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外桃源
剎那間,風雲變色。
狂風迭起,篝火猛地搖晃了幾下,熄滅了。本來已經極暗的夜黑到了十二分。小狸只
覺得眼前的一切在突然間全都消失了,只有耳畔颯颯的風聲,像巨獸的嚎叫。轉瞬間連樹
干也劇烈地晃動起來,少年被甩得凌空吊起,他只有緊緊地捉住樹枝,就像被撕破了網的
蜘蛛,命懸一線。
篝火旁的惡靈齊齊地停住腳步,就像見到了什麼讓他們十分害怕的東西。當然他們臉
上是不會出現任何表情,但是他們的身體在畏縮,洩漏出本能的恐懼。
風中遙遙地傳來一種聲音,像海浪拍打礁石,並不非常響,但是竟將惡靈淒厲的哭叫
聲壓了下去。
少年的胳膊已經酸得像墜了鉛一樣,樹幹搖晃得更加劇烈,幾乎將他甩出去——但是
他沒有,就在他再也堅持不住的瞬間,黑暗中有只手伸過來拽了他一把,然後少年發覺自
己坐到了一根很大的樹杈上。左搖右晃的樹杈坐起來也費勁得很,但是就像抓住了網的蜘
蛛,就算是張破網,也暫時脫離了凶險。
心神稍定,少年的耳朵好像又管用了。
風中的,是拍打翅膀的聲音。但是,要多大的鳥才能拍打出這麼浩大的聲勢來?
狂風將枝葉都分開了,少年努力朝外張望,只看到籠罩周遭的大片烏雲。那片烏雲過
處,惡靈的尖叫聲像針戳進少年的耳膜,就算隔著布,也刺得他心神俱裂,仿佛身體都被
攪碎了一樣。心裡只喊著,快結束吧,受不了了,快結束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沉,直往下墜,便是那樹杈也再坐不住。
正這時,那聲音嘎然而止。
比來時更加突然,說停就停,陡然間,四下裡寂寂一片,丁點兒聲音也沒有。
少年腦殼裡依舊灌了大群蜜蜂似的嗡嗡作響,身子搖搖晃晃。好一會兒才分辨出那樹
早靜如雕塑一般,是他自己止不住。回過神,他哆哆嗦嗦地往下看看。
下弦月,極淡的月光。
宿地還是宿地,灌木叢還是灌木叢,乾乾淨淨,像一場夢似的,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少年揉揉眼睛,真的,什麼都沒留下,連枯枝落葉都沒留下,那麼大的風,怎麼可能?
他隱隱地記得剛才鼻端的血腥氣,幻覺嗎?
「這就是『棘』的好處啊。」翼風望著眼前的情形,淡淡地說,「要不今晚我們還得
另找睡覺的地方。」
羅離沒作聲,慢慢地收起青瑰刀。
他的胃還在翻騰,想吐。
血光還在他眼前晃蕩,滿地的血,滿地的屍塊,到處都是,石頭上,泥地上,灌木叢
裡,樹枝上。胳膊、腿、身子、腦袋。修羅場般的場面。
惡靈還是惡靈的時候,是會吃人的怪物,沒有感情,沒有思想——羅離相信自己一旦
動手也不會留情。但是死了的惡靈,看上去卻像人,那麼像,簡直就是人。羅離當然也殺
過人,但是對著一地像人的碎肉,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惡心。
然而,看看翼風,他的表情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變化。羅離覺得,這樣的場面大概
早就在他預料之中,對他來說,反正惡靈總是要殺的,讓誰殺都一樣,讓「棘」殺,「棘
」還會把一切打掃乾淨,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喂!」翼風敲敲樹幹,「你要躲到什麼時候?」開始敲了一次,結束敲了一次,他
的劍就動了這麼兩次,還是用劍柄。
穆天扒拉開樹枝,朝下看看,「接著!」
羅離本能地把那個黑乎乎的東西接住,定睛看看,把還在渾身哆嗦的小狸放到地上。
穆天抱著樹幹慢吞吞地滑下來,一邊還在打哈欠:「不行了,剛才吵死了,我頭疼,
我要睡覺。」說完走到火堆旁邊骨碌就躺下了,剛躺下又立刻坐起來,「羅離,火滅了啊
。」
羅離很想一腳把他踹到炭灰裡去,但是抬起腳,想起來剛才這一仗,他沒動手,翼風
也沒動手,其實是穆天的功勞,雖然所謂他的「功勞」也就是在躲在樹上大喊救命。可是
羅離想想,也就把腳收回來了。
火生起來,穆天閉著眼睛手摸啊摸,摸過一條毯子蓋上,心滿意足。
羅離於是又想到那個問題:這位的神經到底是什麼材料構造出來的?
他還沒想出一個可能的答案,穆天忽然又跳起來了——整個人從地上一躍而起,連毯
子甩進火堆裡都沒理會。
「你——」羅離只來得及說一個字,穆天的身形已經掠過灌木叢,融進了夜色。
只聽見遠遠傳來的兩個字:「流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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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離的臉色也變了。
這麼半天,盈姜和流玥還沒回來!
他回身抄起青瑰刀,幾乎是同時,翼風的身影也已急掠而去。
繞過十幾叢灌木,迎面來的風裡,夾上了血腥味。
但是聽不見聲音,除了陰沉沉的風聲,什麼別的聲音也沒有,死一般寂靜。
羅離不由擔心,甚至是害怕,同行的這兩個女人,一個喜歡整人,一個冷得像冰,但
她們是同伴,共赴異界的同伴,怎麼能在東荒就出事?
前方翼風的銀發在月光下像一點飄忽的流光,真快,羅離的踏雲靴加上已到極限的步
法,還是不能夠縮短距離。
溪水近了,潺潺的水聲,在暗夜裡,和濃重的血腥氣混合出讓人心驚膽戰的感覺。
羅離覺得腳下踢到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他停下來,低頭看看,一雙灰白無光的眼睛正
對著他。
是個惡靈的頭顱,齊頸被割下來,那傷口平滑,出手的人又快又狠。
幾步開外,翼風也蹲下來查看。
「是流玥。」他說。
羅離有點難以置信,這麼狠的出手,是那個祭師?冷歸冷,一劍把人頭切下來,這不
是普通人能做到的,還是個女人。
再往前,又有一具無頭的屍體,一模一樣的斷口。
兩人順著血跡走,兩旁灌木叢裡,時不時散落著惡靈的屍體,數到七的時候,出現了
一具全屍,渾身發綠,是中毒而死。
一直到溪水邊,已數到十八,十一個一劍封喉,七個毒發。這裡剛才曾經怎麼樣的惡
戰?
翼風正在查看地上的血跡,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或者是,看不出什麼表情,他只
是冷靜地查看,然後評判。羅離看看他,這個人,好像世上沒什麼能讓他動容。
「我們分頭找。」翼風說完,就朝溪水下游去了。
羅離知道,翼風是看出了血跡的方向——盈姜和流玥的腳印難免沾上了血,從血跡大
致能判斷她們最可能的去向,翼風正是沿著那個方向去了。
所以,羅離只好往上游找。
但是正如所料,上游沒有什麼打斗的痕跡,甚至也看不見血跡。羅離仔細地查看溪水
兩邊,灌木叢長得雜亂無章,然而並沒有壓倒和折斷。
他走了一段,認定可以回頭了。就在這時候,看見前方有個人影。
月光很淡,那人走得又很慢,以至於看去幾乎沒入四周重重的樹影。
羅離認出那是穆天,這時候他才想起,一路上都沒看到他,原來他已經走到這裡了。
穆天的腳步很緩,小心翼翼的,似乎怕驚動什麼似的。走了幾步,他停下來,低頭看
著什麼。
羅離見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倒不免疑心,快步地趕上去。走得近了,看見穆天的前面
原來伏著一個人,那人的上半身浸在溪水裡,烏黑的長髮像水草漂浮,淡淡的月光下,淺
藍的衣角露出草叢。
羅離心頭一震,難道……但是不對呀,這身量並不十分像。
穆天蹲下身子,伸出手,大概是想把那人的臉翻過來,但是他的手卻在半空頓住了。
羅離已經走到他身側,對他奇怪舉止感覺有點納悶,但是忽然一眼看見他的神情,那裡面
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羅離心中一動,說:「我來吧。」
羅離伸手把那人翻過來,女人的臉,灰白無光的眼睛,是個惡靈。
穆天鬆口氣,坐在草地上。
「奶奶的,」他揉揉鼻子,「我還以為……」
羅離當然知道他以為什麼,但問題是他怎麼會以為的?羅離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他想
起,其實久遠久遠以前,同樣的心情他也有過,只是一點點相似,就放大到了全部,那只
有一個原因——太關心了。關心則亂。
然而,如果真是這樣,羅離想,那可有點兒麻煩。
翼風從後面趕上來,看見他們倆,也看見溪水裡的屍體,他匆匆地掃了一眼,回頭對
他們說:「她們應該是到了下游又折回來。」他幾乎腳步沒停就往前去了。
穆天又揉揉鼻子,站起來,臉上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
放在平時,羅離覺得這個表情就是欠扁,但是現在看看,有他真實的含意也說不定,
反正這位真真假假的,比沒有表情的翼風還要難看出端倪。
兩個人跟著往前,走了沒兩步,穆天停下來,又回頭看溪水那屍體——其實從開始到
現在,他還沒仔細看過。
羅離也沒顧上仔細看,現在仔細一看就明白了,惡靈是沒思維的,所有舉動都是本能
,逃起來也只會沿直線逃。眼前這個是毒發死的,死之前她還在逃,所以她倒下的方向就
是逃的方向,那麼她的同伴就會沿著原來的方向繼續跑。盈姜和流玥既然不在這裡,當然
是追惡靈去了。
這麼簡單的事情,被剛才的事攪了一下,居然就差點錯過去。
兩人轉身沖過溪水,進了對面的灌木叢。走了沒多遠,遇見盈姜。
只有盈姜一個人。
按理說,兩個人找了半天,終於找到她,就應該滿心歡喜,然後跑過去問問,流玥在
哪裡?
但是兩人看見盈姜,不進反退,齊齊地往後跳了兩步。
「你你你,你在幹什麼?」羅離看著滿地五顏六色的蟲子,舌頭都打結了。這麼多!
大概方圓百裡的毒蟲都給招來了吧?
「真對不住喲,剛才對付惡靈的時候,藥力沒控制好,我正在拾掇呢。」盈姜邊說,
邊用雙小銀筷子夾起一條綠蠍子,掏出個瓷瓶,將蠍子尾巴在瓶口攆了攆,蠍子死命掙了
幾下不動了,被盈姜隨手扔到一旁。
羅離定定神,正想問她流玥在哪裡,有人先於他開口。
不,不是穆天,他正忙著像猴子一樣跳來跳去地躲蟲子。那人從灌木叢外急掠而至,
盈姜只覺得眼前一花,那地上的蟲子已經被踩死了一片,她還來不及惋惜,胳膊被一把抓
住。
「流玥在哪裡?」
翼風神色平靜得很,語氣也平靜得很,但手上的力氣卻用得很大。盈姜一時疼得說不
出話來,艱難地往後指指。
「我在這裡。」她身後有人回答。
過了一會兒,流玥慢慢地走過來。她剛剛經過那樣一場惡戰,殺了那麼多惡靈,看上
去居然還是那麼整潔,衣裳一絲不亂,身上一塵不染,連血都沒有濺到。
翼風鬆開手,望定她:「你怎樣?」
流玥似乎有些疲倦,過了片刻,方答:「很好。」
翼風也不再問,只說:「你的劍法不很純熟,別逞強。」
流玥神色微微地一變,卻也不說什麼,只略略地點一點頭。
「真是的,手那麼重……」看著前面漸漸走遠的兩個人,盈姜一面用手揉著肩膀,一
面抱怨,「不過翼風大人也挺有意思的,明明都那麼著急了,見了面就說兩句話,還真是
吝嗇。」
羅離想,翼風剛才那樣子算是著急嗎?還真不容易看出來。還有旁邊這位也是,轉眼
工夫,恢復原形了。羅離轉臉看看,穆天在不停地揉鼻子,快揉成酒糟鼻了。這是他的習
慣動作,困惑的時候,難堪的時候,為難的時候,他就揉鼻子。他現在的表情,好像是為
難。
走了一段,穆天終於很猶豫地開口:「盈姜,幫個忙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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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地,翼風抱著劍坐在樹下閉目眼神。盈姜走過去說:「我們最好連夜趕到余峨
去。」
翼風睜開眼睛看著他,眼神在問,為什麼?
盈姜回答:「穆天大人讓我這麼告訴你的。」她說得好大聲,人人都聽見了。
穆天只好摸摸鼻子,嘀咕一聲:「見鬼。」
盈姜回到火堆旁,羅離問她:「為什麼拆穿他?——事情會亂套的。」
盈姜微笑,「好玩兒。」頓了頓,又說:「事情要亂套,早晚會亂套的。」
羅離嘆氣,這女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那邊,穆天說:「流玥受傷了。」
翼風紫色的眼眸裡閃出銳利的光,但是穆天裝看不見,直截了當往下說:「我讓盈姜
試過,她的手冷得像冰——肯定是中了惡靈的寒毒。現在她用祭師的法術壓著,但是撐不
了多久。」
翼風站起來,走到流玥身旁。這麼短的時間,她已經睡著了。翼風的手伸向她布的守
護結界,但是將要觸到的時候停住了,審視了片刻,又收回來。
那結界的力量比平時弱得多了。
穆天跟過來,說:「我問過盈姜,解寒毒最好的就是龍涎果,但是這附近沒有,要麼
我們回青丘,那要走兩天,要麼去余峨,天亮前就能趕到。」
「沒有人帶路進不去余峨,那裡的人不喜歡外人。」
「我有朋友在那裡——」
翼風看看他,譏笑,「朋友?呵。」
「朋友。」穆天面不改色,微笑,層層又疊疊,「總之,能夠進去。惡靈到不了那裡
,我們可以休息幾天。」
「穆天,」翼風若有所思,「流玥,她是不是……」
「她中毒了。」穆天截住他的話。
翼風的目光倏忽閃動,像錐子一樣,但穆天的臉皮不是錐子能刺破的。
「她受傷了。」穆天重復。受傷的人需要解藥,需要休息,這句話才是關鍵,別的都
請你忽略不計吧。
翼風點點頭,好,你不說,我不問。
他回身,打開流玥的結界,居然像氣泡一樣,碰碰就破了。
「有事?」流玥坐起來,除了一點倦色,還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翼風默不作聲,過去拉起她的手。一握到手裡就明白了,手指冷得像冰,掌心卻燙得
像炭火,普通人早就倒了,她竭盡全力地壓著,才會這樣子。這種傷擱到誰身上都會難受
得要命,為什麼非要裝得像沒事人?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
流玥把手抽出來,「我沒事。」頓頓,「很快會好的。」
怎麼這麼別扭?翼風心想,明知道撐不過去還要硬撐,到底有什麼好處?如果她倒了
,豈不是會更麻煩?這麼簡單的事情她怎麼就能弄得這麼別扭,真不明白。如果是別人,
連廢話都免了,直接提上走人。但是她——
她眼睛裡有層薄薄的光,他看不懂的光,但是卻輕易就堵回他的話,擋住他的動作。
翼風無聲地嘆口氣,站起來,「我們去余峨。」
流玥抱著膝蓋,臉偏向一側,不響。翼風頭有點兒脹,把她硬拉走?還好,她只是沉
默了片刻,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盈姜過來想幫忙,她只說:「不必。」自己提了包裹,縱身騎上囂狡。
盈姜忍不住問:「行不行啊?」
流玥生硬地回答:「可以。」抖抖韁繩,別轉身又道:「不必管我。」
羅離聽得那語調不由側目,心想怎麼別人關心她倒像跟她有仇?盈姜卻覺得有趣似的
,看看她,又看看翼風。銀髮劍客神色淡然地上了囂狪,就像壓根沒聽見一樣。
都上了坐騎,卻沒有人動。幾個人一起看穆天。穆天咳嗽了幾聲,「別看我,我……
我不認識路。」
翼風皺眉道:「你開什麼玩笑?」
穆天苦笑,「我已經很多年沒去過那裡了,現在黑咕隆咚的,我就更想不起來了。不
過,我們今天早上應該曾經在那附近路過——有棵大得不得了的樹。」
嚇?小狸心裡咚一跳,這麼巧?
翼風回過頭,「小狸,你認識路吧?」
小狸還沒回過神,茫茫然地就點了點頭。
於是,行了一天的路之後,一行人又按原路返回。或許因為有人受傷,或許因為都已
有了些倦意,也或許因為夜色對人的情緒自有一種微妙的影響,這一路行來,幾個人都不
大開口,只是沉默地趕路。
行路的格局也稍稍地變了,小狸獨自走在最前面,翼風和流月依舊並肩而行,緊緊地
跟著小狸,余下的三個人墜在後面。
羅離走在三個人的中間。穆天一路都默然無語,奇的是,連盈姜也不想說話。羅離忍
不住掏掏耳朵,他發覺自己好像已經習慣了這兩個人的吵鬧鴰噪,這樣的沉默反而讓他不
舒服。
深夜的密林,其實有各種各樣的聲音,比白天更加熱鬧。那些聲音毫無章法地混在一
起,紛亂。像突如其來的記憶。
又來了。羅離甩甩頭,不想和記憶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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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來到山谷外,破曉的第一縷晨曦也剛好穿過雲層,落在枝葉間。
初秋已為枝頭的樹葉染上淡淡的金黃,在初晨的陽光下,蒼碧和淡金交織,一直延伸
到視線的盡頭,恍若天地間就只有這一片在晨風中斑駁搖曳的海。
「老天!」羅離差點咬了自己的舌尖,「那……是一棵樹?」
那更像森林,還是一望無際的一大片。
「余峨就在那裡——」穆天向山谷中指點。
「那裡?」小狸有點難以置信,那裡他去過很多次了,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居住。
穆天不解釋,直接沖下山坡,其它的人跟著他。
那大樹的幹粗得像座巨大的塔,露在泥地外的根須足夠幾個人並騎。穆天直沖到大樹
根前,跳下囂狪,鼓起腮幫,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
後面的人面面相覷,「他在幹什麼?」
「我猜……」小狸小心翼翼地說,「他大概在學玉鸞叫。」
盈姜和羅離相對翻了個白眼。
穆天「咕嚕咕嚕」叫了好半天,周圍卻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羅離忍不住,「喂!你的朋友忘記你了吧?——你多久沒來過這裡了?」
「四百年,五百年,也許六百年?」
「……」
「噓,讓我再喊幾聲試試……咕嚕!咕嚕!」
樹葉像被風吹著似的,唰唰動了幾下。然後,頭頂有人問:「穆天?」
「對對,是我!」
樹上的人隱隱地傳來笑聲,然後眾人只覺得鼻端掠過一陣幽香,一個人影從樹上徐徐
飄落,衣袂輕揚,好似神仙一般。
「玉葉!」穆天眉開眼笑地迎上去,「好久不見,你出落得更漂亮了呀——」
話音未落,女子已經快如閃電地出手!
