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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井變》第3章
第二十二章 岔路

  羅離覺得她的語氣裡帶著幾分譏誚。

  他自己雖然嘴上對帝晏也沒有多少敬意,但其實他心裡還是很佩服那個人,就算忽然

間高高在上的帝晏變成了穆天這麼樣一個人,也並不改變他的看法。

  他反倒覺得,比起以前聽聞帝晏的種種,他還是對穆天更有好感。

  雖然那個人總是一副更讓人想挖苦他而不是尊敬他的模樣,但羅離絕不會忘記他在生

死關頭的舉動。有了那樣的舉動,無論他平時是怎樣嘻笑耍賴沒正形,他都會贏得尊敬和

友情。

  然而,盈姜卻不同,她好像真的不喜歡穆天那個人。

  羅離很想勸勸她,但是話到嘴邊,卻一句都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忽然看見了光。

  他眼前本來只有一團熒火,那種黑暗中飄忽的暗綠的光,讓他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孤魂

野鬼。其實也只不過兩天,可他幾乎都已能聞到自己身上的黴味兒了。

  就在這當兒,他看見了陽光。

  陽光本來是再尋常沒有的,可是看在此刻的羅離眼裡,簡直就像看見世間所有的寶藏

都堆在了一起。

  他真想立刻沖過去,就像以前他還是一棵小草的時候在纏綿的雨季之後,舒展枝葉,

好好地享受一番久違的溫暖。

  只可惜,那陽光是從一個拇指大的小眼裡鑽進來的。

  盡管如此,兩人還是如同久旱的人見到泉水一般,興奮地湊了過去。

  那小眼在石壁上半人高的位置,盈姜得彎下腰,羅離干脆就蹲下身子。

  他們站在一起,互相挨得很近,近得羅離能夠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這香氣是從盈姜

身上發出來的,帶著一點點甜意,簡直比花香還要好聞。

  羅離忽然心跳了幾下,臉也有點發熱。他曾經解開過盈姜的衣裳,但那是為了替她療

傷,所以他心裡很平靜,沒有一點兒雜念。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覺得不一樣,到底哪裡不一樣他一時也分辨不清,只覺得不應該這

樣,本能地就想離開她遠一點。

  他剛剛想要挪動,腳下突然一鬆!

  這石洞幾乎與世隔絕,他們這一路行來,除了那間石室中有許多灰塵,地面都很干淨

。可是這小眼的下方卻掉落了許多小石子。這確實很特別,但他們剛才都很興奮,所以誰

也沒有多想。

  等到變故發生,想到也已來不及。

  他們腳下的地面竟突然向下塌陷,出現了一個大洞。

  羅離只覺得身子筆直地向下墜落,耳畔傳來盈姜的驚呼,眼角的余光中,瞥見她白色

的身影。

  他雖然完全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但他的反應極快,那一瞬間他已看見下方的地

面,判斷出下墜的距離並不太長。他立刻祭起了法術,雖然這法術不強,但也足夠讓他平

安落地。

  可是當他看見身側的盈姜,他本能地就伸出手,完全忘了自己的法術不足以支撐兩個

人。

  他的手指觸到一縷柔滑的衣角。

  他就用兩根手指死死夾住那衣角,然後把她拉過來。

  如果在平時,他肯定做不到,可是此刻他自己也想不到居然能夠做到。

  他把盈姜抱到懷裡,這時候他的背也挨上了地面。

  那好像是個山坡,長滿了碧綠的野草,間中開著五顏六色的小花,就像一幅織錦,誰

見了都想上去躺上一躺。

  可是羅離這一躺上去簡直要了他的命。

  法術雖然緩沖了他的去勢,然而他還是感覺一陣劇痛,五髒六腑全都移了位,渾身的

骨骼也都散了架。

  陽光在他頭頂,亮白的一片,方才他還那樣期盼,可是此刻他卻已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然後,連那光亮也隱滅。

×××××××××××××××××××

  羅離感覺自己仿佛睡了長長的一覺。

  他的身下草地柔軟得像絨毯,陽光暖洋洋地照著,感覺真是舒服極了,簡直不願意醒

來。

  然而他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在什麼地方,有人在看著他,那目光十分熟悉,可

是他一時卻想不起來。

  他睜開眼睛。

  陽光正像他睡去之前,亮白一片。他的眼睛微微刺痛,過了一會兒,才分辨出一個窈

窕的身影。

  「盈姜?」

  那身影轉過來,娃娃臉上帶著一點孩子氣的笑意,鬢角垂著幾綹永遠不肯馴服的絨絨

卷發,明亮如朗星的眼睛靜靜地望著他。

  「素琤!」

  他大叫一聲,跳起來,抱住她!

  可是,素琤輕巧地一閃,躲了過去。

  然後站在一旁看著他笑。她有個微微翹起的鼻頭,笑的時候看起來格外地俏皮。淡金

色的陽光照著她,亮晶晶的眼眸中似乎有說不盡的話,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直一直地

望著他。

  羅離也站著不動了。

  兩人目光交纏,仿佛都要將對方一直鎖到心底裡,永遠也不放開。

  過了很久,羅離輕輕地說:「你為什麼……」他一開口忽然就覺得心頭酸澀,連眼眶

也跟著酸澀。他本來有很多話想問,可是忽然又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說一句話,

那句話放在他心底很久很久了。他說:「我們回家吧。」

  素琤噘噘嘴說:「不!你都已經把我認做別的女人了,我才不想跟你回家呢!」

  羅離大急,「不是,你聽我說,那不是……我……」他忽然變得連話也不會說了。

  素琤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果然……你喜歡上別的女人了,嗯?」

  羅離呆呆地想,我喜歡上別人了嗎?這怎麼可能?可是,偏偏他就是不能理直氣壯地

否認,在他的心底深處,仿佛有個聲音微弱地說著,是的,是的,是有一點……就算只有

一點點,他也不能欺騙自己,更不會欺騙素琤。

  他的額頭冒出了汗,他不知道怎麼解釋,可是一定要解釋。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對

她是……不不,我是說,但是,但是你要知道,我對你是不會變的。我以為……以為……



  思緒觸到了幾個可怕的字眼,他的聲音忽然低下來,怔怔地望著眼前熟悉的容顏。

  割裂般的痛從心底劃過,仿佛連陽光都變得冰冷。

  「笨蛋啊!」那個熟悉的聲音帶著熟悉的笑容輕快地說著,「我是那麼小氣的女人嗎

?我不能跟你回家的原因,你早已經明白了。」

  「不……素琤,不……」

  「我已經死了。」素琤輕輕地說。

  羅離還想說不,可是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眼前的身影,在陽光中漸漸變得透明,她的笑容卻還是那樣明媚,恍若春日裡輕輕綻

