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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井變》第4章
第二十八章 啟示

  穆天閉著眼睛。

  但是,他睡不著。

  他當然不可能忘記那個小個子的妖族女人,總是帶著明麗的笑容,步履輕快,齊腰的

粗辮子靈動地跟隨著腳步的節奏跳動。

  她是一只小小的雨燕,很尋常的雨燕。

  在她死去之後,他才看到她的真身。

  妖族的修煉很艱難,誰會想得到一只尋常的雨燕居然能練就那麼高明的劍法呢?

  他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劍客。

  可是,真正能讓他記住的對手,卻實在沒有幾個。

  素琤就是那幾個人之一。

  最初見到她的時候,他也沒有把她放在眼裡。那個時候,多少成名的劍客都已敗在他

的劍下,又有誰他曾放在眼裡過?

  他甚至根本就不想跟她交手,只不過,她是妖王的使臣。他可以不理會一個貌不驚人

的小個子女人,卻不能不敷衍一下妖王的面子。

  可是當他真正地和這個女人交手,他才發覺自己錯了。

  素琤一出手就差點削斷了他的劍。

  天下人都知道帝晏的佩劍叫做「天機」。那本是一件上古神器,因為沒有人能夠催動

,更因為沒有人配得上,所以,已封存了很多年。現在,終於有了主人。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連他自己都這麼認為。

  除了他,還有誰配得上「天機」?

  只不過,當時他手裡拿的並不是「天機」,只是一柄很普通的劍。

  他已很多年沒有遇到需要動用「天機」的對手了。

  他也絕沒有想到這個還沒有他肩膀高的女人會是這樣一個對手。

  如果不是他有足夠的機變,他甚至可能在第一招就敗了!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起了少年時代令他一戰成名的那個魔族劍客。

  那種興奮真是無法形容,就像一個尋寶人,走遍千山萬水,無數次失望而歸之後,終

於找到了寶藏。這種感覺只有真正痴迷於劍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他雖然勝了,但心裡對於這個妖族女人,還是不免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所以,當他們第二次交手的時候,他出手曾有過一絲猶豫。

  那時他已全然失去理智,已沒有了任何顧忌,已如同一個只知殺戮和鮮血的魔鬼。

  他分明看見素琤眼裡的恐懼。

  那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她不想死。

  可是她卻沒有退。

  她是一個絕頂劍客,對手那一絲猶豫她原本絕對不應該放過。

  那本是她最後一線生機。

  然而她卻沒有伸手抓住。她那麼恐懼死亡,可是卻眼睜睜地放過了那一線生機。

  他不懂那是為什麼。

  他也不想懂,他只想殺死眼前所有的人,結束一切,也許,也包括他自己。

  劍光閃過。

  他的眼裡已只有劍光。他已看不見鮮血。因為他的視線早已被染紅,憤怒的紅,殺戮

的紅,鮮血的紅。

  他還記得素琤倒下去的樣子。

  像個陶人。

  僵硬的。

  無論什麼人,無論活著的時候有多麼美麗、多麼聰明、多麼強健……死後都是一樣的

僵硬,僵硬又脆弱,像一堆失去光澤的陶瓷。

  她倒下去,然後身體硬生生地從中間裂開,連同她的臉,也一起破碎。

  這讓她最後的微笑變得說不出的怪異。

  她在最後的一瞬,滿臉恐懼,然而,卻又露出奇怪的微笑。然後,死亡結束了恐懼,

只留下了微笑。

  一切都結束之後,當理智開始一點一點地回來,他才明白那微笑的意思。

  她的身後,擋著一個小女孩兒。

  只有三四歲,手裡還攥著一個花環的小女孩兒。

  但是素琤不知道,他那一劍,不但劈開了她的身體,也刺入了那孩子的心臟。

  因為她不知道,所以她還會露出微笑。

  後來,當他開始悔恨一切,那微笑便也仿佛化成了一把利刃,在噩夢深處撕割他的靈

魂。

  再痛苦,他也沒有想過死。

  應該說,最初的一瞬,他想過,然而,他不覺得死是一個好的選擇。

  他不怕死,但是,他怕以一個無可彌補的錯誤結束生命。

  他想補過,也許做不到,但是他想試試。

  可是,忽然間他發現有些事情,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彌補。

  羅離坐在火堆旁,擦著青瑰刀。布與刀鞘摩擦,輕輕的聲響就像夜半輕輕的風。

  這輕輕的風似乎連他的勇氣也全都吹走了。

  理智在催他去說出真相,痛苦則在擠壓揉搓他的靈魂,逼得他直想跳起來沖進暗夜深

處,在沒有人的地方嚎叫。

  可是這些他都做不到。

  他只不過像個最怯懦的人那樣裝著睡著的樣子,蜷縮成醜陋而可笑的一團。

×××××××××××××××××××

  天氣晴朗,陽光明媚。

  空氣裡飄浮著淡淡的花香,枝頭上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人卻沉默。

  羅離覺得這情形有點別扭。

  翼風不說話也就算了,他本來就不喜歡說話,別人問他三句話他能回答一句就很不錯

了。可是,連穆天也沉默著。

  從他臉上也看不出什麼,他還是那副懶洋洋的神態,可是他也好像忽然變成了翼風,

問他三句也不答一句。問他要不要吃東西,他接過來就吃,可他就是不說話。

  玉葉也不說話。

  原本女人總是話多一些,尤其兩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話就好像永遠也說不完。如果

走在玉葉身邊的人是盈姜,那兩個女人的說笑一路都不會有停歇的時候。可惜,玉葉身邊

的人是流月。

  世上有沒有不多話的女人?羅離以前的回答是沒有,可是自從認識了流月,他的回答

就變成了有。

  她比翼風更加不愛說話。

  早上,當她醒來,她的第一句問:「我們現在在哪裡?」

  第二句話問:「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沒有第三句話。

  當她困在幻境裡,她遇到了什麼?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是否有什麼特異的感覺?這

些她都不說。她的神情依然如亙古不化的冰雪般冷淡,仿佛此前一切的經歷她都不復記憶

,只不過睡了一覺醒來而已。

  她真的不記得了?

  還是,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穆天一直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直到她轉過臉來,兩人的視線短暫地接觸,而後又平靜

地各自分開。

  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

  玉葉輕輕咳嗽了一聲,問:「你感覺到什麼沒有?」

  流月說:「沒有。」

  玉葉不作聲了,過了會兒,忍不住又說:「你沒有感覺到『五芒結界』嗎?」

  流月的回答還是那兩個字:「沒有。」

  她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多聊幾句的意思,玉葉只好自言自語:「奇怪,祭師一定能夠感

覺得到『靈石』所在的啊。」

  流月不理會她的話,但是羅離已經聽到了。

  他追上幾步,和玉葉走在一起,「一定能?」

  「以前,一直是這樣。」

  「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從來沒有出過意外。據說那就是『大神的啟示』。」

  「『大神的啟示』?」

  「是,但是沒人知道那啟示究竟會是什麼,只有精族祭師才能感覺得到。」

  所以,精族的使者從來都是祭師。

  但是流月卻感覺不到。為什麼?

  當然不會是她的力量太弱,她是當今最強的祭師,甚至,說不定也是亙古至今最強的

祭師。

  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呢?

  羅離忽然想起一件事,「玉葉,你說『異界已經改變』,那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

  羅離怔住,「你不知道?」

  玉葉搖搖頭,臉上也露出困惑的神情,「那是我爹告訴我的,但是他說什麼也不肯告

訴我,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既然他不願意說出真正的意思,又為什麼要讓玉葉轉述這句話呢?

  是不是,他在暗示什麼?

  羅離想不通。

  他只覺得這一路上發生的事情完全不像他原來想像的那樣簡單,所有的事情仿佛都籠

罩著一層迷霧,讓人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些什麼,仔細看卻又看不清楚。

  只是,他有種很強烈的預感,距離結束已經不遠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他本沒有任何預知能力,可是現在他不但有這

樣的預感,而且隱隱的有種恐懼。

  總覺得在終點,會有可怕的事情等待著他們。

×××××××××××××××××××

  他們這一路都很平靜。

  沒有遭遇埋伏,沒有遇到邪獸,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平靜得讓人覺得不真實。

  甚至比廝殺還讓人不安,總覺得下一刻,就會發生什麼事情。

  可是,下一刻還是很平靜。

  越往北走,陰寒之氣越重,羅離感到越來越不舒服,就好像身體有很多根小刺在血肉

骨髓裡扎著,綿密而又無休止。

  別人或許還容易忍受,對於穆天而言這種痛苦會格外劇烈。他的身體雖然一天一天地

恢復,但他的話卻越來越少。

  本來他的話比誰都多,可是現在他卻會一整天都不說話。

  休息的時候,玉葉交給他一包藥。

  小小的藥丸,晶瑩剔透,像珍珠一樣。

  「吃了它會好一些。」

  玉葉的神情裡仿佛有很多話要說,然而她只說了這麼一句。她畢竟已不是一個很年輕

的女子,感情已不會那麼沖動,她知道很多事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穆天很感激,從心裡感激。

  所以他立刻就把一顆藥丸放進嘴裡。

  那藥極苦。

  而且那苦味十分熟悉。

  穆天怔住。

  他自己也精通藥理,如果他不是劍客,他甚至也可以成為一個高明的藥師。所以,當

他嘗到那種苦味,他立刻就明白了。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很多事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玉葉一直看著他,似乎也在等待他開口,但是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暗紅色的夕陽沉入了西方的地平線。

  暗紅色的月亮從東方的地平線升起來。

  月亮和太陽有著同樣的光,卻完全沒有太陽的溫度。

  陰冷的夜又到來了。

  大家都圍在火堆旁,可偏偏有人卻好像不怕冷。

  那人獨自站在樹下,好像不願讓人看見似的整個人都站在樹影裡。夜風吹過,那人身

上的衣裳飛揚,颯颯輕響。

  那身影一動不動地站著,看上去是那麼脆弱,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散。

  玉葉走過來,看了一會兒,輕嘆道:「你為什麼不自己把藥交給他呢?」

  靜夜寂寂,沒有人回答她。

  玉葉又說:「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我想他就算此刻還沒猜到,很快他也就明白了,到

那時你就算不想面對他,也一定要面對他的。」

  那人依舊沒有說話。

  玉葉就像在自言自語:「我知道你始終不能夠忘記當時的那一切,可是,如果你看見

過他的樣子,他為了盜精石,受了那麼重的傷,可是他唯一還記得的就是你……你……真

的就那麼恨他麼?」

  颯颯的夜風中,還是沒有任何其它的聲音。

  玉葉嘆口氣,她也不明白自己莫明其妙跑過來說這些話幹什麼,人家還根本不打算理

會,唉,獨角戲可真不好唱。

  她轉過身,要走,背後的那人卻又開口。

  很低,帶著奇怪的語調,一時間甚至讓人無法聯想起祭師冷淡的聲音:「這裡陰寒太

重,精魅的舊傷會發作。你告訴他,如果舊傷發作,不要運法力抵擋,他的法力純陽,越

催動會越痛苦。」

  玉葉站住,回頭答道:「你還是自己去對他說吧!」

  暗影中沉默良久,才飄來淡淡的一句:「那就算了。」

  玉葉覺得胸口有點發悶,她喘口氣,決定不再理會,真的,絕對不再理會。

  可是,背後的人忽然又說了一句話:「玉葉,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前世是什麼樣子的

?」

  玉葉怔了一下,但她不是那種別人問也不肯搭理的人,習慣性地就回答:「沒想過。

前世什麼樣子跟我又有什麼關系?」

  流月說:「是啊,沒關系。」她那麼低的聲音,被風打散了,聽來就像一聲嘆息。情

不自禁流露的痛苦,像細碎的冰霰,飄在風裡,讓聽見的人都覺得心會抽痛。

  玉葉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於是,她又站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常聽有男人說,女人的心思難以捉摸,別說他們,她

連自己是怎麼想的都不清楚。

  當然,她不喜歡流月。

  可奇怪的是,她也不討厭她。雖然,有的時候她也忍不住會想,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

冷冰冰的女人?

  也許是因為她知道,無論怎麼樣,都不會是她自己了。

  嫉妒歸嫉妒,編個夢讓自己住進去,這種事她早已經不會再做了。

  也好,這樣至少是坦然的。

  她回過頭,可是卻忽然發現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說,結果,她只是陪著流月一起發呆而

已。

  「做個選擇。」過了很久,玉葉還是說話了,「總要做選擇的——」

  她停下來,因為發覺自己說了一句廢話。

  痛苦,大多是因為需要選擇。

  有人說,我很痛苦,因為我別無選擇。那是胡扯。說自己別無選擇的人,通常都是已

經做出了選擇的人。

  如果真的別無選擇,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可能很無趣很沉悶,但是不會很痛苦。

  痛苦都是因為,其實還存在別的選擇,只不過,選擇意味著必須舍棄。

  選擇這兩個字說來很容易,然而,如果同樣是視若生命的東西,又要如何才能選擇?

  可是,再痛苦也好,有些事情還是必須選擇。

  就算逃避,也還是一種選擇。

  這些道理流月當然全都明白,也許,她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做出選擇。

  想到這裡,玉葉就算原本對她還有些不滿,也變得淡若無痕了。

  她說:「其實你也不必太……」可是她忽然止住了,眼睛卻越睜越大。

  她就像看見了什麼駭人的事情,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

×××××××××××××××××××

  羅離和穆天圍在火堆旁吃東西,翼風坐在樹下,閉著眼睛似在養神。

  穆天吃東西很安靜,就算吃得狼吞虎咽,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來。

  羅離看著他,忽然說:「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穆天整個人僵了片刻,然後慢慢地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說:「好,你問吧。」

  「呃……」

  羅離反而猶豫了。他沒注意穆天臉上那種豁出去似的表情,只是顧自在想,要不要問

呢?到底要不要問?他直覺地覺得,問了會讓穆天很為難。他不是會讓朋友為難的那種人



  「呃……你到底是怎麼當上神君的?」

  穆天微微一怔,他當然聽得出,羅離話到嘴邊換了個問題。但是,他畢竟松了口氣。

  然後苦笑:「別提了,那年我在外游歷,玩得正高興,忽然就被父皇抓回去當儲君,

從此就沒能從那個位置上離開過。」

  看他沮喪得鼻子眼睛都擠在一塊兒,原來這個人人豔羨的位置在他眼裡倒似咬了一口

黃連。

  羅離又說:「我就是奇怪,怎麼會是你呢?」

  他這麼問,當然不是認為穆天無能。

  穆天少年時就已經成為一個絕頂劍客。但是當劍客和當神君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很

少有人既能當上頂尖劍客,又能當好一個君王的。

  他本是最年幼的皇子,他有八個哥哥姐姐,每個人都比他更有資格繼位。

  何況,看看穆天現在的樣子,就算他已改變了不少,但也可以想像得到,他少年時代

會是一個何等跳脫不羈的人。換作任何人用帝玟的眼光來看,大概也不會選擇這麼一種個

性的人來當神君。

  穆天沉默了一會兒,露出一些很復雜的表情。

  「因為,」他說,「當時只有我完全沒想過要那個位置。」

  羅離看著他,「所以,你的兄長們……呃,他們……其實很介意吧?」

  穆天愣住。

  羅離的眼裡有點和平時不一樣的光,幽暗的,別有用意的,仿佛有些隱秘的不便說的

話在那裡閃閃爍爍。

  穆天忽然明白,這個妖族男人雖然為人厚道,但他一點兒也不笨,他就算一下子不能

全都明白,但仔細想想,多多少少總能猜到一點兒。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鼻尖,苦笑,又苦笑。

  「放心,我也不是……」話說得有點艱澀,「在那個位置上,所以我也不是……不是

什麼好人。」

  但是羅離根本不想聽他說下去,「這你就不用說了——我們都知道你不是好人。」他

故意這麼打斷他。他要說的話已經說出來了,所以他眼裡的陰霾也已經消散了,他的笑容

又已像陽光一樣明朗。

  穆天很想跟他一起笑,可是他實在笑不出來。

  他這時才真正感覺到,羅離對待朋友有多麼真心誠意。

  什麼事他都不會往壞處去想,他唯一擔心只不過是朋友的安危。

  有這樣的朋友本該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可是……

  穆天低下頭,他雙手緊握著拳,心裡有什麼動搖著,他已幾乎就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驚呼。

×××××××××××××××××××

  流月倒在地上。

  她的身體蜷曲,仿佛秋風中的落葉一樣,瑟瑟發抖。

  她的喉嚨裡不停地發出奇怪的音節,卻無論如何湊不出能讓人聽懂的字眼,就好像她

拼命想要說什麼,可是有人掐著她的脖子不讓她說出來。

  她看上去就像突然發作了什麼急病。

  可是當穆天搭上她的脈搏,卻感覺不到任何異常。

  他當然是第一個趕到的人。

  翼風幾乎也在同時趕到,他的長劍已經出鞘。

  劍光凜冽,然而,他卻不知揮向何處。

  暗夜寂靜,周圍感覺不到任何其它的力量存在,不但翼風,所有人的感覺不到。

  不是急病。

  也沒有遇到敵人。

  流月究竟遇到了什麼事?