「你個死混蛋!這麼多年也不回來看看,當初答應給我帶的什麼萬仞海的珍珠,什麼
狄陽山的翠玉,什麼……什麼的,連個影兒也沒瞧見過,索性躲一輩子也算你厲害,居然
還敢回來!當姑奶奶是好騙的麼?還有,你把我爹爹的那幾壇子酒偷喝完了就跑了,害他
老人家念了這麼多年,就等著剝你的皮呢!」
穆天的耳朵落在她手裡,「哎喲哎喲」地慘叫著:「玉葉、玉葉……疼疼疼,鬆鬆手
……哎喲……別鬧了,我有正事,我的朋友受傷了!」
玉葉聽到最後一句話,微微一怔,這才鬆開手。她的目光從眾人面上一一掃過,末了
停在流玥臉上,凝視了片刻,詫異道:「這寒毒厲害得很,怕不是尋常的惡靈。」語氣一
頓,隨即展顏笑道:「憑他多厲害,到了我們余峨,就是小事一樁了。不過,我們余峨人
多少年不與塵世往來,本來是不喜歡外人的,如今既然有故人相請,少不得破例。但是多
少年的規矩破不得,還請各位擔待一二。」
說完,從懷中拿出一塊手掌大小的黑布。
羅離正迷惑這麼小塊布有什麼用,玉葉手輕輕一揮,黑布往半空揚起,竟向著四方無
邊無際地伸展開,轉瞬間已兜頭兜臉地罩了下來。
羅離本能地想要拔刀,手剛按上刀柄,聽見穆天沉聲道:「聽她的!」他的語氣不容
爭辯,羅離一怔,鬆開了手。
眼前漆黑,連聲音也隔絕了,黑暗中,惟有各自的呼吸顯得格外清晰。
並未過太久,先是聽見鳥兒的脆鳴、草葉沙沙的輕響、還有隱隱的笑聲,然後,眾人
眼前一亮。
他們面對著一大片草地,外面早已是秋天,然而此地的青草卻依然碧綠如茵,軟軟的
像厚毛氈,或白或黃或紫的小花兒點綴在綠葉之間。遠處山坡上,高低錯落地座落著百來
間農舍,微風徐徐,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清香。
「龍涎果?」盈姜使勁吸了口氣,驚訝,「這裡真有很多龍涎果?」
玉葉漫不經心地回答:「嗯,今年果子生得不多,往年還要多些。不過,採個幾百筐
總還是有的。」
幾百筐?天!小狸乍舌,外面一顆就值幾百銀銖。
「那是我們住的地方,」玉葉遙遙一指,「先帶你們去歇息了吧,我看這位姑娘已是
累壞了。」說著望了流玥一眼。
其實人人都看出流玥已快支持不住,然而她向來拒人千裡,倘若問了她,反而更激得
她越發強撐,所以大家都不開口。這時候聽玉葉這樣說,果然流玥神色微變,冷冷地回答
:「我不要緊。」
玉葉一愣,目光在她臉上盤桓片刻,微微笑道:「這位姑娘,要強歸要強,硬撐著對
身子無益,反倒誤事。」說著也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便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流玥掙了掙,
然而身上忽然間一點力氣也沒有,竟軟軟地倒了下來。
「這樣子才對。」玉葉打橫抱起她,輕松地往前走去。
羅離此時才發覺,原來這女子竟似有著極深的法力。
第九章 七顆世星
流玥昏睡著。玉葉和盈姜兩人幫她清洗傷口,上藥。
她傷在肩頭,整個上臂都已經發烏。
玉葉把傷處挑開,敷上藥草,一面嘆息:「這麼重的傷還要硬撐著,這姑娘也要強得
太過了。」
盈姜聽她說話的口吻有趣,問:「姐姐多大年紀了?」
「三千,還是四千?誰耐煩記這些個事情。」
盈姜大吃一驚,「姐姐……莫非是神族?」
玉葉默然片刻,哂笑,「神族魔族這些個都是你們那裡的說法,我們才不理會。」
她話語裡似乎隱情重重,盈姜更加好奇,但是要找個合適的話頭問卻不容易。
想著,將流玥的胳膊挪一挪,放得舒服些。目光無意間落到上臂的內側,看見一樣東
西,不由得失聲:「呀!」
「怎麼?」玉葉偏過頭,順著她的目光看,見流玥的胳膊上生了一串紅色星形的胎記
,就像零落的珊瑚珠子。「這胎記倒是生得好看。」玉葉笑道。
「這……這不是胎記。」盈姜吃吃地說,「這個是精族的世星。」
那又如何?玉葉依舊不明白,看她。
「精族五百年一世輪回,身體上就會長出一顆世星。」
「哦。」玉葉低頭數了數,「七顆,她輪回了七世。」這很奇怪?
盈姜滿臉困惑,喃喃:「精族最長的壽數是輪回六世,亙古至今,從沒聽說過例外。
」
玉葉沒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只管低頭清理流玥傷口淌出的毒液,撇下盈姜一個人在
旁邊發呆。
「……世星是不會出錯的,可是精族每世法力都會倍增,如果她真的已經輪回到第七
世,她應該還會強得多呀。」
玉葉把被毒液染黑的布扔進水盆,把水盆塞進盈姜手裡,又把盈姜推出房門:「去去
,快去換水。」
盈姜一臉茫然地出了門。
翼風走過來問:「她怎樣?」
盈姜點點頭:「沒事,還睡著。排出了毒,歇幾日就好了。」
羅離問:「那你是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盈姜看看他們,「流玥是第七世。」
「啊?」
盈姜看看翼風,「難道你也不知道?」
翼風搖頭,若有所思,忽然轉過頭去。穆天站在稍遠的地方,臉扭向另一側,不肯與
他的目光相接。翼風好像為什麼事猶豫著,然而良久,他平靜地回過頭,沒有說話。
空氣中振蕩著某種微妙的東西,難以分辨。
盈姜的目光在兩人之間倒了個個,最後和羅離的目光碰在一起。
羅離的眼裡也有同樣的困惑,翼風和穆天早就認識,這不奇怪——從第一次見面就看
出來了,但他們之間,好像還發生過別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當然,其實這也不奇怪。
每個人都有別人不知道的事情,羅離自己也有。
盈姜換了水進屋,門外的三個人彼此都隔開一段距離,沉默。
羅離不知道怎麼打破這詭異的氣氛。他看見翼風抬起頭,想說什麼,然而目光最終還
是垂下去。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反反復復。很難想像如他這樣的人會這麼為難——大概
他也很少為難,所以一旦遇到了,那就真的很為難。
結果,居然是穆天先開口,他眼睛看著別的地方,問:「我看過流玥殺掉的惡靈,她
出劍應該是這樣的——」他的手由下往上斜斜地撩起。
「這,是不是『天靖』?」
天靖,羅離覺得這兩個字十分耳熟,想了想,哦,那不就是翼風用的劍法?
「是。」翼風回答,停了片刻,又說:「是我教她的。」
穆天笑笑,「果然如此。」轉身走下台階。
「喂,」羅離跟著他,「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挑對手你也得看看仔細啊,幹嘛拿腳踢
釘板,是吧?」
咦?居然沒反應,隨便他說。
羅離沒勁了,他平時挖苦別人,都是對手挑起來的,像現在這樣,對手光挨不還手,
那有什麼意思?落井下石,說說容易,不是什麼人都做得出來的。
但是他沒辦法理直氣壯地說,好,你不理我,得,我也不理你了。他看見穆天的眼神
,這人平時最擅長藏起自己的表情,可是現在卻清清楚楚地表露,那裡面的痛苦,那麼深
入骨髓的痛苦,讓看見的人都覺得不堪重負。
這家伙怎麼忽然就開始玩認真的?羅離想不通。
「我說,好容易來這裡,去玩玩兒吧,你不是有好多朋友?做包子的,做餅的……」
開開玩笑,頂多發個飆扁人,砰砰,發洩完,好了。
穆天猛地收住腳,從齒縫裡扔出幾個字:「你懂個屁!」然後更快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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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個屁。
那豈是玩笑就能抹去的事情。
穆天一直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裡去,只是一直地往前。越走越快,風呼
呼地從耳畔過去,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稍稍地緩解胸口的窒息,那感覺像大石頭一樣死死
地抵在胸口,沒辦法呼吸,憋悶得讓人想要把胸口撕裂算了。
裝吧,裝吧,他拼命跟自己說,已經裝到現在了,為什麼不繼續裝下去?裝下去也不
會死。
不會死,但是比死還要難受。
從在青丘,猝不及防間,瞥見那雪蓮一般素淨的身影,心底裡就有什麼開始崩潰了。
用全副的力氣生生地造了一道堤防出來,壓著,已經壓了這麼久,以為早已經壓住了
,卻原來這堤防這樣脆弱,輕易間潰不成軍。
但是不能垮,不,不能就這樣垮掉。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垮在這裡的。
穆天停下來。
全身的力氣忽然也就在這同一瞬間消失,方才逼得他狂奔,仿佛可以奔到天盡頭的氣
力一下子無影無蹤,連繼續支撐起身子都做不到。
他靠著一棵樹,慢慢地滑落到草地上。
胳膊擱在膝蓋上,臉埋進臂彎中。
但是那個素淨的身影,還是避無可避地在眼前,那原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無論用
什麼辦法,都不可能割裂出去。他唯一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再把它藏起來,就像用布裹起
的錐子,尖遲早還會刺出來,只能顧著眼前,不是那麼銳利,就還能夠忍受。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輕拍他的肩膀。
抬起頭,見羅離站在面前,腳邊放著一壇酒,臂彎裡還抱著一壇。
「這裡的人還真是客氣,我一問有沒有酒,他們就搬了十幾壇出來,可惜,我只有兩
只手。」羅離坐下來,拍開泥封,聞了聞。
「好酒!」
然後他便喝酒,也不再說什麼。
穆天默然良久,伸手端過另一壇酒,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那酒甚烈,到了腹中像火燒一般,燙得發疼,倒正是他要的感覺。多喝了一陣,腹中
漸漸清涼了一些,奇怪的是,那股子難受勁仿佛也被酒沖去了不少。久了,口舌間也嘗出
了香氣。
「這龍涎果釀的酒,大概也只有這裡能嘗得到。」
羅離正淅瀝嘩啦喝得痛快,忽然聽到他開口,忙停了手,再想想他說的話,頓時嘴張
得比鵝蛋還要大。
「龍涎果?」他把手裡的酒壇子小心地捧高,對著光裡裡外外地看,「嘖嘖,龍涎果
釀出來的……」
穆天用手揉揉鼻子,猶豫著說:「羅離……」他是想說句賠不是的話,但是想來想去
,說出口變成了:「多謝!」
羅離差點把喝進嘴裡的酒全噴出來,「這話從你小子嘴裡說出來可真是稀罕,來來,
再說一遍——我怕我有生之年聽不見第二回。」
「去你的。」穆天笑答。
××××××××××
玉葉在水盆洗淨了手,對盈姜說:「她撐了這一路著實累壞了,如今寒毒排盡,怕是
要睡到明早,咱們出去吧。」
盈姜跟著她出來。翼風站在走廊另一端,遠遠地看著,見盈姜沖他點點頭,知道沒事
了,便走過來。
進了屋子,迎面撲來一陣龍涎果的清香。玉葉將窗簾都放下了,屋子光線幽暗,翼風
模糊地望見床上流月沉睡的身影。
走到近前,見她微微側著臉,睡相酣甜。
睡著了,她平日的冷漠也就不見了,看上去就像個小女孩兒。翼風想起很久以前她的
模樣,不禁微笑起來。
又見她一條胳膊落在被子外,翼風輕輕握了她的手,想要放回去。
然而,掌底的溫暖與柔軟卻似一種難以道明的誘惑,滯澀了他的動作。
他的手,一向只是握劍的,他的掌心一向已習慣了劍的冰冷和堅硬,這種異樣的感覺
,總讓他有點兒無所適從。
從最初,就是如此。
翼風最初看到那個小女孩兒的時候,她正伏倒在路邊的草叢裡,哭泣。
他遠遠地看見,以為她只是摔了一跤。小孩子總要摔跤的,否則怎麼長大呢?所以他
也沒理會。
然而他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卻從眼角的余光裡瞥見一樣特別的東西。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仔細地確認,沒錯,那小女孩兒手心裡拿著一顆珠子。
那種珠子比世上任何的珍珠都更加晶瑩剔透,有種奪人心魄的美,令人過目難忘。翼
風以前也見過幾次,只是小女孩兒手裡這顆,比一般的要小很多。
這是精族女子的淚珠,一世只會流下一次,本是她們最珍貴的寶物。
但是眼前這一個,她的年紀還這麼小。
於是,翼風轉回去,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小女孩兒抽抽噎噎地講述她家裡的冤屈,她
聲音又小,又說得語無倫次,翼風費了好大力氣才聽明白。
他本不是那種很有正義感,到處行俠仗義的人,即使他的劍法很好,他也不覺得自己
就有義務打抱不平,所以除了偶爾的幾次,他從來不會去管別人的閒事。然而這回,不知
為什麼,小女孩兒低弱的聲音卻打動了他。
那時,他也不以為這件事會很麻煩。
他想,既然是神族幹的,那就去神界解決。然而,這孩子怎麼辦呢?難道要帶上她嗎
?翼風倒不是討厭小孩子,而是他這一輩子唯一認識的小孩子就是幼年的他自己,所以他
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一個孩子。
可是,總不能把她留在這裡。
想了想,翼風把她抱起來,放在肩膀上。
那孩子不安地動了動,翼風從來沒有抱過小孩子,所以她坐得大概是不太舒服,但是
她什麼也沒說,她只是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麼東西。
那雙小手,最後落在翼風的脖子裡。
翼風感覺那小小的暖暖的手,輕輕地扶在他耳後,心裡忽然湧起一種很陌生的情致。
他的生活一向都很簡單,從小跟著師父長大,熟悉的只有劍,還有師父那雙因為長年
累月練劍而結滿了硬繭的手。忽然間,觸到這樣的柔軟,心底深處的一個角落仿佛起了異
樣的變化。
他微微側過臉,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兒伏在他耳邊,輕聲地回答:「流玥。」
然而,翼風畢竟從來沒有照顧過小孩子,雖然在趕路的時候,他也會問問她累不累,
但是只要她說不累,他也就認為她真的不需要休息,他自己不餓的時候,就想不起該給她
吃東西,晚上他在野地裡隨便蓋個毯子就可以睡覺,便認為那孩子也可以。
如此趕了三天的路,流玥就病了。
一開始,翼風還不知道她是病了。只是那天早上,她看起來特別沒精神,平時她都會
幫著收拾東西,但是那天卻蔫蔫的,揀起一樣東西就失手掉了。一直等他抱起孩子的時候
,才發覺她的身子燙得可怕。
生病這件事情,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出現在翼風的生活中。
當然嘍,他小時候也發過燒,他模模糊糊地記得,師父命他加倍地練劍,出了一身透
汗,就好了。可是這孩子,翼風看看她,像只幼小的獸蜷起身子,胸口因為發燒而急促地
起伏著,把她拎起來練劍?