放的花朵。

  「所以,好好地去愛那個女人吧。」

  「我不會的……」羅離伸出手想抓住她,可是他的手臂卻穿過了她的身體,他呆愣片

刻,然後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一樣輕輕啜泣,「我不會再愛別人……素琤,別離開我。



  「笨蛋!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人只能是你的記憶,不會再讓你的未來過得幸福。要

是你死了,我也會好好地再去愛另一個男人,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應該讓你看見我過得幸

福。」

  「可是……」

  「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這樣?雖然看見你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是會有點嫉妒,可是

,和嫉妒比起來,看見你一直生活在痛苦裡才更讓我痛苦。所以,好好地去愛她吧,因為

我已經死了,她給你的已經是我不能再給你的了。只不過——」

  那個身影就像清晨的霧氣,在陽光中變得越來越淡薄,消散前的最後一瞬,她將嘴唇

湊近他耳邊,低聲說:「永遠都別忘了我!」

  他呆呆地望著她如薄霧般的笑容,仿佛已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失去了語言的能力,甚

至也失去了思維的能力,只是任憑靈魂深處的本能驅使,張開了嘴。

  過了很久,他才分辨出,那由心底深處發出的聲音只不過是兩個字。

  「素琤……」

×××××××××××××××××××

  羅離漸漸地恢復了神志。

  起初,他無法分辨靈魂和身體上的痛,只覺得每個地方都在痛,像有無數把銼刀在不

停地銼。

  朦朧中,忽然感覺水滴掉在臉上,清涼的,仿佛一點點滲入身體裡,漸漸地化開了挫

頓不息的痛苦。

  他動了動,喉嚨裡發出輕輕的呻吟。

  「醒了嗎?」有人急切地問。

  那個聲音,沙啞得幾乎讓他認不出來。

  羅離用力睜開眼,只見盈姜跪坐在他身邊,瞪著眼睛看他。

  她的那雙漂亮的眼睛平時總是帶著盈盈的笑意,可是現在卻腫得像兩個核桃。她在強

敵環伺中也始終從容鎮定,可是現在她看上去又緊張又憔悴,臉上還掛著淚痕。

  她一副想哭又想笑的古怪表情,過了好半天,她長長嘆了口氣,身子向後一跌,坐倒

在地上,喃喃地說:「總算醒了。」

  太陽已經落山,暗青的天幕上淡淡的星子浮現。

  風涼如水,羅離的心裡卻很溫暖。

  他努力地微笑:「難道你以為我死了?」

  盈姜說:「你昏迷了那麼久,我怎麼樣也弄不醒你。所以我……我……」她說著聲音

又哽住了。

  羅離笑道:「我哪有那麼容易死。你看——」他試著抬了抬胳膊,居然真的舉了起來

,「明明什麼事也沒有。」

  他說著還想坐起來,被盈姜一把按住。

  「你的血脈還沒通,好好躺著!剛才我怎麼也叫不醒你,所以我……嗯,用力太大了

,所以你動的時候可能還會很疼……」她的臉忽然紅得像個熟透的蘋果。

  羅離這才明白為什麼他這一跤居然跌得全身每個地方都在痛。可是看著盈姜紅腫的眼

睛,他連一絲的埋怨都沒有,甚至身上也痛得不那麼厲害了。

  然而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卻又想起了另一雙明媚的笑靨。

  盈姜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慢慢隱去,奇怪:「怎麼了?」

  羅離靜靜地注視著她,沉默了許久,問:「為什麼?」

  這句話實在太沒頭沒腦,換了任何別的人,一定都聽不懂。但是他知道,盈姜會明白

,她一向都知道他心裡的想法。

  盈姜怔愣片刻,低下頭,可是很快又抬起來。「羅離大人……」她輕聲說,「是個好

人啊。」她原本伶牙俐齒,可是說這句話卻顯得很笨拙,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面不怎麼會說

話的女子。

  羅離看她,看得很深。她眼裡流露出特別的表情,期盼與逃避,熱切與溫柔,勇氣和

膽怯,奇異地混雜在一起。羅離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含糊莫明的眼神,可是也從來沒有看

她看得這樣清楚過。

  他恍然明白過來,於是,心底析開了裂縫,胸口一下子溢滿了柔軟的感動。

  然而,同時逸出那縫隙的,還有無數尖銳的刺痛。

  剛才的夢中,素琤說:「我已經死了,所以,好好地去愛那個女人吧。」

  他知道,如果她的靈魂真的能夠開口,她會說的一定也正是這樣一句話。可是,她的

諒解卻無法成為他自己諒解自己的理由。

  掙扎在感動與刺痛之間的靈魂,徘徊躑躅,不知何去何從。

  良久,他說:「我沒辦法忘記……所以那……對你不公平。」

  盈姜沒有作聲。

  他嘆口氣,又說:「對不起。」

  盈姜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說的那三個字好像抽走了她的靈魂,讓她變成了凝固的雕

塑。

  羅離扭開臉,避開她的目光。那樣的目光,讓他鄙視自己的怯懦。可是,他卻不知道

除此之外他還能怎麼做?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他永無法忘懷的記憶和感情。要他裝作若

無其事,他絕對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只希望,這並不是太遲。

  盈姜忽然又笑了,笑得很勉強,還帶著一點自嘲和疲倦,「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只不

