的魔族為甚。幾乎每一代的魔
族都會有人出來向神族挑戰,卻無一例外地被打得落花流水。直至一千五百年前,有一個
驚才絕艷的魔族劍客橫空出世,他僅憑一人一劍殺入神界,神族數十萬守軍竟莫可抵擋,
眼睜睜地看他衝入聖皇殿,出手間連勝聖殿四大護衛,逼神君帝?墨X手與他對決。?C時帝
?黎w經年邁,自知難以取勝,但要就此認輸又萬萬不能,左右為難之際,帝?齒b外遊歷的
幼子晏突然回來了。
晏與那個魔族劍客的一戰只有幾個人親眼目睹,但是事後卻流傳著不下一千種不同的
說法。
有人說,那一戰的慘烈直令烏雲閉日,天地變色,兩人苦戰三日三夜,晏終以不可思
議的一劍令對手棄劍。
也有人說,不過在晏出手的一式之間,勝負已分,據說那一劍的光華,已超越了任何
人的想像,注定飄忽流動於萬古的傳說之中。
不管怎麼說,晏贏了。
魔族劍客棄劍而去,從此不知所蹤。
其時晏還只是一個少年,能夠勝過功力已有千年的絕代劍客,本身已是不可思議的事
情。而他無與倫比的智慧與莫可逼視的高貴氣度,更是人人傳頌,令他如同完美的化身。
因此,百年後當帝?儕襲G將帝位傳於幼子,不但沒有人反對,就連晏的兄長們也心服口服
。
帝晏在位的千年,魔族索性連挑戰的興致也沒了,相安無事的日子流水般過去,連地
下賭莊的生意都差了不少。
魔族不找麻煩,神族只好自己給自己找點事,以免日子太無聊。完美的帝王不等於就
有完美的臣民,帝晏本人雖然品行高潔,但神族之中倒也從來不缺流氓和渣子。這幫傢伙
隔一陣子就跑去別人地盤惹事,比如搶幾座人族莊園,或者捋幾個精族少女。雖然帝晏的
司刑官不是吃乾飯的,但正如能夠杜絕犯罪的法律自古還從未存在過,偉大的帝晏陛下也
不能讓神界變成乾淨的極樂聖土。相反地,偉大的帝晏陛下的存在無形中倒讓別的四族對
神族更加敢怒不敢言。
所以,當一個六歲的精族小女孩到處訴說幾個神族的惡棍搶走了她的母親,害死了她
的親人,毀掉她的家園,她收到的只有一片同情和沉默的目光。好心點兒的將幾個銀銖塞
到她手裡,讓她去找個寺院安身。
固執的小女孩走了許多路,終於絕望地倒在路邊,本該在成年之後流淌出的淚水,此
刻因為悲憤,從小女孩的眼角滲出,滾落在碧綠的草葉,凝固成晶瑩的珍珠。
這顆淚珠是上天賜予精族少女一生最神聖的禮物,據說能令瀕死的人復原,也能令常
人法力大增。
小女孩拿起這顆珠子,猶豫著該不該把它吞下去,她不知道吞下了這顆珠子,自己是
不是就能夠闖到神界去救出母親?
就在這個時候,一雙細麻布鞋從她眼前晃過去。小女孩已經不對任何人抱有希望,所
以她沒有理會。
然而,鞋的主人卻出乎意料地折了回來,停在她面前。
小女孩抬起頭,她看見一個白衣飄飄的年輕人,銀色的長髮微微撩動,彷彿與天空中
的流雲糾錯纏繞,他的臉上帶著些許長途跋涉的疲倦,然而整個人看去卻乾淨得彷彿一塵
不染。
「你怎麼了?」
年輕人有著魔族的紫色眼眸,卻像大海一樣清透遼闊。不知為什麼,本已不想再對別
人訴說的小女孩,又將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年輕人凝視那小女孩一會兒,開口問道:「你想救你媽媽,想為家人報仇,是不是?
」
小女孩點點頭。
於是,年輕人背起小女孩,帶著她去了神界。
他們到了那幾個惡棍家鄉的府衙,小女孩俯在年輕人耳邊說:「叔叔,沒用的,這個
狗官跟那些傢伙是一夥的,上次我來的時候差點被他打死。」
年輕人淡淡地一笑:「所以要找他。」
府丞剛吃飽喝足,剔著牙聽完手下通報,想也不想就吩咐:「把他們打出去。」
話音剛落,一道疾如閃電的光芒破窗而入!
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人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當光芒斂去,府丞依然坐在飯桌邊,手
裡依然拿著牙籤,他的脖子上面卻已經空空如也,只有殷紅的血像封不住的水閘一樣汩汩
的湧出來。
「告訴你們上頭!」
冷冷的話語從窗邊傳過來,人們這才注意到白衣的年輕人。
「哪一個是能夠主持公道的人,讓他來找我。」
府丞的腦袋像團茅草球一樣滾了過來,他微微蹙了蹙眉,往旁邊走了幾步,彷彿要避
開蜿蜒的血跡和那個醜陋的東西。
「記住,我的名字是——翼風。」
也許只有他背上的小女孩對這個名字全然陌生,別的人或多或少聽說過這個魔族後起
一輩的頂尖劍客,甚至已經有傳聞,認為他的功力不亞於那位曾與帝晏對陣的絕代名劍。
儘管翼風本人似乎一直沒有打算向神族挑戰,但人們卻總覺得這個年輕人將會重現千年前
的一幕。
所以,當神族的督府和統領們聽說了這件事,無一例外地想:終於來了。
因為前車之鑒,神族守軍如臨大敵,數萬人迅即將那座小城圍得滴水不漏,府衙周圍
更布下五千精兵,護衛那幾個嚇得半死、本想挖個地洞躲進去再不爬出來、卻被硬拖來當
作誘餌的惡棍。
結果,天色剛明,飛馬來報,百里外的另一個城頭,赫然懸掛著幾個嗷嗷慘叫的傢伙
,正是本該窩在戒備森嚴的府衙中的惡棍,而數萬守衛竟還茫然無知。
「我來神界,不過要給這孩子一個公道,如果府丞不行,我就去見督府,如果督府,
我就去見中丞,如果中丞也不行,那麼我就去見神帝。如果神界竟無人能做到,那我也不
介意自己動手,到時掛在這裡的,就是他們的頭。」
民眾一時嘩然,人人皆抱定一個想法:定要有人出來打倒這個狂妄的魔族,守衛神界
的尊嚴!(也可能是:憋了一千年,總算又有熱鬧事兒嘍!)至於翼風所說的「公道」這
件事,有意無意間被忽略過去了。也是,有什麼比神界的尊嚴更加重要?對神族而言,「
公道」這回事應該更適合披麻戴孝的小女孩哭著喊著磕頭流血地來求得,而不是一位絕代
劍客用劍指著說:「交出公道來!」
不但神族,其它四族也跟著喧騰起來,尤其地下賭莊的生意日漸紅火,翼風能不能突
破督府守軍?翼風能不能從遠京突圍?翼風能不能逼近神都?翼風能不能戰勝聖殿騎士?
……層出不窮的盤口,莊家每天數錢數到手抽筋。
然而,相比千年前的慌亂和慘烈,這一回的神界雖然也鬧了個人仰馬翻,卻是人人心
裡都很篤定——就算翼風最終能夠衝進聖皇殿,也還有帝晏陛下在嘛(不管承認不承認,
幾乎每個人都暗暗期待著這一幕,甚至有人公開鼓動聖殿騎士們放水,以便早日實現激動
人心的一戰)。
翼風與帝晏之戰的賠率,在翼風站在聖皇殿中央,帝晏緩緩步下寶座的一刻,最終定
格在一賠八百。
雖然翼風很強,強到足以讓人期待他與帝晏的絕世之戰,但是在那之前,沒人相信帝
晏會輸,打死都沒人信。
然而……
「這件事的經過朕已命人查清,」和萬眾期待的刀光劍影大相逕庭,聖殿中只有帝晏
平和已極的聲音,「那位精族夫人朕會命人護送回去,她的家園司工局已在修復,惡人必
受嚴懲,還有……」
帝晏默然片刻,微微欠身。
「朕疏於約束,實在很愧疚,如果能夠有所補償的話,朕一定盡力而為。」
翼風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帝晏,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良久,他突然醒悟過來似的,朝
帝晏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離去。
從他進入聖皇殿,自始至終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五界的人卻吵翻了天,這一戰到底算是誰輸?誰贏?還是和局?
擁翼派:「仗劍衝入聖皇殿,令帝晏低頭,又從帝晏面前全身而退,這還不算贏?」
擁晏派:「啊呸!臉皮都能當城牆了。帝晏陛下客氣客氣,其實對個毛小子連手都懶
得動。這也好意思算贏?」
和局派(通常是賭莊老闆):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翼風贏了,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帝晏
贏了,所以……
這個議題在幾百年中被爭論不休,始終沒有定論。當然了,總有人不能滿足於理論,
非要實踐驗證一下,看看翼風的劍術是不是真的如傳說中的高明?——驗證的結果,關於
翼風的傳說更向著不可思議的高度飛昇,而翼風這個名字也漸漸化身為一個傳奇般的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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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離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但是……但是有翼風在,也不能保證我有命回來啊?」
雷邪想了想,「這樣吧,再加三顆丹果。」
「王!這根本就不公平,丹果只能救三次命,去了那個鬼地方,誰知道死幾次啊?」
「龍玕甲和青瑰刀,你欠我的一筆勾銷——不幹拉倒,我另外找人。」
「加踏雲靴!」
雷邪拍案而起,「成交!——馬上打包,跟神使出發。」
「啊?王,您也太不講交情了吧?總得讓我跟弟兄們告個別,張家嬸兒和李大伯也得
知會一聲兒,我還欠他們二十個銀銖呢,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還了,要是沒機會還了,
王您替我還了吧……還有小柳兒、小惠兒、小蕊兒她們……一天排十桌告別宴,怎麼也得
排個兩三個月吧?唉,沒辦法,人緣好啊……哎呀!王,您要幹什麼?」
雷邪一手抄起羅離的衣領,「馬上打包!」語氣凶狠如嗜血狼。
羅離正打算追問「為什麼」,後殿忽然傳來一陣嘈雜人聲,他不禁愕然,什麼人居然
敢在神聖的妖王行殿喧嘩?
雷邪臉色一變,慢慢鬆開手,彷彿拿不定主意地頓了片刻,方轉身開了角門。
羅離連忙跟過去。長廊那一端聚著一群宮女和侍衛,中間圍著一個人,隱隱約約露出
淡金色繡紋的黑袍。
「嗚嗚嗚……我一回頭就看見這個色狼趴在窗台上,什麼都被他看去了……我不要活
了啦……嗚嗚……」宮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淫賊!你竟看偷看白姐姐洗澡!」
「揍他!揍他!」
「哎……哎……誤會啊!誤會!我只不過摔了一跤,剛好倒在窗台上而已。」
「那你手裡的內衣是怎麼回事?」
「哦?這是這位姐姐的內衣嗎?我看見它被風吹過來,就順手……哎喲!都說了是誤
會,哎喲!別打了!會出人命的!……救命啊!……妖王陛下,我有外交豁免權!我死在
這裡,會出外交爭端的……」
羅離捋捋袖子,準備上去助陣。
不料雷邪一把提住他的後領,退回大殿,順手關上了角門。
「聽著!」妖王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殺氣,一字一字從牙縫裡迸出:「不管你用什
麼辦法,馬上把這個混蛋給我弄到異界去!馬上!」
第二章 人族藥師
「喂!你走得那麼快幹嘛?我的腳都疼了……難道你的腳是鐵打的?還是你們妖族的
腳都沒有知覺?」
「餓死我了,先吃東西好不好?別告訴我你連飢餓的感覺也沒有?」
「……那邊有樹蔭誒!乘會兒涼嘛。」
「你到底聽見了沒有?喂!喂?……不會吧?妖族不會連聽覺也沒有吧?真是太可憐
了!」
羅離忍無可忍,猛然回神,神使一個收步不穩,差點撞個滿懷。
「告訴你!如果不想讓我們的王派人追殺我們,最好快點走!」
「追殺?」神使無辜地眨著眼睛,「為什麼追殺我們?我們又沒有做什麼壞事——反
正我是一生正直無害,要做也是你做的。啊,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小子幹了什麼見不得人
的事情,妖王才會把你趕出來幹這樁倒霉差使吧?……喂!你別走那麼快啊,被我說中了
也不用這麼惱羞成怒的,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嘛……」
羅離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地脹疼——此刻他覺得盡快被異界的惡靈一口吞了,也是件
無比幸福的事情。
「你的臉色怎麼總是那麼難看?我哪裡得罪你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聲冷哼。
——方才被妖王踢出大殿去打包的時候,羅離忽然想起一事:「剛才那個神使……」
「穆天。」雷邪補上名字。
「他說能不能再考慮一下什麼事?」
「他說,你太醜了,能不能把你變成一個漂亮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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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穆天氣喘吁吁,「你要是真的急著趕路,幹嘛不先弄兩匹馬來?」
羅離驀地站住腳,不得不承認,這個混蛋偶爾也能說對一句話。
不過……
「你有錢買馬?」
穆天反問:「難道你沒有?」
羅離摸了摸口袋,那裡比水洗過的還要乾淨。
「神族應該是最富有的吧?你難道沒帶個萬兒八千的出來?」
穆天忽然莫名其妙地咳嗽起來,「咳,咳,我的錢……咳咳,都花完了。」
「花完了?你帶了多少?」
「十萬。」
「十萬?!」羅離差點咬到舌頭,這可是他五十年的薪水……
「十萬全花完了?你怎麼花的?」
「呃,天色不早了,再不趕緊趕路,我們就會錯過宿頭,快走快走。」剛才還是一臉
疲倦,一瘸一拐,彷彿多走一步就會趴下的穆天突然精神振作,一溜煙跑到前頭。
十萬!羅離暗暗咬牙切齒,要是老子有那麼多錢,那就……對了,為什麼討價還價的
時候偏偏忘了再加點碼呢?一千,哦不,哪怕五百也好啊……
黃昏時分,兩人到達了蒼壘。坐落在東始山麓的邊境小鎮,就像依山而建的半彎月牙
,當地特有的蒼玉鋪就的屋頂,在夕陽的餘暉中呈現詭異的暗紫色。
按照穆天的說法,魔使將按照事先的約定,與人使、精使一起來這裡會合。但那是三
日之後的事情,眼下,兩人還得應對迫在眉睫的大問題。
「放心放心,包在我身上。」
穆天丟下擲地有聲的一句,大搖大擺地進了酒館。羅離心虛地抬頭看了看酒館的招牌
,倒也算不上多麼堂皇,應該不會很貴吧?話又說回來了,對於兩個口袋如洗的傢伙來說
,貴和便宜也沒有什麼本質的差別。
酒席滿桌。
羅離必須承認,和眼前這位神使大人相比,自己簡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一隻土包子。就
眼前這一桌子菜餚,起碼有一半自己聞所未聞,難為穆天點得行雲流水,小二樂得笑靨如
花(遇上有錢人特有的表情)。
實在按捺不住,羅離湊到穆天耳邊小聲道:「這一桌子菜也太……」
「差了點兒。不過沒辦法,這地方鬼不下蛋,也就能操辦出這點來了。可是,我們有
重要的任務在身,」穆天語重心長,「這些小事不可太挑剔,能將就只好將就。」
羅離覺得太陽穴又有什麼在隱隱跳動了,「我是說……你先閉嘴!我是說,你打算拿
什麼……拿什麼……」
「付帳?」穆天若無其事地接口。羅離差點跳起來,緊張地朝兩旁看看,生怕讓人看
出他們是霸著一大桌子菜的窮光蛋。
「總有辦法的……」穆天眼角的餘光含義不明地朝羅離掃了過來,在他週身繞了一圈
之後,在他腰間的佩刀上停了下來。
羅離連忙一把按住,彷彿生怕它飛了似的,「青瑰刀是王的神器——你休想!」
「那就只好……」穆天塞了滿嘴的菜,聲音含混不清,但是羅離還是聽明白了那刺激
他神經的三個字。
「你你你……」
穆天瞟他一眼,「你的椅子不舒服?要不要讓小二給換一張?」
「你你……」把這個字重複了幾十遍之後,羅離終於問出了那個縈繞他心頭許久、令
他困惑不已的問題:「你真的是神使嗎?」
「你呢?」穆天反問,「你真的如妖王所說,是妖族的第一勇士?」
羅離沒好氣地回答:「如假包換。」
穆天微笑,「那麼我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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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飯飽。
應該說,只有穆天一個人摸著肚子,一臉滿足的表情。而羅離只胡亂地吃過幾口,心
裡不斷地盤算,是把這小子扔下跳窗逃走,還是跟他同流合污?到底哪一個更丟人?