他忽然有點佩服自己的師父。
想了半天,翼風總算記起傳說中還有種人叫大夫。
他把孩子抱到診堂,大夫看了看,問他:「你是她什麼人?」
這可不太好回答,總不能說是他揀來的吧?正在想,流玥抬起頭,自己回答:「哥哥
,他是我哥哥。」
大夫看看他們倆,倒是沒有懷疑,開過了藥,告訴他:「這病已經不止一天了,一下
子退不了燒,你好好照顧著,別再大意——早該來看了,你想害死你妹妹?」
不止一天了?翼風看看那孩子,她努力地搖頭,迷迷糊糊地說:「不是的,今天才…
…」沒說完,就沉沉地睡過去。
這孩子,比他想像的更加懂事。
流玥晚上燒得更厲害,喝下去的藥吐了一大半,翼風只好和衣睡在她旁邊。夜裡,聽
見她喊:「媽媽,媽媽,媽媽……」翼風起來倒水給她喝,但是她撥開碗,手向前抓,嘴
裡還是在喊:「媽媽……」她沒有眼淚,只是帶著哭腔不停地喊。翼風這會兒也沒辦法立
刻把她媽媽給她,只好把自己的手給她。流玥的手揪住他的袖子,然後抱住他整個胳膊,
最後把身子偎進他懷裡。
「媽媽……」流玥在他懷裡,輕輕地喊。
小孩子特有的體香撩動在鼻端,翼風下意識地抱住那個纖細的小身體。那夜,翼風第
一次想到了自己從未謀面過的母親。
流玥一直病了三天,到第四天上,終於退了燒。
等她徹底康復,翼風帶著她去了神界。後來的事態發展實在出乎他的預料,不管他怎
麼跟神界的人解釋他只是要解決這個孩子的事情,那些人就是不肯相信。事情鬧得幾乎要
不可收拾,他不得不把孩子寄放到寺廟裡。
臨走,流玥問:「什麼時候來接我?」
翼風說:「很快。」頓頓,又交代,「這寺廟的主持很慈悲,如果我不回來,聽他的
話,他會安置你。」
那個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大概是不能夠活著從聖皇殿回來了。
流玥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六歲的小女孩兒,眼睛像泉水一樣清澈見底,他忽然覺得,
其實她是明白的。他以為她會哭,當然她這一世不會再有眼淚了,但是那種像哭的眼神,
會讓他無所適從。
但是她沒有,她一直靜靜地看著他,只是說:「早點來接我。」
他只好笑笑,說:「我盡量。」
事情最後的結果就更出乎他的意料,雖然說,他的心底裡,一直也期待著能與帝晏一
戰,即使死在他劍下也在所不惜,但是,在那種情形下,他卻沒有辦法對帝晏拔劍——那
個人的高貴,不僅僅在於他的地位。而且,他也答應過流玥,盡快回去。
這是諾言。
他很少對人許諾,許下了就一定遵守。
回到那寺廟,遠遠地望見一個影子,像只小獸蹲在路口。看見他,忽然就跳起來,撲
過來:「翼風大哥!他們說你不會回來,我告訴他們你會回來接我的,你說過的,我知道
你會的——」
僧人說:「這孩子太固執了,她一定要在這裡等,吃在這裡,睡在這裡,我們勸不動
她。」
這孩子,翼風看看她,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這孩子大概是世間唯一這樣堅定地等著
他回來的人。
可惜,這回是真的得分別了。她的母親回家了,她也該回家了。自從師父過世,翼風
第一次感覺到離愁,那種淡淡的,像霧氣一樣,明知在那裡,卻無論如何也揮不去的感覺
。
但是,那孩子終究會長大,會將他淡忘成一段童年模糊的記憶。正如他也會漸漸地淡
忘她,需要在午夜,極靜的時候,才會回想起來。
所以,後來又見到流玥的時候,翼風委實吃了一驚。
她長高了許多,儼然已有些少女的身姿,但是她的眼睛,依然像泉水一樣清澈見底,
他一眼就認出了眼前戴孝的孩子,就是四年前在草叢裡哭泣的小女孩兒。
流玥說:「我媽媽過世了,我沒有其它的親人,所以我來找你。」
翼風有些驚異,她是怎麼找到他的?就是神通廣大的帝晏後來為了些事情再要找他,
都得派出幾十個侍衛來到處轉悠。
流玥回答:「我感覺得到你在哪裡。」
後來他發覺,這女孩兒的法力異乎尋常的強大,一經修煉便進境神速,百余年後即成
為精族最強的祭師。
但是,「你來找我有什麼用呢?」我連給自己做飯都是一頓生一頓熟,怎麼照料你?
流玥看他,嘴抿成一條直線,過了會,她說:「我想學劍。」
這倒是不難。翼風熟人不多,不過也有那麼幾個,不巧大部分劍法都不錯,而且其中
有幾個很愛收徒弟。理理人脈,翼風決定送流玥到吳林山桑鏡那裡去學劍,不光因為桑鏡
的劍法十分高明,而且她是個女人,門下又收了許多小女徒,想來該是最合適的。
主意打定,翼風就把孩子送了過去。流玥那時已生得眉目如畫,言談間也顯得十分聰
明,桑鏡歡喜得很,沒有二話就留下了。
翼風告辭之後,一路游玩一路走,才走了十五天,桑鏡便遣了徒弟追上他。
回到吳林山一問,桑鏡說:「你沒發覺走了這幾天,我們這裡已經變樣了嗎?」
呃,翼風倒是發覺了,但是沒敢往那裡想。一個十歲的孩子,還是個女孩子,不至於
吧?
「她把這前前後後的花全毀了,說是要做藥,這也罷了,她做的藥還騙著她那些師姐
喝,合著拿她師姐們試藥呢,害得我這兒的徒弟們上吐下瀉,一個個臉綠得跟進了菜園子
似的。還有,前面那兩棵雕棠,原是我師父種下的,如今好容易長得這麼大了,她非說那
樹不吉利,百年後必招禍害,難為她,那麼小的人居然就能把那兩棵樹全砍了。這幾日,
她摔了多少盆兒碟兒就不提了,連椅子也弄壞了多多少,想都想不通她怎麼弄的,翼風,
你要是再遲來幾日,只怕我們就要站著說話了。」
翼風一輩子沒那麼狼狽過,這桑鏡是同他師父並輩的人,他小時候還指點過他劍法,
人家總算涵養不錯,說話總還客客氣氣,沒把他也一塊數落進去。最後也只說:「我這裡
也是歷經好幾代才經營起來的,可不想到我手裡給拆個乾淨。」
翼風只好帶她回去。
她自己收拾好東西,低眉順目,安靜無比。
翼風本來是打算好好教訓她一頓的,可是看見她這個樣子,就只剩下嘆氣的份。他問
:「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輕輕地說:「我想見你,我想跟你學劍,我不想跟別人學。」
她的聲音軟軟的,像當初的那雙小手,在說不清何處輕輕地撫過,翼風的心底忽然也
變得柔軟起來。
但是,他還是不可能留她在身邊。
於是,流玥有了第二個師父,這次堅持得長些,足足一個月。接著,半年裡又換了七
個師父,最長的兩個月,最短的三天。好在,翼風的面子其實比他自己以為的要大得多,
所以大家都客客氣氣,但是非常堅決地將她送回來。
最後,他送流玥去朝歌山,昆首道人那裡。
「如果他也不行的話——」翼風想,該說重一點的話,「那我就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
女孩兒驀地站住腳步,看著他,「為什麼?」她的眼底像忽然有兩團火焰在燃燒那樣
,亮得刺目。
為什麼?哪有什麼為什麼,翼風苦笑,隨口嚇唬嚇唬這孩子的話罷了。
然而,女孩兒卻不知從他臉上看見了什麼,他驚異地看著她眼中的火焰漸漸熄滅,變
得沉靜如水。
「明白了,」她輕輕地說,「我不會再麻煩你了。」
她去了朝歌山,拜了昆首道人為師,而後修煉百年。出師後,她似乎一直過著居無定
所的生活,游走於天地之間。他遙遙地關念著她,聽到許多她的傳聞,也知她越來越強。
百年中,兩人也有過幾度邂逅,翼風發現昔日如泉水一樣清澈見底的眼眸已變得冷漠如冰
,拒人千裡之外。然而,對他而言,心底深處的印象依然是他頸間的那點溫暖,是等候在
寺廟門外的身影,是那柔軟的聲音:
「我想見你。」
××××××××××
當翼風在流玥的床前,握起她的手,掌底的溫暖瞬間喚起了無數紛雜的記憶。
那始終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溫柔。
翼風雙手交握,輕輕地抬起那只手,舉到唇邊。指尖的溫暖仿佛透過雙唇,沁入血脈
。
他閉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現了另一雙眼眸,那裡面的痛苦,那麼深入骨髓的痛苦,讓
看見的人都覺得不堪重負。
怎麼辦呢?還是……繼續裝傻吧。
生平第一次,翼風覺得自己有些卑鄙。
第十章 精石
流玥慢慢地睜開眼睛。
窗外有風,窗紙沙沙地輕響,陽光映在窗紙上,蒼白得仿佛沒有一絲溫度。
很冷。
深入骨髓的寒冷,血液也仿佛凝固成冰。
不知何處在刺痛,如同無數的冰針在身體裡游走,不可捉摸,卻又那樣清晰。
只有指尖還殘留著夢中的溫暖。
夢裡有人握著她的手,把溫暖給她。就像久遠久遠以前,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他
的懷裡。無論外面有多冷,她知道,有她可以抓得住的溫暖,無比的安心。
那個人,像冰雪垛出來,卻有那樣溫暖的懷抱。
要是永遠不長大多好。不長大,可以毫無顧忌地說:「抱著我,別讓我冷。」
她把手指放在唇邊。
嘴唇冰涼,指尖也慢慢地涼下去,涼下去,無可避免。
就像太陽升起總會落下,就像花朵盛開總會凋零,就像再美的夢境終究會醒來。
門輕輕響動,有人走進屋裡。
「咦?你已經醒了?」玉葉脆亮的聲音,仿佛現實伸出的手臂,把最後的一絲夢境掃
淨。
「我想著你強撐了那麼多路,該是累壞了,總得睡一夜才能醒。」玉葉把手裡的托盤
放在桌上,走到床邊,低頭審視,「毒是排盡了,身子怕是一時還好不了。」
她伸手,按在流玥的額頭上。
流玥下意識地扭過臉。
玉葉一怔,縮回手,若有所思地看她。
流玥說:「我的傷我自己很清楚,很快會好的。多謝你。」
玉葉微微一笑,說:「那最好。——要不要喝水?」
流玥想了想,掀開被子。
她身上沒有力氣,費了很大的勁,才坐起來。頭上冒出了薄薄的汗,臉蒼白得像透明
了一樣。
玉葉把水碗遞給她。
她的手抖得厲害,連端住水碗都很吃力,但她還是說:「我自己可以。」
玉葉暗暗地嘆息,這女子外表柔弱得像一株小花,內裡卻剛強得如同利劍,只怕,會
割傷了自己。
喝完水,流玥依然坐著。
玉葉說:「你身子虛,還是多睡一陣吧。」
流玥點點頭。
玉葉本來還有話要說,然而想想,沒有說。
流玥聽著她走出去,關上門。
那漸漸遠去的腳步仿佛在她身體的某處拉扯開一道缺口,全身的力氣傾瀉而出。只有
自己才知道的軟弱像揮抹不去的寒冷一樣,轉瞬間包圍了她。
她環起雙臂,緊緊地抱住自己。
「我好恨……」
十指深深地掐入肉體。
「好恨……」
恨自己為什麼還是不夠強?恨自己為什麼還是會受傷?恨自己……內裡其實這樣的軟
弱,總在期翼著一個溫暖的依靠。
如果可能,她不想要成為最強,她只想放任自己,其實她只想做回那個小女孩兒,放
縱地依偎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裡,再也不讓寒冷刺痛身體。
然而,那個生命中只有劍的男人,任何的軟弱對於他而言,只是負累。
所以,活該吧。
素如雪蓮的祭師對著自己露出一抹冰冷的譏笑。
既然拋不下軟弱,活該只能在夢裡尋找那絲溫暖,在夢醒後忍受無邊無際的寒冷。
×××××××××××××
山坡上,來了個紅衣小女孩兒,梳著總角小辮,看看羅離,又看看穆天,「咦,穆天
大哥,你居然在這裡,叫我好找。」居然沒有認錯。
穆天覺得有趣,問她:「你認識我啊?」
小女孩兒的眼睛忽閃忽閃,「爹爹說,看上去比較賴皮的那個就是。」
「噗——」羅離一口酒全噴在草地上。
穆天乾咳了幾聲,「你爹爹是誰啊?」
小女孩兒從來沒有見過陌生人,所以覺得奇怪,「你不認識我爹爹?他可記著你,天
天都在念叨你——你偷走了他的酒。」
這回連羅離也聽明白了,原來這小女孩兒是余峨莊主的小女兒,也就是玉葉的妹妹。
仔細看看,她的眉目和玉葉是有幾分相似,精致得像個小瓷娃娃。
小女孩兒說:「穆天大哥,我爹爹請你過去呢。」
穆天一臉苦相,「我能不能不去?」
小女孩兒不明白,「為什麼不去?咦?」她看見酒壇子,「你們在喝這樣的酒?我爹
爹常說,穆天那小子雖然賴皮,但是口味倒不差。想不到你連這樣的酒都喝。」
羅離忍不住看看壇子,這酒差嗎?
「快走吧!」小女孩兒拽住穆天的衣袖,身子使勁往後傾,硬把他拉了起來。
穆天撣撣袍子,忽然想起什麼事情,回頭看看小女孩兒:「你多大了?」
「八歲。」
「那個老家伙……」穆天極小聲地嘀咕,「還真是老當益壯。」
×××××××××××××
見到穆天口中的「老家伙」,羅離不禁吃了一驚。
他知道穆天這人說話一向不太靠譜,所以如果他見到一個玉樹臨風的美少年,反倒不
會那麼吃驚。
然而,這個「老家伙」真的是一個很老很老的人。羅離這輩子簡直還沒見到過更老的
人。
老歸老,這位莊主看起來倒還很精神,他的頭髮雪白,鬍子也雪白,但是都梳得整整
齊齊,一絲不亂。
只不過,他的頭髮和鬍子加在一塊兒,也沒有他臉上的皺紋多。
如果他不開口,羅離決計沒辦法從他一臉蜿蜒崎嶇的皺紋裡找出他的嘴,如果不是他
一看到穆天,眼裡就放出毒辣辣的光來,羅離也想不到那兩條紋路裡居然還藏著一雙眼睛
。
「穆天,好你個臭小子,終於回來了啊!哈哈哈!」
如果單聽這聲音,莊主簡直是喜出望外,如果看他的表情,呃,他的表情全淹沒在一
臉褶子裡,什麼也看不出來,但是穆天就沒有這麼好的掩護,所以一張苦瓜臉讓人看得清
清楚楚。莊主抓著他的手,左搖搖,右晃晃,穆天就齜齜牙,咧咧嘴。
「我還以為你小子偷了我的酒,就不敢回來了呢!說吧,砍一只手,還是割下舌頭來
賠?」說著,還真的掏出一把小刀來,在穆天臉上拍了幾下。
穆天臉綠得像青菜。
他還沒開口,旁邊玉葉喊了一聲:「爹!」
「哦,對對。」莊主嘿嘿笑了幾聲,「不割舌頭也行,拿你的人來抵!——留下給我
當女婿吧,誒,對了,我前幾年又添了個女兒,你見過了吧?打包,買一送一怎麼樣?」
穆天的臉綠得簡直要發黑了。
「爹……」玉葉陰惻惻地說,「酒窖裡剩下的那幾壇子千年陳釀,看樣子你老人家是
想拿來澆花了吧?」
一聽到這句話,莊主立刻鬆開手,老老實實地回到座位上。然後對客人說:「請坐。
」又吩咐兩旁:「上茶。」正襟危坐地就像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者。
「那麼,」他問,「你們來這裡,除了給你們的朋友治傷,還有沒有別的事情?」
穆天思量著,一時沒有開口。
莊主說:「你對我們有大恩,任何事情都不妨開口。」
羅離不知道穆天和余峨究竟有什麼淵源,聽莊主這麼說,不免有些意外。
穆天說:「我們要去異界,會遇到更多惡靈,需要帶一些龍涎果。」
莊主笑著回答:「只要你們拿得動,拿多少都可以。」
穆天點點頭,又說:「我想從雲路借道。」
莊主似乎吃了一驚,但是很快他就說:「對我們來說當然是無所謂的,只不過那條路
已經整整一千年沒有動用了,到底還走不走得通,我們也不很清楚。」
穆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等他說完,又默然片刻,忽然摸摸鼻子:「我也不過想起來
這麼一提。走雲路到神碑省點力氣,走不通那就算了。」
說完,伸個懶腰。
莊主連忙說:「你們趕了一夜的路,是不是很累了?我已經叫人准備精舍,你們趕緊
去休息吧。」
精舍確實是精舍,雖然沒有奢華的陳設,但是每樣東西都舒適、整潔。床上鋪著乾淨
的被褥,坐上去又鬆又軟,讓人直想躺上去,痛痛快快地睡一大覺。
羅離已經開始打哈欠,但是他還有個問題:「雲路是什麼?」
穆天看看他,好像覺得他的問題很奇怪,「雲路當然是條路嘍。」
「在哪裡?」
穆天反問:「我們現在在哪裡?」
羅離想想,有點明白他的意思,「雲路從這裡通神碑?」
「是不是從這裡我也不知道,不過這裡通雲路,雲路又通神碑,如果走雲路的話,三
天之內我們就能到神碑。」
穆天解釋清楚,拍拍手,轉身開了門就要出去。
羅離問:「你去哪裡?」
穆天回過頭低聲說了兩個字:「偷酒。」
羅離翻翻白眼,把被子往頭上一蒙,不再理會。
當然,他也長了眼睛,所以看得出來剛才那莊主的眼裡閃動著不安,只有心虛的人才
會如此。這莊主雖然很老很老了,但是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安寧住得太久,沒有外面那
些人那麼深的心機,所以他越刻意想遮掩,越讓人覺得明顯。
他相信穆天去「偷酒」肯定與此有關,但既然穆天不肯明說,他也就不問。他早已覺
察,穆天的過去有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然而,這個人雖然整天一幅欠扁的模樣,但是他
身上卻也有種特別的東西,讓人自然而然地信任他。
×××××××××××××
「你看那小子,還真是人模人樣的。」
莊主手捻著鬍鬚,轉臉對女兒說:「當初你把那個滿身是血的小子揀回來,我還覺得
你是瘋了。後來看看,我女兒的眼光倒是不差。可惜啊,運氣卻不好,那小子是個一棵樹
上吊死的種……」
「爹!」玉葉輕輕叫了一聲,低垂的目光中含著難以捉摸的神情,「別說了。」
莊主深深地望著女兒,良久,嘆口氣站起來,「好好,不說就不說……」
玉葉望著父親走進後堂,臉上的微笑慢慢隱去,眼底深處,痛苦像針似的刺出來。
莊主一直走進了自己的臥房,還在不停地嘆息。
他忽然覺得很需要酒。
臥房的一面牆上掛著兩幅畫,後面各有一扇暗門,一扇生,一扇死。不過,就算是生
門,如果不用特制的鑰匙,那也就變成死門。
這麼嚴密的防備,當然因為門裡面有非常重要的東西。
莊主打開生門,沿著台階往下走的時候,眼前已經浮現著他的至寶——幾十壇美酒。
那可是他多少年心血精心釀造,其中有三壇千年陳釀,那更是……
咦?