過不試試看我總是不能死心。現在……」

  她停下來。

  她本來想說:「現在終於死心了。」可是話到嘴邊,她發覺自己沒辦法說出這幾個字



  那或許只因為,她根本也未曾死心。

  她是一個很執著的人,可以在從沒有人活得下去的境地裡活下去,所以,她原本也不

會那麼容易死心。

  羅離的臉轉向另一側,但是她仍然可以看見他的神情。他是個很坦直的人,如果他心

裡有痛苦,他的眼裡也會有痛苦。這痛苦忽然給了她一種了悟。

  她的笑容本來很是慘淡,可是轉瞬間,就像滿天的烏雲散去,她的臉上又現出了陽光



  她想要告訴羅離,她不會放棄,她會繼續嘗試繼續等待,可是她的話卻沒有能夠說出

口。

  毫無征兆的,眼前突然一黑。

  如同死亡一般的黑暗。仿佛暮色陡然加深了百倍千倍,不但吞噬了所有的光亮,也隔

絕了所有的聲息,連同周遭的空氣也透出徹骨的寒冷。

  羅離一躍而起。

  他的血脈還沒有完全暢通,動起來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一樣疼,但剎那間他仿佛什

麼都感覺不到,翻身跳起,青瑰刀也握在了手中。

  他已認出了黑暗中陰魂不散的對手。

  他也覺察對方的力量似乎變得有些不同,可是一時也來不及分辨。他屏息凝神,全力

催動法力,他必須盡快讓自己進入空靈的狀態,只有這樣才有機會。

  正當他已全神貫注的時候,忽然聽到盈姜一聲驚斥:「住手!」

  他的鼻端忽然飄過一陣很奇異的香味。香氣總是能讓人愉快,可是這股香氣卻讓他說

不出地難受。

  他只覺一陣眩暈,意識很快地模糊,就連盈姜的聲音也仿佛變得越來越遙遠。

  「不許傷他……」

×××××××××××××××××××

  前方是岔路。路口長了兩株滿懷粗的大樹,枝葉茂盛,郁郁蔥蔥。

  流玥停下腳步,定定地看這兩棵樹。

  樹本身沒什麼特別,但兩棵長在一起實在很特別,因為兩棵樹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只

除了一棵的樹冠向東延伸,另一棵向西。這兩棵樹看起來就像中間豎了一面鏡子。

  無論誰看見這麼樣兩棵樹都會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但是流玥看得特別久,久到穆天

終於忍不住問:「怎麼了?」

  他們走了快一整天的路,總共只說過兩三句話。

  原本他們之間話也很少,現在好象變得更生疏更遙遠,甚至有點尷尬。

  穆天本來認為自己很善於掩飾,無論發生過什麼都可以裝作無所謂,但是現在這種情

形,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實在沒辦法把昨晚兩人說的那些話當作沒有說過。

  他睜著眼睛想了一夜,可是思緒始終都是那麼亂。

  他一直是個很有決斷的人,做什麼事都很果斷,很多時候他的決定在別人看來簡直是

膽大妄為,但是他做這些決定都沒有太多猶豫。因為他已將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清楚自己

想要什麼,也清楚失敗的後果。

  甚至像這樣不管不顧地進入異界,或者去盜取精石,明知道身為神君絕不應該這樣做

,但他還是做了。他心懷愧疚,但並不後悔,也不曾猶豫。

  可是現在他卻無法作出一個決定。因為他覺得自己怎麼樣做都可能是錯的,千年前的

陰影始終在他心裡,他已無法再去承受另一個錯誤的後果。

  沒有決定,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和她相處,所以,只好沉默。

  流玥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覺得,好像以前見過這兩棵樹。」

  穆天抬頭看看那樹,隨口應道:「哦?」

  「但是,並不是在這樣一個路口……」她的語氣夢囈似的飄忽不定,「好像……是一

個莊園的庭院中。那樹的旁邊是假山,假山頂有一座亭子,亭子的匾額上寫著『眠雲』,

還有……那莊園的門十分特別,門邊左右各有一座石獸,左邊的石獸九頭,右邊的石獸九

尾。」

  她的目光定定地凝在半空,斷斷續續的語氣漸漸流暢,好像眼前真的有那麼一副畫面

,由模糊而變得清晰。

  「庭院裡有一條很長的游廊,白粉牆,漏窗的花樣也很特別,都是一些邪獸,廊下種

了許多花草,都是紫黑色的,連開出的花也是一樣的顏色……」

  穆天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他早已聽出她所說的是什麼地方。然而,他一直默默地聽

著她說,一次也沒有打斷。

  連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心裡的感受,究竟是希望她多想起來一些事,還是希望她徹底地

忘掉。

  他內心裡一直懷著一絲希望,期盼她能夠記起前世他們共同擁有的那些時光,只有他

自己才知道,發覺自己在她心目中已完全是一個陌生人,這種滋味有多麼苦澀。可是,他

也很清楚,一旦她真的回想起往事,那麼他們之間連此刻這樣遙遠生疏的平靜相處也不會

再有。

  因為他實在也很了解她的性情,他所做的事,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諒。

  有些錯誤是絕不可以犯的,可惜他直到做錯之後,才真正明白這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流玥的聲音越來越低弱,漸漸地沒入風中。她的眼中還是一片空茫,看上去就像個正

在夢游的人。

  穆天嘆口氣,問:「那麼你記得不記得,那究竟是什麼地方?」

  流玥搖頭。

  穆天沉默了一會兒,又問:「該走哪一邊?」

  這句話終於喚回了流玥的神志,貫常的冷靜慢慢地回到她眼中。

  她走到路口正中,凝神。片刻,她的手指向了東方。

 第二十三章 失散

  雨落在羅離身上。

  冰冷的雨。

  他來自五界,本來他的體質就畏懼陰寒,他要一直催動法力才能抵御這種仿佛不在又

仿佛侵入骨骼血脈的寒冷。可是現在他卻拿不出一點力氣來。

  他醒來的時候整個身體都濕透了,原本像絨毯般的草地,變得冰冷刺骨。他的頭疼得

仿佛要裂開來,四肢也已經凍僵,動一動都累得要命。

  寒冷仿佛將他的思緒也凝住了,回想了好一會兒,他才記起昏迷前的情形。

  他想起那股特別的香味,難受的感覺仍然堵在胃裡,好像隨時都能讓他吐出來。

  那香味明明就如同梔子花的香氣一樣甜美,可是他卻只覺得怪異。

  這到底是為什麼?

  他不願意去想,他也顧不上去想。

  因為,盈姜不見了。

  最後殘留在他記憶中的是她的聲音,然而,現在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他從地上跳起來,可是他的腿在冰冷的雨水裡浸得失去了知覺,一軟,又跌在泥濘裡



  這地方一面是峭壁,一面是空闊的山坡,除了泥水和青草,什麼也沒有,更別提盈姜

的影子。其實也不用再四處張望,如果盈姜還在,又怎麼會任由他這樣浸泡在雨水和泥濘

裡?

  可是,盈姜到底去了哪裡?