 第二十九章 仇人

  沒有人能回答。

  束手無措的感覺簡直能讓人發瘋,幸好,只過了一小會兒,流月就不再發抖,也不再

呻吟。

  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不動也不說話。

  穆天按著她的脈搏,露出一絲困惑的神情,道:「她睡著了。」

  他抬頭看看玉葉,玉葉也是一臉茫然,完全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們回到火堆旁。

  篝火燃得很旺,火上支著架子,上面還有最後的一小塊肉。夜風又輕又柔,一切都還

是那麼安靜,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現在只有等流月醒過來問問她自己了。

  可是,流月看上去睡得又香又甜,嘴角甚至還露出一絲酣笑。

  羅離忽然發現她微笑的樣子很好看,就像吹散了冰雪的春風一樣,看見這笑容的人心

裡都不禁暖洋洋的。

  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人,笑起來就更美,可是她平常為什麼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羅離不懂,他從來都猜不透女人的心思,這一位尤其。

  有時間去想這些事,還不如多添幾根柴,夜越來越深,風也越來越涼。

  他轉過身,想要拾起地上柴,忽然感覺到背後一點異樣。

  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模模糊糊,難以捉摸,卻又分明在哪裡,就好像黑暗深處有一

雙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們。那股寒意仿佛刺破肌膚,一直滲入體內。

  這種感覺很熟悉。

  第一次是在青丘,深夜,旅店的屋頂上。

  第二次是在他們剛剛進入異界的那個晚上,那人如幽靈一般從森林深處出現,又如幽

靈一般消失。

  第三次是他和盈姜離開岩洞之後,在神志消失前的那個瞬間。

  羅離一轉身沖了出去。

  烏雲遮住了月亮,夜黑得可怕,也靜得可怕。沒有人聲鳥語,沒有蟲鳴獸嘶,沒有任

何聲音。

  穆天跟過來,問:「怎麼了?」

  羅離沖出沒多遠就站住了,一動不動地站著,凝神屏息。可是不管他如何全神貫注,

都已感覺不到那種特別的陰寒。

  突如其來地仿佛一切都只不過是他自己的錯覺。

  玉葉也已跟過來,她和穆天一樣,臉上只有一種困惑的表情。他們看著羅離,就好像

他也和流月一樣突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

  羅離說:「我剛才感覺到清浚在附近。」

  玉葉的表情更奇怪,她說:「這不可能,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

  穆天問:「如果他在附近,你一定能感覺到嗎?」

  玉葉說:「那當然,我們的幻力同出一門,本來功力也差不多。何況他最近還受過很

重的傷,力量大損。如果他在附近,無論怎樣也不可能瞞得過我。」

  羅離實在看不出有理由懷疑玉葉的話,所以他只好承認自己一定是弄錯了。

  但是他心裡始終覺得有些不對勁,到底是哪裡不對呢?他卻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

  天居然下起雨來。

  剛剛還很晴朗的夜空,忽然烏雲密布,過了沒多久,雨點便淅淅瀝瀝地打了下來,而

且越下越大,很快視線裡便只剩下了被火光映紅的水幕。

  玉葉的力量只能保護那堆火不熄滅,這樣至少還能保住一點溫暖。

  流月的結界可以擋住雨水,可是她還沉睡著。

  他們休息的地方是在一棵大樹低下,樹葉雖然繁茂,但雨實在太大,雨水免不了還是

會淋下來,很快幾個人身上就濕了。

  風本來就很冷,吹著淋濕的身體,那股寒意就像無數只冰做的小蟲子鑽到人的骨頭裡



  羅離覺得牙齒已經開始打架,他原本就很怕冷,當他還是一棵小草的時候最恨的就是

冬天,他在嚴寒的北方修煉了幾百年就為了能夠抵御寒冷,可是異界的陰寒卻遠比他所能

想像的還要可怕。

  就在他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凍成冰的時候,他忽然想起身上還帶著酒。

  那不是他帶來的,那是在岩洞的時候,盈姜給他的。

  盈姜的錦囊可真是一個百寶囊,世間的美食只要想得起來的,她幾乎都能拿出來。

  所以這袋酒也是一袋很醇的酒。

  也許比不上余峨用龍涎果釀出來的,但是在這樣的淒風冷雨裡聞到那股香味,差也差

不了多少。

  羅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但是他沒有馬上就喝,因為隔著火堆,他看見穆天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像冬天的雪。

  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很痛苦。

  所以,羅離把酒遞給了他。穆天狠狠灌下一大口之後,臉色才變得好了些。

  羅離的手放在懷裡,剛才他拿酒袋的時候手碰到一樣東西,猶豫了一會兒,他拿了出

來。

  「我在山洞裡揀到。」

  穆天接過那已折斷的匕首,手指輕輕摩挲斷刃上的那個名字。

  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可是羅離能夠想得出他的心情。

  羅離本來有幾個很重要的問題藏在心裡已經很久。

  「你是不是真的是預言中的『第六人』?」

  「『第六人』的意思是不是五族使者之外,進入異界的第六個人?」

  「果然如此,你一定知道為什麼千年之前的五族使者全部都沒有回去?」

  「五族使者只能死於自己的『同伴』之手,那麼,究竟是誰殺了他們?」

  這些問題就像刺一樣扎在他的心頭,日夜折磨他,只有問個清楚明白,才能把這些刺

拔掉。

  但是忽然間他又沒辦法問出來了。

  因為穆天是他的朋友。

  他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太過分了,於是他用力地甩了甩腦袋,准備把那些念頭都甩出去



  可是他剛晃了一下頭就頓住了。

  他的臉還歪著,姿勢很別扭,可是他卻一動都不動,就好像忽然被一根線跟拉住,再

也動不了。

  那根線拉在穆天的手裡。

  他的手剛剛從懷裡掏出來,掌心放著一件東西。

  那只是一個碎片,早已失去了本來的形狀,已經很難認出那究竟是什麼。

  可是,羅離第一眼看見就認出來了。

  因為那本是他親手做的東西,千年之前,在素琤出發前往異界之前。

  那時他不知自己能為她做什麼,想了很久,他去聞玉山,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好不

容易采到一小塊劍石,鑲在她的劍上。

  都說劍石能夠辟邪,他只希望那能夠有用。

  還記得素琤笑著說:「笨蛋啊!這樣豈不是讓我都舍不得用這柄劍了?」

  後來,他甚至想過,是不是真的因為這樣,她才沒有回來?

  羅離拿出那塊小小的劍石。

  他在山洞裡揀到它,就一直放在身上最安全的地方。

  火光閃動,羅離忽然覺得這小小的石頭綠得那麼刺目,甚至刺得他的眼睛都開始疼。

  穆天的手掌裡,那碎片安安靜靜地躺著。

  碎片中心有一個圓形的凹洞。

  羅離把劍石放進去,一點不大也一點不小,嚴絲合縫。

  他怔怔地看著這兩樣東西,他當然早已知道那碎片是什麼,那本該在素琤的劍柄上,

正是那塊劍石的底座。

  他沒有問:「你為什麼會有這東西?」

  他已隱隱猜到了答案,可是他又不敢想下去。

  穆天說:「她和啟歸交手的時候,劍折了。她沒有找到那塊劍石,可是她一直留著這

底座,她說如果將來找到了劍石,還要鑲回去,就算找不到劍石,也要帶回去。她沒有說

是誰送了她這塊劍石,但是我們都知道她很珍視,因為每天她都會仔仔細細把劍石擦得干

干淨淨。」

  羅離沒有說話,他好像已忽然化成了石像。

  穆天還在繼續說,他的聲音在風雨聲中聽來格外空茫,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

「後來,我在她身邊找到這個,所以我收起來。千年以來,我一直帶在身邊,希望有一天

能夠物歸原主。」

  羅離望著他掌心的東西,不動,也不說話。

  翼風和玉葉當然都看見了,也聽見了穆天說的話,可是他們也都沒有開口。

  時間仿佛已經停滯。

  不知道過了多久,羅離從他手裡拿過那兩件東西。

  緊緊地攥住。

  碎片的棱角刺入他的掌心,血從他的指間慢慢滲出來。

  可是他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

  雨還下著,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滑落。

  可是他也完全感覺不到冷。

  他的整個人都已冰冷。

  他一直看著自己的手,直盯盯地看著,好像他的視線已無法移動。

  無論朝哪個方向移動,都會看到可怕的答案。

  他忽然覺得,有些真相,真的還是別知道的好,他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到異界來?

他從來不是這樣懦弱的人,可是此刻如果有辦法讓他回避這個答案,讓他怎麼樣都可以!

  「為什麼?」他終於開口,沙啞的聲音穿透風雨,震得每個人心裡都是一抖。

  穆天原本一直看著地上,直到這時他才慢慢地抬起頭。

  他的神情異乎尋常的平靜。

  那些血色的記憶,就像一大叢荊棘,已經在他心裡長了千年。

  那種痛苦只能他自己背負。

  他不是沒有殺過人,他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只有十五歲。

  他不喜歡殺人,但也不介意殺人,因為他覺得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

  殺罪有應得的人當然算不上錯,他一直都這麼覺得,所以他一直都很心安理得。

  那麼,如果殺錯了人呢?

  他不知道,他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他好像從來都不會犯錯。

  直到有一天他真的殺錯了人。

×××××××××××××××××××

  後來有無數次回想起來,他都會覺得奇怪,自己怎麼會那麼愚蠢?

  事情的經過其實很簡單,其中的漏洞也很明顯,可是他偏偏卻沒看出來。

  換作別人大概都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因為別人不會像他那麼自負。

  當蘇泠被選作精使,他就已經決定要跟去。

  他怎麼能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去赴險而自己什麼也不做,只是等待?

  禁律在他眼裡原本就算不上什麼,他是帝晏,他想做的事情從來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夠做到。

  這世間唯一讓他無可奈何的就是蘇泠。

  他們可真是天生一對兒,只不過蘇泠比他還要固執。

  蘇泠決定要去異界,她就一定會去,無論什麼人都不能改變她的決定。他改變不了她

,就只好改變禁律,他發現其實這也不算太難,只不過以前從來沒有人敢嘗試。

  開始一切都很順利,他找到蘇泠,然後和他們五個人一起上路。

  雖然大家都很吃驚,但是多了個法力又強劍法又高的同伴當然也很好。

  除了蘇泠。

  蘇泠一開始也很高興,最驚喜的人當然就是她,但是很快她就開始感到不安。

  她是精族最強的祭師,所以她會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覺察到危險,只是這一次,她感覺

到了危險來臨,卻完全感覺不到危險來自何處。

  他是第一個發現危險的人。

  他很快就發現了異界的真相,發現在這裡有一種極強的幻術,能夠讓人以為自己經歷

了一些其實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同伴們漸漸都被這種幻術誘惑,開始失去本性。

  他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幫他們解開這種詭異的力量,可惜收效甚微,同伴們變得越來

越不可理喻。

  直到有一天,可怕的事情發生。

×××××××××××××××××××

  「我親眼看著他們殺了蘇泠。」

  雨還是那麼大,穆天的聲音卻乾澀得出奇。

  「他們被百井山莊的人用幻術控制,把我騙開,然後一起殺了蘇泠,我去救她,可惜

遲了一步。我在山崖下找到她……」

  穆天閉了閉眼睛,一絲自嘲的笑爬上嘴角。

  「等我明白那一切都是幻像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我以為我絕不會錯,我以為我看到

的一切必定是真的,我以為會被幻術控制的人只會是別人,絕不會是我……結果……」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他臉上的神情依舊很平靜,平靜得就好像他在說的不過是別人的

事,只有在他的眼底,會看得到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痛苦。

  任何面具都無法掩飾的痛苦。

  「我錯了。」

  他輕輕地說。

  然後他跪下來,跪在羅離面前。

  「你想報仇的話,動手吧。」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水滴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亦或那也有淚水?沒有人能夠分辨得

清。

  羅離盯著他,一只手緊緊地握著刀柄,他的姿態便在這一瞬間僵凝。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亦或那也有淚水?同樣沒有人能夠分辨得清。

  他們是朋友,「朋友」這兩個字在他們心裡的份量有多重?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可是忽然間,他們已變成了仇人,這個仇是那麼深,世上又有什麼力量能夠解得開?

  「我親眼看著他們殺了蘇泠。」

  穆天說得很簡單,但是每個人都能想像得出他當時心中的悲憤。

  他為了蘇泠而不顧一切地進入異界,甚至不惜打破禁律。他說得很容易,可是每個人

都知道其中必定也有難以想像的艱難。

  可是他卻眼睜睜地看著蘇泠死去。

  這種痛苦,又有誰能夠忍受?

  所以,他血洗百井山莊,因為他已發狂,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

  如果想到這些,就會覺得他也不是不可原諒的。

  只是,羅離也是同樣地愛著素琤,他也同樣可以為了她而不顧一切。

  可是現在他卻聽到她是如何無辜死去,死在同伴手裡。

  尋找了千年的真相居然是這樣。

  這種痛苦,又有誰能夠忍受?

  刀簧脆響,青瑰刀已經出鞘!

  刀光閃動,刀風濺開雨水,刀鋒已落下——

  穆天閉上了眼睛。

  風雨聲仿佛在那一剎那遠去。

  只有寂靜。

  死亡將會結束一切,而這也正是他的願望,因為他心裡的痛苦和悔恨,只有鮮血才能

夠洗清。

  寂靜中只聽見「叮」的一聲響。

  青瑰刀在半空中停住。

  被一柄劍架住。

  穆天嘆口氣,說:「翼風,你何必阻攔?」

  「我不是要阻攔。」翼風轉過身,看著羅離,「我只不過想讓你再等等。」

  「等什麼?」

  「等重新封印了靈石。」

  羅離微微地一怔。

  「我們到這裡來,最重要的就是要做這件事。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先完成這件事。

至於那之後,如果你還要報仇,我絕對不會再阻止。」

  羅離沉默。

  片刻之後,他收起刀,轉身走開。一語不發。

  穆天還跪在原地。

  在決心一死的時候,他的神情始終都很平靜。

  可是現在他的力氣好像都已經耗盡,他慢慢地坐倒,坐在滿地的泥水裡。

  翼風轉過身。

  穆天是他平生最好的朋友,正因為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穆天,所以他也很清楚

,穆天此刻需要的是獨處。

  他正准備走開,忽然聽見穆天說:「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

  翼風真的猜不出。

  穆天說:「我在想和你師父的那一戰。」

  翼風真想不到他居然會在這時候想起這件事,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而且跟眼前的事

一點關系也沒有。有時候翼風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實在是很特別,想法和行事都很特別。

  穆天繼續說:「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你師父當時為什麼會輸?若那一戰遲上百年,他

必不是我的對手,但當時我的功力還淺,他有好幾次機會能夠取勝,可是他卻放過了。以

前我一直都不明白那是為什麼,可是剛才我忽然明白了。」

  翼風忍不住問:「為什麼?」

  「因為他不願靠功力勝過我,他自信憑劍招也能取勝,結果他反而輸了。可是……」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倒真希望當時輸的人是我!」

  翼風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他居然也回答了一句聽起來毫不相關的話:

「你知道我一向最佩服你的是什麼事?」

  「不知道。」

  「是你告訴我,如果當日在聖皇殿我向你出劍,你必死無疑。」

  穆天苦笑,「當日我法力還沒有恢復,自然不是你的對手。」

  「若你事先就來告訴我實情,我也一定會答應幫你遮掩過去。」

  穆天摸了摸鼻子,「死就死了,這麼丟人的事我怎麼做得出來?」

  「但我不曾在聖皇殿對你出手,你卻又追上來告訴我實情。」

  「你走之後,我想想總不能白佔你這麼大個人情,自然要告訴你。何況我們學劍的人

,找個好對手可不容易,我怎麼能輕易放你走?」

  翼風道:「你當日還有那麼多未了的事,可是你卻寧可一死也不肯低頭。事後你不說

,我只怕永不能知道實情,可是偏偏你卻又和盤托出。像你這麼有趣的朋友,我想不交都

不行了。」

  穆天忽然沉默。

  原本他的神情一直都很平靜,但是這種平靜就像一池死水。

  現在他臉上就像有一陣微風吹過,死水忽然鮮活起來。

×××××××××××××××××××

  夜已很深。

  雨已停,烏雲也已散去,暗紅色的月光靜靜地灑落。

  但羅離看不見。他的心頭仿佛依然被烏雲籠罩,透不進任何光亮。

  他睡不著。

  穆天呢?他一直閉著眼睛,動也不動,可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羅離不想看見他,現在這世間他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穆天,可是無論他睜著眼睛還是

閉上眼睛,那個跪倒泥水中的身影都會陰魂不散地出現在他眼前。

  如石像一般,一動不動,悔恨的姿勢。

  對這個驕傲的男人而言,這肯定比死還要痛苦得多。

  可是,他殺了素琤。

  羅離永遠都不可能忘記的笑靨,千年來的每一天他都恨不得死去的人是他。

  青瑰刀就在手邊,抽出來一揮,一切都會了結。

  這一刻他已經等待了很久。

  然而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做不到。

  是的,做不到。如果剛才那一刀翼風沒有阻止,是不是一定就會落下去?這問題他自

己也回答不了。

  快意恩仇,似乎是件很簡單很痛快的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刀起刀落,一切都已解決。

  只不過從來沒有人說過,若仇人也是恩人怎麼辦?