他停下腳步,用力抽抽鼻子,沒錯,是酒香。
而且這酒香,極淡,卻悠遠得如同深谷之蘭,一點點地沁入心脾,回味無窮。
莊主隱隱猜到是怎麼回事,一顆心「嘩啦」碎成幾瓣,瓣瓣滴血。
「我還以為上回我都喝完了,居然還被你藏過了三壇,不容易。」
地窖正中放著桌椅。穆天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托著酒壇,走過來坐下,蠟燭放桌上,
酒壇對著嘴「咕咚咕咚」灌下幾大口。
莊主簡直要吐血:「你居然這麼喝!簡直暴殄天物。」
「我會把剩下兩壇帶回去好好品嘗,放心,不會浪費你的心血。」
剩下兩壇?莊主嘴角抽搐,「穆天,我活不過再一個千年了……」
穆天不做聲,目不轉睛地看他。
半晌,莊主嘆口氣,頹然地坐下。「我早知道,」他說,「你來這裡,不會那麼簡單
的。」
穆天依舊不響,顧自己喝酒。
「玉葉告訴我,那姑娘中的寒毒是摻了『彪』在裡面的,我就知道,你必定是會起疑
心的……唉,我早該料到了,這幾日烏鴉這樣多……」
昏暗中,穆天低低地笑了幾聲,終於開口:「有人動用了雲路,是不是?」
莊主望向他,眼神中滿是掙扎,良久,訥訥地說:「瞞不過你的……何必再問?」
「異界的封印還沒有完全解開,就已經有陰寒之力到達東荒……我竟然會大意。」幽
深的光在穆天眼中閃動,「能夠穿過雲路,將『彪』帶到東荒,這個人的力量很強啊。」
他的目光逼向莊主,仿佛要直探入對方的心底,「告訴我,他是什麼人?」
莊主乾枯的嘴唇翕合,半晌期期艾艾地說:「我我,我不知道……」
「哦……」穆天輕輕地應了聲,慢條斯理地從桌上拿起兩只白玉酒杯,滿斟了兩杯,
一杯推到莊主面前:「喝了這杯酒,說出實情,我們還是老朋友——或者,你想想聽威脅
?」白玉酒杯在修長的手指間轉動,琥珀色的酒液旋動,中心陷下小小的漩渦,在燭光下
望去竟如深不可測一般,「不妨告訴你,就是此時,此地,坐在這裡,跟你喝酒,我照樣
有辦法把余峨移為平地,你信不信?」
輕描淡寫的話語,令人窒息的壓力。
莊主呆呆地看著穆天,滿臉的褶子都在哆嗦。猛然,他撲到桌前,一把抓起酒杯,狠
狠地灌了下去,隨即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穆天玩味地看他,緩緩將手裡的酒杯送到嘴邊。
莊主咬咬牙,下定決心。
「我……」
剛剛張開嘴,穆天忽然爆出一陣大笑。
笑得前仰後合,連酒也噴了一桌子。
「老天!你還真信啊你!天底下哪會有這種事情的。我說老儇矩啊,你也不想想,我
要是有那個能耐,當年還會被人追殺得就差一口氣,等著被玉葉救回來?」
儇矩看定他,那張叫人無法捉摸的臉,他的言外之意,儇矩明白——舊情,看在舊情
的分上,別撕破了臉。
舊情……儇矩嘆氣,玉葉當初為什麼要救這個人回來?這個不祥的人,一切的厄運,
似乎都因他而起。
已經過去了幾千年的平靜歲月,正越來越遠離。
但是如果沒有他,余峨幾百年前可能就已經被移為平地。
他剛才說的,也許真是玩笑,但儇矩卻認真地相信——那雙眼睛,從當年第一眼看見
就覺得不寒而栗的眼睛,那裡面的冷酷與可怕,深藏在圓潤的目光底下,仿佛利劍,隨時
會出鞘,飲血。
「人嚇人要嚇死人的……」
儇矩喃喃,坐下,飲一杯酒,神色慢慢地恢復正常。
穆天笑,「誰知道你活了這麼大把年紀,居然還是這麼不經嚇。」
儇矩看看他,讓自己心驚肉跳,現在氣還有點喘不勻,卻是那樣泰然的表情,忽然起
了點報復的心。
「那位中毒的姑娘,」他盡量裝作隨口提起,「可真是位美人兒啊。」
偷眼觀瞧,看見對方手中僵凝半空的酒杯。
沉默了一會兒,穆天說:「少管閒事。」
好,果然這裡是要害。儇矩輕笑,「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人,居然也有要回避的事情。
」
穆天揉揉鼻子,「我算是怎樣的人啊?」
儇矩本來正想這樣那樣地說一大番話,解解心頭之氣。可是忽然間,看見穆天的眼神
。在燭光下,掩藏得非常好,只是從某個角度,碰巧能夠看出來。
那樣深的痛苦,像是永不能治愈的傷,總在滴著血。讓看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覺得,
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在疼,就像把鈍刀,來回地,不停歇地割,難以忍受,卻又無法回
避。
有種痛苦,凶猛而劇烈,排山倒海而來,令人痛不欲生,但是那種痛苦可以被時間治
愈,一段時間之後,終究會漸漸地淡去。然而這種痛苦,緩慢而持久,就像棵毒草,在他
心裡深植,毒液已經滲入血液、骨骼,在他身體四處留下傷痕,如同永無法解脫的惡夢。
儇矩愣住。然後,一些事情重新浮現,他失聲道:「難道她就是當年那個……這麼說
,當初你到底是做成了?這這,這怎麼可能?!」
穆天把酒倒進嘴裡,重復:「少管閒事。」
儇矩把想說沒說的話統統咽了回去,不可觸碰的底線,不碰為妙。
喝酒。沉悶的氣氛,可惜了好酒。
穆天說:「雲路是不是真的走不成了?」
「嗯。」儇矩應了聲,有點心不在焉,過了會兒,忽然說:「穆天,其實異界已經變
了——」
話剛出口,驀然清醒,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酒把老腦袋瓜弄糊塗了嗎?居然說
出這句話來。
穆天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非得去一趟。」
還好,他並沒明白。儇矩鬆口氣,背上都有冷汗了。
可是,他心底也泛起了一點歉疚。剛才,當穆天用狠話威脅的時候,有一瞬間,曾經
距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但是事到臨頭,他卻放棄了。穆天不是一個狠辣的人,但是儇矩
卻很清楚,如果必要,穆天也決不缺乏狠辣的手段,數百年前,儇矩曾親眼見他為了執著
的事,如何不擇手段。然而,顧念著舊情,他卻在那一步之遙,止步了。他明知道真相就
在那裡——想起這點,儇矩覺得心裡不大舒服,像是欠了他的感覺。
偏偏,他絕不能把那真相說出來。
或者,試試用別的話來勸他,儇矩想。
「穆天,一次違背『禁律』能夠逃脫已然是奇跡,兩次,恐怕……」
「會死是吧?」穆天平靜地接口,「可是,我必須去。」
儇矩看他,在沒有嬉皮笑臉的時候,他能用最輕的語氣說出分量很沉的話來。性命根
本就沒放在心上是吧?這人居然能夠活到現在,倒也算是個奇跡。
感慨得走神,所以沒聽見穆天用極輕的聲音說出的後一句話:「我必須去——我必須
為我以前的愚蠢贖罪。」
×××××××××××××
盈姜托著下巴,自言自語:「奇怪……」
玉葉想捂住耳朵,但是,只嘆口氣,問:「真的有那麼奇怪嗎?」
「那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呀。」
玉葉想說,凡事都有個開頭,從來沒有過的也不等於永遠都不會有,以前沒有過七世
的精族,不等於永遠不可能有,所以這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還有,你已經把七顆星的事
念了幾百遍,能不能勞駕歇歇呢?
然而,這些話在舌尖打了個轉,沒有拋出去。
沉默的當兒,手托下巴的盈姜又在喃喃:「七顆星,怎麼可能呢……」玉葉揉揉發脹
的太陽穴,滿心眼找托詞,以便委婉地把客人自個兒撂在一邊。正思忖,忽聽盈姜說了一
句有些不同的話:「七世違背天命——難道,有人動用了精石?」精石。這兩個字仿佛扣
開了某道記憶的門——蒼白的手指,攥住掌心裡一塊乳白色的石頭,攥得那樣緊,關節猙
獰地突起,仿佛全部的生命都用來握住這塊石頭……盈姜自言自語:「可是,精石……那
就更不可能了。」玉葉問:「為什麼?」盈姜有點奇怪地看看她,好像覺得這是人盡皆知
的事情,然後她想起余峨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精石說是包含著極大的法力,大到可
以改變星辰命數……傳說得玄而又玄,反正也沒人見過。它是精族的寶貝,據說,因為力
量太可怕,所以沒有全部七十六部長老的同意,連精王也甭想碰一手指頭。從古至今,能
讓七十六部長老全部同意的事從來也沒有過,所以那精石從來也沒見過天日,到底是不是
真的有這麼個東西也難說。」
有的,玉葉沉默地回想。
那石頭,玉葉偷偷地觸摸過,溫潤得仿佛有生命。然而,她仍不解,究竟是什麼珍貴
的東西,會讓一個人不惜用盡生命去握住?
她問過,但那握著石頭的人只是答以微笑。
盈姜繼續說:「封印精石的地方,傳說就在千雪峰北百裡的鉉屹谷裡,由精魅守衛著
。那個地方到底有沒有精石不知道,有精魅倒是真的。那些精魅不老不死,從上古就在那
裡。就算有人異想天開,硬要去動精石——別說動了,只要靠近鉉屹谷,就會被精魅撕個
粉碎。那些怪物不光凶狠,最要命的是它們簡直就殺不死,就算被狠狠砍上幾百刀,也不
過像蹭破點皮一樣。你想,還有誰敢打精石的主意?所以說,一定還有別的緣故,也可能
……」
玉葉沒有聽到她後面的話。
原來如此,她想,原來如此。
很多往事,很多疑問,深藏在心底已久,就像一團亂麻。然而,這一刻,混亂的頭緒
全都連接到了一起。
第十一章 蘇泠
一旦開始回想,思緒便被記憶淹沒。
記憶真是種奇怪的東西,有些人,有些事,淡忘了淡忘了,多少年也想不起來,其實
如同冰封下的暗流,不知何處開裂的一道細縫,便猝不及防地噴湧而出。
玉葉想起那個冬日的午後,清晰得仿佛歷歷在目。
那時的玉葉比現在年輕幾百歲,但也足夠老。
早上好友誕下一雙孿生兒,那新父親以前曾經對玉葉說,讓我一生一世愛護你。
一生一世的誓言,濃縮到幾年就結束了。
很難說清心裡的滋味,但是玉葉已經活過了那麼久,余峨的日子再單純,也看過了那
麼多事。所以,去道賀,微笑,對那男人說,恭喜。
走出好友家的門,那男人的身影就淡了,仿佛連個囫圇模樣都拼湊不出來。反倒是那
兩個初生嬰兒,紅撲撲的臉蛋兒一直在眼前。其實很丑,像一對兒還沒長出毛的小貓,然
而身上有股特別的氣息,細細綿綿的,打動著她。她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或許,裡面有些她想要的味道,結婚,生子,家的味道。
玉葉漫無目的地走。那天雪很大,天地間一片蒼茫的白色,看不清前路。
余峨的結界由上古神器鎮守,外人要進余峨很難,但是余峨的人要出去並不是很難。
尤其玉葉時常進進出出,開啟結界對於她而言就像自然的身體反應。所以當她踏上幾乎乾
燥的泥土,才發覺自己已經離開了余峨,站在那棵大樹下。
大雪對於東荒和余峨一視同仁,但是那棵樹實在太大了,只有零星的雪花穿過繁茂的
枝葉,落下來,立時融化,無影無蹤。
遠處,鵝毛大雪,紛紛灑灑,山坡上連樹木都分辨不出,只有高高低低連綿起伏的雪
。
玉葉遠遠地望著,像站在一個天地,遙望另一個天地。
那種感覺,有點兒像午夜夢回,再也睡不著的時候,獨自回首過去的人生。疏離而清
晰。
玉葉站著看了會兒,又往前走。原本漫無目的,走走就走到了山坡上。
山坡的另一面,幾個小孩子在雪堆裡鑽來鑽去地玩。都是余峨的孩子,其實山是一樣
的山,雪是一樣的雪,但是外面的總比家門口的好玩一些,玉葉小時候也是這樣。
孩子們在玩捉迷藏,在雪地上挖洞,然後把自己藏進去。
挖來挖去,忽然傳出一聲尖叫。
玉葉正沿著山脊往前走,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回來。
走到近前,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孩子,驚惶失措,手指著地下:「死人……死人……
」
玉葉低頭,那雪洞深處,露出一只慘白的手。
修長的手指,攥住掌心裡一塊乳白色的石頭,攥得那樣緊,關節猙獰地突起,仿佛他
臨死前全部的力氣都用來握住這塊石頭。
玉葉把他從雪裡挖出來。
他渾身是血。
整個人就像是浸在血泊裡,然後又凍結成一個血色的軀體。當他倒在雪地裡的時候,
身上一定還在不停地流血,冰雪凝固了血跡,鮮紅的顏色覆蓋在已經紫黑的血漬上,斑駁
而可怖。
玉葉一時分辨不出他究竟傷在哪裡,只是驚訝一個人居然能流這麼多血。
余峨是個清淨的地方,玉葉從小見過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在密林中看見邪獸吞食東荒
的流浪者。但那也不過是遠遠的,模糊的望見。而眼前這個人——玉葉蹲下來,用雪擦去
他臉上的血污,一張年輕的臉龐漸漸清晰。
慘白的臉色,烏黑的頭發,鮮紅的血跡,令那張臉看起來無比奪目和詭異。
然而,這也是玉葉曾見過最英俊的臉。
奇怪的是,流了這麼多血死去,在這個人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痛苦的表情。他的眼
瞼輕柔地合在一起,宛如只是沉睡過去一般。
甚至,他的嘴角,還含著一絲淺淺的微笑。
只是薄霧般的笑容,卻令他慘白的面容看去那麼溫柔。
身後探過一只小手,輕輕拉扯玉葉的衣袖,「我怕……」
玉葉回頭,幾個孩子抱成一堆,瑟瑟發抖。這樣的場面,對小孩子來說,委實太過恐
怖。
「我們回去。」玉葉說。
至於這個人,玉葉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畢竟他已經死了。
她站起來,挪開腳步。無意間腳觸到什麼,低頭,正看見那人手裡的石頭倏地變色。
本來那乳白色的石頭看起來平淡無奇,然而一瞬間,卻忽然變得晶瑩剔透,光彩奪目
。
那種盈潤的光澤,仿佛從石頭裡往外透出,在陰暗的大雪天裡,就像一顆會發光的星
子,無與倫比的美,剎那間吸住了玉葉的心神。
然而,那光澤一瞬而逝,轉眼石頭又恢復了乳白色的原狀。
玉葉愕然,那是什麼?
她俯身,想把石頭從那人手裡摳出來,然而,那雙手握得那麼緊,仿佛他最後的生命
全部付諸這一握。對他而言,這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吧,以至於在死後也絕對不肯放棄。
玉葉用上了兩只手,很大的力氣。
石頭終於有些鬆動。
突然,那只手動了動。
手指又收緊了。
玉葉吃驚得差點跳起來。她松開手,後退,緊緊盯著那個血色的軀體。
起先是完全的靜止,仿佛一切都不過是她的錯覺。良久,那人的另一只手動了動。
他沒有死?玉葉驚愕莫名,這個人居然沒有死?!
她又俯身,在他鼻端探試,極慢極弱的呼吸從手背拂過。
忽然,那人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說了什麼。
玉葉湊過去。隔了一會兒,玉葉聽見了一聲極輕的呼喚。那樣低弱,幾乎淹沒在風雪
中。
可是,又那樣溫柔。
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縷微光中,他可能已經忘了一切,可是,他不肯忘記這個名字。
這個女人,該是怎樣地銘刻在他的靈魂深處,才會讓一個幾乎死去的人,在模糊的神
志中,用這樣溫柔的聲音輕聲呼喚?
怎麼會有這樣至深至切的感情?