  他茫然四望,但雨水早已將一切痕跡都沖抹干淨。

  那如死亡一般的黑暗仿佛仍然籠罩在心裡,讓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也已想不下去。

  只有一件事他很清楚,那就是再這樣泡在雨水裡,就算把自己泡成了糊也不會有一點

用處。不管怎麼樣,他應該做點有用的事情。

  羅離又站起來,雖然他的腿還麻木著,但這次他沒有再跌倒。

  他試著挪動腳步,想到四周看一看,找一找,即使找不到她的人,也許能夠找到一些

線索。

  他剛剛走了兩步,就看見一樣東西從他身上飄落下來。

  那是塊白布,上面還寫著字。有人把這白布掖在他懷裡,可是他剛才一直都沒有注意

到。

  白布上的字跡已開始模糊,但勉強還能看清楚。

  「如果要救她,一個月之內,到蒿墟來。」

  羅離把上面的字翻來覆去讀了又讀,仿佛生怕認錯了一個字似的。其實上面每個字的

寫法都和五界的字一模一樣,再熟悉沒有。

  雨還在不斷地下著,瓢潑的雨水化開了布上的字跡,也模糊了他的視線。

  可是他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就像忽然變成了一座石像。

  當他最初發現盈姜不見了的時候,他心裡仿佛被挖成了一個空洞,原本還未理清的思

緒更是亂成了一團,讓他分辨不出任何感受。

  也許那時候他心裡或多或少還懷著一線希望,可能盈姜不過是為了什麼事情離開一會

兒。雖然他其實很清楚那是自欺欺人,但這念頭卻讓他好受一點。

  謊言雖然只是泡沫,一戳就破,有時卻也能留下些許回避和喘息的余地。

  現在他卻已經沒有了余地。

  羅離當然還記得黑暗中對手那種可怕的力量,他已經幾度與那人對峙,無論何時回想

起來,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冰冷的眼神中,仿佛被鮮血浸透的恨意。如同要將他們全都

碾碎、吞噬。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更想不通那人為什麼會對他們懷有這麼刻骨的仇恨?

  但他很清楚,盈姜落入那個人手裡,一定是凶多吉少。

  他甚至能想像到盈姜此刻所受的折磨。

  那種痛苦,他感同身受。

  他一直克制著對盈姜的感情,雖然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漸漸喜歡上這個女人,但他認

為自己不能,也不應該放任這份感情,所以他始終都小心地掩藏在心底,以至於連他自己

也隱瞞過去。

  可是現在他卻發現,這感情已遠比他自己以為的還要深得多。

  應該也好,不應該也罷,這些他都已顧不上去想。他只知道,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

都必須去救出盈姜。

  然而,他連蒿墟在哪裡都不知道。

  羅離從未這麼茫然過,身邊連一個可以求助的人都沒有。

  他努力向前走,漸漸的,他開始感覺到腿在疼,如同無數細小的刺在骨頭裡扎著,每

走一步都像踩著尖銳的釘子。可無論如何,總比全然麻木要好。

  他走了一段路之後,終於辯明了方向。

  幾天前,他們在陡峭的山頂與邪獸惡戰,之後他和盈姜墜入深洞,與其它同伴失散。

他記得很清楚,那山頂有幾塊巨石樣子十分特別,就像突起了一串怪異的蘑菇。現在那座

山已遠遠地在他身後。原來他和盈姜在黑暗的岩洞中,已經從山腹走出了異界邊緣的那一

大片密林。

  地圖不在他手中,但原本要去的那個村莊,他還記得很清楚,距離他此刻的位置已絕

不會超過一天的路程。

  羅離已想到自己應該做什麼。

  他想要知道蒿墟在哪裡,就必須找人打聽。如果同伴們從惡戰中幸免,他們一定也會

去那個村莊匯合。

  他忽然又有了精神,腳步變得迅捷有力,連打在身上的雨水似乎也不再冰冷刺骨。

  走了半天的光景,地勢越來越平坦,終於,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小路。

  用石頭鋪的路,坑坑窪窪,但確實無疑是人鋪出來的路。

  羅離腳步邁得更大,雖然他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麼等著他,但畢竟已有了希望。

×××××××××××××××××××

  雨已停了。

  羅離發覺自己來到了一個岔路口。

  路口長了兩株枝葉茂盛的大樹,奇怪的是,兩棵樹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就連那兩條路

看上去也沒任何不同,如同一面鏡子映出的景象。

  地圖他記得很清楚,這方圓百裡只有一個村莊。

  為什麼卻會有這麼怪異的兩條岔路?難道那地圖竟是錯的嗎?

  羅離站著發了會兒愣,但是他不能一直站在這裡,必須選擇一條路,可是這要他怎麼

選?

  他下意識地朝兩邊都望了幾眼。

  西方的天空,厚厚的雲層後面忽然透出橙金色的霞光。

  陽光仿佛有著某種魔力,羅離情不自禁地走向西方。

  當天空越來越暗,終於望見炊煙。

  淡淡的,若有若無。

  可是看在羅離的眼裡,心頭忽然一松,他已連續走了大半天,一點也沒有休息過,也

沒覺得累,可是這時腿卻又有點發軟。

  他沒有停下來。現在他已知道自己沒有走錯,他只想盡快到達那裡。

  他覺得只要到達那裡,事情就會有轉機,他也說不上原因,但忽然就有了這麼樣一種

強烈的感覺。

  可是他越著急,眼前的路似乎就變得越長。

  天完全黑下來,雲層還是很厚,既沒有星星,也看不見月亮。

  當他看見炊煙的時候覺得只隔著一片樹林,然而他穿過了樹林,淌過溪流,卻又是一

片樹林。

  他也不清楚究竟走了多久,忽然眼前一亮,仿佛無數的星星從雲層後面鑽了出來。一

點一點,閃閃爍爍,仿佛從眼前一直延伸到天盡頭。

  羅離怔住。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原來那都是燈光。

  地圖上在樹林中間畫了一個小圈兒,他們都以為那是一個村莊,然而此刻他眼前分明

是一座城市。

  而且這城市很大,也很繁華。街道都用大塊的青石鋪就,整整齊齊,雖然已經入夜,

但兩旁大多數人家都點著燈,從窗口傳出融融的笑聲。走在這樣的街道上,心情也會跟著

變得好一些。

  羅離一邊走著,心裡越來越驚訝,因為這地方看上去如此安寧祥和,就像五界那些最

富饒的都市一樣。可是人們一提起異界總是會想起邪獸、惡靈之類的字眼,卻原來異界也

有這樣的地方。

  只是,在這樣一個地方?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得到他要的消息?