  羅離忘不了那個嬌小的身影,帶著燦若晨曦的笑容,像扎在他心口的一朵玫瑰,刺痛

得令他窒息,卻也芬芳得叫他沉醉。

  他也忘不了墜落岩洞的時候,拉住他的那只手。不管情形有多凶險,那只手都不曾松

開。

  曾有千年的歲月,他覺得自己這一生就為了一個真相而活著。

  可是現在他卻寧可自己不知道這個真相。

  天快要亮了,他要用什麼表情去面對同伴?

  他沒辦法報仇,更沒辦法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所以,他決定一個人悄悄地離開。

  這主意實在算不上很好,但是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距離蒿墟已經不遠,再走兩三天就到了,沒有玉葉帶路他也能走到那裡去。

  無論如何,他也要先去救盈姜,至於那之後要怎麼辦,他還無力去想。

  他給篝火添了些柴,把火撥得更旺,火光照著每個人的臉。他們曾經一起走過了艱難

的旅程,也分享過很多快樂,只可惜好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

 第三十章 啟示

  東方的天空,晨曦已經穿透了雲層。

  薄霧般淡金色的陽光靜靜籠罩著前方佇立的人影。

  羅離看見這個人就停下腳步,大聲說:「你還想要怎麼樣?」

  穆天說:「你留下,我走。」他說得很慢,甚至有點艱難,但是沒有任何猶豫。

  羅離一句話也不說,從他身邊繞過去。

  穆天嘆口氣,說:「是我對你不起,要走當然是我走。等封印靈石之後,如果我還活

著,你隨時都可以來殺我。我一言既出,絕不會反悔。」

  羅離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穆天看著他,忽然說:「你知道怎麼去救盈姜嗎?」

  羅離腳步終於慢了下來。

  穆天跟在他後面,「你從來都沒有去過蒿墟,你知道當初的百井山莊有多大嗎?那個

地方雖然已經完全毀了,但是還有多少陷阱、多少暗道你知道嗎?更何況清浚一定會在那

裡設下幻境。你什麼也不知道就一個人跑去,只怕連盈姜的影子都找不到。」

  羅離停下腳步,「你知道?」

  穆天說:「我雖沒有十分的把握,但是我畢竟去過那個地方。更何況,就算我找不到

清浚,他也一定會找到我。」

  羅離明白他說的是實話。

  清浚本就是百井山莊的傳人,他處心積慮,本就是為了找穆天報仇。所以,只要穆天

去了那裡,清浚就一定會現身。

  羅離道:「我的主意已定,誰說都沒用,你說尤其沒用。」

  他霍然轉身,又往前走,腳步邁得更大。

  穆天不禁也有點急,提高了聲音道:「縱然你恨我入骨,你又何必……」

  然而這次羅離甚至沒有聽他說完,就大聲打斷:「我憑什麼就要聽你的?你又憑什麼

覺得自己那麼了不起?你去就一定能夠救出盈姜來?其實你也不過就是去送死!」

  穆天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就好像被人在胸口狠狠地打了一拳,又像被一根鐵錐刺進心口。

  他臉上的面具仿佛突然間碎裂,讓他的神情無處遮掩。

  他以前覺得自己雖然不像人們傳說裡那麼完美無缺,但至少很珍視朋友也很義氣。可

是現在他忽然發現自己對朋友也不過如此,至少遠比不上羅離對他。

  千年前的事他追悔莫及,甚至不惜一死來洗清罪孽,但捫心自問,若不是蘇泠因此事

而死,恐怕他也不會如此痛苦。

  他對羅離雖然也很好,但他心裡總不會像對翼風那樣對他,因為羅離不夠聰明,也沒

有那麼高的功力。

  羅離卻始終把他當作朋友。

  就算他已知道千年前的真相,心裡恨不得一刀把他殺掉,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眼睜

睜看著朋友去赴險。

  他知道穆天去,確實比他去把握大得多。

  當然危險也大得多。

  雖然他嘴裡不說,但是他心裡還是把穆天當成朋友。

  是仇人也是朋友,所以他絕不願意再與穆天同行,可是也不願看著穆天去拼命。

  穆天忽然覺得心沸騰起來,這種感覺他已很多年都不曾有過。

  他也曾是一個飛揚跳脫的熱血少年,可是自從成為神君,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已變

得越來越冷酷越來越無情,已很少有事能夠打動他,有的時候他甚至已認不出自己。

  可是現在,那個消失已久的少年似乎又回來了。

  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輕得像風一樣的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

  穆天頭也不回地說:「我去追羅離。」

  翼風什麼也沒問,只說:「好,我們隨後趕到。」

  穆天縱身掠起,身影就像一陣輕煙般消失,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誰都無法相信世間還

會有如此快的身法。

  翼風看他遠去,立刻轉回身。

  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做的事,翼風尤其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

×××××××××××××××××××

  翼風回到營地,流月已站在樹下。

  她剛剛才醒來,臉上還帶著一絲茫然,仿佛一時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當她看到翼風獨自回來,便忍不住問道:「他呢?」

  這句話問出口,連她自己也不禁怔了一下。

  她當然不會是問羅離。

  翼風也微微地一怔,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只回答:「他們兩個先去蒿墟了。」

  流月點點頭,她已然恢復了那副冷淡的神情。

  玉葉問她:「你還記不記得昨天晚上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流月說:「我想我是看到了『大神的啟示』。」

  玉葉先是一愣,隨即笑道:「你終於看到了!我就說嘛,從來還沒有過看不到『啟示

』的祭師。那你到底看到了什麼呢?『啟示』裡有沒有說『靈石』到底在哪裡?」

  流月搖搖頭,「我看不清那是什麼地方?」

  「看不清?」

  「我看到身邊都是迷霧,所有東西都模模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除了……」

  她忽然停下來,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

  玉葉追問:「除了什麼?」

  「除了一把劍。」

  「劍?」翼風忍不住問道,「什麼樣的劍?」

  流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那是一柄式樣很古朴的劍,我看不清上面的花紋,但

是那柄劍有個地方很特別。」

  「什麼地方?」

  「劍柄。」流月說,「那把劍的劍柄上鑲了一塊紅色的劍石。」

  劍石都是綠色的,紅色的劍石當然很特別。

  翼風見過更聽說過無數的名劍,其中只有一柄劍鑲了紅色的劍石。

  「天機?!」

  他脫口而出這兩個字,可是他臉上的神情卻像大吃一驚,就好像遇見了世上最不可思

議的事情。

  翼風的定力一直都很好,流月從來沒有見過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所以也不禁吃了一驚



  「怎麼?」

  翼風臉上的神情慢慢地平靜下來,他說:「『天機』是穆天以前用的劍。」

  用不著他說,流月也知道『天機』是穆天的佩劍,天下的人簡直人人都知道。

  然而,流月也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用了「以前」兩個字,她問:「那麼現在呢?」

  翼風說:「他已經有千年不曾用過『天機』。」

  帝晏早已經天下無敵,需要他出劍的時候就已少而又少,更不用說需要拔出『天機』

,所以已經有千年的時間沒有人見過「天機」。

  流月本來也對這個說話深信不疑,可是現在翼風卻說:「那是因為,『天機』早已不

存在。」

  流月怔住,「不存在?」

  翼風好像不知該如何說下去,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千年之前,穆天用『天機』封印

了靈石。」

  他只說了一句話,可是流月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她輕聲重復:「他用『天機』封印了靈

石?」

  翼風望著她,眼裡神情復雜,讓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良久,他說:「是啊,只有五界使者的力量可以封印『靈石』。但是,他為了保住…

…他想保住的人,所以他動用了『天機』蘊藏的力量。」

  流月低下頭,過了會兒才說:「但那也許會……豈不是很危險?」

  「他能打破禁律闖進幻界,還有什麼事他不敢做?」

  這句話不是翼風說的,是站在一旁的玉葉說的,她當然都聽見了,所以她臉上也帶著

一種奇怪的表情。

  「用『天機』的力量代替五使者封印『靈石』,這種事只有他敢做,也只有他才做得

到。他那個人就是這樣的,想做什麼事就不管不顧。」

  流月不作聲。

  她努力維持著平靜的神情,可是誰都看得出來那平靜就像初春河水裡的浮冰一樣,顫

抖不定。

  翼風忽然說:「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坐一會兒?」

  流月點頭。

  她實在已經再也無力掩飾,可是她又絕不願意在別人面前流露出來。

  她快步走到樹的背後,倚靠著樹干,慢慢的慢慢的滑落。

  雙臂抱住膝蓋,失去了支撐的身體蜷成一團。

  她不喜歡這個軟弱的姿態,可是,她卻情不自禁地抱緊雙臂,又抱得更緊一些。

×××××××××××××××××××

  胸口很悶,無法呼吸。

  蘇泠的記憶已經回到她身上,無論她再怎麼想要拒絕,然而那些可怕的記憶總是揮之

不去,輕易就能篡奪她所有的神思。

  雖然已隔了千年的歲月,然而心口仍然悶得像塞滿了石塊,逼得人恨不得撕開胸膛掏

空一切才能透氣,卻又永遠也無力搬開。

  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也無法明白那種痛。

  像濃霧一樣,捉摸不住,卻又分明地在那裡。

  隔絕了一切,讓人看不到別的,聽不到別的,想不到別的,只有那種痛,綿綿不絕的

,不會一下子擊潰,可是又讓人想哭也無力哭,想喊也無力喊。

  只能呆呆的,一動不動的,讓它自己一點點過去。

  自從見了穆天,她就開始覺得自己一直明晰的生命仿佛突然變得模糊,時不時的,會

有另一個靈魂從身體深處冒出來。

  只是她不知道那是誰。

  現在她已知道。

  為什麼會這樣呢?

  也許,一直都知道,或者一直都不知道會好一些,而現在,她的靈魂仿佛被兩個人佔

據,輪流掌控她的身體和理智。

  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候,那些記憶就會湧回來。

  排山倒海,將其它的一切都淹沒。

  血色的記憶。

  暗紫色的血,永無法褪色的記憶。

  連那些曾經有過的快樂,都染上了同樣的顏色,無論怎麼擦也不可能擦去。

  死去的人已無法復生。

  那些是她的朋友,生死與共。

  那也同樣是她生命裡重要的、難以割舍的東西。

  他們就那麼死去。

  而那個魔鬼般的凶手,全是為了她的緣故。

  她應該預見到的。

  可是居然沒有。

  怎麼可能原諒?

  原諒不了他,也原諒不了自己。

  只是,又是那麼……舍不得。

  他從來沒有那麼絕望過,平時那麼強的男人,從來沒有害怕過,忽然間變得那麼脆弱

,像個闖了大禍的孩子,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恐懼得不知所措,連一句話都

說不出來,只有那雙眼睛,一直注視著她的眼睛,連眨都不肯眨一下的眼睛,充滿了痛苦

、絕望和哀求的眼睛。

  像個孩子一樣無助。

  別走,別走,那雙眼睛反反復復地說著,別走,別走,別走……

  那個瞬間,心裡的抽痛淹沒了一切。

  理智仿佛也已從指間滑過。

  但是……

  一切已來不及。

  風輕輕地吹著,樹葉飛舞在她的發絲間。

  陽光照下來,薄薄的金黃色輕輕包攏她的身影。

  微微顫抖的身影。

  看上去美得讓人心碎。

  翼風遠遠地望著她,眼底流動著含意莫名的光。

  玉葉走到他身後,說:「你不過去?」

  翼風說:「我應該過去?」

  玉葉默然片刻,說:「應該不應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現在是最需要安慰的時候

。你若現在都不肯過去,那我可真不懂你在想什麼了。」

  然而,翼風依然沒有動。

  玉葉嘆了口氣,「我以為穆天是世間最驕傲的人,想不到你也和他差不多。」

  翼風說:「你錯了。」

  「我錯了?」

  翼風淡淡地說:「你一定以為我是為了穆天,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肯趁人之

危。」

  玉葉問:「不是這樣嗎?」

  翼風回答:「不是。不是因為穆天,我們當然是朋友,但若我想要過去,他就是在這

裡也不會阻止,也絕對阻止不了。」

  玉葉看著他,現在她也知道自己想錯了,雖然她還沒聽到翼風說出真正的原因,但是

她已經看到了。

  翼風的眼睛。

  原因就在翼風的眼睛裡,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溫柔,玉葉從來沒有見過他有如此溫柔

的眼神。

  他靜靜地望著樹下的身影,說:「如果我現在過去,她就會立刻恢復原來的模樣,她

總以為那樣顯得更堅強。她……實在是太好強。」

  玉葉忍不住說:「可是,她那麼做只不過因為她以為你會喜歡。」

  翼風怔住,「我?」

  玉葉嘆道:「難道你一直都不明白?」

  翼風默然。

  過了好久,他終於長長地嘆了口氣。

  玉葉說:「她還沒有做出選擇。」

  翼風慢慢地點點頭,道:「我知道。無論如何,我希望她能看清楚自己心裡想要的,

選擇自己想要選擇的……那樣就好。」

  玉葉眼波閃動,「所以你不過去?」

  翼風轉身,「是,所以我不過去。」

  他慢慢地穿過樹蔭,陽光灑落,銀髮劍客的身影看上去頎長而傲然。

×××××××××××××××××××

  斷壁殘垣。

  連陽光照在這裡都變得陰冷。

  歲月早已剝盡了牆頭的粉漆,古舊的磚石和碎瓦散落滿地。死亡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

,然而這裡依舊像被死亡籠罩。

  沒有草木,沒有蟲獸,連空氣也似靜止,悶得叫人窒息。

  偶爾,天空中飛鳥掠過,在廢墟上方盤旋。

  忽然,那鳥似受了什麼驚嚇,淒叫著振翅直沖。

  叫聲未絕,瓦礫中射出一道光芒!

  飛羽四散,那鳥兀自往上沖了一段,突然從中間裂成了兩爿,重重地摔在斷牆上。

  黑衣少年從牆後跺出來,神情淡然地看了看那血肉模糊的一團。

  他長著濃眉、大眼、寬闊的鼻翼和厚厚的嘴唇,憨厚得就像住在鄰家,時常跑來串門

的少年。沒有親眼看見的人,絕想不到他會有那麼快那麼狠毒的出手。

  手指擦過劍刃,沾滿了鮮血。

  少年把手指輕輕含在嘴裡,像品嘗什麼美味似的,仔仔細細地舔干淨。

  一只飛鳥對他當然沒有什麼威脅。

  他只不過喜歡鮮血的味道。

  他也喜歡劍,喜歡劍刺入對手肉體的那一瞬間,不論對手究竟是一個劍客,還是一只

飛鳥。每次劍光閃過,總讓他有種說不出的快感。

  他一直覺得,好的劍客就應該這樣,嗜血、無情。

  劍本來就是凶器,手裡拿著劍講什麼情義,又怎麼可能發揮劍的精義?

  比如主人,他想,主人本應該比現在更強得多,只可惜他的雜念太多,他總是想著過

去的親人和他的仇恨,而不止是劍。

  所以,他輸了。對手連站也站不穩,卻還能削掉他的一條手臂。

  這簡直可笑。

  話說回來,他從來也沒見過比那個人更好的對手,那簡直就是所有學劍的人心中的夢

想。他也不例外。

  所以,他一定要打敗那個人,不論用任何手段。

  那個人,就快來了。

  他感覺得到,就像獵豹能夠嗅到獵物,他已經嗅到了利劍的氣息,絕對不會錯。

  他轉身。身後斷壁裂開一道縫隙,他走入了這道縫隙。

  斷壁只不過一尺厚,然而那少年卻沒有從另一面走出來。

  他已走入了地下。

  地下只有一片黑暗,像死亡一般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就在這一片黑暗中行走了很久,

久到沒人會相信在這片廢墟的下面居然還有那麼大的地方。然後,前方終於出現了一點亮

光。

  暗綠色的亮光,如同一團詭異的煙霧。

  煙霧的正中間,黑衣男子飛快地穿行在山林間。

  「主人,他已經來了。」順影的聲音裡掩飾不住渴望,他的劍正渴望著對手的血!