穆天輕輕咳嗽了兩聲,遞過眼色:「開始了,配合一下。」說完俯身在地上找什麼似
的摸了幾把,順手往剩菜裡一扔。
「他奶奶的!這菜裡都什麼玩意兒?想吃死老子啊?!」穆天把酒瓶裡僅剩的幾滴灌
進嘴裡,順手狠狠一灌。
「人呢?都死了不成?滾出來一個!」
羅離掩耳盜鈴地用手摀住臉,後悔剛才沒有果斷地跳窗。
「來了來了!」小二飛快地跑過來,只瞟了一眼,便一臉瞭然於胸的表情,「沒事兒
,兩位大爺儘管砸,砸多少都有人付帳。」
「老子砸你個……啊?你剛才說什麼?」
「兩位的帳有人付了,儘管砸個痛快——這些碗兒盆兒都舊了,小店正等著換新的呢
。」
穆天的嘴像離水的魚一樣開合了好幾回,才想起什麼似的問:「付帳的是不是一個漂
亮的姑娘?」
小二答道:「那位姑娘既然是大爺的熟人,就更好說了。」
穆天揮了揮手,等小二退出去,這才慢慢地坐了下來。
羅離舒了口氣,覺得眼前的穆天似乎稍稍順眼了一點,「總算你還有個不錯的朋友。
」
穆天一臉茫然,「可是我根本想不起她是誰?」
「那你怎麼知道是個漂亮姑娘?」
「哦,那是因為所有我想得起來的男人,我都欠了他們錢,所以……」
一瞬時,羅離眼裡的某人又恢復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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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兒,那個小氣娘們絕對不可能,難道是阿綺發財了?也不可能,她是賺一百
花兩百的主兒,除非連壓了五百把豹子,也許是小蘭?……」
羅離從睡袋中鑽出半個腦袋,打著哈欠問:「還沒想起來?」
「快了快了,已經排除了一千七百多個,只剩下兩千五百多個了……哎?你說我是不
是應該先推測一下特徵,這樣排除起來快點?」
睡袋中傳出響亮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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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離醒來的一瞬間,還以為天已經亮了。
他睜開雙眼,黑琉璃般的夜空中,皎潔的明月彷彿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銀白的月光
穿過頭頂稀疏的枝葉,在週遭灑下淡淡的陰影。身邊的篝火將要燃盡,只餘一點暗紅的光
芒微微閃動。
「嘿……咻……咕……」
奇特的聲音在寂靜的暗夜中顯得格外詭異。羅離靜靜地等了片刻,方才輕巧地彈起身
子。
要按照穆天的意思,就應該大模大樣地住進蒼壘最昂貴的(按他的話說,是唯一還算
能住人的)的旅店,反正有人會付帳,就算沒有人付帳,也還可以捉幾隻蟑螂放進被子,
然後……羅離沒等他說完,就一把拽住他出了蒼壘鎮。
扇形的東始山隔開了妖界與東荒,據說當千年之劫臨近,異界的力量會解開古老的封
印,釋放出深藏在荒原之下的惡靈。雖然眼下,惡靈的力量應該還不足以越過東始山,但
為了以防萬一,羅離小心地選擇了一個隱蔽的地點,還在周圍布上了防護咒。這咒語擋不
住惡靈,但是能拖延一段時間,足夠讓人做好準備。不論穆天怎麼在一旁嘀咕「自找苦吃
」,羅離下定決心,絕不讓這混蛋再把自己拉下混水。
「嘿……咻……咕……」
週遭的景物在明亮的月光下一覽無餘,四下望去,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無風的夜晚
,甚至連草葉也沒有絲毫的動靜,就如同一幅幅的剪影。
「嘿……咻……咕……」
羅離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望了一會兒,目光逐漸由遠而近,終於發現了「可疑的東西
」。在不遠處的枯樹根旁邊蜷著一團奇怪的影子,看形狀倒像一條扭了好幾扭的蚯蚓……
「嘿……咻……啊!誰啊?誰啊?……喂!你拿石頭扔我幹什麼?」
「你的呼嚕太難聽了。」羅離簡潔明瞭地解釋完,一頭鑽回睡袋。
「胡說八道,我從來不打呼嚕!我要求挽回我的名譽損……你又要幹什麼?!」
「噓!」羅離示意安靜。
過了一會兒。
「聽見沒有?」
「嘿……咻……咕……」
羅離沒顧得上罵人。遠處的草叢中,輕微的異響再度傳來。
「悉索……悉索……」
錯不了!
一手抄起青瑰刀,妖族的第一勇士縱身躍起,輕靈有如狸貓,迅捷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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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咻……咕……」
羅離回到宿地,發現穆天連姿勢都沒變過。
「喂!醒醒!」 羅離沒好氣地狠狠踢了他一腳。
這一腳像踢進了空氣,穆天只受累挪了挪身子,呼嚕的頻率稍變。
「嘿……嗝……」
羅離手中的青瑰刀壓在他的脖子上,「還不起來?」
「嘿……嗝……」
「惡靈來了!」
「嘿……嗝……」
「……有美女!」
穆天一骨碌爬起來,「在哪?在哪?」
羅離抬起刀柄,向東指了指。一晝夜的經歷,讓羅離已經掌握了和眼前這位神使大人
相處的基本原則——絕不多說一個字的廢話。
芑楊的淡香飄浮在夜半清涼的空氣中,東始山除了野草,便只有這一種灌木,高低錯
落,滿山遍野。暗紅的圓葉在月色中泛著淡淡的光澤,呈現半透明的質感,彷彿染了血色
的凝脂。羅離的身形掠過,枝葉微微晃動,有如拂過水面的輕風帶起細微的漣漪。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使詐哦,真是的,大半夜的睏死我了,你
找不出美女來我跟你沒完……喂!你聽見了沒有?」穆天不情不願地跟在後面,雖然滿腹
牢騷,腳步倒是沒有拉下。
羅離心中一動,突然提氣疾奔!他對自己的御風步很自信,何況腳上還穿著能令功力
倍增的踏雲靴。然而……
「你走那麼快幹什麼?我告訴你哦,越是對美女,越要鎮定自若,像你這樣急喉喉的
一看就是新手,要不要我教你幾招?千萬別跟我客氣啊,咱們以後就是戰友了,酬謝意思
意思給個兩萬就行了……」背後的鴰噪如影隨形,並沒有絲毫滯怠。
果然。羅離從眼角的餘光中瞥著身側那道修長的影子,不禁在心裡暗想,這位神使大
人雖然外表不羈,卻可能是深藏不露的……
「啊喲!」
身後一聲悶響連著慘叫。剛才的想法一定是神經錯亂,羅離無語地望了望蒼天,歎口
氣回身把四仰八叉倒在灌木叢裡「深藏不露的神使大人」拽起來。
「這路也太難走了……」
「那裡,我剛才殺死的『東西』。你看到沒有?」羅離打斷他,刀柄指向前方,一塊
菱形大石的上面,窩著幾團深灰色的影子,看著很像幾隻蜷起身子的狐狸。
穆天輕輕吸了一口氣,「硃獳?」
羅離喃喃:「果真是硃獳?」傳說中供惡靈驅使的邪獸?
穆天跨到大石上,俯身翻起其中一隻,露出肋下如魚翅般的三對羽翼。「三對翼,這
只是公的,這只也是,哦,這只有六對翼,是母的……」
羅離一時沒明白穆天在查看什麼,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邪獸現世了。
隨惡靈長眠於地下的邪獸,據說只有當封印鬆動的時候才能夠來到世間,難道,劫數
已經開始了嗎?千年輪迴的劫數……當古老的封印完全解除,異界之門開啟,惡靈蜂擁而
至,世間就將淪為煉獄。重新封印異界之門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重新開啟異界的靈石。只
是,靈石的位置變幻莫測,並無人能夠確知下一個千年輪迴中,靈石究竟會在何處。所以
,每隔千年,五族最強的勇士就被召集起來,進入異界,尋找靈石所在。
千萬年來,一次又一次的輪迴,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又將有五位勇士義無反顧地踏
上異界之路。
五位最強的勇士……最強的?
羅離眼角瞥向同伴,忽然發覺他的行徑詭異,「你,你在幹什麼?!」
穆天一手提起硃獳的羽翼,一手拿著匕首在石頭上蹭了幾下,「硃獳的翼可是千載難
逢的美味,尤其是母硃獳的翼,吃過之後,魚翅就像稻草一樣。我說,你點一堆火,這硃
獳翅就要吃新鮮燒烤的……哎,這裡有那麼多枯樹枝,你跑那麼遠去幹什麼?」
「睡覺!」
宿地的篝火已經完全熄滅,暗夜的寒意侵入肌膚,羅離緊了緊睡袋,不知為什麼,睡
意好像暫時遠離了。過去一天的情形雜亂地進入思緒,忽然令他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傳
說中的那些勇士們踏上征途的時候,總是那樣的慷慨激昂,也許千年之後,當他自己也成
為人們傳唱的人物,也是一樣的肅殺和悲壯。誰會想到,真相是這麼得……像個玩笑?
但這絕對不是玩笑。當雷邪連踢帶推地把他「趕」出行殿的時候,他分明看見了雷邪
眼中一掠而過的複雜表情。儘管雷邪始終連一句正經的告別話都沒有說,但他明白妖王眼
神中的含意。龍玕甲、青瑰刀、踏雲靴,妖王聞名於世的神器,雷邪將自己從未離身的甲
胄和兵器都交托給了他,還需要什麼別的言語呢?
「王,你放心,我一定會把神器帶回來還給你。還有……休想這麼輕易賴掉賞格,這
個虧我非得找回來!」
「啊——」
遠處淒慘的哀嚎雖然因為距離而顯得低弱,在靜夜中卻異常清晰。
羅離將腦袋縮進睡袋,決心置之不理。但是,過了片刻,他又無可奈何地鑽了出來。
那個混蛋又搞出什麼事情來了?他一邊在心裡盤算著求見帝晏陛下要求換貨的可能性有多
大?一邊飛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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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大石還有十數丈,羅離已經感覺不對勁。
太安靜了。
週遭一切的景物都如同凝固成了雕像,而他彷彿是死一般的寂靜中,唯一的活物。大
石上的硃獳被弄得東一隻西一隻,凌亂地散在各個角落。而穆天,已不知去向。
怎麼攤上這麼麻煩的傢伙?羅離在大石前後上下左右地找了一遍,什麼人影也沒有發
現。
「喂……」
他只發出了一半的音,剩下的如同被一隻手掐住似的全堵在喉嚨口。
夜色如漆,明月當空,正映出大石頂端靜靜佇立的人影。夜涼如水,淡淡的霧氣縈繞
在她的周圍,彷彿與她身上的白色衣裙融為一體,透出無法言說的美。
羅離甚至沒有看清她的面容,就已經被那種攝人心魄的美攢去了心神,剎那間,週遭
的一切化為空白,甚至連那明月也變得黯淡無光,他沒有了思維,不知自己身在何時、何
地、所為何事,只是呆呆地站著。
「妖界的羅離大人吧?」
「羅離……羅離……羅……啊!噢對,我是。」
呼吸回來了,雖然有點凌亂,心跳也回來了,雖然有點急促。白衣女子朝他走了幾步
,臉微微側過些許,露出精緻如畫的容貌。
「我是盈姜,」她輕輕施禮,「——人族藥師。」
世間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回過心神,羅離還是忍不住驚歎。妖王的行殿中也有許許
多多美女,然而與眼前這女子一比,那滿殿的鮮花彷彿都成了野草,變得不值一提。
「咳,對不住,」羅離歉意地躬身,「我剛才有點那個什麼,那個,走神。」
「那是當然的嘍。」盈姜嫣然一笑,「我是這麼樣一個美人兒吶。」
雖然聽起來有點怪異,羅離也沒有細想,他心頭有許多疑竇,一時還無法全理清。正
想著應該從哪裡問起,聽見盈姜先開口了:「魔使翼風大人托我帶信,他和精使流玥大人
還有事要辦,他們會在青丘與我們會合。」
羅離漸漸理出一點頭緒,「那麼,您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哦,這個呀……」盈姜微笑的眼睛彎成了兩道可愛的月牙兒,「我兩天前就到了,
您和神使大人一進鎮子我就一直跟著你們了。」
「真是慚愧,我們居然毫無覺察。」(奇怪,像這樣的美女,走在街上就會引起騷動
,我們怎麼會不知道呢?)