  他走進了一條窄街,街兩旁還有店面沒有上門,那看上去都是些旅店,此地的旅店居

然也和五界的差不多,如果不是仍然能感覺到那股無處不在的陰寒,他甚至會以為自己又

回到了都城。

  旅店的伙計都在跟他打招呼,告訴他店裡有燒開的洗澡水,香噴噴的飯菜和干淨的被

褥。這些字眼聽上去實在很誘人,可是羅離卻不能走進去。

  他口袋裡干干淨淨,無論五界的錢,還是異界的錢,他都沒有。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穆天。如果是穆天,一定會先進去,洗個澡,飽餐一頓,美美睡一

覺,然後再說。

  當初他只覺得那家伙臉皮太厚,可是此刻他卻不由得露出微笑。

  前面的店門口,有個女人看見他的笑容,便也朝他笑了笑。

  那女人穿著很緊的裙子,身體的每條曲線都凸起在路人的目光中。她斜靠著門框,姿

態裡充滿了一種原始的誘惑力,顯然她故意在誘惑,她臉上的神情已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

她是做什麼的。

  有許多男人走過她的面前,眼裡都充滿了熾熱的欲望,可奇怪的是,他們誰也沒有停

下來。

  羅離也沒有停,他實在沒有那種心情。他連看也沒有多看她一眼,就走了過去。

  可是那女人卻忽然開口道:「從五界遠道而來,路上一定很辛苦。進來喝杯酒吧?」

  羅離倏地停下腳步,轉身,「你怎麼會知道?」

  那女人輕輕咬住手裡的絹帕笑著,故意過了很久才回答:「我不但知道你從五界來,

我還知道你叫什麼——你叫羅離,對不對?」

  羅離忍不住吃了一驚,然而轉念間,他又變得興奮起來,因為他已經想到是怎麼回事

了。

  他問:「你是不是見到過……」

  那女人微笑著打斷他的話:「進來喝杯酒吧?」

  羅離什麼話都沒有說,邁步就往裡面走。既然知道了同伴們的下落,現在想攔著他也

攔不住了。

  屋子裡點著融融的燭光,看上去柔和又溫暖。

  桌子上擺著酒菜,菜剛剛端上來,酒也溫得正好,就仿佛主人早已算准了這時候一定

會有客人到來。

  可是桌子上的酒杯只有兩只,筷子也只有兩雙。

  同伴們呢?

  羅離沒有問。他心裡別提有多急切地想知道,可是他看見了那女人臉上的申請。那種

古怪的笑容就像一個自以為手裡攥著寶貝的奸商。所以,他越急著問,就一定越問不出結

果來,因為她要賣個高價。

  然而,她想要的是什麼?

  那女人指著椅子說:「請坐。」

  那椅子又寬又大,上面還鋪著潔白的皮縟。羅離看了看他自己,渾身上下除了泥就是

土。他笑笑,坐下來。

  那女人提起酒壺。

  她的動作很慢,身體就像微風中徐徐搖動的柳枝一樣。

  酒液注入酒杯,濃濃的酒香頓時溢滿了房間。

  那女人說:「請喝酒。」

  羅離沒有動。

  那女人又說:「這是五百年陳的美酒,在這方圓百裡,你喝不到更好的酒了。」

  羅離還是沒有動。

  那女人眼波流轉:「莫非……你怕酒裡有毒?」

  羅離搖了搖頭,笑道:「我倒不怕酒裡有毒,我只怕這酒太貴,我喝不起。」

  那女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良久,一笑,道:「你猜得不錯,我這個地方不是隨便什

麼人都能進得來的。但是,你不同。」

  羅離忍不住問:「為什麼?」

  那女人的手指輕輕撥轉酒杯,目光就像酒杯裡的酒輕輕蕩漾。她慢慢地說:「因為有

人已經替你出過價了。」

  羅離更吃驚:「是誰?」

  那女人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她只說是你們的老朋友,她出的價我沒辦法拒絕

,所以我就答應了她。」

  「答應她什麼事?」

  「等你們來的時候,好好款待你們。」

  羅離愣住,「就這樣?」

  「還有……」那女人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神情,「她要我轉告你們一句話。」

  「什麼話?」

  「——異界已經不同。」

  這話是什麼意思?羅離聽得一頭霧水。

  那女人又說:「你的同伴裡是不是有一個長著銀色的頭發?還有一個女人冷得像冰?



  羅離點點頭,「你見過他們嗎?」

  那女人搖搖頭說:「我沒有見過他們。這都是那個人告訴我的。」

  羅離問:「我要怎樣才能找到那個人?」

  那女人微笑:「你不用去找——明天一早她就會到這裡來。」

  羅離又愣住,「她會來?」

  「不錯。」那女人將酒杯輕輕推到他面前,「現在,你可以喝杯酒了吧?我收下了人

家的定金,可是要好好款待你們的。」

  羅離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實在已經渴壞了。

  也累壞了。

  那酒出乎意料地醇厚,醺然酒意湧上來,羅離很快就覺得眼前模模糊糊,腦袋歪在椅

背上睡著了。

××××××××××××××××××××

  流玥走在前面,裙擺擦過青石路面上掉落的枯葉,沙沙輕響。

  穆天背負著雙手,跟在她後面。

  夕陽在慢慢落下去。

  暗紅的一輪,像失去了溫度的炭火。

  晝夜交替的間隙,思緒仿佛也容易析出裂縫,總有些莫明其妙的想法冒出來。

  穆天一直看著前方幾步遠的身影。她的腳步保持著一種始終不變的刻板節奏,倒像一

個裝了機括的木偶。

  其實她一點兒也不像蘇泠。

  相貌不同,性格更不同。

  可是,在青丘的街頭,當他第一眼看見那個淡如雪蓮的身影,他就知道,那一定是她



  為什麼?

  穆天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個疑問。他一直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理所

當然的事情,可是不知為什麼,忽然間,他感覺到了困惑。

  為什麼在他心裡,她們兩個人始終重疊在一起,無法區分彼此?

  難道只是因為,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已經無法從他靈魂深處分割去的緣故嗎?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他花了那麼長的時間,耗費了那麼多的力量,卻沒有能夠找到她

呢?

  「為什麼我會有第七世?」

  「哎?」穆天愣住。

  「為什麼我會有第七世?」流玥重復了一遍。她沒有回頭,甚至步伐的節奏也沒有絲

毫變化。

  穆天一時沒有作聲。

  因為我的緣故。他可以用這麼幾個字回答,大概,流玥心裡也多少猜到了一些真相。

可是,如果她再追問下去呢?她再追問千年前發生的那些事呢?他該怎麼回答?