玉葉呆呆地望著他,在她的心底深處,仿佛裂開了一條縫,某種她以為已不存在她生
命中的情緒潮水般湧起,瞬間便淹沒了她。
她以為,已經活了那麼久,該經歷的也經歷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卻原來,並不曾真正地經歷過。
然而,她不是他溫柔呼喚的那個人。而且,也清楚地知道,她永遠不會成為那個人。
那樣深切的感情,沒有替代的可能。
可是偏偏,她卻因為他呼喚著另一個女人,而怦然心動。
玉葉把他帶回了余峨,幾千年中,他是第一個進入余峨的外人。
他昏迷了十五天。
十五天裡,余峨所有懂點醫術的人都被請來。他的身上竟然有七十多處傷口,其中有
十處都足以要人的命,所有的人都無法明白,這樣的傷勢他怎麼還能活下來。
而更奇怪的是,沒人能看出他是被什麼傷到的。那種怪異的傷口簡直不是人力所能為
,甚至比野獸的撕咬更可怕百倍。
所幸的是,他的身體遠比一般人強健,雖然不可想象,但他活著,而且傷口也慢慢愈
合。
玉葉經常守著他。
他在昏迷中,依然不斷地呼喚著那個名字,後來,他的身體好了一點兒,他會說些話
。
他說:「原諒我。」
還說:「回來吧。」
也有的時候他說:「我一定會救你。」
還有一次,他說:「我愛你。」
玉葉知道,這些話他都是對著他呼喚的女人說的。
關於那個女人,她心懷好奇,但是,卻並不想知道。對她而言,有那樣一個女人存在
於他心中就是全部,至於她是什麼人,長什麼樣,甚至是真實是虛幻,都無關緊要。
就好像,當他真正醒來,她發覺他竟是一個總在嘻笑的人,這與她的想像差別巨大,
以至於她時常無法把眼前的他和雪地裡揀到的人合而為一,然而,無論他的性情果真如此
,或者只是一個面具,對她而言,其實都無關緊要。
××××××××××××
然而,當紛雜的記憶蜂擁而至,數百年前曾聽到過的名字,似乎第一次有了切實的意
義。
「蘇泠……是誰?」
盈姜驚異地重復:「蘇泠?」
玉葉微笑掩飾:「也沒什麼,忽然想起來……你聽說過這麼一個人沒有?」
盈姜點頭,「當然,她很有名的,簡直就是千年來最有名的女人——千年前精族最強
的祭師,聽說……」她的眼裡露出一絲空茫的神情,聲音低落下去,「聽說也是世間最美
的女人。」
她不願想起,但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人說的話:和蘇泠比,你像棵野草。
那人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手指輕撥,一絲絲,一縷縷地挑逗,一絲絲,一縷縷地融
化她的堤防,讓她放鬆了一切的戒備,把靈魂敞開來,完全地呈現給他,這一生一世所有
的全部都交給他。
「你可真美……」那人在她耳畔沉醉地呢喃,落在她脖頸的吻,輕柔得像午夜的微風
。手指滑下來,拂過她的臉頰,她的鼻翼,她的嘴唇。不停地拂過,讓溫柔包圍她的每一
寸肌膚,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快要融化在這手指的溫柔中。
就在靈魂最軟弱的時候,聽見那人的嘆息。
「盈姜,盈姜,你真美……」他眼裡滿是迷戀,然而那幽幽的聲音,卻像一個遙遠的
靈魂發出來的,「真美,可還是不能和蘇泠比。和蘇泠比,你就像棵野草。」
就像把利刃,在沉迷到最深處,一切都沒有了的時候,毫無防護的靈魂被狠狠地劃過
。
血淋淋的傷口,痛得連呼吸的力氣也失去。
「別這樣、別這樣,這裡沒有蘇泠了……只有你。」那人擁抱她無力的身體,融化她
、劃傷她,然後又擁抱她,緊緊的,仿佛要把她的身體嵌進自己的,「只有你啊……盈姜
。」
悠長的嘆息,深沉的悲哀,仿佛有魔力的聲音。盈姜用手臂環住他的身體,讓自己依
靠著他,也讓他依靠著自己。
他這樣地傷她,可是,在這世上,他們卻是彼此的唯一。
玉葉在看她,有點迷惑突如其來的沉默。
盈姜微笑,「她早已不在世上,這些都是傳說。」
不在世上?不在?玉葉目光流轉,「她死了嗎?」
「應該是吧。」盈姜低聲,「千年之前,她去了異界,沒有回來。」
千年輪回的劫數,五族勇士為了解除世間的磨難共赴異界,每一次都有人永久地留在
那個地方,但是也總有人歷盡艱難之後回來,將他們的傳奇帶回世間。然而,千年前的那
一次,全部的五個人都沒有回來,沒人知道異界發生了什麼事情,唯一能證明他們曾經到
過那個地方,並且完成了他們的任務,就是又一次劫數已平靜地過去。
秋天微涼的風摩索著枝葉,沙沙輕響。
玉葉抬頭,金黃的樹葉在風中掙了幾掙,脫開樹枝,在半空劃出悠長的弧線。原來如
此,她想,最後的一環也終於扣上了。
××××××××××××
小狸左右望望,沒人,縮進屋裡。
門閂上,窗關緊,還是不放心,躲進帳子裡。
把懷裡的包裹放下,小心翼翼地打開。
深紫色的龍涎果,晶潤得像寶石一樣。小狸手指輕輕地摸著,滾圓的果實在他指尖滾
來滾去,富有彈性的果皮仿佛一按就能沁出水來。
小狸的眼睛閃閃發亮。
拿起一顆,放在鼻端。真香,那種香仿佛一直透入肺腑,魔力般的誘惑。
嘴都張開了,想想,又放回去。
這麼大,這麼飽滿,咬一口就是兩千銀銖。還是去揀顆小的來嘗嘗。
他把果實重新包好,放在枕頭下面。想想,又拿出來。
放在櫃子裡?也不好。床底下?……抱著包裹滿屋子轉。
最後,在角落裡找到一只壇子,把包裹塞進去,蓋好,看看,勉強滿意。
剛剛轉身,眼前忽然一黑。
毫無征兆的,就像無星也無月的夜,突然降臨。
這種黑暗他很熟悉,那個在樹下召喚他的人,就隱身在這樣的黑暗中。
他脫口而出:「你怎麼也會在這裡?」
立刻感到不對勁。那人的結界不僅黑暗,而且冰冷,寒意仿佛從每個毛孔滲進去,如
果真的有地獄,應該就是那種感覺。但是,此刻他卻沒有那種感覺。
眼前的黑暗,就像黑夜一樣深沉和自然。
有人低聲笑道:「你以為是誰?」
小狸認出他的聲音,不由大吃一驚。但是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被一只手卡住脖子
,狠狠地壓到牆上。
小狸拼命想掙扎,然而他全身的力氣在這只手底仿佛化為烏有,他的掙扎就像小雞在
鷹爪下的掙扎。
他終於意識到徒勞,停下來。筋疲力盡,還無法喘息,憋得仿佛全身的血都湧到頭上
,難受。等他幾乎要暈過去的時候,卡在脖子上的手微微鬆開一點兒。
小狸猛地透了口氣,然後,他眼前出現了一點亮,銀白而柔和的光暈,就像雲開月出
般皎潔。如果不是在這麼一種情形底下,小狸說不定會大聲驚嘆,因為這光暈實在很迷人
,但是此刻,當他望向那光暈,身體卻在瞬間僵直。
光暈中,有雙眼睛,冷冷地看著他。
小狸從小生長在東荒,遇到過最凶狠的強盜,也看見過最毒辣的凶犯,他們的眼睛血
紅,充滿了野獸一樣噬人的殺氣!小狸一見到那樣的眼睛,腿腳就變得格外利索,忙不迭
地溜走。
然而,看見這雙眼睛,他全身變得一點力氣都沒有,就算沒有脖子上的手,他的腿也
邁不開。
這雙眼睛裡,其實並沒有殺氣,簡直什麼都沒有。這雙眼睛裡只有冷漠,仿佛他根本
就不把任何東西放在眼裡,世間的一切都可以任憑擺布。
凶狠和殺氣會讓人害怕,想要逃走,然而這種從容不迫的目光,卻高高在上,不需要
凶狠,就能夠令人敬畏,就像人會自然而然地敬畏神祗,因為自己的一切在對方面前都微
不足道——誰會妄想從神祗的面前逃走呢?
小狸只覺得自己越來越渺小,渺小得就像只螻蟻,惟有任人擺布,絕無逃脫的可能。
他怎麼也想不到,這雙平常總是帶著輕佻笑意的眼睛,居然會變得這樣令人畏懼。
這一路上,他害怕那個銀髮劍客,也不敢靠近冷冰冰的祭師,甚至和氣的羅離和總是
笑眯眯的盈姜也多少讓他有些顧忌,而這一位,本來是最讓他感覺不到威脅的人。
「說吧,」穆天慢悠悠地開口,「是誰讓你暗算我們的?」
「我……」小狸直覺地想回答「我不知道」,然而張了張嘴,後面的幾個字卻消散在
喉嚨裡。
穆天看著他,嘴角勾起一絲譏笑,「放心,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對付你,別忘了,在
樹上我只要鬆鬆手,你早就讓『棘』撕成了碎片。我只想知道,誰指使你幹的?」
冷汗從小狸頭上冒出來,他哆嗦著嘴唇道:「我不知道……」
穆天淡淡地說:「我難得出手逼供,除非你非要試試看——你是想筋斷骨折一樣疼上
幾個時辰呢,還是想讓我現在就召喚『棘』?」
小狸嚇得尖聲慘叫:「別!——我真的不知道啊!」
穆天一怔,前後想想,忍不住笑起來。他一笑起來,就好像恢復了原狀。笑了會兒,
他對自己嘆口氣,搖搖頭,道:「奶奶的,老子真是大意過了頭,居然會跟你這麼個小鬼
兒玩出岔子來。也罷,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小狸連忙招供:「他給了我金子,讓我扔包藥到火堆裡,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幹什麼的
,真的!我要知道會招來惡靈,打死我也不幹。還有,他會弄黑咕隆咚的結界,就像你這
個,不,也不是,他那個冷,你的不冷。還有……」小狸擰著眉,使勁搜羅記憶,「還有
,他讓我找機會說,有人要殺翼風……」
「等等。」穆天微微詫異,打斷他,「他讓你找機會說,有人要殺翼風?」
「對對,那些話都是他教我說的。」
穆天沉默地想了一會兒,問:「他還讓你說什麼?」
「他還讓我找機會提一個人的名字,那個名字挺怪的,我怕我記錯了,本來想下次見
了他,問問清楚再提。那個人的名字好像是叫——」小狸想了想,努力發出兩個音:「舒
晨。」
「舒晨、舒晨……」穆天反復念了幾遍,忽然間臉色劇變。
就如同被驚雷轟頂,他那雙從容不迫的眼眸竟在瞬間失去了神采,變得黯淡無光。在
他的臉上,是小狸無法看懂的神情,連卡在小狸脖子上的手竟也在微微顫抖。
小狸完全不明白這個名字何以帶來這樣的變故,他從穆天的眼中,竟看到一絲驚恐。
就像方才難以想像嘻嘻哈哈的神使會變成令人畏懼的穆天,他此刻也難以想象,那樣一雙
傲然無物的眼眸裡,居然會出現這樣的神情。
良久,穆天鬆開手,拍了拍小狸的肩,勉強笑道:「流玥再修養兩天就會康復,你還
得給我們帶路。這一回你可要小心,再出什麼岔子,真的拿你去餵『棘』!」
××××××××××××
羅離長長的一覺睡醒。
窗紙透金,怔愣一時,才分辨出已是黃昏時分。
屋裡沒有別人,他走出房門。太陽還未落盡,西邊天空一片金黃,如連綿的錦帶,懸
在蒼碧的樹頂。
深深地吸一口氣,晚風中,飄浮著飯菜的香氣。
羅離信步往山坡上走。草地很軟,厚厚綿綿地伏在腳底。
余峨總共也就百十來戶人,一座一座石頭砌的房子散落在山坡各處。房子造得並不精
致,但是房前都有樹,郁郁蔥蔥,牆上攀著蔓藤,開著不知名的花,香氣馥郁,房頂炊煙
裊裊,隨風飄送,讓人聞了便有種溫暖之意。
羅離從房前走過,看見幼兒在空地上戲耍,黃狗搖尾輕吠,系圍裙的母親從裡屋出來
,給幼兒擦汗,母子相望的神情讓他也忍不住微笑。
這樣的情形曾經是他的嚮往,曾經讓他覺得做一個妖到底比當棵草有更多幸福的期待
。
曾經。
走上山坡頂,看見翼風。
他坐在樹下,一只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握著劍。這個人好像無論走到哪裡
,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會拿著劍。
羅離走過去問:「在幹什麼?」
翼風眼睛望著遠處,回答:「隨便坐坐。」
羅離抓抓頭皮。翼風從語氣到姿態仿佛都在說:我不想說話。世上最無趣的事,莫過
於跟一個不想說話的人聊天。所以,羅離決定還是往別處逛逛。
翼風坐在原地,他雖然靠著大樹,但背卻挺得筆直,一眼望去,就宛如一座岩石雕像
。他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前方,像在看什麼,又像在思考什麼。
羅離已經走得很遠,背影縮小成淡淡的一點。山頂上只剩下翼風一個人。
他忽然開口,不知對著何處說道:「可以了。」
他身側的空氣起了奇怪的擾動,仿佛有種力量將風凝聚起來,形成了一個圓弧。圓弧
越來越大,中心忽然裂開一條黑色的縫隙,穆天從縫隙中走出來。轉瞬間縫隙便已閉合,
連同那圓弧一起消失了。
穆天在樹的另一側坐下。
翼風依舊默然不語地望著遠方。過了好久,沒有聽到穆天開口,這才感覺詫異,回過
頭。
穆天臉色蒼白,人靠著樹幹,仿佛很是疲倦。
翼風眼裡露出一絲驚訝和關心,「怎麼了?」
「哎?」穆天好像從思緒中被驚醒,怔愣了一下,然後微笑,「沒事。」
翼風又看看他,然後移開目光。
太陽沉得更低,西邊的天空殷紅一片。山風徐徐,隱隱有歡聲笑語。
翼風慢慢地開口,有些感慨,「你看他們,分明和我們是一樣的人。如果不是親眼看
見,真難以相信。」
穆天聽著,默不作聲。
翼風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可是,無論如何,異界的封印絕不能被毀掉。」
穆天點點頭,「對。」
翼風道:「你剛才問出什麼來了沒有?」
穆天搖頭,「他不過是個小嘍囉。」
翼風不覺得意外。
「但是——」穆天說了兩個字,停下來,很猶豫。不是不能說,是不知道怎麼說。那
些話上都帶著血漬,紫黑色乾涸的血漬,是他這輩子擦不乾淨的烙印。
翼風眼睛看著別處,也不問,就像沒覺察他的猶豫。
他一直都是這樣,說了,就聽著,不說,也不會追問。在別人看來,或許這是冷淡,
但是穆天很清楚,翼風有多麼珍視他們之間的友情,正像他自己一樣。翼風不問,對別人
可能是冷淡,對他,卻是因為信任。
所以,有些話,他絕對不會對別人說,但是翼風不同,因為翼風本就是知己。
穆天說:「但是他提到了一個人。」
翼風問:「誰?」
穆天吸了口氣,緩緩道:「素琤。」
這個名字顯然出乎意料,翼風驚訝地「啊」了一聲,可是,他卻沒有說什麼,因為他
已經能夠猜到穆天此刻的想法。
穆天沉默了很久,然後問:「你這輩子做過虧心事沒有?」
翼風說:「也有過一兩次。只不過,跟你比肯定是望塵莫及。」
穆天雙手抱著頭,喃喃道:「這還真是朋友該說的話。」
他一邊說,一邊怕冷似的把膝蓋縮得更靠近身子,把頭埋在胸口,看起來就像一個球
。平時他雖然憊賴,但至少很精神,此刻看上去卻很頹唐。
翼風回頭看看他,忍不住說:「我知道你現在簡直想一頭撞死算了,朋友一場,不如
我送你塊豆腐吧。」
「喂!」穆天抬起頭,表情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哭。
翼風自覺有點過分,嘆口氣說:「你想幹什麼我不攔著你,但是你別忘了我們是為什
麼來的,要死也應該把該做的事先做完。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你好自為之。」
他說完,站起來就走。
走了沒幾步,穆天已經追了上來,而且蹭一下就躥到了前面。
翼風奇道:「你這是要幹什麼?」
穆天頭也不回地說:「去做該做的事——喝酒!」
××××××××××××
羅離、盈姜和玉葉三個人坐在一起喝茶、說話。
盈姜看見一個人影遠遠地跑過去,驚訝:「咦?穆天大人跑到莊主屋子裡去幹什麼?
」
翼風走過來,坐下,自己倒茶,說:「他說去喝酒。」
「哎呀!」玉葉驚跳起來,「忘了告訴他,自從他那天又進了酒窖,爹爹他……」她
忽然停下來,側耳聽了聽,嘆口氣:「遲了。」
遠遠傳來一陣鬼哭狼嚎的聲音。
幾個人一起回頭,只見一條人影迅捷如風地奔過,身後一大群呲牙咧嘴的惡犬,流著
哈喇子狂追不止。
那人影走投無路,「嗖」一下上了樹,惡犬將那樹團團圍住,狂吠不已。
盈姜側耳分辯:「他在喊救命……翼風大人,他在叫你呢!」
銀髮劍客面無表情地喝茶,「沒聽見!——我不認識這個人。」
第十二章 往事
深夜寂寂,燭火如豆。
儇矩吃力地抱著酒壇走出地窖。
酒壇放在桌上,他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封口,就像少年撫摸著情人的臉龐。
這酒他足足花了一百年的心血,所用每顆果實、每滴雨水,都是他親手採集、選擇,
稍有缺陷的釀造都當即棄去,百年中總共只釀成了十壇。然後又陳置了千年。
千年的歲月,仿佛就寄托在這酒上。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生命也維系在這酒上,便如同他的血管中,流淌著的是這種令
人迷醉的液體。
生命何時變成這樣,他已經淡忘了。
或許,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躺在黑暗中,心底深處會恍惚地掠過一些往事
的影子,模模糊糊的。那是關於一個夢想,美好而遙遠,就像那時年輕的歲月。
他困惑地自問,為什麼?
卻分辨不清究竟是在問,為什麼也曾有過那樣熱情而沖動的年紀,還是在問為什麼熱
情和沖動會在生命裡消失得那樣徹底?
白玉精心雕成的酒瓢,琥珀色的酒液。
燭光中,透亮如水晶的一道弧線,輕輕地注入酒盞。
輕幽的水聲,恍若久遠記憶中情人的呢喃。
酒香一縷縷地彌散開,沁入肺腑,未飲,似已醉了。
多好,這樣簡單的滿足。
為什麼在最美好的歲月裡,卻不懂得這道理,非要追逐無法實現的東西?