「呵……」盈姜捂著嘴輕聲笑了起來,「您是說這個吧——」
她的手似乎動了動,一片極細的銀白色粉末忽然在羅離面前瀰散開來,盈姜的身影在
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多簡單呀?」
笑聲中,盈姜的身影在薄霧裡重又清晰起來。
「這藥粉的方子我還在改進,眼下只能維持半個時辰,得不停地用才行,如果找到中
容的羆鳥肝,就能維持一整天了。」
羅離心中一動,忽然明白過來,「你一直跟著我們——這麼說,在酒館原來是你……
」
「可不是嘛。如果單是那位神使大人,我才不想管呢,可是羅離大人就不同了,像您
這樣的好人,我可就不忍心了呀。」
話說到這裡,羅離猛然想起原本這裡還應該有個人的。
「穆天呢?你看見他沒有?」
「他在那裡。」盈姜向稍遠的樹叢指了指。
羅離走過去,把那個臉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傢伙翻過來,果然是穆天。
「他怎麼了?」
「他麼,大概是肚子疼得暈過去,所以滾到那邊了吧。」盈姜輕描淡寫地回答。
「肚子疼?」
「誰讓他瞪得好像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一樣,還流口水,真是噁心死了,我可是美麗純
真又害羞的少女吶……放心,明天一早他就該醒了,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的,頂多就是下
雨陰天肚子可能會抽筋吧。」
羅離瞪著巧笑嫣然的白衣女子,忽然覺得脊背上又麻又癢,倒和見到妖王的感覺相似
。
第三章 千雪峰
薄霧漸漸散去,芑楊的圓葉在初晨的陽光下盈潤有如一串串的瑪瑙。羅離生起火堆,
陣陣烤肉的濃香瀰漫在清秋的空氣中——確實,硃獳的翼是世間少有的美味。然而,當初
說這話的人眼下卻是一幅無福消受的模樣,有氣無力地靠在石頭邊。
「好香。」
盈姜坐到火堆旁,她剛剛從溪水邊梳洗回來,瑩白的臉龐就像含著露水的百合花。
羅離看著她手裡拿的幾株長著青藍雙色葉子的小草,「這是什麼?」
「碧落草。」盈姜順手放在身旁,「在水邊找到的,用它捻成的藥粉能讓再厚的皮革
都在瞬間腐蝕成水,很有用哦。羅離大人要不要拿上一枝?」
「呃……」羅離朝旁邊挪了挪身子,「這麼,這麼好的東西,我笨手笨腳的會糟蹋了
,還是你拿著吧……喏,這個已經烤熟了,給你。」
「多謝。」盈姜抽出一柄精緻的小刀,一邊細細地割下肉條,一邊說:「硃獳的翼可
是好東西呢,如果加上蒼朮的果核、黑鷙的膽汁、聶鼱的眼睛,還有崑崙絕頂的巖露、英
水河中的赤儒,做成的毒藥可以讓人完全失去理智,把自己的手一節一節地咬掉都沒有知
覺,曾經有人就這樣把自己的手啃成了一堆白花花的骨頭,就像羅離大人你啃下的這一堆
……咦,你這麼急急忙忙地要去哪裡?」
「啊,啊,我大概吃壞肚子了,要去解決一下。」
「硃獳的翼涼了就不好吃了喲!」
「不用了,我吃飽了。」羅離揮著手,忙不迭地消失在樹叢後面,看上去真是很急、
很急……
「不吃了?可惜了的,多香……穆天大人,」盈姜微微俯身,望著下方臉色青黃的男
子,露出真誠的笑容:「你好些了吧?要不要來一塊?」
穆天望著她手裡的肉翼,情不自禁地嚥了口口水,隨即抱著肚子發出了又一陣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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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青丘有兩條路,一條,翻過東始山,沿朝陽山腳下的大路向北走,繞過千影峰—
—」羅離用手裡的樹枝在地上畫了幅簡單的圖,「這樣走大約需要七天的時間。另一條,
從朝陽谷向東插過去,這裡有條小路穿過千影峰,現在是秋天,千影峰還沒有積雪,路不
至於很難走。兩天,最多三天我們就能到青丘。多年以前我去過一次青丘,走的就是這條
路。」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羅離的語氣有些遲疑,眼神也隨之變得空茫,思緒一下子飄
到了很遠的地方,那些久遠得已經不真實的歲月……仲春,漫山盛開的雉杏花,潔白如飄
雪飛落,紛紛灑灑。那一抹在花雨中輕輕綻放的笑靨,那一雙溫柔的眼眸……
「怎麼了,羅離大人?」
「沒什麼。」羅離甩了甩頭,掩飾地回答,「呃,還有……都說了,『大人』那兩個
字免了吧。」
「羅離大人,我覺得這樣比較順口嘛,哦?羅離大人!」
盈姜彎成月牙兒的眼睛閃動著一絲含意莫明的笑,讓羅離有點無所遁形的心虛,他狼
狽地感覺到,面前這雙眼眸不僅僅是漂亮……
「咳。」羅離清了清喉嚨,有點匆忙地扯回方纔的話題:「但是眼下封印好像已經開
始鬆動,如果走小路,也許會遇到惡靈。」
盈姜用最無動於衷的口氣回應:「哦。」
羅離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後者平靜地回望,彷彿方纔他在說:「蘿蔔是煮著吃,還
是炒著吃啊?」那樣無所謂。說也奇怪,這讓羅離覺得自己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和惡靈交
手是遲早的事情,何況距離東荒的腹地還遠,不會有太可怕的惡靈。
「那我們走小路吧。」
盈姜語調輕快地回答:「既然羅離大人這麼覺得,我也沒有意見。」
這個時候,穆天忽然插嘴:「我說,我們還是走大路吧,那樣更安全。」
兩個人一起回頭,剛才的談話中,他們都忘記了在場的還有這麼一號人。
「反正我們也不趕時間,頂多也就是讓翼風他們多等幾天。走大路的話,我們可以雇
輛馬車舒舒服服上路,盈姜你還可以帶點零食路上吃,山下鎮子裡王家鋪子的瓜子炒得很
不錯,對了,如果你去買瓜子的話順便到隔壁的滷味店買十斤鴨舌頭,下酒最好……呃,
你們這麼看我幹什麼?我說的都是實話,而且你們不知道,走小路的話……啊別!」
眼見盈姜抬起手,指尖揚出似曾相識的一片綠色粉末,穆天立刻飛快地閉上嘴,然後
再加上雙手死死摀住,一幅用鐵棍撬也堅決不開口的模樣。
「乖!」盈姜俯身拍了拍他的頭,笑容可掬。
羅離低頭又端詳了「地圖」片刻,手裡的樹枝往東重重地劃了一道,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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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風清涼而乾燥,穿過芑楊的枝葉,滿山「沙沙」的輕響。三個人沿著蜿蜒的小
路往山頂走,盈姜漸漸地走到了前面,羅離看著她順手摘下幾枝形狀完整的樹枝,束成一
把,像個小小的花球,這個毫無意義的動作讓他不禁莞爾——簡直像在郊遊。單從外貌上
看,人族藥師不過十七八歲,女人的風韻和少女的天真奇異地糅合在一起,如同含露初放
的玫瑰,透出不可思議的魅力。然而……羅離用手撓了撓後背,他可沒有忘記那雙握著花
球的手同樣也是那雙隨時會彈出各色粉末的手。
中午時分,他們登上了東始山頂。盈姜顯然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面對眼前的景色
,她輕輕地發出了一聲驚訝的歎息。
東始山的另一側,同樣長滿了芑楊。然而,就像有人在山頂劃開了一道界限,界限這
一側瑪瑙般瑩潤的暗紅色,在那一側卻變成了紫黑色,望去就如同滿眼乾涸的血跡,連同
那秋日高爽的天空也彷彿陡然陰暗。從來沒有離開過的笑容,在這一瞬間,從盈姜臉上隱
去。
羅離凝望前方,颯颯的風刮過耳邊,半空幾片黑影急速地掠過,那是食人的虎鷲,它
們盤旋著,陰森地盯著山頂的人,「桀桀」的怪叫如同惡靈的獰笑。
「妖界的守護法力到此為止。山的那一側,就進入了東荒。」
東荒,獨立於五界之外的神秘大陸,無數惡靈的長眠之地,在東荒的盡頭,亙古便聳
立於那裡的神碑守護著通往異界的大門。據說在數萬年之前,五界曾經聯手,希望永久地
征服東荒,然而最終,五界的力量之和,仍不能夠將守護的法力延伸過這片土地。於是這
裡迄今仍然不受五界之王的統轄,在東荒的密林中,四處遊逛著邪獸、逃犯和冒險者,樹
叢、草窠、石頭後……利劍和惡咒隨時都會冒出來。
那是通往異界的必經之路,羅離默默地想,而一切還只是開端。
「也許……」
身側的女子低喃地說出了兩個字,而後面的話,彷彿被山間的風吹散了一般。
「你說什麼?」
盈姜彷彿突然驚醒,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容又回到了她臉上。
「我說——也許我們該歇會兒了,有人好像累得快趴下了喲。」
明知道她的回答是搪塞,羅離也只是微微地一笑。回頭看時,「有人」剛剛扒著灌木
爬上山頂,正有上口沒下口地喘氣。大概是肚子疼的震懾作用還沒過去,穆天一路都遠遠
地拉在後面,也好,倒是免了耳邊的鴰噪。
羅離瞥了一眼那張還有些發青的臉,好容易壓住不怎麼厚道的笑。他得承認,而且是
挺樂意地承認,看見神使的狼狽模樣讓他說不出的爽!
對於神族,羅離從來就沒有多少好感。但是說到原因,呃,原因……羅離的思緒奇怪
地滯澀著——他實在想不出什麼拿得出手的原因。在身處妖王左右的歲月中,羅離見過許
多位神界來的使者,他們無一例外地英俊、聰明、舉止優雅、風度翩翩。無論怎麼努力,
都很難讓人從他們身上找到什麼缺點,尤其是他們與生俱來的高貴氣度,讓他們即使謙恭
有禮,也自然而然地高高在上。「那些自以為是的小子……」羅離不大情願地承認,也許
讓他不舒服的正是這種完美。
不過對眼前的這位,還有著別的緣由——在那一臉討人嫌的賤笑之下,羅離總覺得有
些令人琢磨不透的東西存在。這想法源於一層無法解釋的困惑:為什麼帝晏在那麼多近乎
完美的神族勇士之中,偏偏選擇了他?在歷代的傳說中,神使總是五界勇士中最耀眼的一
位,但是眼前的這位……
羅離幾乎想開口問問他本人,但是回過頭的時候,卻發覺——
「你翻我的包裹幹什麼?!」
「別那麼小氣,我知道你藏了烤翼——真是的,還不生火燒飯,快餓死我了!」
×××××××××××
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妖族第一勇士心中的忿忿有如滔滔江水氾濫,一發不可收拾。為什麼生火做飯這樣的
事情好像理所當然就成了他的差使呢?
盈姜倒是一臉「真誠」地想要幫忙:「雖然我不擅長這個,不過總能幫點兒忙的吧?
——做菜調配佐料,跟我們藥師配藥應該差不多的嘛。嗯,讓我想想,加點何羅魚的鱗,
味道一定會變得很特別……或者孟極獸的尾巴怎麼樣?告訴你哦,這只孟極獸我花了三年
才捉到的,對了,這兒還有小鹹山的蜈蚣……羅離大人,你怎麼把火堆挪走了?不要我幫
忙了嗎?真的不要了嗎?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呵呵呵呵……」
而另外的那一位:「羅離!我從理論上支援你!從精神上支持你!加油!……好吧好
吧,別再這樣看著我了,欺負我心軟……那我去拾柴。」
半個時辰之後,羅離忍無可忍地把穆天,以及他終於帶回來的三根小手指頭粗細的「
精選」柴禾一起踹進了草窠。
××××××××××
羅離穿行在樹林中。朝陽谷的雉杏花正盛開,滿山如覆蓋了白雪,可如果仔細看,會
發覺還帶著一點點的紫色,就像籠了一層極輕極輕的紗。這朝陽谷人跡罕至,並沒有路,
潔白的花瓣落了滿山,只有他走過的地方,留下蜿蜒的足跡。
山中極靜,連拂過山林的風也低如情人的呢喃。他的心中也充滿了安逸,前途明明是
充滿了危險,但是此刻他卻完全拋到了腦後,只管享受著這一刻的寧靜。
「羅離!」
有個聲音遠遠地叫著他的名字,溫柔得就如同拂過耳畔的風。歡躍就像水面溢開的漣
漪,一層層地擴大,他禁不住地回應,他喊著她的名字——
然而,那個名字卻突然哽在喉頭,如同一塊越來越重的石頭,他越想喊,那石頭越是
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尖銳的稜角像刀子似的來回割磨,血的腥氣慢慢地瀰散……雉杏花在
剎那間落了,滿天的飛花,忽而幻變為詭異的紅色,鋪天蓋地地壓來!
「啊——!」
羅離猛地坐起來。
有一個短暫的片刻,他無法確定剛才是不是真的喊了出來,夢中的殷紅彷彿還沒有從
眼前散去,胸口酸澀得像填滿了鉛塊,連那股子淡淡的腥氣也似乎依舊瀰散在喉間。
周圍籠罩在一片深夜的寧靜中。雉杏樹的葉子已經大半凋零,橫亙過夜空的樹枝在月
光中投下深淺明暗的影子。
背後有薄汗,被山風一吹,微微地感覺寒意。
心漸漸地靜下來,一切的幻覺都散去了。
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做這樣的夢,以為終於已經淡忘的事,卻原來,從不曾真正
遠去。
「做夢了嗎?羅離大人。」
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人族藥師潔白的身影在月光下恍若一團霧氣,連同她的聲音
,都彷彿會隨風飄散一般。
「是啊,做了個奇怪的夢。」羅離回過頭望著她,「你呢?沒睡嗎?」
盈姜隔著火堆坐下來,她抱著膝蓋,臉偏向另一邊。靜默了片刻,才回過頭來微笑道
:「我和羅離大人你一樣,做怪夢了喲。」
對這個回答,羅離只有淡淡地一笑。
接下來,兩人誰也不再說話。靜夜中,除了篝火偶爾爆出「?偽唌v聲,就只剩下穆天
均勻酣暢的鼾聲。
羅離忍不住嘟囔:「傻人有傻福……」
「那位神使大人,他……」
盈姜說了一半的話,忽然停住了。
「怎麼?」
盈姜搖搖頭,彷彿把什麼念頭甩了出去,「不,沒什麼。」
××××××××××
「小路就在那裡——」
初晨的霞光映著千影峰的峭壁,而羅離手指向的地方,卻是一片陰森的暗影。
盈姜抬頭望著前方幾丈的高處,嶙峋的亂石中,路的入口如同惡靈張開了大嘴,想要
把一切敢於進入的人都吞噬的架勢。「原來是個山洞啊,看著怪嚇人的。」人族藥師語調
輕快一如往常,以至於從她嘴裡說出「怪嚇人的」聽起來倒像「怪可愛的」。
「我說,回頭還來得及,我們還是……」穆天剛剛轉身,就被羅離一把拽住了後領。
「沒有看起來可怕。」
羅離頭也不回地向山洞走去,他的身側,盈姜輕輕地哼起了小調:「有個美貌如花的
姑娘喲,人人都愛她……」
在他們的身後,神使的目光從山洞慢慢地向上移動——千影峰在金紅的朝霞中,彷彿
一柄直衝雲霄的利劍。
「棘。」輕微得幾不可聞的聲音從他唇間飄出來。
天幕的盡頭,幾個黑點驀然出現,以驚人的速度急掠而來。然而它們的身影並沒有絲
毫的停頓,便又穿過雲端,消失在視線當中。只有隱約的低沉叫聲留在風中,悠悠地傳來
。
「他們已經醒了?……果然如此。嘖!」穆天抓了抓頭皮,彷彿被什麼為難的事情困
擾著,「兩個麻煩的傢伙……喂!你們別走那麼快!等等我!喂!別扔下我!我有孤獨恐
懼症啊——!」
×××××××××××
正如羅離所說,山洞比看起來要好走得多。手裡的火把照亮丈餘的空間,盈姜發覺腳
下的道路寬敞而平坦,兩側的石壁也帶著人工雕鑿的痕跡,與?C說這是個山洞,倒更像一
條遠古隧道的遺跡。
「當年,五界聯軍曾經這條路前往東荒。」走在最前面的羅離說。
盈姜微微一怔,「五界聯軍……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呀?」
羅離回頭看了她一眼,帶著些許意外:「你不知道嗎?」
盈姜的思緒好像被什麼事羈絆住了,過了一會兒才微笑:「聽說過,但是……那麼久
以前的事情,還以為都是江湖藝人編出來唬人玩兒的呢。」
「真事有,唬人玩兒的也有吧,真真假假的也分不清了。」羅離發了會兒呆,刀光劍
影的傳說彷彿真實地從眼前掠過——那以失敗告終的征途,卻將無數令人熱血沸騰的傳說
銘刻在久遠的歲月中,「說起來,那一戰之後神族才變得特別強,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
正那幫小子的尾巴越翹越高——現在都不知道翹到哪裡去了。」
「這樣啊……羅離大人不喜歡神族,哦?」盈姜哧哧地笑出了聲,眼角的餘光朝後瞥
了一瞥。
「如今的神族,當然嘍,帝晏還算個人物吧,別的人那就……咳,我也不是說他們都
有多差勁,只不過那副腔調,好像普天下只有他們像個人樣——他們神族就沒有歪瓜歪棗
?我看也多著呢。」
幾步開外,穆天捂著嘴悶聲打了個噴嚏。
「其實就算帝晏,也不是什麼好鳥!」
「哎?」
「當年對翼風那一戰,連劍都不敢拔——打不過乾脆認輸不就得了?」
「我明白了!羅離大人的賭注一定是押給翼風大人了。」
「……」
說笑間,腳步似乎變得輕快起來,靴底踏在砂石的道路上,輕微的聲響迴盪在彷彿不
見首尾的山洞中。
「沙沙……沙沙……沙沙……」
「羅離大人到底輸了多少錢?」
沒有理會盈姜的問題,羅離的腳步毫無預兆地停頓,臉上的笑容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
無蹤。
「羅離大人?」
羅離飛快擺了一擺手,微微地側過頭,滿臉凝重地彷彿在傾聽什麼。帶著困惑,人族
藥師也停下腳步,跟著一起側耳傾聽。很快的,她的臉色也變了!
「沙沙……沙沙……沙沙……」
那根本就不是什麼腳步聲!——彷彿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極輕極輕的聲響,低弱得如
同春蠶食桑般,卻正以一種奇異的頻率,變得越來越密集、清晰。
「沙沙……沙沙……沙沙……」
聲音彷彿正在地下移近,而且越來越快。
「沙沙……沙沙……沙沙……」
羅離的手按在青瑰刀柄上,他緩緩地移動腳步,想要找出那聲音確切所在。然而,那
聲音已經完全密集成了一片,充斥著整個山洞。
「到牆邊去!」羅離告訴同伴。
但是盈姜沒有動,「我也是戰士,所以——」
那聲音彷彿就要衝破地面,嘈嘈得像無數嘶啞低黯的喉嚨一起在嚎叫,全然淹沒了她
後面的話。「卡、卡卡、卡……」地面的砂石震顫著,滾動著,陡然,地面像被什麼踢了
一下似的,咚地一震!緊接著第二下、第三下……
咚、咚、咚咚……
就像大石投入水面,起初的點在轉瞬間化成了一張大網,朝著山洞中的三個人罩了過
來!