  流玥是個很淡漠的人,她不感興趣的事就不會多說一個字,但她也是一個很執著的人

,她想要做到的事情她也絕不會放棄。

  「我的第七世跟你有關系,是嗎?」

  穆天嘆口氣,然後苦笑:「是,是跟我有關系。」

  一個人,明知道前面是懸崖,再走一步就粉身碎骨,可是卻別無選擇只能筆直往前。

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穆天現在總算明白了。

  其實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別的選擇,他可以說謊。

  穆天不是個老實人,他也說過很多謊話,騙過很多人,但是有一個人他從來沒有欺騙

過。

  前世沒有,今生也絕不會。

  所以,如果流玥繼續追問下去,他一定會把事情源源本本都說出來,即使他知道說出

來之後,就真的會失去她,無可挽回。

  然而,流玥沒有問,她又恢復了沉默。

  兩人依舊一前一後地走著。

  不變的節奏。

  不變的距離。

  夕陽熄滅了最後的暖意,樹林中吹來的風仿佛陰寒的刀刃劃過。

  穆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神族的體質本來最懼陰寒,自從進入異界,他重傷未愈,又過分耗費體力。無論他的

法力有多強,這時候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他的血管裡就仿佛有無數根冰針,冷汗順著他

的後背不停地淌下去。

  他還在極力控制自己,然而他的身體越來越重,兩條腿卻綿軟得仿佛快要融化了一般

,難以支撐。

  穆天正想說:「停一停。」流玥忽然加快了腳步。

  快得他幾乎無法跟上。

  就好像她感覺到了前方有什麼在召喚。

  可是,穆天極力地朝前方探望,卻只看見沉沉的暗夜。

  「流玥……流玥!」

  精族祭師似已完全聽不見,徑直向前。

  穆天只好勉力提氣。這時候他才發覺,今世的流玥不但劍法很好,步法也是一流的。

以他眼下的情形,竭盡全力也無法縮短任何距離。

  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真要命。

  但是再無奈也沒有用,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急掠而去的身影,有如拂過夜色的一團

淡藍的霧氣。

  前方忽然出現了燈光。

  長長的一串,如星點般連綿,像是逢年過節時,大莊園牆頭懸起的燈籠。

  流玥朝著燈光奔去,沒有絲毫的遲疑,仿佛那正是她尋找的地方。

  穆天盡力跟住她。

  然而,他心裡忽然起了一種不祥的感覺,模模糊糊,飄忽不定。

  燈光越來越近。

  果然,一座莊園的輪廓漸漸出現在燈光中。

  莊園的大門很高大很富貴,但是再高大再富貴,穆天原本也不會看在眼裡。可是,他

一看見這座大門,心裡便猛然一震,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

  那門的兩邊,各臥一頭石獸,左邊的石獸九頭,右邊的石獸九尾。

  他終於明白這是什麼地方了。

  流玥已經跑上了大門前的石階。

  穆天很想叫住她,然而他張開嘴,聲音卻澀在喉嚨裡,全然發不出來。

  門裡的人仿佛早就已經知道流玥將要到來,當她剛剛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大門便悄無

聲息地打開了。

  穆天眼看著那個淡藍的身影消失在門裡,就好像有只手把他的心一點點掏出去,胸口

越來越空,越來越冷。

  這種感覺兩百年前他曾經經歷過一次。

  那天,他最信任的聖皇殿侍衛失魂落魄地從玄靈谷回來,告訴他,失去了精石的下落



  所有精族的祭師,在六世輪回之後,最終都會化入無形無質的虛空。

  但是千年之前,他不顧一切地硬留下了蘇泠的魂魄,將她帶出了異界。

  他又從精魄的手中盜取了精石,將那魂魄注入。

  而後,他將精石交付給他最信任的侍衛。

  他用兩三句話就把經過解釋完了,但那侍衛的臉色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才緩過來。

  大概任何人聽到他這樣說,臉色都不會好看。他們心裡可能都在想,這個人瘋了。

  連他自己都這麼覺得。

  但是無論如何,他也要試一試。

  那本是他最後的希望。

  如果可能,他寧願自己守護在玄靈谷,等待五百年的時光,等待精石汲取日精月華,

等待有一天重新看見刻骨銘心的笑靨。

  但是他不能,他畢竟還是神君。所以,他只能留在聖皇殿,等待。

  算來,離五百年,不過還差三年而已。

  「一眨眼……不見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侍衛臉色蒼白,語無倫次。

  「陛下,處死我吧!」

  他沉默著。

  九死一生的冒險,五百年漫長的等待,眼看將要來臨的希望,卻在最後一刻被掐斷,

那種滋味又有誰能夠忍受?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已經將這個人殺了,但是他沒有動手。因為他如今已經變了,他

絕對不會隨便地對一個人動手,不管那人做了什麼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

  過了很久,他揮手讓那個侍衛走了。

  空闊的大殿裡,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

  仿佛這世界,也只剩下了他一個孤零零的人。

  刺骨的寒意從血脈深處湧出來,一瞬間,寒冬降臨了溫暖如春的聖皇殿。他被這寒意

逼迫,在不由自主間縮起身子,越縮越攏,緊緊的緊緊的抱住自己。

  失去她了。

  他知道。

  失去她了。

  在異界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只是不甘心,所以非要試試。

  後來他費盡各種力氣,動用一切可能的力量,卻始終找不到她的蹤跡。

  他一次又一次地聽取失望的結果,驚異地發現自己的冷靜,因為早已經明白不會有結

果。

  她不肯回來。

  她不會原諒。她最後的眼神那麼痛苦那麼依戀那麼絕望,就像看著一個魔鬼,心愛的

、不可原諒的魔鬼。愛著又恨著,像火與冰交疊的折磨,誰會想要回到那樣的痛苦裡來?

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所以,注定會失去她的蹤跡。

  那不是別的任何人的錯。

  那只是他自己的錯。

××××××××××××××××××××

  大門又緩緩地合攏。

  漆黑的門扇,一顆顆銅釘在暗紅的月光中就像無數嘲笑的眼睛。

  穆天慢慢地走向那扇大門。

  當他踏上第一級石階,沉重的腳步就仿佛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但是當他邁出第二步的時候,便有力了許多。

  當他站到石階的最高處,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剛吃飽、睡足,精神好得不得了的人。

  他伸手去推開那扇門,沒有絲毫的猶豫。

  門動了。

  然而,不是打開,也不是關得更緊,而是——「流動」!