  黑暗中沒有回答。

  良久,一個修長的人影慢慢地走到煙鏡的正前方。

  他緊緊盯著煙鏡中的人,他的眼裡仿佛燃燒著兩團火焰,兩團被鮮血和仇恨點燃的火

焰。

  「你可以去,」清浚一字一字地說,「但是,不要殺他。」

  順影問:「為什麼?」

  清浚淡淡地說:「因為我們需要『天機』。」

  順影看看主人,忍不住想,他為什麼總是有那麼多雜念?那個什麼「天機」又有什麼

可執著的?他不情不願地回答:「……是。」

  清浚覺察到什麼,回頭看了看他,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順影啊,不是我小看你

,就你那個腦袋瓜,就算他功力全失也一樣能贏你,你信不信?」

  順影的身子微微一震,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

  「不信麼?」清浚輕笑了幾聲,揮手,「你去吧。」

  黑衣少年躬了躬身,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清浚重又轉身,煙鏡中,黑衣男子的身影依然矯如靈獸。

  「你覺得怎麼樣?」他對著黑暗問道。

  「如果他果真只有五成功力,那麼或許有勝算。」有人這樣回答。

  清浚說:「我想陛下的話,是不會錯的。他再會裝,也不可能瞞過陛下那麼久。」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未必。」

  「哦?」

  「我和他相處得越久,越覺得他是個深不可測的人。你若以為自己能夠看透他,能夠

猜得到他在想什麼,那麼你一定會輸給他。你越是覺得自己必定能贏,你就越是危險,因

為他就是這麼樣一個人。」

  清浚沒有說話,似乎在靜靜地想著這番話。

  那人又說:「你以為他真的不知道『天機』的真相麼?」

  清浚一震,「他知道?」

  「他的法力本來就與『天機』息息相通,就算當初他為了救活蘇泠已經耗盡了法力,

覺察不到『天機』的變化,可是現在他來到這裡已這麼久,你以為他真的一點都沒有覺察

異界的變化?」

  清浚緊皺起眉頭,「你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那人輕笑了幾聲,「我若看出了什麼,他還有什麼可怕?正因我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所以我才疑心。他本不是這麼粗心大意的人。你以前還不曾做過他的對手,我卻已經見識

過他多少手段,你以為從前輸在他手裡的人都是浪得虛名的麼?」

  清浚淡淡地說:「你說得都有道理,只可惜有一件事你忘了。」

  「是麼?」

  「他若已覺察異界的變化,他為何還不回去?為何還要留在這裡?」

  黑暗中的人好像一時說不出話來,默然良久,才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想做

的事情,從來沒有人能猜得出來。或許……他有很特別的目的。」

  清浚目光閃動,「特別的目的?」

  「比如說,假若你是一個農夫,家裡的雞鴨經常莫明其妙地不見,你卻不知道究竟是

人還是狐狸偷走了這些雞鴨,你會怎麼辦呢?你是不是會故意設下誘餌,讓那小偷現身?



  清浚驚疑不定,「難道你是說陛下他……」

  「我什麼也沒說。」黑暗中的人忽又輕快地說道,「我只不過閒著也是閒著,自己猜

猜啞謎罷了,你可不要當真喲。」

  這話可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清浚死死盯著黑暗深處,良久,他慢慢地說:「你倒像是坐壁上觀。可是,若果真如

此,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沒有人回答。

  清浚忽然冷笑,「我差點忘了,你好像對那個……哼,我倒很想知道,你回去之後打

算如何回復陛下?」

  黑暗中那個輕快的聲音又響起來:「清浚,有件事你弄錯了。」

  「什麼事?」

  「荊城他是你的陛下,但是他……」那聲音頓了頓,然後淡淡地續完:「早已經不是

我的陛下了。」

 第三十一章 重聚

  羅離忽然停下腳步。

  他已經飛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一刻都不曾停歇。他心裡有太多需要發洩的東西,以致

於他已經感覺不到疲倦。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出了多遠,他只是記得玉葉指過的路,他便

沿著這條路一直跑下去。

  現在天又已經亮了,金黃色的陽光穿透雲層靜靜地照了下來。

  陽光總是會讓人感覺到溫暖,可是此刻陽光卻好像忽然失去了溫度,灑落在身上的陽

光竟也似透出隱隱的寒意,仿佛那天上懸掛的只是一輪金黃色的冰。

  羅離依稀記得自己剛剛穿過一大片茂密的山林,現在他已站在山頂上。

  他從來沒見過如此奇怪的山,山的一面樹木蔥郁,另一面卻是寸草不生。遠處的平原

上,大片古舊的廢墟佇立,參差的斷壁在陽光下隱隱泛出暗紫色,有如干涸的血。

  寂靜。

  完全的寂靜,沒有人,沒有飛鳥蟲獸,連風也忽然停止。

  這裡就像被一股奇特的力量詛咒,沒有任何生氣。

  只有不祥。

  不用任何人告訴,羅離立刻明白:蒿墟到了。

  原來他在一天一夜裡已走完了三天的路。

  他心裡一直都很煩亂,仿佛有各種分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堵在一起,憋得他簡直要發狂

。此刻,他終於漸漸地冷靜下來。

  盈姜就在這裡。

  想起人族藥師月牙兒一般微笑的眼睛,他心裡忽然充滿了溫暖,因為他知道無論到了

什麼時候,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從那雙眼睛裡看到的,永遠是理解的神情。

  就算他心裡始終有一塊無法愈合的傷口,那種痛苦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他。可是,他就

像一只蛾子,雖然懼怕火焰,卻又禁不住溫暖的誘惑,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飛近。

  那種感覺,雖然帶著幾分刺痛,卻很幸福。

  可是,他要怎麼樣才能找到盈姜?

  這問題他已用不著多想。

  他看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簡直就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突然間就出現在山坡上。他長著一張憨厚的臉,

就像在每個山村裡都會見到的淳朴少年,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

  可是,當他走過來的時候,羅離分明感覺到了那股尖銳的殺氣。

  羅離的手已握上了刀柄,他當然不會忘記這個少年,更不會忘記他那種歹毒卑鄙的招

術。

  少年走到他面前,微笑:「好久不見。」

  羅離當然沒有寒暄的心情,他直截了當地問:「盈姜呢?」

  少年笑得更憨厚:「你放心,她絕不會有事。」

  羅離冷笑,「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

  少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因為她跟我們是一伙的。」

  「你!」羅離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可是他卻忽然又閉上了嘴,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情

,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一樣。

  「她是自願跟我們來的。其實你也早就猜到了對不對?」

  羅離並非早就猜到,他剛剛才想到。

  當那天他失去知覺的瞬間,他曾聞到一股香氣,梔子花一般甜美的香氣,卻讓他莫明

其妙地感到難受。

  現在他終於想起來那股香味是什麼。

  那是盈姜自己配的一種迷藥,有次她弄灑了一些,他聞到差點暈倒,幸虧她立刻給他

服了解藥。

  他本不該現在才想到,只不過他一直不願仔細去回想。

  可是,盈姜手裡有各種各樣的迷藥,她為什麼偏偏用了這一種?這是她倉促之下的選

擇,還是她其實在暗示什麼?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羅離更像在問自己,可是那少年卻像出奇地老實,居然認認真真地回答:「我們也沒

辦法。我們想要把你們誘惑到這裡來,總要抓一個人來當誘餌。你們五個人裡,有兩個劍

法太高我們實在沒有把握,本來抓那個祭師也許是最好的選擇,可是他們兩個一定會盡全

力保護她,我們試過了實在做不到。抓你,」少年頓了頓,「盈姜又說什麼也不答應——



  「所以你們帶走了盈姜?」

  少年連連點頭,「『柿子要揀軟的捏』,這個道理我們還是明白的。」

  他說的明明是句玩笑話,可是他的語氣卻出奇的認真,就好像他說的真是什麼了不得

的計謀一樣。

  羅離苦笑不得,「那你們想怎麼樣?」

  少年奇怪地看看他,似乎覺得他這個問題實在太多余,「我們只不過想請你到府上住

幾天,等我們把別的問題都解決了,你和盈姜愛去哪裡去哪裡。」少年怪異地笑笑,「你

不用擔心,你們的事要管也自有別人管,我們管不著。」

  羅離道:「別的問題?」

  他已發現這少年是個少有的談話對手,他問一句這少年至少會回答三句。他雖不明白

這少年為何如此,是真的毫無遮攔,還是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裡,所以告訴他任何話都無

妨?但他已決定要多問幾句。

  果然那少年回答:「我們不想殺你,但有的人一定要殺。」

  羅離當然知道「有的人」是誰。

  「可是,如果你們殺不了他呢?」

  少年好像聽到一句很可笑的話,忍不住嗤笑:「這世上有殺不了的人嗎?」

  當然沒有。

  「他的劍法是很高,我以前想都沒有想到過有人的劍法能那麼高明,但是他還是有弱

點,而且我也知道他的弱點,所以,他一定會死在這裡的。」

  少年這樣說的時候,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劍,溫柔得就像在撫摸自己的情人。

  羅離冷冷地說:「但是也未必。」

  「為什麼?」

  「因為你們想殺他,卻也有人不希望他死。」

  少年一愣,忽然大笑起來,道:「誰?你嗎?」他笑得前仰後合,就好像聽到了世間

最可笑的事情。

  「嗆!」

  青瑰刀在陽光下劃出一道絢麗而冰冷的光。

  羅離對自己的出手當然很有把握,這一刀就算不能夠傷到那少年,也一定能夠逼退他



  然而,這必中的一刀偏偏沒有中。

  不但刀落空了,連對手也忽然消失不見。

  羅離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少年不見了,天空不見了,陽光不見了,山坡不見了,廢

墟不見了,一切都沒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就像永不會結束的黑夜。

  「你想阻止,就先從這裡出來吧!」

  少年的聲音含著冰冷的笑,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

  羅離什麼都看不見,甚至他的雙腳都仿佛已沒有踩在地上,整個人都似飄浮在空中。

無論誰突然陷入這種可怕的境地,都難免會驚惶失措。

  然而,羅離一點兒也沒有。

  也許因為這兩天他心裡已經塞了太多東西,所以已經塞不下恐懼。他心裡居然連一絲

一毫的恐懼也沒有。

  相反,他心裡原本還有幾分煩亂,此刻也忽然全都消失了。

  他居然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又進入了一片空靈的狀態。

  他以前幾度陷入幻境,從來也沒有破解過,這一次本來也沒有任何把握,可是忽然間

,這幻境變得破綻百出。

  那無邊無際的黑暗,忽然就變成了一個破篩子,簡直四處透光,羅離隨手揮動青瑰刀

,輕輕地一劃,那幻境立刻就像個泡沫一樣四分五裂,消失於無形。

  那少年臉上的得意都還沒有消失,不由大吃了一驚。

  他本來認為羅離是一個不怎麼高明的對手,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可是萬沒有想到

他居然如此輕易地就破解了幻境。只怕連穆天和翼風兩個人都做不到。

  羅離淡淡地說:「如何?」

  少年說:「高明高明實在高明,不過我沒工夫陪你玩兒了,你自己先在這裡走走逛逛

吧!」他說完轉身就跑。

  羅離一愣,他真沒想到那少年居然就這樣逃了。

  等他追上去,少年已經三步並兩步地跑進了幾堵斷壁中間,忽然就不見了蹤影。

  羅離依稀看見他跳入了一個地道,可是等他趕到,地上卻只有散落的瓦礫,看上去已

經幾百年沒有人動過。羅離不死心,用刀四處都戳了一遍,哪有什麼地道?

×××××××××××××××××××

  他又開始在別的地方翻找。

  這片廢墟可真大,他從早上一直找到太陽落山,還是什麼都沒有找到。

  他覺得自己真像一只沒頭蒼蠅。

  終於,羅離累了,一屁股坐下來。

  古舊的斷壁、凌亂的瓦礫、血紅的夕陽,這景象還頗有幾分蒼涼的詩意,只可惜,羅

離卻是一肚子郁悶。他又想起盈姜,如果她在這裡,就絕不會這麼喪氣,她到任何時候都

有辦法讓自己振作起來。

  想起她輕快的聲音,羅離好像又來了精神。

  他知道這廢墟的下面一定有地道,也知道清浚一定就躲在地道裡,既然他能夠破解那

少年的幻境,他就一定有辦法找到入口。

  他正努力試著讓自己摒除雜念,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從山坡上掠了過來。

  他本來倒是很鎮定,看見這個人卻忍不住跳起來,高興得跳起來。

  來人是玉葉。

  玉葉一到他面前就開始埋怨:「你怎麼一個人不管不顧地闖來?大家都很擔心。」

  羅離不想回答,他只問:「別的人呢?」

  玉葉似乎覺察到什麼,若有所思地看看他,說:「我們剛剛遇到一個難纏的對手,別

的人還在後面,我先趕來找你。還好,你沒有遇到什麼事。」

  「難纏的對手?是不是一個長相很老實的少年?」

  玉葉點頭,「不錯,他是清浚的奴僕。」她忽然嘆了口氣,「唉,清浚真是……」

  羅離看著她,「你們出自同門?」

  「算起來確實是。」

  「那麼,你知道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玉葉閉目凝神,片刻之後,她睜開眼睛說:「能感覺得到。」

  「好,」羅離說,「請你帶我去找他。」

  玉葉一怔,神情有點猶豫,她慢慢地說:「你是不是想要去救盈姜?」

  羅離毫不猶豫地回答:「是。」

  「也許應該等別的人一起去?」

  羅離忽然露出一種很復雜的表情,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我應該一個人去。



  「可是……」玉葉的神情更加猶豫,話也說得更加慢,「有件事,我也許應該告訴你

。盈姜她……她可能是……」

  羅離打斷她,「我知道。」

  玉葉驚訝地瞪大眼睛,「你知道?」

  「是,我知道。」羅離苦澀地笑笑,又說:「所以,我覺得,我應該一個人去。」

  玉葉看他良久,漸漸有點明了他的意思。

  「但是,也許她現在已自身難保……」

  羅離又一次打斷:「那我更要去。」

  玉葉無聲地嘆口氣。

  「好吧。」

×××××××××××××××××××

  很久以前,這裡曾經十分奢麗。即使過去了漫長的歲月,仍然可以從牆上凋落的漆畫

、門柱精致的雕刻看出昔日曾有的繁華。

  很難想像,會有人在地下修出這樣的建築。

  就算在地面以上,也很少能看到,這幾乎已經不亞於任何一座宮殿。只是,太久沒有

人跡,在死亡般的寂靜中,四處都散發著陰森的氣息。

  玉葉說:「這裡曾經經營過萬年。」她離開這裡的時候還年幼,對這裡本沒有多少感

情,可是聲音裡畢竟還是流露出一絲感傷。

  羅離沒有回答,他正專注地望著牆上的雕花。

  那雕花已經破碎,幾乎已看不出那原來究竟是什麼?玉葉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專注



  過了好一會兒,他還是沒有動。玉葉終於忍不住想問,但是當她看清羅離臉上的表情

,她忽然明白過來。

  其實他沒有在看,他只是在聽。

  玉葉屏住呼吸,努力聽了許久,才終於分辨出那隔著牆傳來的一縷歌聲。

  聽不見她在唱什麼,然而聽得出她的聲音輕快,似乎很是高興。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

,又有什麼可特別高興的呢?只是,那聲音雖然低微得若有若無,卻讓人不由得感覺仿佛

在寒冷的冬日裡忽然看見了一朵綻開的野花,一下子便充滿了愉悅。

  羅離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沉醉的表情就像聆聽世間最美的聲音。

  看樣子他還不知會呆立多久,玉葉只好輕輕咳嗽了一聲。

  羅離驚醒,居然也有點臉紅,他掩飾地問:「快到了吧?」

  玉葉裝作什麼也沒看見,用手指指前方:「繞過這條走廊就到了。」

  這條走廊真的不算長,但是在羅離看來就像永遠也走不到頭一樣。他已忍不住想問怎

麼還沒有到,這時他看到了走廊盡頭的門。

  那輕快的歌聲正是從門裡傳出來的。

  羅離忽然覺得心跳得很快,快得就像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他說不出地緊張,可是到底

在緊張什麼他也不知道。

  他什麼也不知道,在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他已沖了過去。

  那門當然是鎖著的,可是他想也沒想就抽刀砍斷鏈條,推開門。

  那屋子大極了,就算幾百個人待在裡面都不會覺得擠,可是裡面空空蕩蕩,沒有桌椅

,沒有床,什麼也沒有。

  只有一個白衣女子,席地而坐,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一直垂落到地上,她看上去就

像坐在黑絲絨毯上。她一邊哼著歌,一邊悠然地梳著頭。

  就算在這種境遇裡,她也能盡力讓自己過得快活一點兒。

  羅離剛才一連串動作快得如風,現在卻像變成了一個木頭人,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嘴

裡發干,眼睛卻不禁有些濕潤。

  他忽然發現其實遠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更思念她。

  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控制住感情,可是當看見她,心裡的快樂像泉水一樣流瀉,那早

已不由自主。

  歌聲停了,盈姜的手也停住了,她揚起臉靜靜地望著他,臉上依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然而,那月牙兒一般彎起的眼角,卻有兩顆晶瑩的淚珠慢慢地沁出來,慢慢地滾落。

  玉葉遠遠地看著他們,眼角似也有些濕潤。她悄悄地轉過身,這種時候,他們兩人自

然不歡迎任何別的人打擾。

  時間仿佛已經停滯,不知過了多久,盈姜才終於輕輕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羅離大人是個好人吶!」

  羅離覺得,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久遠得當他聽到的時候,只覺得自己

正在一個夢中,一個世間最甜美的夢。

  羅離身不由己地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來,看著她的臉。現在他什麼也不願多想,只

想好好地看看她。

  又不知過了多久,盈姜忽然嘆了口氣,輕聲說:「羅離大人,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其

實我是……」

  羅離不假思索地打斷她:「沒關系。」

  盈姜的眼睛忽然放出光來,那樣美麗的光彩,她凝視著羅離一字一字地問:「沒關系

?真的沒關系?」

  羅離微笑,同樣一字一字地回答:「是的,沒關系。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是個什麼

樣的人,我認識的你,是個又善良又勇敢的好女人,這就足夠了。」

  盈姜低下頭,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她是不是已經忍不住流下淚水?