「錚!」
黑影衝出地面的剎那,青瑰刀也在同一瞬間出鞘。一道碧綠的弧光劃破山洞的陰暗,
凌厲的殺氣將那黑影一分為二!
地下傳來一陣沉悶的嘶吼,然後一切歸為寂靜。
羅離手中的青瑰刀仍停留在方纔的一點,他的胸口起伏著,握刀的手似乎微微有些不
穩定。
「怎麼了?」盈姜發覺他神色中的異常,出言相詢。
但,還來不及做任何解釋,腳下陡然如天崩地裂般一聲轟響,幾十道黑影從地底衝出
,瞬間將他們圍住!
「餓……好餓……」
「食物!食物!」
「人肉的香味!」
黑影彷彿無形無質,縱然一次一次地被青瑰刀劈開,卻又在轉眼間重新聚攏。不,不
對,它們並非無影無質……曾經遇見過強大的邪物而並無畏懼的羅離,心中隱隱出現了一
絲不安。
對了,就是這種感覺——就在青瑰刀落下的瞬間,彷彿有種什麼猛地拉住了刀的去勢
,自信早已爐火純青的玄葉刀法起了奇怪的滯澀,無論他如何盡力,青瑰刀都不能夠實質
地觸及那些黑影——它們有足夠的時間在刀鋒前分開又迅速地合攏。
這是怎麼回事?這山洞中到底有著什麼力量?
第四章 劍客與祭師
在青瑰刀出鞘的剎那,盈姜也出手了。腕套中射出細如牛毛的銀針,無聲無息地朝黑
影襲去,針尖微微發出綠芒——那是人族藥師歷代傳承的劇毒,能在瞬間奪取對手的全部
法力,乃至性命,即使惡靈也不能逃脫。
但是,和羅離一樣,她很快地覺察了反常。
射出的劇毒竟似沒入沼澤的旅人一般,連絲毫的痕跡也沒有留下。
「食物!」
「吃!吃!」
黑影環繞在背靠背而站的兩人周圍,雖然忌憚著青瑰刀的殺氣,然而美食的誘惑,怎
麼舍得放棄?漸漸地,黑影越來越攏,仿佛一個巨大的黑色的繭,將那兩人圍困在中心。
這樣下去不行,非得殺出一個缺口來。盈姜重新抬起了手腕。
就在這個時候,耳畔忽然出現了一個聲音:「毒對他們沒用——用太華漿,快!」
雖然完全不清楚這種療傷用的土漿此刻能起什麼作用,但是盈姜沒有絲毫的猶豫就照
做了,正像最優秀的戰士那樣,甚至在她認出說話的聲音之前,她就以敏銳的直覺對形勢
作出判斷——
死馬當活馬醫唄!
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銀白色的土漿如同漫天花雨落下。最初的一個瞬間,盈姜沒有
覺察任何變化,黑影仍是黑影,行動也依舊如同鬼魅,不著痕跡。
然而,她立刻發覺,青瑰刀的去勢變了!
凌厲的刀光陡然間爆長,有如閃電一般劃破了黑幕。黑影發出了一陣嘶啞的怪叫,繭
的一角向外拉出了一道缺口。
「居然真的管用!——呀,已經沒有漿了!怎麼辦?」
「啊?不會吧?你只帶了一把?」
「廢話!你見過哪個藥師扛一麻袋泥巴到處跑的?接下來怎麼辦?快想啊!」
「在想、在想……想不出來啊!沒辦法,看羅離的吧,但願這小子的蠻勁夠用……」
然而,剛才的一把土漿確實已經足夠,在無形中消解了某種防護的咒力,青瑰刀像解
脫了束縛一般,在黑影中裂開一道又一道的光芒。頃刻間,黑繭支離破碎。
「為什麼會這樣?」
「它們不屬於五界,也不是惡靈——它們從遠古就沉睡在這裡,三千年才會醒來一次
——點子太準了,沒辦法,我們肯定有人八字不好,當然嘍,肯定不是我……放心,這些
家伙膽子很小,嚇唬嚇唬就會回去了……哎,羅離的刀法挺不錯的嘛!」
「正是,羅離大人真的很強……」
情勢已經反了過來,黑影被刀光逼做一團,它們既捨不下眼前的誘惑,又畏懼青瑰刀
的凌厲,不斷地在半空穿梭逡巡,發出桀桀的怪叫。「哼!」羅離一聲冷笑,刀鋒自下而
上地掠起,鋒芒過處,黑影紛紛驚叫後退。「還不滾?!」當羅離再次揮刀,黑影如同被
吸入地下一般,倏地消隱不見。
山洞裡重新歸於寂靜。落在一旁的火把並未燃盡,閃動的火光將羅離沉穩如雕塑般的
身影映在石壁上。靜靜等待了好一會兒,確定暫時不再有危險,羅離將青瑰刀收入刀鞘,
順手捋開被汗水粘在前額的頭髮,慢慢地轉過身來。
「你們……」羅離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你們手裡那是什麼?」
「烤翼呀,中午的剩菜,不過味道還不錯。」
「是喲,羅離大人不但刀法好,烤肉的手藝也很好呢。」
「我在累死累活地打架,你們倆閒著也就算了,還偷吃……喂!不許再吃了,那是我
的!」
「羅離大人,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可沒有閒著喲,如果不是我擲出了太華漿,你的刀
根本就砍不動它們的嘛。」
「就是就是,如果沒有我的博學多才,盈姜也不會用太華漿,你也就不會打贏。再說
了,我剛才還給你喊『加油』來著,你聽,現在喉嚨還啞著……」
在惡鬥中並未受傷的勇士,此刻胸口卻隱隱有了氣血翻湧的感覺。
「盈姜,你有沒有發現,羅離的臉色很古怪誒。」
「真的喲,剛才還是綠的,現在變紅了,快看,又變白了!這一定是很厲害的法術吧
。咦,他又笑了……」
「嘖,我怎麼忽然覺得背上有點癢……」
××××××××××××
山洞餘下的路程他們沒有再遇到什麼事,地面下寂靜得仿佛那場惡鬥完全是幻想。盡
管如此,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終於,視線的盡頭出現了光亮。迎面而來的風中
帶來泥土和草葉的清香,在陰暗的山洞中走了幾個時辰之後,仿佛在一瞬間掃去了所有的
疲倦。
「大荒原……」
盈姜低嘆似的喃喃自語。在她的腳下,千雪峰的萬丈峭壁如斧鑿出般筆直地插入樹海
。落日的余暉下,深深淺淺的綠仿佛一張巨大的毯子,鋪滿了視線。半天晚霞流金,瑩透
得似琥珀一般,由暗紅,而橘黃、而靛青、而間紫……在極遠處,卻依舊還是碧藍的一片
,漫向無際。
「……想不到,原來是這個樣子。」盈姜忽然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你以為是什麼樣子?」
「烏雲密布下,乾涸的泥土,龜裂的大地,風中帶著說不出的腥氣,沒有樹、沒有草
、沒有鳥,只有蛇和毒蟲偶爾從沼澤中探出身影……」
「咳!說書的聽多了……」羅離轉過身,「快走吧,我們得在天黑前找到宿營的地方
。」
盈姜的目光在極遠處停留了片刻,便跟著轉身踏上沿石壁鑿出的小道。走了幾步,她
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懸崖邊,穆天從剛才就一直沉默地佇立,毫無表情的臉上,只有一
雙眼睛透出讓人琢磨不透的神情。從側面望去,神使的臉龐如岩石雕刻一般的硬朗和利落
,卻又著任何工匠都不可能雕成的俊美輪廓。不知為何,盈姜忽然覺得,打從見面就沒正
眼瞧過的神使,此刻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東西,仿佛在那一臉賊笑之下,掩藏
著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這樣子才對吧。」她低聲自語,「這樣子才像是神族選出的人……」
「盈姜。」懸崖邊的人並未回頭,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低沉,「你是不是終於發現了
我的魅力?如此的話,今晚我們是不是可以……哎,你別走那麼快啊,說過我有孤獨恐懼
症的啊!」
××××××××××××
入夜。
烏雲過處,悄悄地遮蔽了月光,黑暗如同密不透風的幕布籠罩著大地。寂寂中,灌木
叢仿佛被風撩動似的微微晃了一下,緊跟著,一頭豺狼大小的野獸探出頭來,赤紅的眼睛
盯著不遠處篝火旁的三個人,呲牙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嚎叫。
三個人依舊毫無覺察地熟睡著。
放開了膽子,野獸從暗處一躍而處,火光明滅中,映出它暗紅的皮毛——東荒食人的
猲狙。欺近篝火丈余的地方,猲狙低低地伏下身子,緊緊地盯住最旁邊的那個人——她與
另外的兩人隔開,獨自睡在篝火的另一面,露出睡袋外的肌膚瑩白如玉,猲狙仿佛已能嗅
到那股誘人的味道。
「唰!」
後足在地上輕輕地摩索了一下,猲狙的身體猛地騰空躍起,銳利的前爪如刀鋒一般刺
出!這樣的一撲,就算身懷武藝的男子也未必擋得住。然而,靜夜中只聽見「啪」的一聲
輕響,身在半空的猲狙仿佛撞在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驀地彈了起來,直直地飛出幾丈遠,
方才一頭掉在地上,動也不動——居然已經死了。
篝火旁,睡袋中的男子微微欠起身子,仿佛側耳聽了聽,隨即又一頭倒下,發出均勻
的鼾聲。
「妖族的守護結界……」
黑暗中,目睹了全部經過的人,不禁發出喃喃的自語。
「那種程度的法力,對主人來說應該不成問題。」躬身侍立一旁的人,小心翼翼地從
遮蔽了半張臉的斗篷兜帽下偷偷地望著被他喚作主人的那個身影。同樣穿著帽沿直垂過眼
睛的黑色頭蓬,那個身影仿佛與暗夜整個融為一體。然而,侍立在旁的人依舊能夠想像那
雙冰冷的眼眸中,微微閃動的讓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嗯。不過現在破解那個結界也沒什麼用。」黑暗中傳來的回答帶著些許漫不經心,
「——還不到時候呢。」
「主人,如果陛下是要他們的性命,那在他們會合之前就動手不是更好嗎?否則,等
他們……」
黑暗中的人影猛地轉過身來,將他未說完的話全壓在了喉嚨裡。即使看不見神情,他
分明感到了那股壓迫而來的氣勢,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主人,我多嘴了。」
聽著腳下微顫的話音,黑暗中的人靜默了片刻,才淡淡地說道:「別猜測陛下想幹什
麼,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情。記住!別等割了你的舌頭才長記性!」
跪倒的人低伏身子不敢作聲,過了許久,才小心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卻發現主人早已
經走了,連忙起身追了過去。
卻並未發覺身後的結界中,有人忽然坐起了身子……
那人朝四周望了幾眼,深如暗夜的眼眸中,銳利的光芒一掠而過。跟著他輕輕地躍起
,狸貓一般輕盈的身形飛快地來到同伴身旁,低低的呼喚:「盈姜?羅離?」
回答他的只有均勻的呼吸。
那人轉身到篝火旁,翻找了一陣,提出一個包裹。
「羅離,」他幽幽地說,「這可怪不得我,誰讓你晚上那頓燒得那麼難吃……」
然而,他的手剛剛探進包裹裡就僵住了——睡袋中的羅離忽然睜開眼睛,迷迷登登地
朝他看了過來。
「別誤會,我不是偷東西吃哦,我是……呃,夢游!對對,你看到的不是想偷吃的人
,而是一個夢游的人……」
「沒關系,我知道你晚上沒吃飽。」羅離把頭縮回睡袋。片刻,又伸了出來:「哦對
了,忘記告訴你,烤肉和乾糧我都枕在頭下面了,你手裡那包裹裝的是赤蠍粉。」
「什麼?!啊——羅離你這卑鄙的家伙!我跟你不共戴天!」
××××××××××××
如果有人剛好從千雪峰腳下的密林中走過,也許會看到一幅很特別的場景:三個旅人
踏著清晨的落水,穿行在覆滿落葉與青苔的林間,一前一後的兩個男人中間隔了十數丈,
眼睛都頂著兩只黑框,後面的那一個手上還纏著厚厚的繃帶,走在中間的白衣女子倒是步
履輕快,嘴裡還哼著小調……
「等等我,盈姜。我有話對你說——」穆天叫住白衣女子,「過去的冒犯之處,請你
見諒。」
面對神使真誠的語調和神情,人族藥師揚起兩道彎眉,微笑地回答:「我猜,穆天大
人接下來該說,我是你見過最美麗、最善良的女人吧?」
「正是如此!」穆天重重點頭,「你是上天賜予塵世的珍寶,集所有的美德於一身,
能夠遇見你,真是我三生有幸——能不能把你的烏韭葉給我一包?」
「啊,這個嘛……」盈姜故作為難。
「等到了青丘,我請你下最好的館子。」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在蒼壘鎮那頓霸王餐的錢還沒還我吧?」
「那,這一路你的包裹我幫你背了!」
盈姜的眼睛笑成了彎月,「讓穆天大人受累,這怎麼好意思呢?」
穆天大喜,「成交了?」
盈姜手一動,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個小紙包,「吃一丁點兒就會拉好幾天肚子,省著
點用哦。」
「當然當然。」穆天忙不迭地接過來,順帶望了走前面的羅離一眼,目光飽含各種復
雜的表情。
「還有這個——」
穆天接過盈姜遞來的包裹,差點摔到地上:「這這這,這裡面放了什麼?這麼小的包
裹怎麼會那麼重的?!」
盈姜只淡淡地答一句:「有勞了。」悠哉游哉地顧自往前走了。
不一會兒追上羅離。羅離看看她,又回頭望望,再看看她,猶豫了一會兒,想說什麼
可是半天也沒說。
盈姜暗笑,嘴裡說:「穆天大人的手我已經替他敷過藥了,一兩天就能康復如初,羅
離大人完全不用擔心喲。」
羅離揉著自己的熊貓眼,小聲嘀咕:「擔心?疼死他才好。」
盈姜仿佛沒聽見:「你說什麼?」
「沒什麼。」羅離把話岔開,「對了盈姜,你是藥師,身上有沒有帶那種,那種,呃
……能讓人拉肚子的藥?」
「哦?」盈姜偏過頭,關切地望著他,「肚子不好過嗎?」
「對對對,最近吃得太乾了,嘶……難受啊。」羅離用手捂著肚子,滿臉痛苦的表情
。
「那,還是烏韭葉最有效了,而且無色無味……哦,我是說,不會很難吃。」
「多謝多謝!嘿嘿……」羅離一手接過,喉嚨裡禁不住發出一陣詭異的笑聲。
當午飯後一行人重新出發的時候,場景就與早晨稍稍不同:走在最前面的換成了白衣
女子,依舊步履輕快,嬌美的笑容看去有如一朵初放的玫瑰。跟在後面的兩名男子臉色卻
是一陣發青一陣發白,忽然,其中的一個抱著肚子朝旁邊的灌木後急掠而去,緊跟著,另
一個也朝相反方向的灌木後掠了過去,兩人身形之迅捷,連翱翔於九天之上的三足烏也要
自愧不如……
××××××××××××
「你看看,本來前天就可以到的,結果足足多走了兩天。」青丘最大的酒樓裡,依窗
而坐的黑衣男子手托著下巴,一臉百無聊賴地望著下方的街道,一面發著牢騷。
但是同伴們都不接口。羅離把胳膊抱在胸前,人仰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只有盈姜啜著
杯中的米酒,目光流轉,像是要把酒館的角角落落都看遍似的。
和蒼壘酒館裡的整潔清爽大不相同,此處的桌椅皆破舊髒亂得多,空氣充滿了濃重的
酒味——倒是名副其實。酒館裡男人遠遠多過女人,看去似乎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但是大
多衣冠不整,身上掛著塵土和樹葉,也許還有血,臉上滿是風霜的痕跡。盈姜在此地自然
是鶴立雞群般的引人注目,四下的男人劃拳的劃拳,喝酒的喝酒,吵鬧的吵鬧,眼光卻總
忍不住瞟過來。盈姜遇上別人的目光,總是嫣然一笑作答,那些在鎮日荒野裡游逛、有今
日沒明日的男人瞧見,酒也灑了,說半截的話也忘了,可是就沒有人敢上前來搭訕——剛