  漆黑的門扇仿佛突然間失去了實體,連同那無數顆嘲笑的眼睛,扭曲,變形,便如同

被手指攪動的霧氣流動。

  霧氣便似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越流越快,在穆天的身周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渦。

周遭的一切,高牆、燈籠、樹木、門旁的石獸……甚至連穆天腳下的石階,都被飛快地吸

入。

  穆天沒有動。

  那漩渦越轉越快,越逼越近,如同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隨時會將他吞噬。

  但是他始終都沒有動,就像一尊石像,淡然地注視著眼前飛轉的一切。

 第二十四章 故人

  巨大的漩渦就像一只越來越密的繭,將他從頭到腳地包裹住。

  可是他的神情卻如同石雕。

  任何人都無法從他臉上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麼。

  突然,旋轉的一切停止了。

  就在一瞬間嘎然而止,煙消雲散。

  大門、銅釘、高牆、燈籠、石獸……一切都消失不見,便如同從來不曾存在。

  夜空清澄,連一絲雲彩也沒有。

  暗紅的月光靜靜地籠罩著大地,空闊的山坡上,穆天獨自佇立,依然還是原來的姿勢

,依然還是原來的神情。

  莊園不見了,連同剛剛走進去的流玥,一起不見了蹤影。樹林也不見了,他的腳下只

有一片草地。然而,他卻像完全無動於衷。

  眼前一切詭異的變幻,仿佛根本就沒有看在他眼裡。

  風吹過,山坡的另一面,傳來一聲嘆息。

  那聲音又干又澀,就像從一個千年沒喝過水的喉嚨裡發出來,倒更像一聲干嚎,讓人

聽了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嘆息聲還沒有消散,一個很瘦很長的白色人影出現在山坡頂端。

  他的個子其實本不是很高,但他實在是太瘦了,所以看上去特別地長。他身上那件白

色的長袍窄得只能勉強塞進一個六歲孩子的身子,可是穿在他身上卻空空蕩蕩。

  如果說平常形容一個人「瘦得像竹竿」是誇張的話,那麼這樣形容他也是誇張——大

多數竹竿都比他胖多了。

  不但瘦,而且干枯。

  別的瘦子瘦得皮包骨頭,而他的皮都陷進了骨頭裡。

  所以他的臉看上去就像一個骷髏,只是比骷髏多了兩只會動的眼珠子。

  這兩只眼珠極小,卻射出冰冷的光。他的視線所到之處,便帶來一陣徹骨的寒意,連

野草也會畏縮地伏倒。

  可是他的人並不因為這雙眼睛而多絲毫的生氣,反而顯得更加可怕。

  如果世上真的有死神,那麼死神就應該是這個模樣。

  當穆天看清這個人,臉上的神情也終於發生了變化。

  他大吃了一驚。

  這很自然,任何人見到這麼樣一個人,都會大吃一驚。但是他接下來的反應就很特別

了。

  他忽然大笑起來。

  有的人在很恐懼的時候也會大笑,因為笑可以壯膽,也可以掩飾恐懼。但是穆天的笑

聲裡連一絲一毫的恐懼也沒有,他就好像真的見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大笑不已,笑得

連眼淚都迸出來了。

  那個人冷冷道:「久違了,帝晏!」

  他的聲音實在太難聽,穆天忍不住皺了皺眉,這才止住了笑。

  「啟歸啊啟歸,」他輕嘆著搖頭,「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了啊?」

  雖然他努力想做出一點同情和感慨的樣子,但是偏偏他的聲音聽起來卻像憋著一肚子

的笑。

  啟歸冷冷地瞪著他,道:「你看起來倒是沒怎麼變。」

  穆天微笑,「托福托福。」

  他們兩人就像一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寒暄問候。可是穆天的神情語氣都像在玩笑,

而啟歸的眼裡卻充滿著怨毒和仇恨。穆天越是嘻笑,啟歸眼裡的恨意便越深。

  他上下打量穆天良久,微微眯起眼睛,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你還是變了。如果是

以前,你此刻必定已經拔劍。」

  穆天忍不住嘆口氣:「你也有沒變的地方——還是那麼羅嗦。」

  啟歸陰惻惻地說:「我們久別重逢,難道不應該多敘敘舊?何況——」他故意停下來

,想賣個關子,然而穆天卻一副要打瞌睡的模樣,他只好說完:「我倒也罷了,你再不多

說幾句,只怕以後也沒有機會了。」

  穆天這才流露出一點興趣,「為什麼?」

  啟歸冷笑,「這還用我說明白?」

  穆天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這回我還真是不明白。我只知道千年前你就死在我的劍

下,就算你的幻力能讓你陰魂不散,支撐到現在,你也絕對不可能殺死我。」

  啟歸道:「我的確不能殺你,但是我能把你困在這個幻境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這裡永遠都會只有你一個人。」

  穆天笑笑。

  啟歸盯著他,「你不信?」

  穆天悠然道:「就算我相信,我的朋友也不會信。」

  「朋友?哪個朋友?」啟歸詭異地一笑,「如果你在說那個銀白頭的家伙,那我不妨

告訴你,他眼下自身難保。」

  穆天打了個哈欠,連話都懶得回答。

  啟歸盯著他,試圖讓自己的語氣悠然,結果卻只是更加刺耳,「你以為你的朋友就那

麼強嗎?你莫非已經忘了,千年之前,以你的法力,不也照樣陷入幻境?如今,他也一樣

。」

  穆天嗤笑,「你若說翼風的劍法勝過我,我不會承認。但是若說到定力,那我想不認

輸都不行。你們這些玩意兒千年之前能夠陷住我,但是翼風絕不會上這個當。」

  啟歸似乎很是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才說:「你果然是變了,想當年你一劍縱

橫,天下無敵,你眼裡絕沒有別人,更不會承認有人能夠勝過你。不過,有件事你卻忘了

。千年之前,你本該立於不敗之地,又為何會陷入?那不過也是因為你終究還是有一個弱

點。人人都有弱點,你的那個朋友也不例外。而且,不巧的是,你那朋友的弱點與你一般

無二——這,想必你心裡更清楚。」

  穆天沒有否認。

  但是,他的神情也沒有任何變化。

  任何人看到他的神情,都能看得出,他對朋友的信心。

  他雖然經常感情用事,也做過很多膽大妄為的事,但他絕不會把朋友隨隨便便地拖入

險境。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異界的危險,如果他不是絕對相信翼風,他不會開口請他幫忙



  啟歸當然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他也並不失望,因為他手裡還有一記殺手?。

  他說:「就算你不擔心你的朋友,難道你也不擔心你那個心愛的女人嗎?」

  穆天板起臉來說:「我為什麼要擔心她?你既然對我們都已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你也

一定知道那個女人早已移情別戀。我為什麼還要擔心她?」

  啟歸發出一陣尖銳的笑聲,「想不到你也會說出這麼拙劣的謊話。只可惜,你越是這

麼說,越證明你心裡擔心得要命。」

  穆天苦笑著揉了揉鼻子,說:「我也想不到,我肚子裡居然會鑽出你這麼一條蛔蟲來

。好吧,你到底想干什麼?」

  啟歸說:「你應該先問問她現在在哪裡?」

  穆天說:「她現在在哪裡?」

  啟歸的眼珠在黑洞一樣的眼眶裡轉了幾轉,「人人都說你是個聰明人,你倒猜猜看?