  「啊!」羅離忽然跳起來。

  盈姜嚇了一跳,連臉也來不及擦干淨,就抬起頭問:「怎麼了?」

  羅離說:「夜長夢多,我們趕快走吧!」

  「你知道怎麼才能離開這裡?」

  「我不知道。」羅離拉著她的手,急急忙忙地往外走,「不過玉葉知道……」

  「玉葉?!」人族藥師猛地停下腳步。

  「怎麼?」

  「我曾經聽到清浚說……」

  盈姜的話並沒有說完,她的眼睛裡忽然露出了奇怪的神情。

  同一瞬間,羅離已感覺到了那股熟悉的陰寒之意,不必回頭,他也已知道誰正站在他

們身後。

  可是,當他回過頭,看見清浚身邊的人,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那人正是玉葉。

  雖然她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是一看她的神情,羅離就已完全明白。

  正是她給清浚報了信,其實,她和清浚原本就是一伙。

  可是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因為她也是百井山莊的傳人,還是為了她那份一開始就已無

望的感情?

  羅離猜不出來。

  只是,他原本知道清浚已經失去了一條手臂,所以他的力量一定弱了許多,只對付他

一個人,羅離還多幾分把握。

  現在,卻又加上了玉葉。

×××××××××××××××××××

  清浚看著這兩人,微微一笑,道:「很好。我正擔心盈姜一個人不夠份量,加上你就

足夠了。」

  羅離的手握住刀柄,淡淡道:「只怕未必能如你所願。」

  「哦?」

  「你好像忘了,在這裡你是不可能殺死我們的。」

  清浚笑道:「我當然不會忘,我原本就不想殺死你們,我想殺的只有一個人而已。只

不過,我雖然不可能殺死你們,卻可以困住你們,想困多久都可以。」

  羅離也笑了笑,道:「看樣子我們想要離開很難。」

  清浚悠然道:「不是很難,是不可能。可是,你又為何不與我們配合一回?你莫要忘

了,千年之前,是誰殺了你的妻子?你難道不想報仇?既然你我本有同一個仇人,為何就

不能合作?等那人來了之後,我自會放你們走。你這麼做,對你一點壞處也沒有,只有好

處。」

  羅離點點頭,「你說得句句都很有道理。只可惜……」

  「什麼?」

  「……只可惜,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話音未落,刀光已起。

  羅離知道,自己與清浚還可以一戰,盈姜卻絕對不是玉葉的對手,所以,他只能搶攻



  只可惜,他的刀法沉穩,後發制人,快卻並不是他所擅長的,他越是想快,刀法的威

力反而越弱。如果不是清浚的力量也已弱了不少,他一定已經敗了。

  現在離敗也已不遠。

  幸好,玉葉卻還沒有動手,她只是負手旁觀。

  盈姜當然也不會主動去攻擊她。

  兩個人靜靜對恃。

  羅離一開始就失了先機,現在已越來越吃力。

  清浚的劍又已落了下來,羅離回刀封住,清浚的劍順勢一挑,已然變招。羅離本該跟

著變招,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忽然閃過了一個很奇怪的念頭。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一瞬間拿刀的姿勢很像拿著一把菜刀。

  這種時候他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聯想,他自己也想不通,但是那一瞬間,他的招式忽

然變了。

  變得很古怪,很難看。

  他的刀法原本有如行雲流水,招招分明,銜接都十分流暢。

  可是此時他這一刀轉得卻很生硬,簡直是賴皮,只是偏偏搶到了清浚之前,封住了他

那一劍的去勢。

  「叮」的一聲。

  清浚的劍驀地被蕩了開去,連他的人也不由得退了一步,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羅離臉上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這當然不是他的刀法,這甚至根本就不是刀法,這是

穆天的劍法。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順手用出了這麼一招,用得一點也不熟練,可是威力

卻大得驚人。

  他還來不及細想,清浚又已攻到,劍未到,劍風已至,竟像冰凌刮過臉頰一般。羅離

這才知道剛才清浚還沒有出全力。

  他不假思索,手腕一轉,刀已經迎了上去,仍是那麼難看,而且還是刀背在上,可是

清浚竟不敢接這一招,劍鋒往旁邊一滑。

  羅離的刀還在往上走,就像一時沒收住似的,等好不容易收回來,居然正好又擋住了

刺向腰間的一劍。

  現在情勢已經完全逆轉。

  清浚劍法靈動,劍光如閃電一般,將羅離圍在當中,而羅離卻只是動作笨拙地左揮右

擋。無論誰初看到這樣的情形,都會認為羅離正處於下風。

  然而,清浚硬是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清浚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羅離的臉色卻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因為他居然正用著仇人的劍法,可是他想停也停不

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玉葉忽然出手了——

  盈姜雖然不至於一招受制,但羅離一看就知道她支持不了多久。

  他只有變守為攻。

  羅離以前只看見過穆天用這套劍法守,從未見過他主動進攻,所以羅離也不知道這劍

法攻的時候能有多少威力。

  但他立刻就知道了。

  這地下本是一片黑暗,雖然各人都點起了螢火,卻仍是一片陰沉。

  可是忽然間,羅離看見眼前亮起一片絢麗的光華,便如劃破烏雲的陽光!

  那正是青瑰刀劃過時的刀光。

  羅離只不過看過幾次穆天出手,就算他照樣用出來,也不過掌握了一些皮毛,並不能

把握其中的精義,所以至多能發揮出一成的力量。

  然而,一成的力量也已足夠。

  刀光中,羅離看見清浚驚懼的神情。

  同一個瞬間,他聽見兩聲驚呼,那似是玉葉和盈姜同時發出來的。

  但他無暇去看,這一刀既出,已完全不是他所能夠控制的了。

  刀切開血肉,那軀體慢慢地倒了下來。

  白色的軀體。

  白色的。

  羅離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軟軟倒在刀鋒下的身影,腦子裡忽然一片空白。

 第三十二章 荊城

  盈姜緊緊閉著雙眼,宛如睡著了一般。只是臉白得恍如透明,流盡了全身的血,淌了

滿地,仿佛睡在一張紅色的毯子上。

  空氣中滿是血腥氣,但是羅離完全聞不到。

  他什麼都感覺不到,玉葉和清浚何時離開他也不知道,意識裡只剩下手掌間觸摸到的

那個漸漸冷卻的身體。

  他忽然把那個身體抱起來,抱進懷裡,抱得很緊很緊,仿佛這樣能讓那個身體重新暖

和過來。

  可是懷裡的感覺,也變得越來越冷。

  他猛地跳起來,抱著那個身體,沿著走廊狂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不

這麼做,他就會發狂。

  或者他已經發狂了。

  他不知道跑了多少條走廊,跑到盡頭再折回,又跑進另一條走廊。

  然後他看見了玉葉。

  他一看見玉葉就停下來,玉葉也剛好看見他,臉上露出了大吃一驚的表情。

  她當然想不到羅離居然會突然出現,她甚至想不通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她也看見羅

離懷裡抱著的人,那個人衣裳已被血染紅,臉卻慘白得讓人認不出來。

  玉葉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她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來,羅離已不會給她任何機會說話。

  他的刀比任何時候都快,那不是穆天的劍法,那也不是他自己的刀法,那只是從他心

底自然湧出的一刀。

  他只想用這一刀殺死這個女人!

  玉葉慘叫一聲倒了下去。

  那一刀斬在她的肩膀上,可是她躲閃了一下,所以斬偏了。雖然斬傷了她,但卻不至

於致命。

  羅離的下一刀立刻又追到了。

  玉葉臉上露出了恐懼和絕望,她知道這一次她已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

  但是這刀並沒有落下來,只聽「叮」一聲,刀被什麼東西擋了一下,完全偏了開去。

  刀斬向地面,火花四濺。

  一顆小石子在地上彈了幾彈,骨碌碌滾到一邊。

  蕩開這一刀的,就是這顆石子。

  羅離沒有去看是誰射出了這顆石子,他提起刀又落了下去。

  這次刀被一只手托住。

  一只普普通通的手掌,可是卻牢牢地托住了刀鋒,羅離這用盡力量的一刀就硬是再也

動不了。

  羅離眼睛血紅,一見這個人就大喊:「你有完沒完?!」

  青瑰刀鋒利無倫,那手掌已被血染紅,但那人卻似毫無感覺,只是平靜地說:「住手

羅離,聽我說一句話。」

  羅離道:「滾!」

  那人道:「只說一句話,說完我立刻就滾。」

  羅離怒道:「好,快說!說完快滾!」

  那人說:「你若不想像我一樣一輩子都在後悔,你最好住手。」

  他聲音一點也不高,語氣也很平靜,然而這句話仿佛有著某種魔力,羅離雖然沒有收

回刀,力量卻減弱了幾分。

  怔了一會兒,羅離慢慢地說:「你是說……」

  那人嘆了口氣,說:「我剛剛趕到,我還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後悔的滋味實在

是不好受。你何不再等等看?也許事情完全不是你看見的那樣子。」

  羅離呆立片刻,終於慢慢抬起刀。

  玉葉呻吟了一聲,用力想欠起身子,卻終於還是倒了回去,她苦笑道:「穆天,多虧

你來了。」

  穆天環顧四周,問:「玉葉,你破得了這個幻境嗎?」

  「這不是清浚的力量,若我沒有受傷,可以一試,現在……」玉葉搖了搖頭。

  「順影?」

  「正是他。這幻境真是爐火純青,他的幻術看來已在當年的啟歸之上了。」

  穆天沒有再說。他隨手從衣擺上撕下一條布,纏住了手掌。然後替玉葉止住了血。

  玉葉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方才與順影交手,發現他舉動很怪異,就跟過來看看,正好看見你進入這個幻境

。翼風流月呢?也已到了蒿墟?」

  「他們留在幻境外。」玉葉隨口回答,便顧自沉吟,「順影……他從前是啟歸的奴僕

,如今又跟著清浚,不知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穆天搖搖頭,道:「此人簡直是個瘋子,恐怕他……」

  他沒有說完,因為那瘋子已經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

  順影還是那一臉憨厚的神情,便似他人生全部的願望就是娶村頭賣豆腐的姑娘,然後

跟她生三個大胖兒子。

  但,他當然不是。

  他一生痴迷的不是女人,而是劍,他仿佛已經把自己也變成了劍,只有殺戮和鮮血才

能滿足他。

  他不斷地尋找對手,把他們當作磨劍石,他深信只有血肉才能把劍磨得更銳利。

  現在,他正盯著穆天的眼睛,他曾遇過無數劍客,他們的眼神也像劍一樣銳利,但穆

天卻不是,他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

  穆天的眼睛就像清澈的湖水,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浸其中,可是若真的這麼做了,卻又

會發現這湖水遠比看起來的更深更冷冽,讓人永遠也摸不透它到底有多深,看不清它裡面

究竟藏著什麼。

  順影笑笑,說:「你好,我們又見面了。」

  穆天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真想裝作沒看見你,只可惜好像做不到。」

  順影看了看他的手,穆天的手裡除了纏著一根布條,什麼也沒有。順影說:「剛才我

們那一架還沒打完。」

  穆天又摸了摸鼻子,「好像是的。」

  順影說:「剛才你手裡還有根樹枝,可是你現在手裡連根樹枝也沒有。」

  玉葉和羅離這才知道他剛才居然是用樹枝對決,他們雖然各有思慮,卻都已忍不住開

始好奇了。

  穆天笑道:「我又不是放羊的,總不會拿根樹枝到處跑。」

  順影看著他,忽然說:「你的劍是『天機』?」

  穆天嘆了口氣,說:「很久以前,我好像是用過這麼一柄劍。」

  「現在呢?」

  穆天攤開雙手,笑道:「你不會自己看?」

  順影古怪地笑了笑,道「我當然也知道,你早已經失去了『天機』……」

  穆天忽然道:「你錯了。我從來就沒有失去過『天機』。」

  「哦?」

  穆天淡淡地說:「『天機』始終都在我手裡。」

  順影神情陡然一變,「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一柄劍只要在你手裡,那就是『天機』?



  「是的。」

  「就算是根樹枝也一樣?」

  「是的。」

  順影嘎嘎地怪笑了幾聲,說:「你不但劍法天下無雙,你的驕傲也一樣天下無雙。」

  穆天默然片刻,道:「是的。」

  順影說:「那麼,就讓我見識見識『天機』!」

  他說第一個字的時候,劍已出手,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已經攻出了十幾招。招招

都快如閃電,玉葉和羅離只覺得眼前一片劍光,不由得都有些緊張。

  這瘋狂的少年,劍法也似他的人一樣瘋狂。

  可是,穆天居然連一動都沒動,劍光已將他整個人都包圍,劍風將他的衣角帶得烈烈

作響,他卻像看著猴子跳來跳去一樣無所謂。

  甚至還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出這麼多虛招,好看是好看,可是看多了也容易瞌睡,你能不能出一招實的來提提

神?」

  聽了這麼刺的話,順影居然也不生氣,只是笑道:「好,實就實,實的來了!」

  劍光一閃。

  這一劍仍然是虛招。

  可是穆天卻忽然動了。他的身影從劍光中掠了出去,朝著羅離掠了過去。

  羅離只覺得眼前一花,他手中的青瑰刀已經被奪了下來。

  穆天奪刀的瞬間,連看也不看回手就揮,只聽「錚」的一聲,火花四濺竟剛好擋住了

順影的一劍。

  這一劍終於是實招了。

  劍的力量真大,青瑰刀居然被震得沖天飛起。

  劍的去勢緩了一緩,卻沒有停止。

  只可惜,這勢如閃電的一劍卻忽然又遇到了阻滯,順影甚至完全看不清是什麼攔住了

他的劍,只覺得手中的劍像是沒入了泥沼,已不是他握著劍,而是劍拖墜著他。他要麼松

手,要麼就只有仍由劍勢下墜。

  劍早已是他的生命,他當然寧死也不肯松手的。

  與此同時,青瑰刀也落了下來。

  直沖著羅離的頭頂落了下來,他隨手揚起刀鞘,刀就插了進去,就像演練過無數次一

樣分毫不差。

  耳邊聽見穆天低喝:「走!」

  這一切都發生在剎那,一般人呼吸之間,已然塵埃落定。

  順影終於帶住了劍勢,這時他眼前已經一個人也沒有。只剩下地上一灘血跡,那是玉

葉留下的。

  他也終於看清是什麼阻滯了他的劍。

  是一根帶血的布條。

×××××××××××××××××××

  幻境破碎的瞬間,羅離縱身躍起。

  他從眼角的余光裡瞥見穆天已俯身抱起玉葉,沖了出去。他們跑過一條長廊,玉葉用

沒有受傷的胳膊朝半空劃了一道光弧。

  昏暗中,前方出現了一道向上的階梯。

  淡淡的陽光灑了下來。

  穆天已經拾階而上,羅離緊跟著也到了階梯下。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感到一陣熟悉的寒意,突然降臨的黑暗隨之逼開了陽光。

  羅離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這樣的情形他已經歷了很多次。穆天的身影已經到了階

梯的最上端,羅離只要再有一丁點兒時間也就同樣可以離開。

  那也就不過是喝一杯水,或者點燃一盞燈的時間。

  然而,這點兒時間已可以改變許多事情。

  羅離剛才已耗了太多力氣,此刻出手必敗。穆天還保護著玉葉,沒有余力來幫助他,

更何況,後面還有個更可怕的順影,隨時都會追上來。羅離也曾身經百戰,不需要任何時

間就已經有了決定。他沒有踏上那座階梯。

  他繼續往前跑。

  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好辦法,但至少在眼下卻是最好的。

  這地下不知究竟建了多少房間,多少走廊,羅離不停地推開房門,又不停地穿過走廊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出了多遠,漸漸地他已感覺不到身後的寒意。

  他終於可以停下來喘口氣,這時候他發覺自己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身在何處。

到處都是路,到處都是黑暗,就算暫時擺脫了對手,這境遇本身也讓他輕松不起來。

  現在他只能先到處走走看。

  暗綠色的螢火在黑暗中看起來顯得有些詭異,這景象讓他回想起在岩洞中的情形,只

是那時他的心情沒有這麼沉重,因為那時他的身邊有盈姜同行。

  當幻境破碎的時候,他懷中的那具白色的軀體也一同如泡沫般消失。

  當一個人悲痛絕望到極點的時候,忽然發覺其實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虛幻,那是種什麼