剛嘗試過的三撥人還趴在幾丈外的街角裡哼哼呢。
盈姜酒量頗淺,只喝了一杯米酒,臉上已經微微泛紅,便又叫了茶過來。方喝兩口,
羅離睜開眼睛,想起什麼似的問:「你知不知道,翼風辦什麼事去了?」
「其實不是翼風大人辦事去了,」盈姜手撫著微燙的臉頰,露出怪異的笑容,「是流
玥大人有事要辦,所以翼風大人陪著她去了。」
羅離再遲鈍也聽出盈姜的言外之意了,「你不會是說翼風和那個流……流……」
「流玥大人。」盈姜接上精使的名字,「是呀,他們的感情很好的樣子吶,唉,真是
怪讓人羨慕的。」
「哦?」穆天帶著一臉八卦的表情轉回身來,「翼風和一個精族女子?哈!他們怎麼
湊到一處的?」
「這我也不知道了。」盈姜露出無限惆悵的表情,幽幽地嘆了口氣,「哪裡還有像翼
風大人那樣完美的男人啊……」
穆天戳著一根手指起勁地點自己的鼻尖,換來人族藥師似笑非笑地一瞥:「神使大人
今晚的飯菜希望加上什麼特別的『大料』啊?」穆天悻悻然帶著一鼻子灰又轉向了窗外。
「精族……」羅離卻還在沉吟,「不知道流玥是第幾世?」
五界之中,以神族的壽數最長,可達五千年之久,魔族和妖族也在三千年以上,人族
最短,不過數十年,唯獨精族特別,歷五百年的壽命就會變回原形,汲取五百年的天精地
氣之後重新幻化為嬰兒長大,每一輪回為一世,壽數最長的可達六世,而法力則在輪回中
逐次增強。
「流玥大人是精族最強的祭師,應該是第六世吧。」
「第六世……千年之前,精族最強的祭師蘇泠也是第六世。」羅離的思緒回到了很久
之前,「她是我見過最強的祭師……」
盈姜驚訝地睜大眼睛:「你見過蘇泠大人?」
羅離在回憶中沉浸了好一會兒,才笑笑說:「見過一面——那時候我還年輕,跟人打
架差點被打死,是她替我療傷。」
「那……她是不是像傳說中那麼美?」
羅離沒有覺察盈姜話語裡女人特有的那種情緒,顧自從桌上端過杯子,喝了一口發覺
是茶水,順手潑了,又倒滿酒,慢慢地喝了一口才說:「是很漂亮,記得那時候我看見她
,就想,這輩子不會見到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吧。」雖然這樣說,他的語調卻很平淡,就
像談論花草、美景一般。
「說句實話,我那時整天昏沉沉的,也沒有看得非常仔細。後來聽說帝晏的母親病重
,她被帝晏請去,在神界住了好一陣子,哎,穆天,你見過她沒有?」
窗邊的男人一動不動,恍若未聞,似乎正望著街上的什麼出神。
「看什麼呢?」禁不住好奇,羅離也探過身子,當他的目光落到穆天注視的那一點上
,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青丘的「大街」其實也不過是一條用凹凸不平的石頭壘起的路,路兩旁東倒西歪地睡
著流浪漢和醉漢,各種各樣的垃圾隨風四散——就是這樣一條路,此刻卻因為一位女子的
出現,忽然煥發了別樣的風光似的。
那女子身著極素淨的淡藍色衣裳,靜靜地佇立在街角,無論是誰的目光掃過,一觸及
她的身影便難以離開——如果說盈姜如同嬌豔的玫瑰,那麼這女子便有如純美的雪蓮,雅
潔得能讓人在瞬間忘懷了凡塵的種種。
街上注意到那女子的人越來越多,禁不住全都停下了腳步,甚至路兩旁的窗口都探出
了許多身子,全都定定地瞧著她,一時間卻也沒有人上前去搭話,似乎都不敢近褻這謫仙
般的女子。
「美女啊……」穆天喃喃地低嘆,「這才叫美女……」
「擦擦你的口水吧!都滴到窗台上了。」羅離譏笑著縮回身子,卻見盈姜的目光饒有
興味地望了過來,便抓了抓頭皮,說:「還行吧——不過我看還不如你。」話出口,自己
也覺得唐突,只好又使勁抓了幾下頭皮。
盈姜目不轉睛地望了他片刻,噗哧笑了出來。
穆天轉回身來,使勁拍打自己的袍子,「這樣的機會,怎能錯過……」
可是已經有人搶在他前面。
畢竟青丘最不缺的就是流氓,短暫的震驚過後,幾個男人嘻笑著湊了過去。那女子似
乎皺了皺眉,神情冷淡地往後退了一步,這舉動反而更激發了幾個男人的欲望,逼得更近
了。
眼看那幾只手就要伸向藍衣女子,穆天也顧不得撣袍子了,雙足一點,便從窗口躍了
出去!
盈姜掩嘴笑道:「我們這位神使大人倒是挺下工夫的……」一面靠近窗口,想看看神
使如何「救美」。
就在她的目光剛剛觸及街角的剎那,一道迅如閃電的白光劃過她的視線!
包圍了那女子的幾步男人踉蹌後退,直退到街的這面,才勉強站住,顫抖的手舉到眼
前——那已經不是「手」了,五根手指全都齊根切斷,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團。
也許是過度震驚,過了片刻,幾個人才發出慘叫聲。
而其它所有的人,都怔怔地望向街的對面,那道白光的來源——
一道頎長的身影從屋簷下慢慢地步入眾人的視線,垂落肩頭的銀色長髮和他的話音一
樣,在陽光下透出徹骨的寒意:
「再有冒犯的——這就是下場!」
第五章 帝晏的哥哥
「我還當是誰呢,原來翼風大人到了。」酒樓上,伏在窗口的盈姜唇角依舊帶著微笑
,語調裡卻有些不明含義的意味。
「這個就是翼風啊?」羅離使勁探出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出劍可真是快
。」
街角,翼風走近藍衣女子,低頭和她說了一句什麼,女子微微地一頷首,舉步朝著街
對面的這座酒樓而來。翼風陪在她身側,滿街的人幾乎是屏住呼吸,望著兩人穿過街道。
「他們倆還真是般配吶!看來神使大人是沒戲了。哎,他人呢?」
四處張望並沒有看見穆天,兩人也沒有在意——翼風和流玥已經上樓了。四個人的見
面,互相只有簡短的問候,流玥甚至都沒有開口,她的性情似乎也如雪蓮一般冷淡,即使
對初次見面的同伴,也只是微微躬身致意。
店小二給兩人倒上茶,流玥瞥了一眼,便推到一邊,從身後的包裹裡取出兩只青瓷小
杯子,又從腰間解下一只白色水袋,倒上了兩杯水。那水清澈異常,在滿酒館的酒氣中,
甚至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來自九天的雨水。」流玥平靜地回視羅離好奇的目光,視線相交的瞬間,羅離覺得
就像觸到一池秋水——清寧而又淡漠,「要不要嘗一嘗?」
羅離望一眼她手裡的水袋,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潔白如雪,又看看自己面前豁了口
的杯子,笑道:「算了吧,我嘗也嘗不出什麼來,沒的糟蹋好東西。」
流玥也不再客氣,將水袋收了起來。
「此地也沒有必要久留,明天就啟程繼續往東吧。」簡單問了幾句各自路上的經歷,
翼風提起接下來的行程,語氣間卻是十分確定,帶著不容人辯駁的意味。羅離不得不承認
,有的人就是有高人一等的氣度,無關種族,就好像有的神族也實在讓人沒辦法跟高貴二
字聯系起來……
「待會兒我們先看看穆天手裡的地圖。」翼風接著說道。
羅離和盈姜互相看了一眼,詫異地問:「地圖?」
「他沒有說過?」翼風似乎也並不奇怪,「東荒和異界的地圖——是他們神族的東西
。他人呢?」
簡直像是被召喚出來的,穆天應著話音,出現在樓梯口,手還捂著肚子——茶桌旁心
知肚明的兩人扭過臉去強忍住笑意。
「翼風啊。」穆天有氣無力地打了個招呼坐下了,「有日子沒見,你出手越來越狠了
。」
「翼風救了他們。」流玥突然開口,「如果我出手的話,他們沒有一個能活著。」
聽著冷冷的語調,穆天似乎微微一震,像是才發覺流玥的存在似的朝她望了過去。「
精族的祭師是吧?」穆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有些像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祭
師不是救人的嗎?」
顯然還是聽見了他的話,祭師神情淡淡地回答:「我用法術救人,用劍殺人。」
「用劍的祭師?如今什麼世道……」穆天瞥見翼風掃過來的目光,忙用手揉了揉鼻子
,順勢也掩住了話音。
翼風的目光卻並非立刻移開,「穆天,地圖呢?你出發時帝晏肯定交給你了吧?」
「地圖……」不知為什麼,穆天的神情變得異常古怪,目光在酒館各處不停游移著,
說話也變得有點吞吞吐吐,「對,地圖,呃,地圖……是在我這裡來著,啊不,現在不在
,我交給一個朋友了,他應該會給我送來的,明天,呃,也許後天。」
「朋友?」翼風靠在椅背上,悠然地盯著他,就像一個大人盯著明知道在說謊的小孩
,「是蒼壘杏花樓的芸香,還是番條怡香院的小春草啊?」
穆天驀地張開嘴,動了幾動,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翼風從身後抽出一個包裹,「啪」地扔在穆天面前,「我告訴你,下次你把再這東西
押在妓院裡,我就——」他的語氣頓了頓,「我就把你也賣進去,而且絕不讓任何人給你
贖身!」
看著神使張口結舌的模樣,羅離不無快意地想,原來翼風也是挺風趣的。
「可可可是……」穆天好不容易把打結了的舌頭理順,一面打開包裹看了看,一面問
:「怎麼會在你手上的?」
「你是不是讓『棘』給你送來的?——我在路上遇到它們了。」
聽到這裡,盈姜忽然睜大了眼睛,「棘?」
不單是她,羅離也吃了一驚,『棘』是一種肋生雙翼的上古神獸,比世間任何一種鳥
飛得都要更高、更快,然而這種神獸桀驁不訓,除了神族的君王,誰也不可能差遣它們。
翼風看了看他們,似乎有些奇怪他們的大驚小怪,「帝晏擔心他哥哥的安危,所以派
出了『棘』,這有什麼不對的?」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的嘴又更擴大了一倍,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旁邊神情散漫的神使
。
「帝晏的哥哥?」
「天哪……」
穆天得意地挺了挺身子,仿佛在說:終於知道我是多麼了不得的人物了吧?
「我一直以為帝晏陛下的人生是完美無缺的,真是想不到他還有這麼不為人知的痛苦
……」
「就是,看那家伙一向風光無限,沒想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可憐的帝晏陛下啊……」
「唉……」
「喂!你們倆這是什麼意思?!」
××××××××××××
那個聲音,又來了。
「羅離……」
「羅離……」
遙遠的呼喚,仿佛隨風而來,卻又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
「為什麼?羅離,為什麼不等我?」
那聲音就像枝頭將要凋零的花朵,在風中微微地顫動,虛弱而又溫柔。
「你答應過我的,為什麼不等我呢?」
不,不是的!
他拼了命想要解釋,不是這樣的!不是我不等你,是……是……可是那句話哽在喉嚨
裡,像沉入水底的石頭一樣,任憑他怎麼用盡力氣,也無法摳出來——
「咳咳咳!」羅離翻身坐起來,手捂著脖子大聲地咳嗽,喉嚨裡還殘留著夢中被自己
生生摳出的灼痛。
為什麼又做了這樣的夢?
羅離站起來,走到桌旁,抓起水壺對著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大半。
喉嚨的灼痛似乎被涼茶沖散了,然而身體裡還是有一種燃燒般的不適,仿佛在心底深
處,有著無法熄滅的火焰,時刻不停地灼烤著。
……是那些記憶。
是不是因為接近異界了,所以那些記憶忽然又變得清晰起來?
他慢慢地走到窗口,一彎下弦月懸掛在鎮外的山坡上,遠處濃密的樹林黑壓壓的仿佛
一團團墨色的迷霧,遮斷了視線。
遠離了白天的喧鬧,夜晚的青丘寂靜得可怖,只有來自遠方山林的風,帶來種種詭異
的聲音。慘淡的月光下將對面屋頂的影子投在街道中央,如同如同一道蜿蜒的分界,將街
面分為明暗兩邊。羅離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從空蕩蕩的街道滑過——街邊的石階、凌亂的垃
圾、角落蜷縮的流浪漢……
忽然,他的目光像是遇到了什麼障礙似的,停滯了片刻。
在街心的某處,屋頂的暗影呈現了一個怪異的突起。有人?心念一動,戰士的銳利瞬
間又回復到了羅離的身上,一手抄起青瑰刀,一手按在窗台上——正要縱身躍出,想了一
想,他又退回來,打開房門,從走廊的頂窗掠了出去。
躲避在酒樓梯狀的屋頂後面,羅離快速地朝著黑影的位置移動,終於,在一個煙囪的
後面,他停下來。微微地直起身子,從現在的角度,對面屋頂的情形一覽無余。
那確實是一個人。
他隱身在暗影中,很難看清容貌,然而,羅離能夠感到黑暗中的目光,隱隱透出一絲
陰寒,即使並未正面相接觸,在望見的一瞬,羅離仍然覺得周身的溫度都仿佛降低了幾分
。
這是個身懷強大法力的人。在青丘鎮中,也不乏身懷絕技的人,但是這一個,他的力
量已不在那些普通人之列。在還不能判斷是敵是友的情形下,羅離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是不
是應該貿然地去接近。
但是他究竟在幹什麼?
羅離望著那一動不動的身影,仿佛與凝固為屋頂的一部分似的,不禁感到困惑。
是不是在看什麼?
羅離轉回頭望了望自己方才行來的路線,在心裡計算了一下距離,那麼,那個人難道
是在望著……
「嗒!」
不知哪裡發出的聲響,在寂靜的夜晚,仿佛投入死水的石子。
羅離不由得順著聲音瞥了一眼,看見一只小獸飛快地躥過街面。等他重新把視線轉回
對面的屋頂,那個人已在轉瞬間消失,然而,羅離的目光捕捉到了那人消失前的一瞬,他
的手揮出的淡如螢火的光輪。
「神族的法術?奇怪……」羅離用手抓了抓頭皮,方才的陰寒之氣隨著那人的離去已
經散去,然而那種冰冷的感覺仿佛仍在,堂皇如旭日一般的神族法術幾時變成了這樣子?
還有,他剛才到底在看著誰的房間?……是穆天,還是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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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晨的陽光像點燃引信的火種一樣,讓青丘炸開似的喧鬧起來。羅離從房間出來,忍
不住打了大哈欠,經過夜的寧靜,他覺得好像一下子到了另一個世間一樣,連同昨夜所見
的情形,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穆天,」他叫住路過的神使,「你們神族裡面,有沒有人練非常陰寒的法術?」
穆天帶著一臉沒睡醒的表情,懶洋洋地回答:「沒有。」
「真的沒有?」
「不可能練——我們的體質就那樣,練陰寒的法術不出三天就把自己練成僵屍了,除
非用血咒脫成魔族或者精族,不過他們也難得有人練,那種法術練起來累死累活的,還動
不動就會反噬。」
「那會不會有練那種法術,又同時也習了神族法術的人?」
「嗤!你見過把水火塞在一個瓶子裡的嗎?——我說,你問來問去的,莫非你想練?