他小口小口地飲乾杯中的酒。
酒意在體內游走,眼皮漸漸地發沉。將睡未睡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一種異樣。
寒冷的感覺。
這世間,他最習以為常的就是寒冷,但是這冷,卻微微地刺痛了他早已衰老的肌膚。
他睜開眼睛,看見屋角站的人。
黑色的披風將那人從頭包到腳,他靜靜地站在暗影中,幾乎與夜色完全融為一體。然
而,他的人卻像是一塊冰,透著綿綿的寒意,連同他周遭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
儇矩覺得這感覺似乎有幾分熟悉,可是他經歷的歲月太過漫長,他要在記憶中搜尋許
久,才能捉到一點模糊的影子。
「你是……景師弟?」
立刻搖頭,怎麼可能,如果那個小師弟還活著,也早該老態龍鐘。而眼前的這個人,
即使無法看清面貌,但那披風下包裹的是一個挺直而矯健的身軀。
「真不愧是大師伯呀!」
黑暗中傳出一陣輕笑,那人向著燭光走近了幾步,伸手除下頭上的兜帽,向著目瞪口
呆的老人躬身施禮:「清浚見過大師伯。」
儇矩眯起眼睛,將目光深深的深深的藏在皺紋之間。
眼前這張臉,蒼白得仿佛從來未見過陽光,眉眼口唇都像是用濃彩畫上去的,有種刺
目的美。然而,老人留意的是那雙眼睛,暗夜般的眼眸深處,閃動著一種老人熟悉的光芒。
清浚低頭輕嗅酒香,「真是好酒!——這些年大師伯的日子過得很悠閒吧。」他抬頭
,神情難辨,「都傳說,大師伯早在五千年前一戰身故,想不到居然在這裡享受美酒。」
儇矩索性合上了眼睛。
五千年前,太久遠的事情,誰還記得。
清浚繼續說:「大師伯昔年打通雲路闖入五界,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族人間傳說,大師
伯當年發下的誓願,難道都忘了嗎?——要奪回我們的故土!」他頓了頓,輕笑,「看看
這裡,大師伯還真是奪回了『一席之地』啊。」
面對嘲諷,老人只是低低地嘆了口氣。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喃喃地說,「如今我只想安安靜靜地過完剩下這幾年。
」
「哦?」清浚又朝前走了幾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光仿佛帶著劍刃,「安安靜靜
地喝著酒等死嗎?」
儇矩默然不語,激烈的言辭早已無法觸動他。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大師伯為什麼不把雲路的真相告訴那幾個五界人呢?為什麼勸
他們繞道東荒的密林呢?以大師伯的法力,再年邁,也應該早就覺察到我的行蹤了吧?為
什麼不告訴他們呢?」
儇矩說:「這是兩碼事。」
置身事外和出賣族人是兩碼事。
「我知道你想在『那邊』殺死他們,這樣可以解除封印,但是,就算離開那個地方,
又怎麼樣呢?就一定能奪回五界嗎?就算能,代價又是什麼?你有沒有見過密林裡那些失
去了神志的族人?他們只會吃,吃人、吃野獸、吃蟲子,甚至互相吃,五界人管他們叫『
惡靈』。無論是五界人被我們的陰寒之力所傷,還是我們被五界的陽氣侵襲,結果都是那
個樣子……我看過太多了,太多了……不想再看了……」
老人的神情遮掩在深深的皺紋之下,然而他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那樣虛弱,仿佛這番
話牽起了極深的隱痛。
那些久遠的,染著血色的記憶。
死亡,無休止的死亡,到處是鮮血和屍體。族人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為了那個誓願
,他們跟隨著自己,從未有過懷疑和怨言。然而,望著那一雙雙堅定而信任的眼睛,他自
己卻終於動搖了。
難道,真的要將他們全都引向死亡嗎?
並非懼怕死亡,但是,值得嗎?
「看看這余峨……」老人的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這裡長大的孩子以為余峨就是他
們的故鄉。我們失去五界已經是幾萬年前的事情了,幾萬年了,如今到底哪個才是我們的
故鄉?」
清浚一直靜靜地聽著他,這時才開口:「大師伯,你錯了。」
儇矩轉過目光,望了他一眼,那麼年輕而固執的面容,就像久遠以前的他自己,聽不
進任何勸告。
「你錯了。」清浚繼續說,「你可以不再想奪回五界,可是如果五界人屠殺你的親人
,你也不管嗎?!」他狠狠地咬住牙關,過了會兒,才又慢慢說:「大師伯,你不想知道
我師父是怎麼死的嗎?」
「景師弟?」儇矩的眼波中露出一絲驚訝,「難道他是……」
「被人斬成了幾段!」清浚竭力克制的聲音仍然掩不住顫抖,「我找到他的時候,甚
至沒辦法把他拼湊完整。師父的小孫女兒只有四歲,前一天我還抱著她去採花,她把做好
的花環套在我頭上……她被人一劍穿胸!還有大師姐,她是我見過最溫柔最善良的女人,
連小蟲子都不忍傷害,可是她的頭顱卻被人生生給切下!……那日我恰好出門,等我回到
百井山莊,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無分男女,無分老幼,都死了!一個活口都沒有!大師
伯,師父全家都被殺盡了!」
「是誰?」儇矩挺直身子,眼眸中倏地射出銳利的光芒,「是誰這麼心狠手辣?」
清浚嘴角挑出一絲冷笑:「此人大師伯熟得很,幾天前還是大師伯的座上賓。」
是他?儇矩愕然。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五個人中,只有一個人曾經去過異界。
「怎麼會?」他喃喃自語,挺直的身子又慢慢地靠向椅背,「他知道我們的底細,還
肯幫我們的大忙,他怎麼會做這種事?」
清浚笑,「怪不得,我說大師伯怎會將這樣的人請為座上賓,原來是受人小恩小惠。
」
儇矩以手撫額,那可不是小恩小惠,數百年前當精王覺察余峨的存在,派出大軍圍剿
,那人不顧性命地闖入營地,擒下主帥壓做人質,又連夜趕去說服精王退兵——固然他是
報恩,但再大的恩報到這個程度也足夠了吧。
「你怎麼就能斷定是他?」
「起先我是不知道何人所為,可是,師父的法力,大師伯應該很清楚吧?我的四位師
兄都得到師父真傳,法力已有師父的七八成,可他們四個,全是一劍斃命。有這等劍法的
,大師伯你能想得起幾個人?」
儇矩沉默。良久,搖頭:「怎麼會是他?一定有什麼緣故……」
「緣故?!」仿佛耐性到了極限,憤怒一下子爆發出來,「就算師父該死,師兄該死
,連師姐也該死,可是,什麼樣的緣故能讓他殺一個四歲的小孩子?!」
這句話重重地打中了儇矩,他無力地閉上眼睛。
「說吧,」他輕聲道,「你想要什麼?」
清浚恢復平靜,躬身道:「我並不想為難大師伯,只想大師伯幫一個小忙,借大師伯
的夢鏡之力一用。」
儇矩沉吟道:「以他的法力,夢鏡之術恐怕沒有效用。」
清浚微笑,「不,不是用來對付他,是另外一個人。」
儇矩應承:「好吧,只要我做得到,自會盡力幫你。」
清浚深深一躬,「多謝大師伯!——他們前日已經越過神碑,明天就會走出甬道,就
請大師伯明夜出手相助。」
儇矩無言地點點頭。
清浚轉過身,剛剛邁步,卻聽儇矩說道:「小心吶!」不由身影一頓。
儇矩說:「你能反復穿越雲路,往返於五界和異界之間,是因為有人用消陽術為你護
體吧?那人的居心……唉,你要小心吶!」
清浚身子微微一震,卻沒有回答,只是顧自離去。
××××××××××××
穆天夜半醒來,看見流玥獨自站在月光下。
異界的月色帶點幽深的紅,映著她身上的衣裙,像一團淡紫色的霧。
他想起上一次在這樣的月色下看她,那已經是千年之前,她還不是流玥,還在前一世
。
她仰起臉看那月亮,眼眸映著薄薄的月光。然後,好像想起什麼,輕輕地揚起眉梢,
微笑。
她的笑,總是從眼底開始,像微風帶起的水波一樣,一層層地溢滿整張臉龐。
他喜歡看她的微笑,喜歡看她種種可愛的,迷人的表情,從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的視線
裡,他的眼睛就像中了一種無法戒掉的癮,時時刻刻都在渴求著。
他沉陷得那樣深,以至於那渴求與日俱增,仿佛永無法滿足。
他走過去,與她並肩站在一起。
他說,蘇泠,嫁給我吧。
她轉過臉來,眼角的笑有點俏皮,問,為什麼?給我個理由,為什麼我要嫁給你?
他說,你看,你這麼完美,太完美了,所以你已經別無選擇,這世上除了我你找不到
第二個配得上你的男人,所以你只能嫁給我。
她看著他,那雙聰明的靈動的眼眸,閃動著溫柔的眼波。他覺得,那雙眼睛仿佛一直
望進他的靈魂,看穿他掩藏的緊張,看穿他心底裡的話,別拒絕我,我愛你,請讓我愛你
,所以,別拒絕我。然後,那雙眼眸無聲地回答,啊,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微笑,你的臉皮還真厚,但是,嗯,你說得也有點道理,所以,好吧,我嫁給你。
有個瞬間他心中一片空白,渾然不覺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狂喜一下子爆發出來,
沒有過程地淹沒了他。
他伸出手臂,擁抱住她,緊緊的緊緊的,一時之間他想不出別的舉動別的言語,只是
這樣抱著她。
也許因為他的人生太順利,在他回想過去的時候,很少有特別珍視的人和事。但是此
刻一切都不同。他擁抱著一個會用生命來珍視的人,這種感覺從來未有過的陌生,卻也令
他感到從來未有過的充實和滿足。
然後,他感覺到她的回應,感覺她的雙臂環過他的身體,同樣緊緊地抱住他。
那幽深的紅色的月光靜靜地籠罩著這方天地,他們就在月光下無言地擁抱彼此,傾聽
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她的髮絲拂過他的臉頰,柔軟的,就像一雙柔軟的手拂過心頭。
他覺得心底也是一片柔軟。
他說,相信我,我們的未來一定像今晚的月亮那樣完滿。
她說,是的,我相信。
那時候,他們確實不曾有過絲毫懷疑。
然而,誰又能想到,一切竟會那麼快毀去。
那些破碎的幸福,像冰冷尖銳的瓷片,布滿了心底,牽扯之間,便會痛徹心肺。
痛到極點的時候,會讓人覺得,活下去需要的勇氣比死去更大。然而,他還是必須活
著。在最初痛不欲生的日子過去之後,痛苦變得沒有那麼劇烈,但是鈍而漫長,永不停止
。
這是應該的,穆天想,這是自己應該接受的懲罰。
他站起來,朝流玥走過去,有點身不由己。
那暗紅月色下的身影凝固有如雕塑,仰起的臉龐呈現半透明的瑩潤。她的面容和以前
全然不同,但是在他心裡,感覺卻是完全一樣的。所以,在青丘,從茶館的窗口,當他第
一眼望見街角素淨的身影,就明白,是她。
那時他也是這樣身不由己地朝她走過去,然而,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他站住。
大家都在看著從她走出的銀髮劍客,看著他手中的劍。
只有他,望著她的眼睛。那一瞬間她眼眸中閃過異樣的光彩,他曾經那樣熟悉,只不
過,這一次她看著的,是她身邊的銀髮男子。
咫尺,轉眼間已成天涯。
幾步之遙,他停住。這樣看她,仿佛伸手就可以觸及的距離,卻真的像是隔著整個天
涯在看她。
穆天深深地吸一口氣,轉身。漫長的歲月,早已學會的是忍耐和掩飾。
「等等。」流玥忽然說。
穆天回過頭。
流玥說:「我有事想問你。」
穆天遲疑了一下,走到她面前。
流玥輕輕抬手,一支劍從她袖中探出,劍尖抵住穆天的咽喉。
「余峨到處是陰寒之氣,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流玥冷冷地看著他,「你把我們
帶到那個地方,究竟想做什麼?」
穆天苦笑,「我想要做什麼?你受傷了,需要療傷。如果我還想做別的事,我早就做
了。」
流玥冷笑,「別以為沒人能覺察到你的居心,別忘了,我是精族最強的祭師,你能瞞
得過別人,瞞不過我。說!余峨那些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穆天垂下眼皮看看,那劍刃在月色中泛出冷冷的血色的光。他嘆口氣,這一路上他們
兩人只單獨說過兩次話,兩次他居然都被劍架著脖子。
他說:「他們的來歷在五界是一個秘密,但是我們現在已經到了異界,這就不是秘密
了——他們是異界的人。」
流玥一驚,「他們是惡靈?」
穆天說:「異界的人原本看起來和我們也沒有多大差異,他們被五界的陽氣侵襲,失
去神志,才會變成惡靈。我們如果被異界的寒毒所傷,如果不能及時救治,也會如此。你
當日所中的寒毒非同小可,我為求萬全,帶你們去了余峨。如果說解寒毒,自然不會有人
比他們更在行。流玥,」他輕呼她此世的名字,有些異樣,「我一時大意竟讓你受傷,絕
不能再讓你有萬一。」
他的聲音十分平靜,聽起來理所當然。
然而,流玥心裡卻泛起細微的異樣感覺,如同忽然的風過,分辨不出是從哪裡吹來,
只有一種柔而癢的感覺。
這感覺竟讓她有些莫名慌亂,手裡的劍不由自主地向前半分。「你!」她輕輕咬牙,
「別想騙我!」
穆天看著她,鈍痛又慢慢地清晰。
暗夜似乎有種魔力,讓心底的防護變得脆弱。
「其實你不用拿劍逼著我,」他說,聲音低啞,隱隱有一絲淒涼,「你要問什麼都只
管問,我絕不會騙你。」
流玥的目光與他的相觸,心口忽然有種利刃劃過般的痛。仿佛遙遠遙遠的某處,有什
麼在呼應眼前這兩道真摯的目光。那本應是熟悉的,可是她什麼也想不起來。
這種奇怪的感覺已經不是第一次,上一次,當他把一束野菊花放到她眼前,那金黃色
竟似無邊無際地展開,蔓延了全部的思緒。綿延不絕的金黃色,滿山遍野盛開的野菊花…
…她不明白眼前為什麼恍惚的有這樣的景象,也不明白為什麼心頭會有一種刺痛的感覺。
更不明白為什麼這種感覺會讓她如此不安。
流玥從第一眼看到他,就預知危險似的,本能地提防和抗拒他,甚至像這樣面對他的
時候,有種想要一劍刺出的沖動。
然而,當她真的用劍指著這個人,卻有一種自己也分辨不出來源的力量阻止著她。
她不是沒有殺過人,她不應該這樣手軟。
可是,握劍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這一劍,刺下去,還是收回來?她心中竟一片茫然,仿佛不管哪個決定,都不是經由
她的思維,而是心底深處的另一個靈魂作出。
這時,有只手從背後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觸到那掌底的溫暖,一切的不適都在瞬間消失。感覺背後那人的氣息,她感到安心。
凌亂的思緒平復下來,疲倦隨即排山倒海而來。
穆天和翼風默然對視了一眼。穆天摸了摸脖子,嘀咕道:「幸虧你來得及時,我們神
族的體質跟異界犯沖,在這裡受傷,不知多少日子才能好。」
一面說,一面走回火堆旁,骨碌躺倒,伸手抓過毯子從頭蓋到腳。
翼風低頭,臂彎中,流玥竟沉沉地睡著了。
是因為到了異界,還是因為見到穆天?她的記憶似乎開始復蘇。流玥很小的時候,翼
風就留意到她完全沒有前世的記憶,但是精族中偶爾也會這樣的人,所以他沒有在意。然
而,他現在也已經明白,流玥什麼也不記得,是因為她的這一世是特別的。
如果她記起了一切,那會怎樣?
翼風凝視懷抱中的容顏,心情復雜。
第十三章 夢境
眼前一片漆黑,沒有絲毫的光亮。鼻端飄浮著一股古怪的藥味,令人作嘔。
他想伸出手,然而手臂像被什麼禁錮住了,用盡力氣也不能動彈。他試著動了動腿,
腿一樣不能動,張開嘴,喉嚨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傳說中的「禁咒」嗎?
這是什麼地方?自己又怎麼中了「禁咒」?
他開始努力回想,記憶奇怪地模糊著,各種各樣的事凌亂地攪和在一起,不是忘記了
,只是理不清頭緒。他想起自己曾經是一棵草,在路邊過無憂無慮的日子,每天睡醒了看
看路過的行人,最大的苦惱不過是有人吐口水。然後……有個如朗空流雲般清淡的人影掠
過心頭,十分熟悉的感覺。是誰?他費勁力氣地回想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啊對了,那人
是妖王雷邪。他長舒一口氣,就像剛完成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慢慢的,他又想起了
異界的千年之劫,想起他離開妖界,再後來……再後來的記憶仿佛被濃墨染成漆黑,無論
他如何努力,都無法回想起來。
算了,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吧。
落到這般田地,他的心裡卻依舊平靜,雖然也忍不住在心裡苦笑。
這種情形還真有點糟糕呢,羅離。
咦?他疑惑,為什麼會在心裡叫著羅離這個名字?羅離不就是自己嗎?
心裡那個聲音還在輕快地自言自語。
羅離要是知道我現在居然是這個樣子,一定擔心死了吧?說不定會不管不顧地跑來救
我。唉,不過那個笨蛋根本連異界的界碑都跨不過的。他也不想想,連我都對付不了的強
敵,他那個笨蛋又怎麼打得過?
話說回來了,羅離現在會在幹什麼呢?妖王那家伙不會趁我不在,又欺負羅離吧?說
不定又在賭骰子的時候出老千,從羅離手裡騙走好多錢。哼,他要是真敢這麼幹,我就去
向妖後陛下告發他上回偷偷跑去麗春堂的事情。
羅離的薪水可是要存下來,我們還要用來買房子呢。羅離,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我
們要買一座帶院子的房子,門前要有兩棵大樹,柿子樹好還是銀杏樹好呢?冬天的柿子像
小紅燈籠一樣,多漂亮,又好吃,不過,銀杏也很好吃,要不,一樣種一棵吧。房子裡要
有好多個屋子,這樣才夠我們的孩子們住。你說,他們會不會嫌媽媽做的飯菜不好吃呢?