感覺?羅離只覺得可笑極了,可是他卻笑不出來。他的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

都有,只是他一時無力細細分辨。

  羅離走進又一條走廊,暗綠的火光中,他看見前方有扇門。他走到門邊,正猶豫著要

不要推進去看看,門忽然自己打開了,從門裡伸出一條胳膊,把他拉了進去。羅離雖然心

裡很亂,身上已沒有多少力氣,但是他也絕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被人拉進一個房間。

  然而,就在門打開的瞬間,他已瞥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於是所有的思緒都在那瞬間

離開了他的身體,讓他變成了一個木頭人。

  只是,木頭人不會流淚,羅離的眼中卻有些濕潤。

  這情形在幾個時辰裡已經是第二次重現,這一次會不會又是場虛幻?羅離剛想到這個

問題,立刻就明白這次一定是真的。沒有理由,這只是他心底的一種感覺,卻是那麼清晰

,那麼肯定。

  他想起以前在夢境裡聽那老人說過的話,心才是最強大的。心遠比眼睛更靠得住,這

句話說來似乎很玄,但有的時候確確實實是這樣的。

  門靜悄悄地合上,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凝視對方。

  忽然,他們同時向對方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這時候,一切阻礙都已不存在,一切語言也都是多余的。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他們才開始說話,他們實在也有很多話要說,只是他們的手依

然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想不到你真的會來。」

  「為什麼?」

  「因為我想你知道了真相一定會很生氣。其實我一直很想找機會告訴你,但是我怕如

果我告訴了你,你就永遠不會再理會我了。可是……我雖然拖延了很多時間,但我真的不

想騙你,就算你真的永遠都不再理會我,我也不想騙你。」

  「所以,你用了那種迷藥,就是要告訴我真相?」

  「是。我一定要在那時候告訴你真相,我不想把你騙到這裡來。我……我想不到你真

的會來,我真是開心!」

  「我真蠢……」羅離喃喃地說道。

  「怎麼了?」

  羅離告訴她幻境裡發生的事情,「我真蠢,那個幻影雖然很像你,但是你既然已經自

己告訴了我真相,就不會那麼說了,其實我只要仔細想想就能識破。」

  盈姜聽了他的話卻突然沉默下來,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羅離,目光閃動,好像有很多

話要說,但是最後卻只問了一句:「真的很傷心嗎?」

  「什麼?」

  「看見我死了之後,你……真的很傷心嗎?」

  羅離沒有立刻回答,他當然明白盈姜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所以他還要再問問自己,再

確定一次,因為一旦說出口他就不能再反悔。

  「是的。」他說。

  盈姜忽然屏住了呼吸。

  「很傷心,我……」羅離輕輕地說,「寧可死的人是我。」

  水霧慢慢地湧出來,模糊了盈姜的眼睛,但她的臉上,又露出了羅離最熟悉的笑容。

  「但是盈姜,我也許永遠都不能夠忘記……」

  「沒關系。」盈姜把臉靠在他的肩頭,「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樣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

  羅離伸過胳膊摟住她,他們靜靜依偎著,坐了很久。

  羅離忽然說:「為什麼清浚要設計這麼樣一個幻境?難道就是為了讓我發狂?」

  「那不是清浚的幻境,他已經沒有那麼強大的力量了。那是順影設下的幻境。」

  「順影?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也不知道。」盈姜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也許他就是想讓你殺人。他簡直就是一

個瘋子,所有的樂趣就是殺人,為了殺人他會想出各種匪夷所思的辦法來。清浚以為他很

蠢,很容易控制,以前清浚很強大,那時候順影把他當作主人,就像一條狗似的跟著他,

可是現在清浚已不夠強,那條狗隨時都會咬人。」

  「清浚……你以前就認識他麼?」

  羅離問得很小心,因為他並不想刺痛盈姜。

  盈姜從他的語氣裡聽懂了他的意思,微笑道:「你想問什麼盡管問好了,那些都已是

過去的事了,我早就不在乎了。清浚為了報仇,不顧一切地闖到了五界,可是他的力量根

本阻擋不住五界的陽力,他就快失去神志的時候,很巧,遇到了荊?。」

  羅離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荊??」

  盈姜目光注視著黑暗深處,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地說道:「以前我是藥奴,荊城把我

救了出來,後來我就一直……一直跟著他。」

  她雖然說過早已不在乎,但她的聲音裡畢竟還是有著一絲痛苦。

  羅離緊緊地摟了她一下,輕聲道:「你不必說了,我明白。」

  盈姜苦澀地一笑,說:「荊城救了清浚,給他施了『消陽術』,讓他能夠來往於異界

和五界之間。但是我也好,清浚也好,在荊城眼裡,都只不過是件工具吧。在荊城眼裡,

真正重要的只有兩件他得不到的東西。」

  「是什麼?」

  「皇位,還有……蘇泠。」

  羅離怔住,「荊城他莫非是……」

  「他是——」盈姜說,「帝晏的大哥。」

  一瞬間,羅離明白了很多事。

  ——荊城是帝晏的長兄,本是最有資格繼承神君之位的人,可是帝玟卻將皇位傳給了

幼子。穆天說過,帝玟傳位給他是因為當時只有他完全沒想過要那個位置。帝晏的哥哥姐

姐們顯然都不是平庸之輩,皇位的傳承本來就充滿了血色,帝玟一定不願眼看著兒女們手

足相殘,所以將皇位傳給了原本最沒有資格繼位的幼子。

  ——荊城也愛著蘇泠,可是她愛的卻是帝晏。失去皇位已經足以讓荊城耿耿於懷,再

加上失去心愛的女人一定讓他痛苦得發狂。

  「可是,如果他想殺死穆天,他為什麼不在五界動手,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得這麼麻煩

?」

  「在五界動手?」盈姜露出一絲譏誚的笑,「他也要有那個膽量吶!只要帝晏人在神

都,他就連那個念頭都不敢動。何況,他始終都不能確定,帝晏是不是真的失去了法力,

如果帝晏沒有,那麼在五界又有誰敢對他動手?」

  羅離一愣,「穆天失去了法力?」

  「當年他闖到異界,又封印了『靈石』,後來又做了那麼多事情,他法力再高,也該

耗盡了。」

  所以,他會邀翼風同行。

  所以,能不出手他就不會出手。

  因為他始終都還沒有能完全恢復他原來的法力。

  「但是,荊城知道當年穆天闖到異界的事?」

  「帝晏離開那麼多日子,瞞得過別人也瞞不過他。何況,就算原來知道得不多,遇到

清浚之後,他也差不多全都明白了。清浚……唉,其實他本不是一個很壞的人。荊城救了

他,他就對荊城忠心耿耿,哼,這個世上,願意稱呼荊城『陛下』的,也就只有他了。」

  羅離默然,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也想通了很多事情。

  過了很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穆天是不是也知道這

些事情?」

  盈姜的臉上露出一種很復雜的表情,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知不知道,當年

殺了素琤的人,其實就是……」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從羅離的表情裡她已看到了答案。

  她更困惑,「難道你不恨他?」

  「當然恨。但是……」羅離沒有說下去,因為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種矛盾的感受。穆

天確實是他的仇人,可是他卻總是忍不住仍然會去關心他,也許在他心底裡,還是把穆天

當作一個朋友。

  盈姜望著他,眼神漸漸露出溫柔的笑意,「你真是……一個好人吶!」

  羅離苦笑,沒有說話。

  盈姜的神情卻又慢慢地冷淡下來,她說:「不過我想,帝晏很清楚一切。」

  「他知道?」

  「就算他一開始不知道,現在一定也已經知道了。只不過,不到最後揭盅,他一直都

會深藏不露。他那個人的心機,一向都很深。」

  羅離想起,盈姜一直都不喜歡穆天,現在他開始明白是為什麼了。但他覺得這種成見

未必是對的,恩怨是一回事,但穆天至少並不是一個陰險卑鄙的人。

  他還沒有開口,盈姜又說:「穆天一定還沒有說過,他來異界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羅離愣了愣,他們來異界的目的,自然是為了封印「靈石」,難道,這還有什麼可懷

疑的嗎?

  盈姜卻說:「不,他是來取回『天機』的。」

 第三十三章 了結

  流月替玉葉包扎好了傷口。那一刀斬入很深,幸好並沒有傷到骨頭。

  穆天遠遠地坐在樹下,閉著眼睛仿佛在睡覺。他當然並沒有真的睡著,所以翼風一走

過來他就睜開了眼睛。

  翼風看了看他的臉色,忽然問:「你是不是受傷了?」

  穆天苦笑了一下,「一點小傷,沒有關系。」

  翼風問:「是不是順影?」

  穆天點了點頭。

  翼風若有所思地說:「順影的劍法不差,但是他想要傷到你還是很難。他是不是又用

了什麼陰險歹毒的手段?」

  穆天的表情變得很奇怪,他的目光注視著很遠的地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說:「

這回他真的是用劍,只不過他的那一劍我曾經看別的人用過,一個我很親近的人。」

  翼風沒有追問那個人是誰,他只問:「你打算怎麼辦?」

  穆天的神情苦澀,過了好半晌,才嘆了口氣,卻還是什麼也沒說。

  於是翼風也沒有再問。他在穆天的身邊坐下來,目光也望向了很遠的地方。

  夕陽正慢慢沉落,古舊的廢墟佇立在血色的霞光中。

  良久,翼風忽然又說:「你知不知道,流月已經感受到了『神示』?」

  「哦?」穆天坐直了身子,「是什麼?」

  「是『天機』。」

  「『天機』?」穆天大吃一驚,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怎麼會……」

  「我也覺得很奇怪。」翼風慢慢地說,「為什麼會出現和千年前一模一樣的『神示』

呢?難道,這一次『靈石』的位置依然會由『天機』導引?可是『天機』……」他頓了頓

,轉過臉看著穆天,「你一定已經感覺到了『天機』的力量?」

  穆天點點頭,「我感覺到了,但是……」他遲疑著,好像遇到了什麼讓他迷惑的事情

,過了許久才說:「『天機』的力量沒有任何變化。」

  翼風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千年之前,穆天用「天機」封印了「靈石」,現在千年之劫又已來臨,原本封印「靈

石」的力量應該漸漸消失,又怎麼會毫無變化呢?

  翼風想不通,他也沒有再多想,直接得出了結論:「所以,要盡快取回『天機』。」

  穆天沒有回答。他似乎在想著別的一些什麼事,過了一會兒,他說了句聽起來毫不相

干的話:「翼風,明天我去見清浚。」

  翼風一怔,「難道你想要……」

  「我想要一個人去了結這件事。」穆天平靜地注視著天邊的晚霞,「我來到這裡,原

本就是為了了結這件事。只是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麼多事情。」

  翼風輕嘆了一聲,說:「是啊,我也沒想到。」

  穆天又說:「如果明天我死了,那麼,翼風,你就是唯一還能壓制『天機』的人。無

論如何,請你一定要把『天機』帶回去,交給我的二哥。其余的事情,在我離開神都的時

候,已經全部都安排好了。」

  翼風的目光倏地一閃,「是麼?你在離開神都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打算再回去?」

  穆天摸了摸鼻子,笑道:「總得有最壞的打算……別那麼看著我,想殺我也沒有那麼

容易,這世上能殺得了我的人只怕還沒有出世呢!」

  翼風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移開視線,然後說:「那麼她呢?」

  穆天當然明白翼風說的「她」是誰,然而他沒有說話,他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就

像忽然戴上了一個面具。

  「她剛剛才回想起一切,如果你死了,那她會怎麼樣?」

  穆天就像一座僵凝的石像,任何人都無法猜透此刻他正想著什麼。

  過了很久,他才回答:「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

  天機是一柄很有名的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是因為它的主人名滿天下。

  天機也是一件上古神器,雖然珍貴,卻也並非獨一無二,五界的每個皇族都有幾件神

器,是不是值得拼命?也難說得很。

  羅離問:「他冒那麼大險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拿回那柄劍?沒有『天機』他不是也平

安無事地過了一千年,為什麼那柄劍就那麼重要?千年前他已經動用了『天機』的力量封

印『靈石』,難道『天機』還蘊藏著別的力量?那麼『天機』現在又在哪裡?」

  盈姜瞪了瞪眼睛,想裝出埋怨的神情,卻又忍不住笑起來,道:「你問那麼多問題我

怎麼回答得了?」

  羅離也笑起來,雖然他們的境遇實在不大妙,但是兩個人在一起就會覺得輕松不少,

快樂不少。他望著盈姜那雙彎彎的眼睛,眼眸裡蕩漾著清澈的笑意,忽然覺得其實那些問

題一個也不重要。

  兩個人靜靜地待了好一會兒,盈姜才說:「我也不知道『天機』為什麼那麼重要,但

是這柄劍一直在神君手裡傳承,好像蘊藏著什麼很重要的秘密。」

  「所以穆天不惜一切地回來拿?」

  盈姜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我只知道,荊城不惜一切地想要得到這柄劍。就算他

不能殺死帝晏,得到這柄劍也大有可圖,但是他也沒有告訴過我,這柄劍究竟有什麼用。



  羅離想,到底什麼秘密會如此重要?他發覺自己越來越弄不懂這些事情。

  盈姜又說:「但是帝晏一定也很想拿回『天機』。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我

們也只不過都是受人利用而已。」

  羅離又吃了一驚,道:「陰謀?什麼陰謀?」

  盈姜看著他,一字一字地說:「千年之劫早已經不存在了。」

  羅離差點跳起來,「那怎麼可能?那麼我們……」他忽然閉上了嘴,他已想到了那種

最不可思議的可能。

  盈姜說:「不錯,千年之劫已經不存在了,『靈石』也已經不存在了,因為——異界

已經改變。」

  異界已經改變。

  羅離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但是他一直都不明白這句話真正的含意。

  「千年之前,當帝晏動用『天機』去封印『靈石』,就已經將『五芒之力』完全封印

。異界的封印將不會每隔千年就解除,異界的大門也不會每隔千年就打開……所以,我們

本不必再來到這裡。」

  羅離動了動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荊城從清浚那裡得知了真相,他試探過帝晏的口風,發覺帝晏好像真的完全都沒有

覺察到異界的變化。於是,他才有了這個計劃。一開始他只是想得到『天機』,但是沒想

到,帝晏居然會自己來。」

  「所以,他又想要殺掉穆天?」

  「可不是。」盈姜托著下巴,「本來我也覺得他這計劃不錯。可是現在……」她忽然

停下來,問了一句:「你覺得穆天這個人怎樣?」

  穆天這個人……

  羅離沉默了好一會兒,道:「我說不清。」

  「我也是。」盈姜慢慢地說,「和他相處越久,我越看不透他。也許他真的還沒有恢

復法力,可他的力量本就和『天機』息息相通,他怎麼可能沒有覺察到真相?但是這一路

上,他連一個字都沒流露過。還有荊城的計劃,他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你別看他現在是

這個樣子,可是他坐在聖皇殿上,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模樣。」

  羅離看著她,「你想說什麼?」

  「我原來一直以為,我們都被荊城利用著,可是現在我卻覺得,也許我們都被帝晏利

用了。也許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所有的真相,可是他裝作蒙在鼓裡。他從來都沒有阻止過我

們的行程,因為他的目的也許本來就在這裡——『天機』就在這裡!」

  空氣仿佛一下子變得冰冷。

  羅離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實在找不出理由來反駁盈姜,但是他也無法相信。無論他把

穆天當作朋友,還是當作仇人,他都無法相信。

  那個驕傲的劍客,真會是這樣一個陰險的人嗎?