」穆天上下打量他,喉嚨裡滾出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
羅離懶得再說,扭頭走下樓梯。
但是對穆天的回答,他倒並未懷疑。那麼,難道昨夜是看錯了嗎?羅離心頭的疑惑像
初春水面的浮冰一樣飄蕩不定。
當他走到酒館門口的時候,看見盈姜正在和翼風說話,而流玥獨自站在稍遠的地方,
從她身邊經過的男人無不偷偷地多瞧一眼,卻也無不立刻轉過去,因此她所在的一方天地
便顯得格外安靜,喧鬧中,藍衣身影清寧得恍若秋日天空下的湖水。羅離恍惚地記起曾有
過一面之緣的另一個精族祭師,她的容貌早已在漫長的歲月裡淡忘成一個模糊的影子,但
,那溫婉而安靜的印象卻深深地刻在記憶中。相隔千年的兩個身影奇異地交疊,然而,不
過一瞬間已經分開——兩個人實在太不一樣了,正如和煦的春風與孤峰的冷雪,沒辦法放
在一起。
「那當然好嘍!」人族藥師輕快的聲音穿過嘈雜的人聲傳了過來,「不過那很貴吧?
」
「又不花我的錢……」
翼風無所謂地回答,後面的半句話被不遠處人群突然爆出的笑聲淹沒了。他轉過頭朝
人群看了一眼,又對盈姜說了句什麼。
人族藥師似乎微微一怔,隨即捂著嘴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哎呀,真想立刻看到神
使大人的表情。」
羅離忍不住好奇,走過去問:「怎麼了?」
盈姜沒有立刻回答,目光繞過他,望向後面的那個人,「穆天大人……早!」
穆天抬起有些浮腫的眼皮,瞥了一眼她臉上怪異的笑容,他的神情有些憔悴,就像一
夜都沒怎麼睡似的。「你們……」他打了個哈欠,「在說什麼?」
「我買了六只囂狪。」翼風回答他,「這樣,如果順利的話,十天後我們就能到達神
碑。」
「為什麼是六只?」
「我找了個嚮導,說好了他帶我們穿過東荒,囂狪就送給他當報酬。」
「噢,你倒大方。」穆天無動於衷地應了一句,但是隨即他就睜大了眼睛。
「這是花剩下的錢。」翼風拋過一只黑色繡金的錢袋。
「這,這是……」
「你那個體貼的兄弟讓『棘』給你帶來的錢。」
「你你,你也太過分了吧?!」
翼風嘴角微微勾起,目光冷冷地掃過咬牙切齒的神使,「過分?別忘了我是為什麼來
的。」
拋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銀發劍客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向獨自站在一旁的祭師。穆天的
臉就像咬了滿口黃蓮似的擰著,然而,卻沒有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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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外表看,囂狪滾圓的身子倒是更像一頭豬,但是比豬多了兩只鹿一般的角和滿口利
牙,這種食肉的猛獸一旦被馴服,卻是世間跑得最快的獸。只是它們躲在泰山的密林中,
凶狠的生性和幾乎令人難以想像的迅捷,最好的獵手也常常對它們束手無措,使得它們價
格不匪,尤其在東荒,更是身價逾萬。
穆天鐵青的臉色,直到將青丘拋到百裡之外,才漸漸地緩和過來。
但是他的話還是比以前少了許多,甚至讓羅離覺得有點兒不習慣。走在最後的翼風和
流玥兩人似乎也極少說話,羅離偶爾回頭,只看見並轡而行的兩人同樣淡漠的表情,然而
明顯有一種特別的默契存在於兩人之間,令他們的坐騎都保持著一模一樣的和諧步伐。
只有走在最前面的向導,一個名叫小狸的少年,保持著始終不變的興致,不停地和旁
邊的盈姜說著話。
「看見那邊像韭菜一樣的葉子嗎?那就是祝余草,吃幾根下去幾天都不餓,我們身邊
都帶著一把。」
「咦?我還以為只有西海招搖山才有祝余呢。」
「我們這兒哪裡來的人都有,也許誰把種子帶來了吧。還有白玖,喏,就是那個,紅
色的那個,也能充飢,味道比祝余更好。」
「小狸對這裡很熟哦。」
「那當然,我生下來就在這裡了。」
「小狸……這是真名嗎?」
「嗯,我媽媽是狸妖,所以就叫我小狸。」
「那麼,小狸是妖族人嘍?」
「誰知道,我媽媽早死了,我從來沒見過爸爸,鬼知道他是神是魔,也許是惡靈都說
不定。」
「惡靈?小狸見過惡靈嗎?」
「見過一次,就在前幾天——差點就把我給吃了,嚇死我了。」
「惡靈……什麼樣子?」
「聽說什麼樣子的都有,不過我見到的那個,居然是個女人,還挺漂亮的。不過比姐
姐你就差得太遠了。」
「嘻嘻,小狸真會說話。」
「後面那個姐姐——」小狸回過頭望了一眼,又飛快地轉回來,「也很漂亮,不過她
冷冰冰的,還有她身邊那個人,他倒沒有那麼冷,可是我看見他就覺得挺緊張的,也不知
道怎麼回事情……」
「那是因為他是翼風大人嘛。」
「翼風?」小狸猛地帶了一下囂狪,頃刻間落到了最後面。
「怎麼了?」盈姜回轉來問他。
「翼風……這個名字我好像聽見過啊。」
「那當然嘍,他是大名鼎鼎的人吶。」
「不是這樣的……」小狸一面追上去,一面努力回想著,「我覺得好像聽誰說起過,
是誰啊……」
「想不起來就不用想了,任何人提起翼風大人都不奇怪的嘛。哎,樹上那個藍色的果
子是什麼?」
但是少年一語不發地陷入了沉思。
在沉悶中騎行了一段路,盈姜往後看了看,勒慢了囂狪。
「穆天大人今天怎麼忽然沉默得像失聲了一樣?」
「大概還在哀悼……」羅離忍著笑看了一眼神色懨懨的穆天,「連面都沒見到就沒影
兒了的銀銖吧。」
「真是的,『棘』居然把錢袋交給那家伙……」神使終於開口,「真是喝涼水都塞牙
——這一路上連一點兒高興的事都沒有。」
羅離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我說穆天,你到底是想幹什麼來了?」
「說起這個,羅離大人是為什麼會來的?」
「我為什麼會來?」一說到這個,羅離背上的毛毛蟲又回來了,「是被王陷害的!…
…你呢?」
「我嘛,王找人來抓鬮,結果被我抓到了。」人族藥師目光流轉,讓人摸不透她說的
話是真是假。「流玥大人,你呢?」她朝後望去,「你為什麼會來?」
流玥面無表情,似乎不想回答。但是過了片刻,她還是開口了:「我是精族最強的祭
師,所以我來了。」
「哎呀,果然厲害。翼風大人就不用說了,如果我是魔王陛下,也不會考慮另外的人
。」
「不是峙靖叫我來的。」翼風隨口說出魔王的名字,「是帝晏的要求。」
「啊?」
不只盈姜,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連流玥也用略帶迷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
。
喜歡神族也好,討厭神族也罷,帝晏至高無上的地位早已超越了神界,成為世間所有
人都不得不仰視的存在。如果是穆天說出這句話還可以理解——雖然同樣令人難以置信,
但他畢竟與帝晏有著同樣的血統,而翼風,即使他是傳說中唯一可能成為帝晏對手的人,
這句話仍在同伴掀起意想不到的震動。
「但是,但是帝晏陛下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這個嘛……」翼風的目光在穆天臉上停留了片刻,「因為他說,這次神族的聖巫選
出了一個實在不怎麼樣的人選,所以他只好拜托我把那家伙活著帶回來了。」
「哦——」
面對著同伴一副終於了然的模樣,穆天苦笑著用手揉了揉鼻子,小聲嘀咕:「真是的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我想起來了!」
幾乎已經被眾人忘在了一邊,沉默良久的少年忽然大叫起來,「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連盈姜一時也沒回過神。
「想起在哪裡聽說過翼風——就在三四天之前,我在樹上睡覺的時候,聽見有人說話
,那人說:如果殺死翼風的話……」
「什麼?!」
眾人一起停止前行,愕然回望。
第六章 送花記
空氣似陡然凝結,一時間人人皆不言語,只以震驚的目光盯著說話的少年。小狸在環
伺下訥訥住口,不知所措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
「你方才說什麼?」流玥抖動韁繩,朝少年走近了幾步,脆冷的聲音裡隱隱漂浮著不
安。
「我,我……」小狸好像被嚇住了,重復著同一個字,卻無法說下去。
「你說了什麼?」流玥又走了一步,身下的囂狪仿佛也察覺到了異樣的氣氛,四蹄痙
攣地刨著地面,「沙沙」的仿佛震動在人的心口。
「他說有人想要殺我——我聽得清清楚楚。」翼風漫不經心的聲音仿佛攪入死水的手
,化開了周遭凝重的空氣,「這種事有什麼可稀奇的?」
流玥回頭看了他一眼,想要說什麼,然而頓錯之間,嘴唇緊緊地抿了起來。
「走吧。」翼風淡然地催動囂狪。
流玥呆了片刻,默然無語地追了上去。
穆天若有所思地望著兩人迅即縮小的背影,忽然搖了搖頭說:「這兩個人,怎麼瞧著
有點兒奇怪呢?如此說來……嗯,我是不是還有機會?」
羅離和盈姜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一起發出了憐憫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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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一日路程,羅離在密林中選了一塊干燥的大石生火做飯。穆天和盈姜自是不必提
了,再看看翼風和流玥皆衣袂飄飄,一塵不染的模樣,羅離早已認命,連幫忙的話都懶得
提。倒是小狸在一旁手腳麻利地添柴。
盈姜帶著一臉哄小孩兒似的笑容湊過來,「小狸,乖乖告訴姐姐,你剛才說的到底是
怎麼回事情?」
小狸把柴扔進火堆裡,拍了拍手說:「我知道的都說了,我在樹上聽見有人說:如果
殺了翼風的話……別的就沒了,真的!」
盈姜有些意外,怔了怔,又笑道:「那小狸從頭告訴姐姐嘛,好不好?」
羅離在一旁斜睨她,人族藥師此刻的模樣,如若再加上一串糖葫蘆,倒是活脫脫傳說
中拐小孩兒的巫女。
「從頭啊……」少年一面回想,一面慢慢地說,「那天我在樹上睡覺,就是青丘西面
那棵最大的棪木,上面有個大樹杈子,躺著挺舒服的,而且有很多樹葉擋著,我常在那上
面躲雲六兒那些人——他們老欺負我,上回我帶人走了一趟發鳩山掙來的錢都讓他們搶走
了,太氣人了!那天我還特意帶了幾顆醉果,就是北面彭毗山那種,紅色的果子,吃起來
有酒味的,我吃了兩顆就睡著了。」
羅離聽得想笑,難為盈姜倒是認認真真,仿佛聽故事一般。
「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有人說話,他說:如果殺了翼風的話……後面的我全沒聽見—
—就這樣。」
居然就這樣嘎然而止!羅離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盈姜不甘心,「那,小狸有沒有看到他?」
「看到了。兩個人,全穿著黑斗篷。」
「別的呢?」
「沒啦。我在樹上又看不清楚。哦對了,他們倆說話冷冰冰的,就像……」少年偷偷
瞟了流玥一眼,「就像忽然間到了冬天大雪裡一樣,聽著就讓人打哆嗦。」
冷冰冰的?羅離心中一動,不由得也留意起他的話來。
「還有……」少年想了半天,搖搖頭,「沒了,我剛看見他們,他們就忽然消失了。
」
「消失了?」盈姜偏過頭想了想,「是不是像這樣子的?」
藥師手指輕輕彈動,白衣的身影霎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少年猛然張大了嘴,直到盈姜的笑臉重新浮現,才深深地喘出一口氣:「原來你也會
這手啊!雲六兒就靠這招逮了好多朋蛇、酸鳥,不把別人放在眼裡——盈姜姐姐,你教教
我好不好?往後雲六兒他們就不敢欺負我了!」
「這也容易。」藥師手指間夾著一個小紙包,誘惑地在少年眼前晃動,「只要用一丁
點裡面的藥粉就可以了。不過,小狸先好好地回答問題——那兩個人消失的時候,是不是
像姐姐我剛才那個樣子的?」
少年的眼珠跟著紙包左右移動,「嗯……好像有點不一樣。」
「是不是他們消失的時候忽然飄起了一陣白色的霧?」
「沒有。」
「那,是不是有個很悶的響聲,好像大錘子敲在木頭上那樣?」
「這個我知道,是妖族的法術,雲六兒就是使這招。不過那兩個人不是的。」
「樹葉都飛起來?還是像泉水似的嘩啦響了一下……」
一口氣數完五界的遁形術,少年始終在搖頭。
「是不是有個像螢火蟲的光似的環?」羅離忽然插嘴。
盈姜奇怪地看了他一樣,正要說什麼,少年像終於得到了提醒一樣歡叫起來:「對對
!就是那樣的!他們用手指一揮,一個光環,然後人就不見了。」
「小狸!」盈姜眯起眼睛,威脅地把紙包收到手心裡攥住,「別想蒙人哦,姐姐我可
是很聰明的——冷冰冰的和螢火蟲似的光環是絕對不可能在一起的!」
「誰蒙人?是真的!」少年擰著臉,簡直要哭出來。
「是真的,」羅離說,「我也見過。」
盈姜目光倏忽一閃,卻沒有說話,只轉過臉望著他。
「真的。」羅離把夜裡見到的說給她聽。挺簡單的一件事,就是古怪了點。
盈姜聽完不說話,托著下巴靜靜地想,羅離不明白她能想出些什麼來。
他把獐子架在火上烤,肉香味慢慢地彌散開來。穆天挪啊挪地湊過來。羅離一看見他
,就把身子轉了個個兒,好擋著他的手——此人一聞到肉香,手比章魚還長。
但是很奇怪的,身後半天都沒動靜,羅離忍不住好奇,轉過臉去看,發現穆天也一手
托著下巴在發呆。羅離看看他兩顆被繩子拽住似的眼珠子,又瞧瞧他在看的人,嘆口氣說
:「你就別做白日夢了,真的。」嘆氣嘆得雖然很地道,但是語氣卻實在像憋著一肚子笑
。
穆天沒吱聲。
羅離看看他,再看看翼風,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穆天有點惱,「你這麼看我幹什麼?哼,難道我就比不上那小子帥嗎?」
羅離又看看他,別說,單論相貌的話,穆天說不定還高上一個等級,但是算上別的…
…羅離試著在心裡想像一臉賊笑的神使和謫仙般的祭師站在一起——他立刻放棄了這個無
法想像的畫面。
穆天眼看又回去白日夢,羅離想,正經事得說。
「我昨天夜裡看見一個人,渾身陰寒之氣,卻使的是神族的法術。」
穆天把臉扭過來一點,「哦,早上你說了半天就想說這個啊——也許他帶著什麼陰寒
的法器吧。」
羅離怔了怔,咦,這麼簡單又合理的解釋他怎麼沒想出來?他看看穆天,這家伙雖然
挺討人嫌,但是腦子轉得倒快。
「小狸說他聽見有人說要殺翼風,那個人也是一身陰寒,又使神族的法術,我想也許
是同一個人——昨天夜裡我見他一直盯著翼風的房間。」
穆天聽了這話,不但不吭聲,而且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羅離忍不住瞪他,可是他的眼神在穆天面前比扔進萬仞海的小石頭子兒消失得還要徹
底。
羅離有點火大,這家伙一副居然事不關己的模樣!傳說裡往異界的五個勇士齊心協力
,並肩而戰,怎麼到了這家伙這裡全沒這回事了?