如果那樣,我就說,這可是妖族最強的劍客做的飯菜喲,他們就會驚嘆,媽媽原來這麼了
不起!然後他們又會問,那爸爸呢?我就說,爸爸是總會輸給媽媽的笨蛋……
羅離在黑暗中微笑。
情形這樣詭異,就像身體裡忽然間住進了另外一個靈魂。然而,那聲音卻讓他忍不住
微笑,心口恍若飄浮花的芬芳,絲絲香甜。
他在半夢半醒之間,珍惜地品味那個聲音,仿佛聆聽世間最美妙的樂音,漸漸沉睡。
不知過了多久,又醒來。
聽見有人走動,說話,就在很近的地方,好像只隔著一道門,雖然輕,但是很清楚。
「看莊主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那小子真有那麼厲害嗎?」
「莊主如此戒備,自然是厲害得很。」
「這話老子倒不信了,區區一個五界人,在咱們這裡能厲害到哪裡去了?」
「話不能這麼說,小心為妙。」
「咱們如此這般布置,那小子就一定上當?」
「這四個都是五界人,想必他總要忌憚一二。」
「可惜前日那個妞兒已經墜……」
「噓!莊主再三交代此事不可聲張,必要讓他相信那女子也在這裡。要知那女子跟他
關系非比尋常,如果被他知道真相,那就前功盡棄。」
「那妞兒可真漂亮!老子想起來就……嘿嘿。」
「閒話少說,快布置下去。」
「知道了知道了。莊主這麼折騰,你說圖個啥?叫我說,一不做二不休,把這幾個都
殺了就是,封印一開,大伙一塊兒找樂子去。」
「你懂什麼!封印絕開不得,否則必是兩敗俱傷,到時我們連條退路也沒有。莊主已
說過,此計如果能成,你我大家能到那花花世界享樂一番,想回來時依舊回來,不知有多
好。」
「嗤,五界就有那麼好?老子就不稀罕去。」
「你不去,我去……」
說話的人漸漸走遠,聲音越來越低,終於聽不見了。
這些話都是什麼意思?
羅離莫名其妙,覺得自己簡直像在一個奇怪的夢中。
可是他完全不能動彈,什麼事也做不了。
周圍一片寂靜,連心裡那個聲音也不見了。黑暗中的時間恍若凝固,奇怪的是,他也
並不覺得著急,就像在耐心地等著什麼早已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
終於,又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凝固的時間仿佛隨之恢復了流動。
眼前忽然亮起來。
沉淪黑暗已久的眼睛被突如其來光線刺痛,視線中只有一片亮白。
有個聲音說:「久等了。」
恍惚中,他站起來。不,不對,那不是他的身體,是另外一個身體站起來,然而他卻
能清晰地感覺那身體的動作。
不是他的身體裡住進了另外一個靈魂,是他的靈魂住進了另一個身體。
那是誰呢?
他想了一會兒,但在凌亂的記憶中找不到頭緒。
身體在向前走,視覺還沒有恢復,景物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掠過視線。
那條路就像永無盡頭,身體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就像在找尋記憶的出口……
身體越走越快,而後奔跑,如飛一般,景物的影子竟拉成了長長的一道道。在前方,
視線的盡頭,所見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轉,有如巨大的漩渦——
轟然一聲,眼前無數色彩閃過,而後,一切隱寂。
短暫的空白之後,感覺又漸漸清晰。
那身體仍然在向前走。就像一段繩子,中間截去,兩端居然完美地契合。
這一回,他看清周遭。那是一個富麗的庭園,然而不知為何,兩旁的花木卻都是紫黑
色,像灘灘凝固的血漬。那身體走在長長的回廊中,步履飛快。
前方傳來嘈雜的聲音——奔跑的腳步聲,家具摔倒的聲音,瓷器碎裂的聲音,慘叫聲
,哀嚎聲,哭喊聲……種種淒厲,震痛耳膜。
忽然有種巨大的恐懼,轉瞬間便如海潮一般吞噬他。停下!他喊,停下,別去!
可是那身體並不能聽見他的嘶喊。
他驚恐地看見那身體拔劍在手,劍刃映著回廊赤紅的柱子,反射出血色般的光芒,刺
得他雙眸劇痛,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只是一瞬,他便又重新睜開眼睛。
他看見另一道劍光。
絢麗得如同夢幻般的光華。雖然這光華所到之處,帶來的只有鮮血和死亡,然而任何
人都不能抗拒那種震撼,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震撼。
他幾乎無法想像,眼前看見的光華會是真實的。
與其說真實,不如說更像一個奇跡,一個他只能遙望,永遠無法企及的奇跡。
世上沒有人能抵擋那光華。
然而,他卻忽然發現周圍的景物在快速後退,他看見那身體手裡握的劍迎向那道光華
!
眼前陡然一片空白。
心也一片空白。一切的嘈雜都歸於寂靜。
良久。
一個溫柔的聲音,遙遙的,遙遙的傳來。
不能回家了……對不起啊,羅離。
××××××××××××
那最後的聲音,久久的,久久的回蕩。
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向虛空中伸出手臂,想要抓住那個如霧氣般漸漸散去的身影。
「不要走……」他輕輕喊她的名字,「不要走,素琤。」
素琤。
這兩個字,他小心地藏在心底,已很久不敢觸及。素琤,他輕輕地念這兩個字,像一
朵扎在心口的玫瑰,刺痛得令他窒息,卻也芬芳得叫他沉醉。
她嬌小的身影從記憶深處浮現,隔著千年的時空,望著他露出燦若晨曦的笑容。
娃娃臉,孩子氣的表情,鬢角垂著幾綹永遠不肯馴服的絨絨卷發,明亮如朗星的眼睛
,不管處於多麼糟糕的境遇,都會閃動著充滿活力的笑意。
以為可以淡忘的容顏,卻原來,從不曾真正遠去。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很難相信那個梳著一根齊腰長辮的小個子女人會是妖族最強的劍
客。羅離在正式成為妖王的侍衛之前,曾聽過很多關於她的傳言,據說就算和妖王練劍,
她也絕不會手下留情,而妖王如果不拿出十二分精神來應付,也會敗在她的劍下。然而,
當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個子才到他肩膀的女人,不禁愕然。她看上去像個才十幾歲的女孩兒
,實在難以將她和大名鼎鼎的劍客素琤聯想在一起。
第一次交手,不到十招羅離就被踢飛,在空中翻過好幾個匪夷所思的跟頭,然後重重
摔在地上。
老天!他像貼餅一樣趴在地上齜牙咧嘴,全身的骨頭都疼得像散了架,她還真是絕不
留情!
「就這種刀法!」素琤一手叉腰,歪著頭,亮晶晶的眼眸不依不饒地盯著他,「你到
底是來護衛陛下的,還是想讓陛下保護你啊?」
羅離惱怒,一躍而起。
可是連站也沒有站穩——腳後跟踩上一塊滾圓的石子,「咕咚」栽倒,嗚,這回真的
爬不起來了。
素琤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天!真是笨蛋!笨蛋!」
多年之後,在千雪峰,兩人聯手誅殺妖族叛逆。羅離記得那是仲春,滿山雉杏花盛開
,如飄雪飛落。暖風輕輕吹過耳畔,心裡充滿了安寧和愉快,並肩而行的路仿佛可以一直
走到永遠。
她說:「你剛才不該來幫我擋那一招,多危險。笨蛋。」
他板起臉:「你總說我是一個笨蛋,那你為什麼要嫁給一個笨蛋?」
她微微歪過頭,露出他熟悉的孩子氣的神情,「因為我也是一個笨蛋啊。」
落花飛舞,花雨中輕輕綻放的笑靨,比花朵更美。
前往異界是充滿危險的旅程,他不是不擔心的,可是不要去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
他安慰自己,她是那樣強,連妖王都說過,就算是在所有去了異界的妖族戰士裡,她也在
最強之列。
等待是那樣漫長,日復一日。
心底無法訴說的恐懼,就像不可遏制的水流,日益匯集,幾乎將他淹沒至頂。一天過
去,又等待著下一天。漸漸的,變成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的等待,一刻又一刻的等待。
終於,羅離無法再忍耐,他對妖王說:「我想去找她。」
進入異界的機會,每千年只有一次。在異界的封印力量已經衰落的時刻,五族的王者
合力,為各自選中的勇士開啟一條前往異界的甬道。只有五個人能夠通過,否則封印會徹
底崩潰。
這是任何人也無法違背的「禁律」。
明知不可能,他還是請求妖王:「讓我試試看。」
妖王的眼中有他看不懂的神情,沉默許久,他回答:「甬道已經關閉——異界的封印
已經完成。」
心裡有什麼轟轟作響,擾得他無法思維。要過好久,妖王話裡的意思才漸漸地清晰。
異界的封印已經完成。
而她沒有回來。
痛苦不是一下子就到達頂點。因為五個人誰也沒有從異界回來,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
了什麼事,也就沒有人帶來准確的死亡的消息,所以,心裡總有個固執的聲音,也許她還
活著吧?也許她只是沒有辦法回來,也許她其實還在異界好好地活著。
然而,所有殘留的理智都在悲傷。
即使她還活著,五界的人也不可能在陰寒的異界長時間地堅持,她不可能等到下一個
千年甬道重新開啟的時刻。
痛苦是漸漸上漲的潮水。沒有一道堤壩能夠抵擋,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將自己淹沒,無
法逃開。
但是在人前,他有一副沉默的表情。他不能忍受別人的安慰和同情,那真的會讓他發
瘋。
妖王若有所思地審視他,然後派他去了遙遠的北方。
那是一個沒有春夏秋,只有冬天的地方,終年冰雪覆蓋。他本來是一棵小草,生長在
溫暖的南方,習慣了舒適的陽光。冰雪幾乎將他的身體凍僵了,可是,寒冷也喚起了他體
內原本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力量。
他在北方拼命磨練自己。
那幾乎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簡直像在折磨自己的身體。肉體上的痛苦多多少少掩蓋
了靈魂的痛苦,漸漸的,他學會將那個身影深藏起來,輕易不去觸碰。
但是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淡忘,不提防時,突然閃回的記憶,依舊清晰得有如昨日。
當最初,他在風雪中修煉時,更像是給滿心的痛苦尋找一個發洩的出口。但是漸漸的
,就像越來越凌厲的刀法一樣,他也開始明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於是他更加倍地努力。
九百年後,他重回都城,除了被風霜磨礪滄桑的容顏,還有數倍於前的法力。
繁華的都城,金壁輝煌的宮殿,一切皆如往昔。
羅離想起當初自己第一次來到這裡,還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草妖,對什麼都好奇,
對什麼都茫然,對什麼都想嘗試,那時,一切皆有可能。而今,他幾乎目不斜視,清楚地
知道自己來做什麼,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在哪裡。
妖王眼神淡定,不提前事。
他從來沒有明說過自己的願望,但是他從妖王眼底復雜的神情明了,妖王已知悉得一
清二楚。
嘻嘻哈哈,心照不宣。
用不著把事情弄出壯士別離的悲壯,他只是去做一件他覺得自己應該,也很想做的事
情。
××××××××××××
羅離醒過來。
奇怪的夢。
奇怪得不像一個夢。
倒像靈魂被什麼力量引領,穿越千年的時空,回去目睹他一直想要尋求解答的真相。
又像是,另一個靈魂進入了他的睡夢,訴說千年前的往事,還有,那些想說而沒有機
會說的話。
素琤,是不是你在這裡?是不是你要對我說話?
是不是,那就是你要告訴我的真相?
羅離在睡袋中縮成一團。
夢中的種種情形依次重現在思緒中,清晰得仿佛真實發生在眼前。
長久以來壓制著痛苦的力量突然崩潰,洶湧而出的劇痛,超出了忍耐的極限。他聽見
自己的嚎叫,像只受傷的野獸,可其實他的喉嚨裡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從未如此真切地意識到,素琤死了。
那個熟悉的孩子氣的神情,永不會再出現在他的眼前。
直到這時他才知道,原來在心底深處,始終還有著一絲期待,明知不可能,卻依舊固
執地存在。
而此刻,這一絲渺茫的期待,終於還是如同輕煙般被風吹散。
他的理智在說,這只是一個夢。
然而痛苦卻再不受理智的控制,隨血液游走全身,每一下尖銳的刺痛仿佛都在說,她
死了,真的死了。
死在劍下。
夢中的光華重又浮現眼前,那樣絢麗的光華,令人窒息。即使在這樣的痛苦中,他仍
有一瞬間的震撼。
可是,那會是真實的嗎?
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劍嗎?或許,那不過是夢中的幻像?
素琤,他嘆息著,如果你要告訴我真相,為什麼不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呢?你明知
道,我是一個笨蛋啊……
××××××××××××
太陽升起來。
異界的太陽,倒是和五界一般無二。
薄薄的晨曦透過雲層,驅散了暗夜的沉郁。
那種令人無法忍耐的痛苦終於漸漸平息下去。
羅離起身,慢慢地收拾東西。天還太早,同伴們還在沉睡,但他需要做點事情,好在
同伴們醒來之前,恢復平靜的表面。
這並非不能告訴別人的事情,但他不想面對別人的同情。何況,長久以來獨自承擔也
已成為習慣。
在附近揀了一些樹枝,生火。他的動作比平時遲緩,靈魂的痛苦給身體帶來了難言的
疲倦。
但被痛苦淹沒的理智,就像潮水退去後的石頭,漸漸清晰起來。
於是,在度過了大半個不眠夜之後,忽然感到了一絲荒謬,為什麼竟幾乎會被一個夢
擊潰?
縱然那是一個真實得如同親見親歷的夢,但,那畢竟只是一個夢。
那只是一個夢,這句話昨夜那樣微弱,此刻隨著越來越明亮的陽光,變得確實。
然後,他終於開始思考,為什麼會做那樣一個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難道,真的純是思念所致嗎?
樹枝不夠,又去揀了些。轉回來,見盈姜抱膝坐著,穿過枝葉的陽光在她稍有些凌亂
的發絲間灑下淡金色的斑點。她凝視遠方,帶著一點空茫的神情,陷在自己的思緒裡。
這情景不陌生。偶爾,夜半,羅離醒來,會看見她坐著發呆。
樹枝添到火堆裡,聲響驚醒了人族藥師。她站起來,走到更明亮的地方,對著一面小
銅鏡,解開頭發。長長的黑發流雲般灑落,濃密的,映著晨光,泛出一點點金色。
秋風卷動金黃的落葉,在她身邊飛舞。
這景象實在很美,令心緒不寧的羅離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然後想,女人也有她們獨特的本事,無論什麼情形,都能把自己弄得整整齊齊。
盈姜梳完頭回來,坐下。
羅離好一會兒才覺察人族藥師異樣的眼光。
「怎麼?」
「羅離大人又做怪夢了吧?」
羅離一驚,抬頭。人族藥師伸出手指在自己的眼睛周圍畫了一圈。
黑眼圈。
羅離不響,把烤好的金蘿瓜扔給她。盈姜奇怪,「咦?羅離大人不是不愛吃這個嗎?
」
羅離說:「你不是愛吃嗎?」
盈姜怔了片刻,眼睛慢慢地彎成月牙兒,「羅離大人真是體貼的好人啊。」
她的笑,有感染力。
羅離也笑,「原來做好人這麼容易。」
盈姜目光流轉,笑著,但眼底深處,也有些不笑的神情,「羅離大人從來都是好人…
…如果加上硃獳翼做的肉糜,萬仞海中的金梳魚和雲車山的韭櫟果打成的醬,還有玉山丹
珠草釀成的酒,那就是更好的人了喲。」
羅離咳嗽,「那我寧可做壞人。」
「哎呀,玩笑而已嘛……唔,真香!」
「還剩一個。」羅離看行囊,「昨天還有四個,肯定是穆天偷吃的——那小子鼻子比
狗還尖!」
「要是他再偷吃的話……」不厚道的盈姜轉動眼珠,「我灑點烏韭葉在上面。」
「太狠了吧?」厚道的羅離瞪她,「居然用烏韭葉……應該灑赤蠍粉!」
說說笑笑,刺痛漸漸不那麼尖銳。
第十四章 異界
異界的千年之劫,究竟始於何時,已經沒有人能說得確切。每代的故事,都有各種各
樣千奇百怪的不同說法,最離奇的是關於靈石的傳說,非但出現的位置變幻莫測,甚至會
以所有能想像到的形態出現,比如一棵樹、一株草、一頭鹿、一個美女……甚至一座山。
在說書人口中,靈石現身的情形通常是這樣的:「……神使舉目一望,見那鹿四蹄騰
空,直如迅雷閃電一般,好不神奇。神使心下詫異,暗自尋思,這鹿只怕有些古怪。當下
搭弓放箭。說是遲那是快,只聽『嗖』的一聲,五色羽箭正中鹿的前胸。那鹿哀哀鳴叫,
踉蹌幾步,倒地不起。神使上前查看,方走到跟前,只見那鹿身閃出一道金光,明晃晃照
得人眼花,再看時,那鹿竟是無影無蹤,只地上多了一塊石頭。神使見那石頭也不過比拳
頭略大,卻是五色斑斕粲若虹彩,不由得心中一動,連忙細看,只見石頭當中分明兩個字
:靈石。神使心中狂喜,正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些酒樓茶肆中的閒人,聽到此處便大松一口氣,靈石找到了,劫數解了,好。
對他們而言,異界也好,劫數也好,都不過是遙遠的傳說。漫長的歲月,千年之劫一
次又一次來臨,一次又一次平靜地過去,漸漸讓人習以為常,再凶險再悲壯,也褪色成飯
後的消遣。
畢竟,尋常人連惡靈什麼樣都沒見過。
最初的日子裡,羅離也是這樣。
而後,素琤被選中,一切都變得不同。
在素琤臨走之前,他也曾問過,異界到底什麼樣子?靈石到底會是什麼?