×××××××××××××××××××

  夜已很深。

  穆天還沒有睡著。

  這很可能是他最後一個夜晚,他當然睡不著。而且他身上的傷口也疼得厲害。不是手

掌上的傷口,而是背上的傷口。

  連玉葉也沒有留意到他在那一刻受傷了。傷口不算深,但被綿綿不絕的陰寒一逼,卻

像有無數把刀在不停地割,讓他不停地淌著冷汗。

  那個瘋狂少年的劍勢仿佛不斷在他眼前重演,那一劍他已不是第一次看見。在他很小

的時候,他就已經看過,很少有那麼小的孩子能把只看過一遍的劍招記得那麼清楚,但他

卻是例外。不僅因為他是學劍的天才,也因為他也像別的小孩子一樣,總是以崇敬的眼光

留意著兄長的一舉一動,牢牢地記在心裡。

  記憶深處湧現的影像竟也像劍一樣銳利,刺痛著他的胸口,就好像又多了一道傷口。

  曾經,他是一個處事果斷的人,那時的他雷厲風行,冷酷無情。

  從何時開始,他改變了呢?他已記不清。他也不知道,這樣的變化究竟是好是壞。

  他只知道,現在他多了很多痛苦,卻也多了很多快樂。

  蒿墟的夜連風也沒有,四周靜得可怕。

  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疼痛越來越劇烈,他幾乎已無法忍受。

  忽然,他聽見身後低微的腳步聲,然後有一只柔軟的手輕輕地按上了他的額頭。

  那掌心的溫暖綿綿地傳來,一切的痛苦仿佛都在瞬間消散。

  穆天霍地睜開眼睛。

  暗紅的月光下,他看見祭師眼眸中自己的影子。

  她還是那一身淡藍色的衣裙,在月光下有如薄霧,輕輕襯托著她那張素如雪蓮的臉龐

。她的臉上還是一片冷漠,恍若高山終年不化的冰雪。

  可是,穆天看見那雙眼眸中自己的影子卻在微微顫抖。

  那雙眼睛充滿了無法掩飾的依戀和痛苦。

  那不是流月的眼睛,那是蘇泠的眼睛。

  她伸出另一只手,將一顆藥丸放進他嘴裡。那藥丸味道苦極了,卻又帶著一絲難言的

清香,就像她的眼神。

  她的手在他的唇邊停留了片刻,仿佛舍不得離開,可是終於還是很快地縮了回去。

  穆天握住了那只手。

  流月想要抽回來,可是穆天很用力地握住,仿佛生怕稍微一鬆開就永不會再有機會。

  流月怔怔地看著他,好像也感覺不到手上的疼痛。

  穆天抬起另一只手,撫上她的臉。

  這只手卻是那麼輕那麼輕,就像他撫摸著一朵最脆弱的花,稍微多用一點兒力,就會

碰壞她。

  他的指尖觸碰過她的肌膚,她的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就仿佛一陣輕柔的風拂過寧謐

的湖水,帶起了一串漣漪。

  她本已為自己鑄了一堵堅實無比的堤防,可是這堤防居然就在這輕柔的動作裡漸漸崩

潰。

  她臉上那有如冰雪般的面具也漸漸融化。

  可是冰雪之下露出的不是春天的溫暖,而是更深的痛苦更多的悲傷,就像濃霧一樣彌

漫開來,怎麼樣也揮抹不去。

  她望著他,眼裡的依戀越來越濃,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感情,她永遠也無法割舍,可

是依戀越深,痛苦也越深,兩種感情就像火與冰交纏折磨,那種神情令看見的人都會心碎



  穆天卻仿佛沒有看見似的,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她的額頭,她的鼻子,她的嘴

唇……他不停地撫摸著她,他無數次在夢裡見過的臉龐。分明不同,卻又完全一樣的容顏



  千年的歲月,仿佛就在這樣反反復復的輕柔動作裡,一點點,一點點地抹去。

  只剩下最後一絲殘留的痕跡。

  永無法抹去的血色的痕跡。

  流月猛地掙開,站起來轉身沖了出去!

  她跑得那麼快,裙擺在她的身後揚起,月光下有如一片淡紫色的輕煙。她也不知自己

要跑去哪裡,她只是跑,仿佛惟有這樣她才能擺脫那些依戀和痛苦,才能讓自己回到那一

片空白。

  可是,堤防已經崩潰,冰雪已經融化,她要如何才能回頭?

  她跑了沒有多遠,一堵牆就已出現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就好像命運冷冰冰的

回答。

  已經,沒有退路。

  流月的手撐在斷牆上喘息,她的身體在顫抖,仿佛已經不堪重負,搖搖欲墜。

  這時候,有一雙手輕輕扶住她的肩,然後慢慢地轉過她的身體。

  那雙手,是那麼溫暖。

  恍惚間,流月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六歲的那年,當她倒在路邊的草叢裡哭泣,那雙手輕

輕地扶起她。

  「翼風,是你麼?」

  她輕輕地,喃喃地,本能地靠向那個懷抱。

  如果可能,讓她忘掉這一切,重新回到那個單純的年紀,回到那個單純的願望。

  如果可能,讓她在這個溫暖而安全的懷抱中睡去,然後,當她醒來,發現一切都不曾

發生。

  如果可能,那有多好……

  抱住她的那雙手臂微微僵凝,然後,更緊地抱住她。

  夜更深。

  暗紅色的月亮懸掛在正空,暗紅色的月光靜靜地灑落。

  穆天抬起頭,望著那輪圓圓的月。

  異界的月永遠是圓的。

  人呢?

  懷中的人兒還在顫抖,她的發絲拂過他的下巴,奇異的感覺一直傳到心底裡。

  千年不變的夢裡,他不知多少次期盼著能夠這樣擁抱著她,緊緊地擁抱著她,仿佛想

把她的身體合進自己的身體,想把她的靈魂合進自己的身體。

  即使到了現在,他還是恍惚仍在那樣的夢裡,即使他親耳聽見她呼喚著另外一個男人

,也還是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

  流月終於漸漸停止了顫抖,她慢慢地抬起頭,看見穆天微笑的眼睛。

  她不由怔住。

  穆天輕聲道:「看來我是錯過了啊……」

  我把你給錯過了啊,我的摯愛。

  穆天的笑容有點苦澀,但是仍然微笑著:「我多希望,在你六歲的時候,走過你身邊

的人是我啊。」

  流月怔怔地望著他。

  散落的髮絲垂過眼簾,眼前那張熟悉的臉忽然變得有些不真實。

  穆天抬起手,輕輕捋開那縷發絲,指尖留戀地輕觸她的臉頰。

  「其實,我早就已經知道,我錯過了,那都是上天的懲罰……我多想再見你一面,再

像這樣看看你,我把所有該做的事不該做的事都做了,我告訴上天,讓我做什麼事都可以

,任何事都可以,用我的命來換這樣一次機會都可以,只要讓我再見你一面。上天……一

定是聽到了。」

  流月茫然的眼神裡忽然閃過一絲光,她想說什麼,可是穆天輕輕按住了她的嘴唇。

  「明天,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就要死了,所以上天終於給我這個機會。有很多次

我都已經絕望了,我以為這一生再也不能夠見到你……所以,你不知道我現在心裡有多滿

足。」

  流月的嘴唇動了動,然而穆天依然按著。

  「不,你不用擔心。你知道我這個人做事一向不管不顧的,能活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

了……沒關系,上天給我這次機會,不是為了讓我看著你痛苦的。所以,你不會記得我現

在說的話,你也不會記得我這個人,你會忘記這一切,然後快樂地活下去。」

  流月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穆天終於鬆開了按在她嘴唇上的手,他深深的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像一個最後的告別

那樣,然後,他輕輕吻上了她的雙唇。

  溫暖的氣息透過肌膚,如輕柔的風般流過全身,流月忽然明白了他在做什麼。

  他在封印她的記憶。

  所有的依戀,所有的痛苦都在漸漸地淡去,就像被風吹干的水痕,無可挽回地淡去。

  那原本正是她想要的,然而不知為什麼,心底卻忽然劃過一道尖銳的刺痛,仿佛什麼

地方裂開了縫隙,一個聲音從靈魂深處飄來:

  晏,我……不想忘記你。

  是的,再痛苦也好,都不想忘記你。

  可是,當流月終於張開了嘴,卻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努力睜著眼睛,望著那張越來越模糊的臉龐,她努力想要讓自己記住這張臉龐,然

而,那微笑卻在不斷地淡去,淡去,終於不留一絲痕跡。

×××××××××××××××××××

  穆天回到宿地,輕輕放下流月。

  她沉沉地睡著,安詳得像一個孩子。等她醒來的時候,她的生活就會重新開始。

  穆天轉身離開,沒有再多看一眼。他既已將該做的事做完,也就不必再回頭。

  「你真的確定?」

  穆天的腳步頓住。

  「你真的確定,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靠坐在樹下,閉著雙眼仿佛正在熟睡的銀發劍客忽然開口,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穆天轉過身,望著好友,「你想說什麼?」

  翼風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閉了起來。「也沒什麼,」他淡淡地說,「我只不過想

問你,你是不是打算現在就去見清浚,用你自己把羅離和盈姜換出來?」

  穆天道:「我來這裡,本來就是為了來了結一切的。」

  「你所謂的了結就是送死?」

  穆天苦笑著摸了摸鼻子,「朋友一場,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話?」

  翼風冷冷地說:「不是我要這麼說你,只怕是你自己早已抱了必死的心。你若能召喚

回『天機』,你就還是天下無敵的帝晏,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可是,我卻覺得你此行存

心就是來送死的。」

  穆天嘆了口氣,道:「翼風,以我現在的力量,想要召喚回『天機』,我原本就連一

分把握也沒有。只有我死,才能重新釋放出『天機』。無論如何,『天機』必須回去神都

。既然我已必死無疑,現在豈非最好的結果?」

  「必死無疑……」翼風喃喃地重復了一遍,忽然睜開眼睛,道:「倘若此刻不是我在

和你說這番話,而是流月,你還會這麼想麼?」

  穆天沉默片刻,淡淡地說道:「還是一樣的。」

  翼風緩緩地閉上眼睛,似已無話可說。

  穆天看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他轉身而去,步履堅定,沒有絲毫的猶豫。只是暗夜沉沉,雲開雲合,如霧的月光照

得那一個黑色的人影格外落寞。

 第三十四章 重生

  穆天的身影已完全融入了夜色。

  樹下,翼風忽然睜開眼睛。

  月光靜靜地灑落,流月靜靜地沉睡。

  當太陽升起,她是不是真的就會忘記那一切?

  翼風走到她的身邊。流月的睡顏安詳得就像一個孩子,那個伏在他肩頭睡著的孩子,

全心全意地信任著他,毫無戒備的,安安靜靜地睡著。溫暖的氣息呼在他的耳根,那是他

一生從未經歷過的柔軟。

  他輕輕的握起她的手,胸口又一次溢滿了那種溫柔的情致。

  從來沒有說出口的感情,也永遠,都不會再說出口。

  或許,從一開始,那就注定只是一段回憶,在夜深人靜,午夜夢回的時刻,對著窗外

涼涼的月光,心頭泛起的回憶,夾雜著悵然與甜美。

  翼風解開領口的扣子,從裡面拉出一根細細的鏈子,那上面墜著一顆珠子。

  那珠子很小,卻比世上任何的珍珠都更加晶瑩剔透,有種奪人心魄的美。

  那是小小的精族女孩兒流下的一生唯一的淚水。

  這是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他一直帶在身邊,卻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去用它,他原本以為

一生都不會去用它,那也是留待午夜夢回的時候,同那些記憶一起,輕輕撫摸與重溫。

  翼風摘下珠子,放進流月的嘴裡。

  「希望來得及。」他輕輕自語。

×××××××××××××××××××

  羅離睡了一覺醒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這黑暗的地下時間就像是凝固的一般。他睡著的時候,最

後印在他腦子裡的是盈姜的微笑,當他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那熟悉的笑顏。

  在經歷了許多痛苦之後,羅離終於又體會到了那種溢滿的幸福,甚至連黑暗和陰冷也

變得不那麼可怕了。

  盈姜問:「你感覺怎麼樣?」

  羅離跳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笑道:「我全身都是力氣,感覺可以把這裡所有的牆

都拆光。」

  盈姜大笑起來,「那我們還等什麼?」

  他們當然早已討論過自己的處境,也考慮過用什麼辦法才能逃出去。盈姜告訴羅離,

清浚從來就沒有把她關起來過,一直都任由她在這地道裡走來走去,可是她從來都沒有見

過出口。羅離聽到這句話,心便沉了下去,清浚若無把握,又怎麼會放任盈姜隨便走動?

盈姜卻說,我們何不再去找找?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更有辦法。

  「只不過,你得先養足了力氣才行。」

  現在,羅離精神得就像一頭豹子,他們便離開了那個房間,開始尋找出口。

  盈姜已經在這裡待了很多日子,所以對這裡的地形大多已經摸熟,她告訴羅離清浚一

般會待在哪些地方,但順影卻像黑暗中的一只蝙蝠,會待在任何一個角落裡。

  他們一路走一路輕聲地說著話,各種各樣的話,想起來什麼就說什麼,他們之間好像

有著說不完的話。他們並不怕被清浚發現,因為他們相信其實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清浚的

掌握中,否則他絕不會這麼有恃無恐。既然如此,他們也不必偷偷摸摸。

  他們說起了很多事情,當然也想起了同伴們。羅離忽然發覺自己想到穆天的時候,已

不會再憋悶得像胸口塞滿了大石塊一樣,漲得發疼。也許幸福真的會沖淡痛苦,然而這種

感覺卻始終讓他難以釋懷。

  盈姜看見他的神情,沒有說話,只是從黑暗中遞過自己的手。

  羅離輕輕握住她的手,在心裡無聲地長嘆,他覺得自己真是運氣,居然有這樣一個女

人能陪伴自己。她好像總是能看透他的心事,而且總是會用最體貼的方式來安慰他。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胸中的郁悶似乎也更輕了幾分。

  盈姜說:「清浚、啟歸、順影他們三個人雖然眼下想達到同一個目的,可是三個人卻

是三條心。好在如此,否則他們三個聯手,越發難對付了。」

  羅離想了一會兒,說:「啟歸幻力已將渙散,清浚也已失去一條手臂,如今反倒是順

影的幻力最強了。」

  盈姜嘆口氣說:「我倒寧可對手是清浚。」

  羅離笑道:「順影也沒什麼可怕的,他的幻境我也曾經……」他沒有說完。

  黑暗深處忽然傳來一聲慘叫,那種淒厲的聲音讓人不由自主地心裡發寒。盈姜起了一

身雞皮疙瘩,緊緊抓住羅離的手。

  羅離說:「別害怕,他們最擅長的就是幻境,這說不定又是他們的花樣,我們莫要上

當。」話雖這樣說,他的心裡也隱隱有些恐懼。

  這或許是因為,其實他心裡已經感覺到,這並非幻術。

  在經歷了幾次幻境之後,他已漸漸發覺,幻境再逼真,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同。雖然他

還說不出究竟哪裡不一樣,但已有了種微妙的感覺。

  兩人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他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但是在這地下到底能發生什麼事?他們怎麼

猜也猜不透,所以他們只能夠繼續往前走。

  慘叫聲已經停止,周圍靜得可怕,連他們那輕輕的腳步和呼吸的聲音都大得震顫耳膜



  然後他們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

  那是一個人的喘息聲,雖然那人努力想把自己的聲音壓低些,但在死一般的寂靜中,

仍然不難分辨出來。

  盈姜忽然低聲道:「清浚?」

  黑暗中「噓」地一聲,然後有個人影猛地跳了起來。

  羅離手指一彈,螢火倏地朝那人影飄了過去。照亮那人面容的一瞬間,羅離幾乎叫了

出來!

  他也曾身經百戰,見過很多可怕的景象,可是他從來沒見過這麼一張臉。

  這已經不是一張人臉,簡直在地獄裡才能見到這麼可怕的臉。

  那張臉上全都鮮血,這還不算什麼,半張臉皮已經被削了下來,垂在腮邊,從額頭至

鼻子至臉頰都是翻起的血肉。

  最可怕的是他的左眼眶裡已經什麼都沒有,只剩下一個黑洞,而那只眼珠卻和垂落的

臉皮掛在一起,已經沒有光澤的眼眸直瞪瞪地盯著前方,仿佛還充滿了驚訝和憤怒。

  羅離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快!」那人的聲音沙啞得可怖,「順影已經瘋了!」

  他說完這句話,人已經從他們身邊沖了過去。

  濃重的血腥氣從鼻端掠過,羅離終於反應過來,那人居然真的是清浚!誰能想得到,

這個如同從地獄逃出的人,居然會是清浚。

  然而,羅離剛剛反應過來,又一個人影已經撲到。

  不光人影,還有銳利的劍光,陡然劃破了黑暗。

  他原本在追清浚,可是他似已分辨不出面前的人是誰,看見有人便一劍刺了過來。

  羅離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揮刀隔擋。

  刀劍相交的瞬間,羅離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似乎這個瘋狂的少年一夜之間力量又

已爆增。他怎麼都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這兩個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也完全沒有時間去想。

  劍光縱橫,順影一劍接著一劍攻來。交錯間羅離瞥見他的神情,他還是那一臉的憨厚

,只是眼睛血紅,就像一頭嗜血的狼被勾起了凶性,只有死亡和鮮血才能解開他的魔咒。

  羅離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他對盈姜說:「快走!」

  盈姜並沒有猶豫,轉身就跑,她知道自己此刻幫不上忙,就算留在這裡也只會成為羅

離的負擔。

  誰知劍光一閃,順影竟忽然撇開羅離,攔在盈姜的面前。

  紫色的輕煙從盈姜指間彈出,順影動作卻只是緩了一緩,那一劍還是落下。

  羅離當然絕不能眼看她受傷,但他此時出刀已無論如何,情急之下,他只有將青瑰刀

擲了出去。「叮」的一聲順影手裡的劍被刀撞得彈起,盈姜急向後退,終於避開了這一劍



  順影幾乎沒有任何停歇,刺偏的劍鋒一轉,又刺向羅離。

  然而,羅離現在手中卻已無刀。

  劍現在已刺向他的胸口,很快就會貫穿他的心髒。羅離忽然想起他是不會死在異界的

,可是一個人被刺穿了心髒,卻不會死,那會是一種什麼感覺?