「你到底聽沒聽見?」
「我說,翼風自己都不急,你著什麼急?」穆天終於受累開口,「那人想殺的可是翼
風。比方說吧,如果他要殺我,當然我這麼好的人品不會遇到這種事,比方說他要殺你,
那麼著急還有道理。可是誰要殺翼風,先得替他自己著急。」
羅離仔細想想,不得不承認他說的也有道理。
「但是,明槍易躲——」
暗箭難防。
羅離發現自己已經中了暗箭——趁他走神的時候,穆天已經把最大的那塊烤肉抓過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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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
淡淡的銀光穿過濃密的枝葉,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分不清是月光還是星光。
翼風倚坐在棪樹下,把玩著手裡的劍。
古舊的劍,劍鞘上的顏色早已經掉盡,花紋也已幾乎磨平,泛出黯黯的光。無論他何
時回想起過去,貫穿始終的只有這柄劍。當他有記憶的時候,就和這柄劍在一起,只是那
時這劍握在師父手裡。
回想起師父,思緒便仿佛凝滯。
記憶之中,師父從來只做四件事:吃飯、睡覺、教他劍法、擦劍。只要他不在吃飯,
不在睡覺,不在教劍法,他就一定在擦劍,入睡前最後做的事在擦劍,睡醒的第一件事還
是繼續擦劍。
看慣了,也不覺得奇怪。成年之後,漸漸明白,對於師父而言,那柄劍比任何事、任
何人都更來得重要,漫長的歲月,已如同他身體血脈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而今這柄劍在他手裡,也已經那麼久了。
翼風的手指慢慢地滑過劍鞘上的花紋,停在暗簧上。微微的凹凸,太熟悉了,熟悉得
像身體的一部分。「卡噠」輕響的聲音,仿佛從血脈深處傳來——翼風驚覺,這聲音對他
有著奇異的誘惑力。
自己會不會變成和師父一樣的人?把劍收回鞘,他不由自主地想。
身後有沙沙的腳步聲,很輕,好像不願打斷他的思緒——但還是打斷了。
淡淡的銀光映著流玥的臉,像一層薄紗,她看起來比白天更美,更寧和。
「翼風,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是帝晏讓你來的。」祭師的聲音在夜色的掩飾中融化
了冷淡,飄浮著難以言明的心緒,「為什麼不告訴我?」
翼風看手裡的劍,「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重要的。」他抬頭,看著她微笑,重復:「有
什麼重要的?」
流玥抿起嘴唇,緊緊地,用力得連血色也消失了。
翼風暗暗嘆口氣,「是——他來找我,說單憑神使的力量恐怕不夠,問我能不能去一
趟異界,我答應了。就這樣。」
「還有呢?」流玥盯著他,「他還說什麼?」
翼風感覺頭隱隱地疼,這女人到底是怎麼看穿的呢?
她那雙眼睛,就那麼靜靜地望著,他如果不回答,她也不會繼續追問,就那麼一直望
著,讓他覺得那雙眼睛永遠在面前晃,無所遁形似的。
真是的,怎麼弄成這樣子的?
「他還說,如果我能從異界活著回去,他就與我一戰。」
流玥明白過來,臉色微微地變了。
一瞬間,她以女人特有的思維方式前前後後地想起了許多事情,但是說到底,她只關
心一件事:「那麼,你能不能贏?」
翼風想了很久,搖搖頭,說:「不知道——大概不能。」
流玥想不通他的話,就為了打不贏的一戰,去赴九死一生的冒險,為什麼?
「帝晏真的有那麼強嗎?」
翼風聽懂她的言外之意,她當然是不能夠明白的,他也不指望她能明白。
「其實,我曾經跟他交手過一次。」他說了一句,立刻停下來,解釋了也解釋不明白
的事情,為什麼還要解釋呢?希望她明白什麼?
可是,流玥望著他——已經開了頭的話,只好繼續說下去:「當年我去神界那一次,
在闖進聖皇殿的前一天晚上,遇到過他,我們過了一招,就一招。」
記憶湧回,黑暗中,他一感覺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壓力,就知道對手是誰了。這個人從
他有記憶就在他記憶裡,連同他的劍——師父對他說過許許多多遍,多到仿佛是他生來就
認識的熟人。所以對手一出招,他就接住了,嫻熟得簡直就像兩人曾無數次一起演練。而
對手似乎只是試探,無意認真交手,一擊便退。沉默如風的來去,仿佛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
他頓了頓,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就像數百年前的那個夜晚,在驚心動魄的一劍之後—
—
「我認識那一劍,所以我接住了。但是,當時他只出了至多兩成的力量,如果他出全
力,不,也許只要八成的力量,那麼世上大概就沒有人能夠接住了。」
流玥實在忍不住,問:「那你為什麼還非要想和他一戰?」
銀髮劍客淡淡地一笑,「想試試,而已。」
「但是……」流玥垂下眼簾,靜漠如水的臉龐上,只有睫毛下蝶須般的暗影微微顫動
,無論她怎麼維持平靜的語氣,仍然無法掩飾內裡的焦慮,「但是,我看到了危險。」
精族最強的祭師,她的預言從來不曾出錯。
「巨大的陰影遮蔽前程,我看不到未來,但是我感覺到深藏黑暗中的危險——翼風,
這趟異界之行,恐怕不會平靜。」
翼風沉默,片刻,帶著似有若無的微笑回答:「異界之行當然不會是郊游,這不是誰
都明白的事情嗎?」
流玥望著他,欲言又止。仿佛有什麼正慢慢地穿過她的身體,恐懼、焦慮、擔憂一絲
絲地隱去,冷漠回到了她身上。正視著銀發劍客,她淡淡地回答:「也是的。」
看著流玥轉身離去,翼風覺得心裡有點古怪。
她的背影僵直,連同她的聲音,都像是冰凍住了一樣。
她是怎麼了?以前她不是這樣子,以前——她還不是女人,還是一個小女孩兒的時候
。翼風想起滿山遍野採小菊花的那個小小身影,高興就笑、不高興就噘嘴,都那麼透徹,
哪像現在?
搞不懂。
翼風收起劍,伸出手指,向虛空中畫了一個圈。暗紅的光過後,一切都平靜如初——
守護結界已經設下。習慣了獨處,翼風就在距離同伴數丈外的樹下,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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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離醒得很早,他很滿意這一夜的睡眠,前日的疲倦一掃而空。
起來,把自己的包裹收拾收拾,才發覺昨夜睡在旁邊的穆天不見了。這條懶蟲居然醒
得比他還早,羅離想,左右看看不見人影,不知去了哪裡逛。
別的人都還在睡。火堆的灰燼兩邊,盈姜和小狸一頭一個,這兩人睡著的樣子都憨得
像小孩兒。稍遠處,流玥和翼風一人設了一個結界,獨自睡著,這兩人也真奇怪——其實
也不奇怪,看他們的模樣,不特立獨行才奇怪。
睡足了,羅離心情大好,不用別人催,斂斂樹枝生火做早飯。
香味剛飄出來,穆天也逛回來了,比打鐘還准。
穆天走到火堆旁邊坐下,沒馬上抓吃的——他的手佔著。
「怎麼樣?不錯吧?」滿把金黃的花在羅離眼前晃了幾下。
羅離奇怪地看他,一大早去採花?腦子沒燒壞吧。
「女人都喜歡花,無一例外。哎,你說我怎麼待會兒怎麼叫她?流玥太生疏了吧?玥
兒?小玥玥?」
羅離猛一張嘴,做嘔吐狀——幸好還沒吃,要不吐在早飯裡,大家都餓著肚子上路吧
。
但是,這家伙還真上心,該不會是認真的吧?羅離扭頭打量打量他,趕緊又轉回來,
不行,看見那一臉賊笑,就全不是那麼回事情了。
「她好像快醒了,我要讓這花兒成為她今天第一眼看到的東西——」
穆天顛顛兒地跑去了,居然還是餓著肚子的!羅離揉了揉太陽穴,一日之際在於晨,
感覺今天一天都不會太正常。
甭管別人怎麼樣,羅離決定先填自己的肚子。這幾日他的手藝似乎大有長進,如此下
去可以考慮將來開館子,估計會比當妖王的侍衛賺錢多——
「滾開!」
羅離讓冷冰冰的聲音激得一跳。不用回頭,他也明白怎麼回事情,立刻想像神使此刻
的表情,胸口的笑意翻翻滾滾,不可遏制。
所以他一丁點兒也不耽誤地就回頭了。
先看見滿地金黃的花,一看就是被打散的。流玥腳底踩著花,手裡拿著劍,劍鋒架在
穆天的脖子上。
羅離回頭的時候覺得流玥怎麼對付那個沒皮沒臉的家伙,他都是活該,最好一腳把他
踹飛,讓他爬也爬不起來。但是她居然用劍架著他的脖子——這好像有點過頭了吧?
「滾開!聽見沒有?!」穆天背對著他,所以羅離不知道他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可
是流玥卻好像真的很生氣。
「我叫你滾開!」流玥說到第三遍,手裡的劍跟著往下壓。
穆天居然一動不動,從背影看,簡直像雕塑一樣。羅離想,他該不會是嚇傻了吧?也
是,一束花換了把劍。他本來還打算繼續看熱鬧的,可是接下來的景象卻真把他嚇了一跳
。
血從穆天脖子裡冒出來,殷紅殷紅的一道,就像他脖子上突然圍了根緞帶。
羅離看出流玥往下壓的手勢,卻想不到壓得這麼重——事情真的太過頭了。
他沖過去要勸架,翼風剛好也從樹的那面繞出來,皺皺眉說:「流玥,算了吧,他又
沒惡意。」
血已經沿著劍鋒往下淌,一顆一顆地滴到地上,濺在金黃的花上,像珊瑚珠子一樣。
流玥略一猶豫,將劍撤了回來。
穆天還像樹樁似的戳在那裡,翼風看看他,又說:「你幫他把傷治治吧。」
「我討厭這個人,讓我惡心!」流玥冷冷地答完,轉身走開了。
羅離嘆口氣,穆天確實挺討人嫌的,不過他也太倒霉了,偏偏撞到劍鋒上去。他走過
去,想著怎麼取笑他幾句,把事情揭過去。可是刻薄話在那人得意飛揚的時候容易想,到
那人真倒霉的時候,反而消失了。
他想著想著,走到穆天正面,猛然抬頭,又嚇一跳。
那是什麼表情啊?
應該說,其實沒有任何表情,穆天的臉色除了蒼白還是蒼白,從臉頰到嘴唇,都沒有
一絲血色,這麼白的臉就襯得眼睛黑得刺目,望進去,裡面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幽深
有如不見底的漩渦,羅離有點被震住。
「為什麼會這樣?」穆天喃喃,羅離還沒回過神,已經被他驀地揪住胳膊,發洩似的
狠狠搖晃了幾下,「為什麼?居然有女人能夠拒絕我!居然……居然讓我滾,真是太過分
了!」
本來羅離覺得這事兒流玥確實做得有點過分,但是轉瞬間,他那條胳膊已經不受控制
似的把穆天搡到旁邊的灌木叢裡去了。
盈姜中間被吵醒,只看見半截經過,這時候忙著過來跟羅離套話,追問經過。
小狸也吵醒了,他從地上揀起一朵花仔細看了看,抓抓頭皮,自言自語:「延鈴菊啊
……可是這方圓十幾裡根本就不長這種花,這位大哥到底跑到哪裡去採來的呀?」
第七章 惡靈來了
「這是什麼?」
穆天警覺地看盈姜,她手裡拿著藥膏,蠱惑的墨綠色,讓人聯想起漂亮的毒蛇——怎
麼看都更像用來擴大傷口,不是拿來治療傷口。
「本來太華漿最合適療傷,可惜在千雪峰全用完了。這藥療傷也是一樣的好,就是有
點兒疼,忍忍吧。」
藥膏一沾上,穆天立刻慘叫:「這哪裡是有點兒疼?很疼很疼很疼——啊——!」
「哎呀,穆天大人,將就一下嘍,我是藥師,療傷本來就不是我擅長的事情嘛。」
「那,那你……你別別,弄弄……」穆天大口大口吸涼氣,每個字說兩遍。這傷死不
了人,可是他快要疼死了。
羅離在旁邊聽著,下定決心,日後如果受傷,說什麼不能讓盈姜碰一手指頭。
同行的這兩個女人,都夠狠。不過,相比之下,如果非要選一個,羅離覺得還是盈姜
好一點兒,好在哪裡呢?好在……羅離抓頭,想這個幹什麼?
「別動,馬上好了……好了。」盈姜收手,偏過頭欣賞一會兒,「還不錯哦。」
穆天還在吸氣,脖子動彈不了,用手摸摸繃帶,臉像苦瓜一樣。羅離轉開臉去,不看
他,不敢看,忍笑忍得他肚子都抽筋了——盈姜把他的脖子裹成了粽子。
等她坐過來,羅離小聲問她:「你幹嘛?」幹嘛捉弄他?羅離沒說完,藥師精著呢,
她聽得懂。
「這個嘛,」盈姜手托著下巴,很認真在想的樣子,「我也不知道,不過,翼風大人
我是不敢欺負的,欺負羅離大人你,我可能會沒有飯吃,而穆天大人那個人呢,讓人看著
就想欺負欺負他。」
你說話倒直,羅離心說,不過他也很有同感。穆天那個人,好像臉上整天晃著幾個大
字:「我很欠扁。」
「但是別玩過頭啊。」
盈姜微微笑笑,「穆天大人強著呢,就這種程度,對他來說也算不了什麼吧。」
羅離看看她,是,他也懷疑穆天應該強,他是神使,他還是帝晏的哥哥,怎麼看他都
應該很強,但是怎麼看他都不像很強。現在盈姜這麼說,她一定看出什麼來了。
盈姜知道他想說什麼,穆天可能故意藏著,更可能也沒故意藏,只不過也沒故意露出
來,但羅離心眼有點兒實誠,他不會拐著彎兒去看。
沉默了一會兒,盈姜決定提示他:「流玥大人的守護結界是很強的。」
羅離想了想,恍然明白過來。不錯,精族祭師的守護法力是五界最強的,身為最強的
精族祭師,流玥的守護結界絕對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破的。等閒人,比如羅離自己,他在
心裡估量了一番,一點把握也沒有。
但是剛才,穆天確實進了流玥的結界。
羅離回頭看看「很強的神使」,正梗著不能動彈的脖子吃早飯,任誰這個樣子都很可
笑。但是這一回,羅離笑過之後,發覺穆天的動作其實很漂亮——他吃東西就算吃得飛快
,也不會像別人那樣吃得淅瀝呼嚕。這個人就算再憊賴也好,身上還是有點地方和別人不
一樣,確實,這個人和帝晏一樣,身上流著世間最高貴的血。
所以,羅離看著他很不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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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轉到灌木叢後面,有點不放心,撥開枝條張望了一眼。那五個人還是剛才的樣子
,說話的說話,吃喝的吃喝,沉默的沉默,沒人注意到有個該在的人不見了。
少年轉身,躡手躡腳地繼續走,灌木叢越來越密,宿地的人就算長著鷹眼也看不見他
了。少年加快了腳步,連跑帶跳地往前。
這趟的收獲不錯,六只囂狪,還有就要拿到的那一筆。少年越想越高興,腳步越來越
快,帶刺的枝條從他身邊滑過,一點兒都妨礙不了他,就像游在水裡的魚。
「嚕嚕。」羅鳥的怪叫。
少年停下來聽了聽,辯明方向,然後更快地往前跑。
宿地那五個人都不是好相與的,少年看得出來。但是,他們也有不在行的,比如他們
都分辨不出真正的羅鳥的叫聲。
少年轉眼就沖下了山谷,在這種灌木叢裡,連囂狪的腳步也不可能比他更快。
前方,灌木叢陡然消失,就像被人齊齊割了去一樣,其實是因為一棵樹——山谷的中
央,長著一棵參天大樹。一般時候,參天大樹是個誇張的說法,但是站在這棵樹下往上看
,真的直入雲霄。不但高,而且樹冠鋪天蓋日,以至於從周圍的山頂看過來,會分辨不出
這裡原來有個山谷。
那裡並沒有人,但要見他的人吩咐他到大樹下,所以少年一刻也沒猶豫地衝過去。
他還沒有沖到大樹跟前,眼前突然黑了。
少年已經有過經驗,立刻停下腳步。
那是比無星無月的夜更深的黑暗,沒有任何的光亮,也沒有任何的聲息,那是如同死
亡一般的黑暗。不但黑暗,而且冰冷,就像突然掉入了千年冰窖,少年不由自主地抱住了
自己的胳膊,仍然凍得瑟瑟發抖。
「他們沒有疑心吧?」黑暗中,低沉的話音幽幽地傳來。
少年辨認出這個聲音,精神微微一振。「沒有!」他自信地回答,「一丁點兒都沒有
!」
黑暗中的聲音低低地笑了幾聲,「自不量力……那幾個人就算懷疑,也不會讓你看出
來的。不過——」他頓了頓,「那原本也無所謂。」
少年聽見半空中「叮叮」的輕響,敏銳地朝著聲音伸出手,果然抓住了一個錦袋。少
年用手攆了攆,抑制不住興奮的心跳。「我會小心的,一定會的。」他向雇主保證,然後
問:「到底要我做什麼?」想了想,又補充:「你答應過,一定是不太難做的。」
「這個拿去——」
少年驀然發覺手裡多了一樣東西,那人在黑暗中將一個小紙包彈入他手掌心裡。
「在他們晚上生火的時候,把這包藥放進火堆裡。」
「就這樣?」事情太簡單,少年忍不住訝異。
「就這樣。」
少年連忙把紙包塞進懷裡,不再說什麼,生怕對方改了主意,讓他拿菜刀去砍那個銀
髮劍客什麼的。
「避開那個女藥師。」黑暗中的人提醒他,停了停,又說,「如果我是你的話,也會
避開神使。」
「哦?」少年有點奇怪,那個神使?