素琤說,我現在怎麼知道?等我回來了再告訴你。
那時,羅離以為她故意避而不答,因為聽說五界的王者,在繼承王位的時候,也會繼
承千年劫數的使命和秘密,轉告給各自選中的人。他沒有追問,既然不可能同行,何必多
談。
然而後來,妖王居然也說:「我不知道。」
那是在一次行獵之後,兩人像朋友般獨處的時候,妖王說:「除了我必須選擇最強的
人,足以抵擋異界的陰寒之力,別的我什麼也不知道。」
羅離愕然,怎麼會?
妖王沉默了一會兒,「這是禁律。」
禁律,羅離聽說過一點兒,但是從妖王嘴裡說出來,分量不同。
「據說是個約定,從有異界的時日就有了,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說,異界和靈
石的秘密不能被帶回五界,所以,即使五界的人從異界回來,也不會記得發生過什麼事。
」
羅離更意外,「那麼多傳說……」難道都是假的?
「傳說只不過是傳說,但,異界不是假的。」妖王清淡的面容帶著微微嘆息的神情,
「一代又一代的人去了,都是族裡最強的人,有的回來,有的回不來,有的人回來了,丟
了手丟了腳,有的面目全非,都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羅離有點明白了,為什麼有那麼多英雄的傳說。
傳說是假的,但英雄是真的,必須給歷盡磨難的英雄一個交代。
「真是荒謬……」妖王苦笑了一下,「但是,這是『禁律』。每千年必須選出五個人
,而且也只有五個人可以進入異界,這些也都是『禁律』。要是可能的話,我倒想看看…
…」只說了一半的話,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羅離猜,他也許想說,要是可能的話,倒想看看打破「禁律」,到底會怎麼樣?
照雷邪的個性,會這麼想也不奇怪。不過,在那麼長的歲月裡,未嘗沒有別人也這樣
想過,然而千年的異界之行始終依照「禁律」代代延續,從未打破過。
妖王最後說:「也許,別的王知道的多一點兒,我們的使命並不完全一樣。」
比如,精族選出的都是祭師,而神君會將異界的地圖交托給神使。
從地圖上看,異界的疆域像一條瘦長的芭蕉葉,由南向北臥在不能浮舟的地獄海中,
而甬道正在葉柄,是能夠進出異界的唯一通道。從甬道向前,一座綿長的山脈延伸向異界
的深處,無數細小的山川河流從這條山脈蜿蜒而出,如同葉脈。山脈兩側,圈圈點點地座
落著城池和村莊。
異界的封印,在山脈的中心。意味著他們達到那裡,得穿越半個異界。
但是在那之前,還必須先找到靈石。
異界的疆域比五界要小得多,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但是也不可能讓人把每塊石頭翻一
遍,每棵樹砍一遍。所以,就像撥繭抽絲一樣,會有一個頭。
歷來,最初的啟示由五界預言力最強的神族聖巫給出。
所以,大家都看神使,等著他開口。
然而,穆天沉默。
良久。
「咦?你們都發什麼呆?往哪裡走?商量商量。看我干什麼,我臉上又不開花……」
穆天臉上就快開花了,鮮紅濕潤粘稠的花……
「穆天大人,帝晏陛下或者聖巫沒有交代你一些重要的話嗎?」
「重要的話?」穆天回想,「晏讓我找聖巫,聖巫扔給我兩張地圖,一張東荒的,一
張異界的,然後說自求多福。這句話很重要嗎?」
翼風怒道:「你是不是又把聖巫的丹藥偷吃光了?」
「嘖!怎麼說話的……翼風我告訴你,不要以為我們交情好我就不告你誹謗哦。什麼
叫『又』,還『偷』咧!明明就放在桌子上,我順手當點心吃了,這能算『偷』嗎?」
「噌!」暗簧響。
說話的人閉嘴了。
翼風按住劍柄,一個字的廢話也不多:「聖巫的啟示?」
「啟示?哦對,他是說過啟示來得……」
眾人豎起耳朵。
「他說,看不出來。」
啊?
「他說,前途迷霧重重,我看不見啟示,你們此去務必多加小心,但願日後會有轉機
。就這些。喂!冤有頭債有主,話是他說的,你們別這麼看我……啊!你你你們要干什麼
?」
盈姜手指輕抬,翼風長劍出鞘,羅離一把揪過欠扁家伙的衣領。
「你怎麼不早說?」
「早,」穆天一臉無辜,「早也沒人問我啊。」
「早說我們還有時間!現在甬道已經開啟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只剩下九九八十一天
的時間了!」
「我說羅離你怎麼算的?甬道從開啟到關閉一共九九八十一天這沒錯,可是我們已經
在甬道走了整整兩天,所以只剩下七十九天,這都算不清,真是……」
羅離眯縫眼睛,打量,尋思先揍他個鼻子開花,還是先在臉上落個鞋印。
「我知道該去哪裡。」
精族祭師忽然開口,手指穿過地圖上的大片樹林,指向一個標記著村莊的小圓圈。
「這裡。我感覺得到。」
冰冷冷的聲音,不容置疑。
×××××××××××××××××××
森林中完全沒有人跡。
這是個多雨的季節。即使在晴天,陽光也幾乎無法穿透濃密的枝葉,淡青色的霧氣繚
繞在樹叢間,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味道。腳下土地泥濘,即使穿著踏雲靴,羅離還
是覺得步履艱難。
自從進入密林,經由甬道的最後一縷陽氣也蕩然無存,陰寒席卷而來。在寒冷中磨練
多年,在肉體上,羅離並未感到太多痛苦,但要命的是,無所不在的陰寒對精神有一種難
以形容的折磨,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困頓和疲倦,想要停下來,想要休息,再休息。
但是,因為行程比預想的遲緩,所以必須盡可能不停歇地前行。
流玥和翼風並肩走在最前面,在這個大家都全然陌生的環境裡,只有依賴於祭師敏銳
的感覺帶路。
翼風或許是五個人中,唯一能維持常態的人。雖然為了遷就流玥而放慢了腳步,然而
當他縱身躍上樹頂確認方向的時候,身形仍然迅捷如風。
他身旁的流玥步履間卻已有了難以覺察的疲態。但,她絕不會在臉上顯露任何痛苦,
她的身影也依舊素淡,而且不可思議地潔淨。雖然還未曾完全展露,然而祭師已顯示出溫
和而強大的法力,如同流水,雖然不銳利,卻持久,遠比另一位女性同伴更堅韌。
最初,盈姜還能夠勉力維持微笑,偶爾與大家說笑,但是很快她就沉默了。
羅離看見她墜在最後,偷偷地服下丹藥,然後若無其事地追上來。但是她的臉色早已
失卻了紅潤,嘴唇也微微發紫。人族藥師沒有同伴們深厚的法力,即使依靠丹藥,也難以
抵御四周不斷逼來的陰寒力量。
羅離從包裹裡找出裘襖,遞給她。盈姜並不逞強,低聲道謝後穿上。裘襖罩在她纖細
的身體上顯得臃腫可笑,但多多少少緩和了她的神色。
雨水說來就來。
祭師張開結界。上方像有透明的天頂,雨水打上去,朝兩旁滾落。
幾個人自覺地靠攏,在這種小事上浪費祭師的法力不劃算。
穆天走在離祭師最遠的一側,羅離猜想,他或許是刻意要保持和她的距離。他們兩人
之間到底存在著什麼,羅離不想知道。因為他了解如果有人非要探究他心裡的秘密,他會
有什麼感受。羅離覺得,像現在這樣就很好。
穆天的神情很平靜,簡直比翼風還要平靜。
但是和翼風不同,他本來不是一個安安靜靜的人,所以他的平靜多少反常。即使真的
有強大法力,但對於神族純陽的體質而言,異界的陰寒尤為可怕。如果別的人感到疲倦和
不舒服,那麼對神族就會是無休止的折磨。
雨不會落到身上,但雨水中卻帶著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腥氣,仿佛那昏黃的水剛剛
沖刷過腐肉。
一向潔淨的祭師臉色蒼白,身子微微發抖。
翼風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流玥於是平靜,一切的惡心與恐懼都遠去。她不由自主
地也握住他的手。但是從眼角的余光裡,流玥看見他眼裡的憐惜,像對一個弱不禁風的孩
子。她怔了怔,鬆開手。
翼風有點奇怪地看她,然後明白了。
流玥已經長大了,不是當年全心依賴他的小孩子。但是,他不知道,這種不再被需要
的感覺居然讓他莫名地煩躁。
於是,這當口撞上來的邪獸,就有點倒黴。
這靠近邊境的密林,在異界也是可怕的所在。一路上已經遇到幾撥邪獸,全叫不出名
。
這次的也是,六足,肋生雙翼,飛不高卻力大無比,一身灰白的皮毛緊緊裹著骨骼,
參差嶙峋,像餓了幾百幾千年,暗綠色的眼眸陰惻惻地盯著幾個人,嘶嚎一聲撲上來。
翼風出劍。
然後收劍。
中間幾乎覺察不出間隙。
邪獸滾到一邊。半晌,綠色的粘稠的液體從頭頸的斷口淌出來,過了會兒,才湧出殷
紅的血。
羅離低聲喝彩:「好!」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沒有任何多余的招式,已臻極致的干淨
和凌厲。
但這一只僅是開始。
沒有風,樹葉颯颯地劇烈地動起來。
羅離拔刀,屏息。
雨更大,水流昏黃。仿佛暗中有人號令,一瞬間,數不清的黑影撲過來。
只有蠻力沒多少法力的邪獸,本來不足為懼,但是數量太多,也成為血戰。
羅離記不清自己揮了多少次刀,雖然異界的陰寒壓制了他的法力,但是他的動作還是
足夠流暢。時至此刻他才真切地感覺到,在冰雪中的九百年並非虛度。
邪獸一批批地撲上來,又一批批地倒下,腳下已經不是泥濘,而是嶙峋的屍體。然而
,還是不斷地有黑影撲上來,就如同這密林中所有的邪獸都被驅使而來。
驅使?
羅離心中一動,就在這時,刀撞上了什麼,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刀砍在邪獸身上,只有骨骼斷裂的聲音,這卻是金屬的聲音。
羅離低頭,目光掃過剛剛倒下的屍體,看見一雙灰白的眼睛。就像惡靈,但不是惡靈
。有點像人,但四肢更像章魚,肢體的一端拿著刀。
邪獸可能凶惡,但邪獸不會用刀。用刀的只會是人,或者,人訓練出來的。
如果有人的力量在背後,這一戰沒有那麼容易終了。
持武器的怪物越來越多,戰團中,同伴們各自苦戰。盈姜的毒針不能持久,羅離移過
去替她抵擋,漸漸有點應接不暇。忽一眼瞥見詭異景象,氣血翻湧,差點背過氣去!
「穆天,你在干什麼?!」
「你不會看?我在找家伙!」神使輕靈地在屍體堆裡跳來跳去,不停翻找,「……靠
!這麼輕也拿出來混,濫竽充數啊……這位吃什麼長大的?這麼重都拿得動……」
冷靜冷靜,羅離對自己說,妖族最強的勇士死在怪物刀下也就算了,被活活氣死豈不
天大的笑話?
眼前,七八柄刀劍從幾個方向劈到,青瑰刀過處,倒下了六七個。
還有兩個。
盈姜毒針射出,一個倒下,一個躲過。
躲過的那個刀勢沒有任何停頓。然而青瑰刀已來不及還轉。
羅離躍起,但躲過了要害,小腿終究躲不過去了。人在空中,眼睜睜地看著寒光逼近
——
斜刺裡的一柄劍,不偏不倚地迎上了寒光。
「當啷」一聲,寒光落下,正戳進倒下的怪物身體。
羅離落地,舒氣。好險,只差那麼一丁點兒,算好的都不可能算那麼准。
穆天一面揮劍,一面發牢騷:「一柄像樣的也沒有,只好將就。」
多一個人,壓力頓時減輕。羅離忙裡偷閒,看他的劍法。
這是第一次看穆天出手。絕頂劍客,羅離也見識過。素琤的劍法細微精妙,流玥的劍
法翩若驚鴻,翼風的劍法瀟灑凌厲。但穆天的劍法,可真是與眾不同。
像……剁菜。
不好看。可是實用。羅離沒見過更實用的劍法。他拿的簡直不是劍,是把菜刀,出手
就為了剁到菜。別人的招式之間總有個過渡,他沒有。有時候簡直看不出他是怎麼把劍轉
回來的,轉得可真難看,簡直賴皮,可是偏偏就給他轉回來,偏偏又給他剁中。
羅離嘆氣,什麼樣的人使什麼樣的劍。
不知怎麼,忽然想起夢裡的那一劍。他一直覺得那只不過是夢境,那一劍也不過是夢
裡才有,卻又忍不住想,什麼樣的人才能使出那樣光華璀璨的一劍?
×××××××××××××××××××
惡戰之後,難免疲憊,天色也已經很晚,於是休息。
密林中又冷又濕,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生起火來。
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吃干糧,結界一層層地張開。在異界不能再像東荒那樣,各人用
各人的守護結界,必須合力。
這一路走來,打打殺殺,漸漸也已有同舟共濟的默契。
方才的一戰,心中都有疑問,那些並非普通的邪獸怪物,必是受人驅使,那又會是誰
?這麼快,這麼准地掌握了他們的行蹤。就像完全看不透的暗處有一雙眼睛盯著。
邪獸怪物算不上可怕,這種感覺,卻讓人脊背發涼。
羅離說:「我來守夜,你們睡。」
翼風點頭,「好,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都沒提穆天。穆天也不表示感激——他連聽也沒聽見,一早倒在火堆旁邊,鼾聲暢快
。
這個人,一坐下就老實不客氣地開始吃,一吃完就老實不客氣地開始睡,半點打算謙
讓的意思也沒有。他這副樣子羅離看多了已經習慣,所以連氣也生不起來。何況,剛才的
一戰,他身為神族,耗費要比別的人大得多。
夜已深。
同伴們都沉沉地睡去。密林深處,傳來隱隱的野獸的嚎叫。
羅離往火堆裡添了幾根樹枝,讓篝火燃得更旺。然後,想不出什麼別的事好做,他隨
手拿過青瑰刀。
一路風塵,刀鞘上免不了粘上泥土和草葉。
羅離本來對這種事情很不在意,他只在意鞘裡的刀是不是鋒利。有的時候他看見翼風
擦劍,甚至會覺得很浪費力氣。
但是人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就會做點平時不會做的奇怪的事情,所以,羅離隨手找了
塊布開始擦刀。
刀鞘上的花紋古舊,像遙遠的歲月的刻痕,深青色黯亞的光在塵土之下一點點展現,
羅離發現自己的心境也漸漸有了變化。
當他剛開始擦刀的時候,心裡在想著各種事情,邪獸、靈石、封印,擦刀只是順手做
的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然而漸漸的,他變得越來越專心,擦刀才是他唯一關注的事情,
而那些雜七雜八的思緒都拋到了一邊。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沒有想,腦子已經停止思考,而進入了一種空靈的狀態
。
以前在修煉時,他也曾進入過這樣的境界,但卻從未如此純淨。
漸漸的,連刀鞘也變得無關緊要,心中已完全沒有雜念。
而感覺卻變得異常敏銳。風折斷樹枝的聲音,枯葉落地的聲音,蟲子爬過草葉的聲音
,甚至,遠處野獸的肉墊踏過岩石的聲音,以前他從來沒有聽見過的聲音,全都纖毫畢現
。
忽然,他聽見一個特別的聲音。
一個人的呼吸。
這聲音如此微弱,要從各種各樣的聲音裡分辨出來,簡直就像從亂麻裡分辨出一根蠶
絲。
但是,他立刻就聽到了。
在聽見了他的呼吸之後,羅離才又分辨出他的腳步聲。一個人的腳步聲比呼吸還輕,
這種身法,羅離還是第一次見識。
那人隔著很遠的距離,停下來。
如果在平時,羅離甚至覺察不到他的存在,但是此刻,他卻清晰地感覺到來人身上陰
寒的力量,仿佛周身的溫度都降低了幾分。
他立刻想起在青丘的那個深夜,屋頂上見到的人影。
那究竟是什麼人?
不假思索地握住青瑰刀柄,羅離縱身躍出結界。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竟會被發現,微微吃了一驚,但身形巋然,沒有任何退後的意
思。
羅離看見黑色的斗篷兜帽之下,隱約的一絲冷笑,隨即一道寒光從斗篷下射出。
那是一柄劍。
羅離和那人的距離,尚有兩丈,這個距離出招似乎稍微早了一點。等羅離到長劍可及
的距離,這一招已經用老。
所以,羅離身形並未有任何頓錯。
但,萬萬沒有料到,這柄劍還真是像支箭一樣射出來的!
等羅離反應過來,那劍已射到了面前,他的胸口甚至已經感覺到劍尖的寒意。
如果是以前,他絕躲不過這一劍,但是此刻,他的感覺和動作遠比平時敏銳迅速。
只聽「叮」的一聲。
羅離手中的刀鞘硬生生迎上了劍尖。
一柄脫手射出的劍被這樣一撞,自然就失去了原來的方向。但那劍居然也沒有掉到地
上去,而是一頓之後便飛回了那人手中,仿佛有生命一般。
那人似乎頗覺意外,冷冷地盯了羅離一眼,身形向後退去。那襲黑色的斗篷在暗夜裡
看去,還真似若隱若現的鬼影。
要不要追?羅離略有猶豫,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拉開。
只見那人抬手一揮,淡淡的弧光閃過,人影已經遁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