  以前歸去的五界使者都忘記了在異界的經歷,但是據說有些人回去的時候已經失去了

神志,變成了瘋子。現在羅離終於明白他們是怎麼會瘋的。

  羅離本能地擋起一條胳膊,他的耳邊響起了盈姜的驚呼。

×××××××××××××××××××

  當羅離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看見了陽光。

  金黃色的陽光灑落在身上,感覺是那麼溫暖。

  溫暖得就像盈姜的懷抱。

  「你終於醒過來了。」盈姜的聲音含著驚喜,微微發抖。

  羅離看不見她的臉,因為他躺在她的懷抱中。可是他比任何時刻都更想看見她的笑容

,所以他坐了起來。

  胸口立刻傳來一陣劇痛,羅離這才看見身上厚厚的繃帶。

  還看見盈姜臉上的淚珠。他忍不住笑道:「你為什麼這麼傷心?他又不可能殺死我。



  盈姜說:「順影那一劍只差半寸就刺進你的心臟了,你雖然不會死,可是你很可能永

遠都不會再醒來,那和死又有什麼分別?」

  羅離還想說什麼,可是沒來得及說出口,就看見陽光下走來三個人。

  玉葉和翼風還是老樣子,流月也仍是那一臉淡漠的表情,但是她分明又已有些不同,

只是羅離一下子說不出不同在哪裡?

  同伴們圍攏過來,流月替他把了把脈,然後說:「放心,你已經沒事了。」

  羅離這時候才找到機會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明明已經倒在順影劍下,又怎麼會

在這裡?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在唯獨少了穆天?

  奇怪的是,所有的同伴們都沉默下來,臉上都帶著奇怪的表情。

  過了很久,盈姜才慢慢地開口。所有在場的人裡,只有她一個人看到了當時的情形,

但是她也無法清楚地描述出,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因為當時的變故太多太亂,過了很

久回想,她還是無法理清頭緒。

  ——順影的劍刺向羅離,那時我也撲了過去,想要擋住他,可是,順影的劍遠比我的

人快,我的人沒有到,劍已經刺了進去。

  ——那時我心裡已一片空白,只覺得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摔倒在地。然後羅離也倒了

下來,倒在我懷裡,他胸口全都是血。

  ——這時候我才發覺眼前有亮光,只是一時之間我不知道那亮光從何而來。有人托起

我,對我說:「快走!」我的身子好像飛起來一樣,等我重新穩住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已

經站在了階梯的最上面。

  ——我朝下看了一眼,看見穆天手裡拿著劍,他的劍已刺進了順影的身體,但是他的

身體也被另一把劍刺穿,那是清浚的劍。我登上階梯,出口立刻就消失了,那就是我看到

的最後一眼。

  羅離聽完這番話,眼睛都紅了,他大聲問:「為什麼穆天會一個人到那個地方去?」

  如果穆天還好好地在他面前,他說不定還是恨不得殺了他,可是一聽說穆天落到了清

浚手裡,生死未卜,他立刻就忘了自己的仇恨,連胸口劇烈的傷痛也忘了。

  「他是唯一會被殺死的人,可是為什麼你們卻沒有一個人阻止他?」

  一片靜默中,翼風忽然開口:「他走的時候只有我知道,但是我沒有阻攔他。」

  羅離一愣,「為什麼?」

  翼風一字一字地答道:「因為他是一個太驕傲的人,所以他只有自己去了結這一切,

否則,無論穆天,還是帝晏,恐怕都已無法再存在下去。」

  大家都沉默著,雖然翼風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但是大家都已體會到他話裡的意思。

  因為穆天實在太自傲,所以他絕對無法原諒自己犯下的錯,他的自責也絕不會在漫長

的歲月裡磨滅。所以他用各種辦法去彌補自己的過失,甚至,也正是這造就了神君帝晏的

聲名。

  可是,身為帝晏的榮耀也已經漸漸成為一種負累,得到的榮耀越多,他反而越痛苦,

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都認為只有鮮血才能洗清自己的罪惡。

  「所以,他再次來到這裡,是為了封印『靈石』,也是為了取回『天機』,但是他最

重要的目的始終只有一個:為了了結一切。」

  這時候,一直都沉默著的流月忽然說:「但是,『了結』未必一定是『死』。」

  羅離發現,她真的已經變得不同,連說話的語調也已經不同,以前她的聲音總是像冰

雪一樣冷淡,現在她的聲音卻鮮活了許多,就好像從冰雪中綻出了新綠,讓人感覺到生機

和希望。

  他問:「你預感到了什麼?」

  祭師搖了搖頭,說:「但我見到了『神示』。」

  不錯,既然千年之劫已經不存在,為什麼祭師還能夠看到『神示』?

  流月說:「千年之前,我見到的『神示』是『天機』,那已經應驗。現在,我見到的

『神示』依然是『天機』。可是,我相信命運不會重復,『天機』一定預示著別的意思。



  翼風緩緩道:「不錯,我也這樣相信。這麼多年來,他的對手始終都是他自己,他若

勝了他自己,他就會贏得『天機』,他就還是天下無敵的帝晏。」

  「可是,」羅離說,「如果他輸了呢?」

  翼風沉默良久,淡淡地說:「那麼他就真的死了。」

×××××××××××××××××××

  清浚的臉上已纏滿了繃帶,看上去卻依然可怕。他原本雖然陰沉,卻至少是一個英俊

的男人,此刻卻已變得如同地獄逃出的鬼怪。

  穆天嘆了口氣說:「你們本來就只是幻力凝結而成的人形,『消陽術』雖然能夠讓你

們在五界維持一段時間,但絕對不能夠長久。日積月累,還是會失去神志,變成『惡靈』

。為你們施加『消陽術』的人,難道沒有告訴你們嗎?」

  清浚冷冷道:「那又怎樣?」

  穆天笑笑,說:「不怎樣,我只不過提醒你,最好別再到五界去,否則你很快也就會

變得和你那個奴僕一樣瘋狂。」

  清浚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冷笑道:「我若是你,就會先替自己擔心。」

  穆天渾身上下都是血,臉色蒼白如紙,連說話也有氣無力,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情形

糟糕透頂,何況他的手腳還都已被捆住,動都不能動。

  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可是他臉上居然還是帶著微笑。

  清浚又道:「你還是不肯召喚『天機』?」

  穆天苦笑,他的手如果能動他一定又開始摸鼻子,「我不是不肯,我是根本就做不到

。」頓了頓,他又說:「你勸你還是省省力氣,『天機』的力量不是你能夠壓制的,就算

你得到了『天機』,恐怕沒等你到達神都你已經瘋了。何況,就算你真能把『天機』送到

神都,你那主人也不見得敢收下。」

  清浚哼了一聲,道:「難怪陛下說你是世上最狂妄最無情的人,果然不假!」

  穆天淡淡地一笑,「陛下……他這麼想聽人稱他陛下?只可惜,就算我在聖皇殿當著

所有人的面把神君的位置雙手奉上,我那大哥他也未必敢接,你信不信?」

  「你果然知道……」清浚退後一步,眼中噴出憤怒的火光,「你想把陛下怎樣?」

  穆天默然良久,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怎樣?你放心,我一點也不想怎樣。他會怎

樣,全看他自己怎麼樣做。這麼多年了,其實他比誰都更清楚這點,所以,就算我現在人

在這裡,就算整個神都現在都是他的天下,」穆天輕蔑地一笑,「他也根本就不敢!」

  「你!」清浚握緊拳頭,很想狠狠地揍掉他臉上的笑容。

  可是,他的拳卻揮不出去。

  因為他不得不承認,和眼前的這個人比起來,他的那個主人實在只能算個懦弱的人。

  半晌,他緩緩道:「千年之前,你血洗了這個地方。」

  穆天沒有說話,他的眼裡露出了負疚和痛苦的神色。

  清浚又說:「我本來發過誓,如果有一天你落到我手裡,我一定要讓你嘗盡羞辱,再

殺死你!」

  穆天嘆口氣,道:「請便。」

  清浚看著他,「但你雖然心狠手辣,卻總算有種,所以我改了主意,決定一劍刺死你

。」

  穆天苦笑,「多謝多謝。」

  劍已經出鞘。

  劍鋒閃爍著寒光。

  穆天靜靜地望著劍鋒,他已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心裡在想什麼?任誰都猜不透,

他臉上的神情是那麼平靜,甚至有點如釋重負。

  仿佛,他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

  冰冷的劍尖劃破了他的衣裳,刺破了他的肌膚,鮮血已湧出來。

  穆天的臉上居然又露出了微笑。

  就在這一剎那,清浚的動作突然僵凝,他僅剩的一只眼睛突然睜大,露出了不可思議

的表情。

  然後,他向後倒了下去。

  穆天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他的胸口有一個黑洞,血還在大股大股地冒出來。穆天

的臉上也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看著站在他面前的人。

  那人帶著一臉憨厚,正專心地擦著手裡的劍。

  「你一定沒想到,我居然沒有死。」

  穆天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可是現在,微笑終於隱去,他似乎也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



  清浚雖然可怕,但他至少還是一個人,他的仇恨也有原因。而這個少年卻是個實實在

在的瘋子,在他眼裡,殺戮不需要任何理由!

  順影抬起頭,笑了笑,「我們的架還沒有打完。」

  又聽到這句話。

  穆天很想像以前那樣笑笑,可是他終於也到了笑不出來的時候。

  順影看了看他的手,他的手上沾了很多血,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連根布條也沒有。

  「你說過,在你手中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天機』,哪怕一根樹枝,一根布條都是

。」

  順影怪異地笑了笑。

  「剛才你手裡什麼也沒有,可是你一樣奪下了我的劍,用我的劍刺中了我,只可惜,

你卻沒有殺死我。」

  順影一步步地走近。

  「像清浚那種人,既然變弱了也就不配活下去。劍是屬於強者的,所以我們兩個人之

中,最終只有一個能夠活著。」

  順影站住。

  「你實在很強,用一根樹枝,一根布條,甚至什麼也沒有,你一樣很強。但是我很好

奇,如果你連劍也不能握了,那你又拿什麼來取勝?」

  順影慢慢揚起手中的劍,劍尖一點冷酷的光,像針一樣刺痛了穆天的眼睛。

  一個劍客,眼睜睜地看著一柄劍移向自己的雙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一根接著

一根地離開自己的雙手,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那就像是一腳踏空,掉入萬丈懸崖。

  那是遠比死亡還要可怕的絕望和恐懼。

  穆天甚至感覺不到斷指的痛苦,因為他的整個靈魂都被掏空,他已被那種無法形容的

巨大痛苦壓得無法呼吸。

  他始終都是一個劍客,劍早已融入他的生命,就算死,他也仍然是一個天下無雙的劍

客。

  可是現在,他還沒有死,劍卻已經永遠離開了他的生命。

  這遠比死亡還要讓他痛苦千倍萬倍!

  「啊——」

  穆天嚎叫。像受了重創的獸,痛苦撕裂了胸膛,再也無法忍受。嚎叫。嚎叫。

  順影站在一邊,歪著腦袋,無限愜意地看那個嚎叫的男人,像欣賞一件自己的傑作。

他確信,這一次他終於徹底摧毀了對手的意志,他已經徹底毀了那個天下無雙的劍客,這

才能算是最完美的勝利。

  他很有耐性地等,等那嚎叫終於漸漸平息,那才是最後的時刻。

  然而,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個人居然又開始笑。

  他的嚎叫忽然變成了大笑!

  「媽的!這算什麼!?」

  穆天抬起頭,神情傲然不可一世。

  「告訴你!就算我沒有手,『天機』也一樣在我手裡!」

  順影強笑:「哦?在哪裡?」

  穆天冷笑,「你當然看不見,你根本就不懂什麼是劍!劍的精義是人!你根本就算不

上一個人,你又怎麼可能懂得劍!」

  順影後退一步,又一步,忽覺自己軟弱如蚍蜉。

  對手臉色蒼白,傷口還在不斷地流血,可是看去卻高高在上,有如神祗。

  只是,他依然手腳被縛,不得動彈。

  「我不懂劍?」順影獰笑,「那麼我讓你看看!」

  他又踏上,揮劍——

×××××××××××××××××××

  夕陽西沉,金紅的余暉映著古舊的斷壁。

  徐徐輕風,拂起女子淡藍色的衣裙,飄動恍若一團難以捉摸的霧氣。

  銀發劍客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後,站定。兩人誰也沒有說話,眼眸中都映著飄浮不定的

流雲。

  許久,流月問:「他還沒醒嗎?」

  翼風「嗯」了一聲,說:「你不去看看他?」

  流月沒有作聲。

  翼風又說:「他召喚『天機』實在太遲了些……」

  「但是他畢竟還是召喚出了『天機』。」流月說。

  「是啊。」翼風緩緩點頭。默然片刻,他又說:「距離甬道關閉已經不到一個月了,

我們必須回去。如果我們到達甬道的時候他還沒有醒來,那麼就算我們把他帶回神界,他

也還是永遠都醒不過來。」

  流月沒有回答,她的視線由天空慢慢地轉回來,忽然,停在某一點不動了。

  「看!」她用手指著瓦礫間,「看那兒——」

  翼風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在一片青灰色的石子中間,不知何時悄悄地綻出了幾抹嫩綠



  「這裡終於又有生氣了……」

 尾聲

  異界甬道,每隔千年,開啟九九八十一天。

  之後,異界之門重新閉合。

  五界的血肉之軀,不能夠長時間承受異界的陰寒,倘若沒有及時歸去,留在異界也支

撐不了多少時日便會化為虛無。

  當五個人從極北的蒿墟回到最南端的甬道入口,已是第七十五天。

  在那裡,他們又停留了三天。

  每天,他們都在期待著穆天能夠醒來,然而從日出到日落,從天黑又到黎明,穆天始

終都沉沉地昏迷著。

  第七十八天,當太陽慢慢地落下西山,每個人的心也好像跟著沉了下去。

  沉入不見光亮的暗夜。

  沒有人說話,但是每個人心裡都很清楚,如果,當明天的太陽升起,穆天還沒有醒來

,那麼他們必須做出抉擇,是把他一個人留在異界,還是帶回一個永不會醒來的軀殼?

  暗紅色的月升上梢頭。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望見異界的月色。

  月光下的穆天閉合雙眼,就像一頭正在熟睡的神獸辟邪,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淡淡的

純淨的光。

  流月抱著膝蓋,遠遠地坐在樹下,望著他。

  而翼風在望著她。

  當那天,她醒來之後,翼風發覺自己更加猜不透她的心思。

  她看起來始終很平靜,可又已明顯不同。

  至少,她會笑了。她的笑,總是從眼底開始,像微風帶起的水波一樣,一層層地溢滿

整張臉龐。讓每一個看見的人心裡都充滿了溫暖,仿佛春天已經來臨。

  她會對每個同伴微笑。

  除了穆天。

  她盡責地做一個祭師,為他治療傷口。然而,和他在一起,她從來都不笑,只是常常

發愣。有好幾次,翼風看見她坐在他身邊,靜靜地注視著他,凝固的身影宛如一座雕塑。

  有時候,翼風覺得從她眼底看懂了許多,有時候,又覺得完全捉摸不透。

  夜越來越深。

  月一點一點地移,從梢頭,到了中天,又向西,又落到了梢頭。

  流月站起來,走到他身邊。

  「不管你天亮會不會醒來,我都會回去。」她俯身在他的耳畔,輕輕地說。

  幽深的紅色的月光靜靜灑落,穿過枝葉,零星地落在穆天的臉上,隨著輕輕的夜風,

微微地顫動,顫動。

  「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不會哭,不會傷心。」

  她握住他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握緊,握得指節發白。

  「我會找你,不管來世你躲在哪裡,不管我要用多少時間,花多少力氣,走多遠的路

,我都一定會找到你。」

  她輕輕的喃喃的說著。

  「我會讓你再愛我一次,就像今生你這樣來愛我。」

  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邊,讓他的指尖輕輕地觸碰她的臉。

  「然後……我會拋棄你。我要讓你發狂,讓你恨死我……我要讓你嘗嘗這些滋味,就

像現在你對我做的……」

  她忽然俯身抱住他。

  「晏……醒過來吧……」

  月光靜靜地照著,兩個人的影子疊合在一起。

  她貼著他的胸口,聽著他安靜的心跳。

  風徐徐地吹著,樹葉沙沙輕響,就像低聲的呢喃。

  「如果你再不醒過來,我真的會那麼做,我發誓!」她小聲地一字一字地說。

  「其實不用那麼麻煩啊……」

  流月猛地睜大眼睛。

  「真的,真不用那麼麻煩。」

  流月直起身子,怔怔地望著他。

  「你只要像剛才那樣再抱著我一會兒,我發誓我一定會醒過來的,真的……你要上哪

兒去?別走啊……喂!你們怎麼都走了!太不夠意思了吧?!喂喂!等等我啊,說過我有

孤獨恐懼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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