那人道:「據我知道,那個神使對毒藥知道得也不少——說不定比女藥師還多。」
少年還是有點懷疑,但是既然對方是個神通廣大的人,他這麼說,那就這麼聽吧。
「你回去吧。」
那人話音一落,天就亮了。大樹在眼前,灌木、山坡,一切都在原地。
少年不用任何人提醒,拔腿就往回跑,他知道,如果回去得太晚,找什麼借口也遮不
住了。
在他身後,遁形的結界中,黑衣的侍從望著他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問:「那藥引來惡
靈,就能夠對付他們嗎?」
站在稍前的人被斗篷的兜帽遮去了大半張臉,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在略顯蒼白的膚色
中像用畫筆勾勒出來的。默然片刻,那人回答:「當然不可能。」
「那為什麼……」
兜帽下的嘴唇微微勾起一個弧度,「就算跟他們玩玩兒吧——如果能如我所願,改變
他們的路線就更好,不能的話,也無所謂,反正對我們來說沒什麼損失。」
黑衣的侍從似乎吃了一驚,難以置信地盯了他的主人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目光。「可
是,」他輕聲說,「那些惡靈,他們是……」
「是什麼?」那人倏地轉過身,侍從慌亂地退後兩步,「他們什麼都不是了!」
侍從吞了口口水,有點艱難地回答:「是,主人說得是。」
他的言外之意:主人說是,那就是吧。那人顯然也聽出來了,他說:「其實我也不是
……」但是只說了幾個字,他停下來,不耐煩地揮揮手,沒必要解釋。
侍從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想了一會兒,問:「那個神使真的很難對付嗎?」
「這話看跟誰說了。對我來說,也許還行,對你來說,一千個你這樣的加起來,能不
能勾起大爺他跟你們玩玩兒的興致還很難說。」那人的語調帶著點兒戲謔,抬手收起結界
,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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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回到宿地,盈姜一眼看見他,「咦,小狸,跑到哪裡去了?我們正找你。」
小狸揉揉肚子,往灌木叢後面指指,笑笑。事情就這麼遮過去了。
六個人又上路。小狸和盈姜有說有笑地走在前面,翼風和流玥默然無語地壓後,羅離
和穆天夾在中間。和前日一樣的走法,不同的是羅離又開始頭疼了。旁邊的這一位,早上
的事情對他的心情好像一點影響也沒有,還更精神了似的,該鴰噪就鴰噪,還時不時跑到
前面去插話。
這位的神經到底是用什麼構造出來的?
「羅離,」僵著粽子似的脖子,穆天說句話得把整個身子轉過來,「你做妖怪多久了
?」
羅離算了算,「一千兩百年。」
都一千兩百年了,有點唏噓,這輩子過去了小一半。
「當妖王的侍衛呢?」
「從我變成妖,就一直在王的身邊。」
「這麼久?」穆天擠眉弄眼地笑,「那家伙不好伺候吧?你到底哪裡得罪他了?」
「得罪?」羅離一下子還真沒明白他的話。
「他打發你來這倒霉差使——」
羅離不響。
這倒霉差使,妖王設了個圈套,把他套進去——看起來是這樣的。
或者,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妖界第一勇士。
這些都是原因,但是他知道,妖王不會提那個原因,真正的原因。這一趟異界之行必
是他的,妖王和他都心知肚明。但是那個原因,兩人都不肯提,只好默契地讓一切弄得像
個玩笑。真正的原因就在嬉鬧裡遮掩過去,好像從來不曾存在的那樣。
囂狪跑得飛快,陽光傳過枝葉,光影飛快地倒過去,像歲月一樣。
心底裡有一塊蠢蠢欲動起來,羅離知道那是什麼,他很有對付的經驗,過會兒就能壓
下去,壓得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那樣,就是要多費點力氣。
旁邊的家伙不知道他無意揭開的縫隙是什麼,呱啦呱啦地說什麼,但是羅離聽不見,
他全力以赴地對付心底的那道裂縫,記憶像翻滾的潮水,要從那道裂縫裡湧出來,他得把
它們壓回去。
穆天很快發覺自己在自言自語。羅離一臉古怪的神情,肯定沒聽見他剛才說了什麼,
如果聽到的話,他的臉色不會只有這麼一點兒古怪。穆天朝前面看看,帶帶囂狪,跑上去
了。
小狸跟盈姜在吹牛,說得唾沫星子亂飛:「……龍涎果貴不貴?擱青丘五百個銀銖換
個頂小的,在那地方,這果子滿地滾,想吃?隨便揀。還有丹木,也是好東西吧?雲六兒
揀了一根那神氣得喲!我就說了,有地方人家拿丹木當柴禾燒,他還不信呢。」
「小狸去過那裡嗎?了不起喲。」
「呃……」小狸臉有點兒發紅,「其實我也沒去過,聽人說的。」
「聽誰說的呢?」
「很多人都這麼說。」
「他們都去過?」
小狸又語塞,「不知道,嗯,應該也沒有。」
「所以說嘛,那個地方也許根本就不存在。」
和盈姜鬥嘴,小狸完全不是對手,說說就急了:「有的!肯定有的!」
穆天瞅空插進來,「你們說什麼地方?」
盈姜正在興頭上,顧不得理會他,但是小狸急著找幫手,立刻說:「余峨。你有沒有
聽說過?」
「哦,余峨啊。」穆天一幅「還以為你們在說什麼地方」的表情,「我去過的。」
小狸瞪大眼睛,兩顆滾圓的眼珠盯著他,「你去過?」
「那真是個好地方……」穆天一臉美好的回憶,一邊想一邊咽口水,「很多美女。」
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如果羅離說「很多美女」,那意思就是很多美女,就和很多花、
很多鳥、很多蝴蝶一樣,只有字面上的含意。但是同樣的話讓穆天說——盈姜看看自己的
手。手指剛剛一動,穆天立刻縮回脖子,當然他的脖子不能動,所以整個人都用力地縮回
去,差點從囂狪背上掉下去。盈姜看看他的繃帶,微微笑地把手收了回去。
那邊小狸忙著追問:「那裡什麼樣子?穆天大哥,你跟我說說!」
穆天使勁回憶,「什麼樣子?呃,東首雲兒的包子做得特別好,皮兒薄陷兒大,當然
她的人更好,西首杏雨家有棵龍涎果樹,我記得那年果子熟的時候,她站在樹下,杏子紅
的裙子,人比那果子更水靈……」
盈姜覺得手指又想動了,但是羅離說過,「別玩過頭」,這些同伴裡,大概羅離看上
去最普通,偶爾使壞,也跟別人不是一個數量級的,可是不知為什麼,那個男人的話她還
願意聽聽。
從囂狪背上回身,盈姜朝他看,差點嚇一跳,「羅離大人,你怎麼了?不舒服?」
羅離手按了按額角,「沒什麼。」已經好了,就是覺得有說不出的累。
盈姜退後,反手扣住他的手腕,過了一會兒,慢慢地放開,輕輕吐了口氣。
羅離淡淡地笑笑,「我說過,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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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東荒的密林似乎是永不到頭的,走了整整一天,前方仍然是望不穿的樹林。
也許距離神碑還遠,也許白天惡靈的力量被削弱了,一路上只遇到兩撥邪獸,走在最
前面的盈姜抬抬手就解決了,跟在後面的羅離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可能和盈姜相處久了,他的思維也有點跳躍式,所以他由盈姜的手指勾起一點疑問:
穆天的武器呢?
翼風佩劍,流玥腰間系著一柄軟劍——早上大家都見識過了,盈姜用毒和銀針,他自
己帶刀,那穆天呢?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覺得他混身上下哪裡也不像帶著武器的樣子。
羅離懶得在神使身上費腦子,想不通就問:「穆天,你練的是什麼?」
穆天的回答很絕:「我什麼都練過一點兒。」然後掰手指頭,「刀、槍、劍、戢、斧
、鉞、鉤、鍤……」
羅離連忙打斷他:「那你帶的什麼家伙?」
穆天這回的回答更絕:「我為什麼要帶家伙?」
羅離瞪著他,一時想不出下句該怎麼問回去。
穆天倒是沒勞他太多費神,自己解釋:「你看,我什麼都練了,所以就麻煩了,想來
想去也沒想出到底我帶什麼好,乾脆就不帶了。再說了,要是你們帶了不止一樣,那到時
候借我使使就得了,自己背家伙多累啊。」
羅離氣結,這位的臉皮還真是沒有最厚只有更厚啊。
當然,羅離現在也知道,穆天的法力應該是不弱,所以說不定他還真是練的什麼與眾
不同的功夫——但是一看見他的表情,一切可能合理的解釋都變得不可想象了。
他這口氣一時沒能緩過來,不巧的是天色已晚,所以晚飯的味道就一般得很。當然只
有穆天會鴰噪,盈姜微微地笑看看他,另外的人則什麼也不會說。
晚飯後流玥到溪水邊去梳洗,盈姜跟著也去了。翼風坐在離火堆稍遠的樹下擦劍,羅
離背對火堆整理包裹,穆天不知溜達到哪裡去了——小狸看看機會正合適,從懷裡摸出紙
包扔進了火堆。
「小狸,你在幹什麼?!」
猛然間一聲喝問,少年差點沒嚇得背過氣去。
「沒沒沒,沒幹什麼……」
「嘿嘿嘿,」穆天冷笑著把臉湊過來,低聲地,「是不是藏了什麼好東西吃?快分我
一點兒!真是的,那麼難吃的晚飯。」
少年往懷裡摸摸,居然真的有一塊前天剩下的肉乾,趕緊掏出來雙手奉上。
美食一到手,穆天立刻變臉,一片和風細雨。
小狸長長的,長長的舒了口氣,才發現冷汗把背後的衣裳都濕透了。回想剛才的情形
,只覺得一顆心還在砰砰亂跳。怎麼會那麼巧?他剛好在這時候回來。少年心虛地回頭看
看他,已經扯掉繃帶的神使,津津有味地在享受美食。確實,不像被看穿了呀,少年心裡
想著,漸漸地平靜下來。
羅離把自己的睡袋鋪好,回過身來又整理火堆。小狸過來幫手,他在旁邊看著,覺得
這個妖族大叔也挺辛苦,呃,其實他年紀也沒那麼大,但是跟別的那幾個比起來,就像個
大叔一樣,得照料所有的飲食起居。
火堆越燒越旺,剛才扔進去的紙包一丁點兒痕跡也沒有。那麼多金子就是要他投下這
麼一小包東西,到底是幹什麼的?少年直到這時候才開始好奇。
他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好奇——風中傳來種異樣的聲音,隱隱的,就像老嫗的哭聲,淒
淒慘慘,讓人一聽就毛骨悚然。
火堆周圍的人都聽見了,一起抬起頭。
少年的身子抖得篩糠一樣,牙關「咯咯」地顫著顫著,忽然大喊一聲:「惡靈啊——
」跳起來就逃!
羅離一把揪住他,「你往哪裡逃?」
四面八方都是惡靈的喊叫。離東荒盡頭還有好幾天的路程,怎麼會突然出現這麼多惡
靈?
羅離朝四周掃一眼,指著最高的那棵樹:「快上去!」手一推,幾乎把少年扔上了半
空。
小狸抱住樹幹,快手快腳地爬進樹冠裡。惡靈的呼號越來越近了,充斥著整個天地一
般,這裡,一棵樹上,會安全嗎?
少年膽戰心驚地朝下看了看,羅離站在下面,已經抽出了青瑰刀,而那個銀髮劍客也
握著劍鞘走到樹下——少年微微鬆了口氣,有這兩個人在,或許還能保住性命?
但不管前景如何,也已不容他多想。呼號聲近得仿佛就在耳邊,一陣陣像鈍刀一樣捅
著耳膜,少年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耳朵,然而聲音依舊像蟲子似的鑽進來,小狸心旌動搖
,身子一晃,差點掉下樹去。不妨背後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領,把他又提了回來。
小狸回頭,咦?原來還有別人先躲進樹裡。
穆天手裡拿著兩塊布頭,沖他做了個手勢。小狸會意,接過布頭把自己的雙耳堵住,
這下雖仍不能擋盡那聲音,卻仿佛遠了許多。
呼號中,夾雜進了周圍灌木叢的沙沙聲響,小狸看著枝葉的暗影晃動,幅度越來越大
,就像越來越逼近的狂風,轉瞬間就能把一切都吞噬。
這種感覺太恐怖。眼看著危險一點一點地迫近,可是連逃都沒地方逃,只好等著——
還不如直接就撲上來把自己吃了,死得快,一點痛苦也沒有。
少年曾經面對過一次惡靈,但那次只有一個,而且看去只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如果不
是同伴提醒,他差點被迷惑,後來他拼了命地跑,逃出了。
可是這次不同,小狸再沒見識,也聽得出那絕對不是一只惡靈,而是很多很多,數不
清。難道是那包藥的緣故?懷中的金子忽然沉得像大石頭一樣,如果被惡靈吃了,金子還
有什麼用?少年絕望地想。
枝葉劇烈地動彈了幾下,一些暗影從樹叢裡湧了出來。很快地,他們的形體展露在火
光中。乍一看見,會以為只是一群人,很普通的人,男女老幼都有,甚至還穿著普通人的
衣服,完全沒辦法跟那種淒慘的呼號聯繫起來。
然而他們有不同的眼睛,死灰一樣,完全沒有任何光澤,任何神情,任何意志,那絕
對不是人的眼睛。還有他們的手,那也不是人的手,長著三四寸長的利爪,當火光晃動,
爪子映出刀刃般的寒光。
羅離握刀的手橫過胸前,他從眼角的余光裡,瞥見翼風的身影。他只是隨隨便便地站
著,面無表情地望著眼前逼近的敵手,握著劍鞘的手垂在身邊,看上去甚至沒有打算拔劍
。
然而,他身上卻散發出凌厲的殺氣。
這殺氣如同幕障,擋住了惡靈們的前行。他們在距離大樹丈余的地方徘徊著,不斷地
發出淒厲的號叫,然而他們卻不敢再近一步!
「喂!」翼風突然用劍柄敲了敲樹幹,「告訴你,再不召喚『棘』的話,嚇不住他們
多久哦。」
樹葉「唰啦」一聲朝兩旁分開,露出穆天氣急敗壞的臉:「你也太過分了吧?晏不是
和你說好的——」
「那是到異界之後的事情,現在還在東荒呢。」翼風輕描淡寫地回答,「再說了,有
『棘』在,我白白費什麼力氣?」
「算你狠!」穆天咬咬牙,仰天長嘯:「棘!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