  穆天說:「我猜,她就在這裡,只不過她在另外一個幻境裡,所以她看不見我,我也

看不見她。至於那個幻境,你早就已經故意給我看過了,那就是千年之前的百井山莊。」

  啟歸很滿意:「那麼,她在那個幻境裡干什麼,你也猜到了?」

  穆天說:「我猜,你正在給她看千年之前,我在百井山莊做的事。」

  他忽然變得像顆算盤珠子一樣聽話,無論問他什麼,都會老老實實,一板一眼地回答



  啟歸知道自己這次終於抓住了要害,咧咧嘴,似乎在微笑。

  他說:「你放心,現在她還沒有看到那一幕,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不會讓她

看到那一幕,那樣你就仍然有希望。否則,千年前的事情就會重演。至於那是什麼條件,

你一定也已經知道了吧?」

  穆天回答:「不知道。」

  啟歸怒道:「少裝蒜!」

  穆天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們認定我能開啟天路?」

  啟歸冷冷道:「因為你是預言裡的『第六人』。」

  穆天又沉默下來,這次卻沒有過多久,便開口:「能不能換個條件?」

  啟歸一字一字地回答:「那麼你就會看到千年前的事重演,而且這一次你絕沒有任何

辦法再讓她轉生。」

  穆天嘆口氣,蹲下身子,在地上按了一陣,挑了塊平整的地方一骨碌躺下來。

  啟歸起先還耐著性子,直到他連眼睛都閉上了,終於忍不住問:「你干什麼?」

  「睡覺。」穆天懶洋洋地解釋,「反正你殺不掉我,我也沖不出這個幻境,你說的事

我又根本做不到,那我不睡覺還能干什麼?」

  啟歸愕然地瞪著他,只覺得氣血上湧,卻完全猜不透這個人的心思。

  「哦,還有——」穆天閉著眼睛說,「我見到你的時候,實在很想再戳你一劍,我沒

有那麼做,不是因為我變了。」

  「那是為什麼?」

  穆天受累抬起眼皮,用一種無奈已極的神情看了看他,說:「想不到你的眼神也差到

這個地步了——你沒見我根本就沒拿劍嗎?!」

×××××××××××××××××××

  羅離發覺自己站在一座莊園大門前。

  門扇漆黑,無數顆?亮的銅釘在陽光下晃得人眼都花了。

  這扇門可真寬真高,羅離快把後腦仰得碰到後背了,才看見門上的匾額。

  上面書著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正如這扇大門一樣氣派。

  可奇怪的是,羅離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那兩個字寫的是什麼。

  他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會站在這裡,來這裡之前的一切事他都忘了,就好像他是從天

而降,落在了這裡一樣。

  他還在發愣,忽然間大門開了,有人走了出來。

  「真對不住,讓你久等了!」

  羅離一看見這個人,差點就跳了起來。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人,相貌英俊,衣著莊重,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言談舉止溫和而

有禮,一看就很有教養。這樣的人,任誰一見都會對他很有好感。

  如果羅離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人,他也一定會很想結交結交。

  然而,他們已不是第一次見面。

  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還是在青丘,旅店的屋頂上,那時這個人正陰惻惻地注視著他

們的一舉一動,羅離此刻回想起來,還能感覺到那種陰冷。

  再見到他,是在異界邊境的森林裡,午夜時分,他們曾經有過一次交手。那個人的臉

藏在黑色的斗篷下面,但在出手的瞬間,羅離還是看清了他臉上的冷笑,和他眼底的恨意

。那種像火一樣的恨意,仿佛恨不能焚盡一切!

  但是,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雖然有著酷似的面容,神情裡卻完全找不到那種仇恨。

  羅離本能地想要抽刀,可是,當他看見這個人的笑容,卻不禁遲疑起來。

  他的微笑,就像他這個年紀的人正有的那樣,明快而開朗,有如初升的朝陽,讓看見

的人也忍不住會和他一起微笑。

  如果這是裝出來,那未免也裝得太像了一點兒。

  羅離心想,天下長得像的人也多得是,自己也許認錯人了。

  那個年輕人又說:「在下清浚。師公命我來恭迎大駕。」

  羅離正准備客套幾句,忽然聽見有人回答:「不必客氣。莊主在嗎?」

  羅離一聽見這個聲音,立刻又呆住了。

  這個聲音他實在太熟悉,熟悉到他常常無法准確地回想起來,可是卻又像無時不在耳

畔。無論經過多少時光,無論混雜在多少人當中,他都能立刻認出來。

  可是發出這個聲音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的身體。

  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所以羅離很快就醒悟過來。

  他在夢境裡。

  他在素琤的身體裡,用她的眼睛在看,用她的耳朵在聽,可是他卻又清醒地思考著。

  只是這一次,羅離已不覺得很奇怪。

  素琤,是不是你又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我?

  清浚回答:「師公在裡面等候大駕。請——」

  這是座很大也很奢華的莊園。

  羅離不是第一次走進這座莊園,以前,同樣也在夢境裡,他曾經來過這裡。

  他還記得這長長的回廊,赤紅色的柱子,雕刻精美的漏窗,石階下種著繁茂的植物,

都長著暗紫色的葉子,在陽光下望去如同在廊柱間繚繞著一團團濃密的紫色霧氣,顯得富

麗又神秘。

  一路上他們遇到不少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全都衣著得體,彬彬有禮地向他們問候



  這裡看起來正像一座平和的莊園,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很安寧。

  回廊實在很長,他們穿過了好幾重院子,還沒有走到。

  清浚抱歉地說:「我師公年紀大了,行動不便,只能煩勞客人多走幾步。」

  對這樣禮貌的話,還能怎麼回答?當然只能說:「沒關系。」何況,就算心裡原本還

有點疑惑,等真的見到莊主,也就煙消雲散了。

  羅離曾經以為,余峨莊主儇矩是他這輩子見過最老的老人。

  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和眼前這位老人比起來,儇矩年輕得就像是個十歲的小孩子。

  來見這麼樣一位老人,再多走一倍的路也是應該的。

  老人看見他們進來,就微笑著說:「請坐。」

  他說話很慢很吃力,但是,羅離聽見這聲音,就覺得像有一股春風拂過了心頭。他本

來不知道素琤到這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可是現在他覺得非常安心。

  老人又對清浚說:「你師父不是讓你去辦事嗎?早些出發吧。」

  清浚回答:「是。」轉身退了出去。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人突然又叫住他,對他說:「別馬上回來。」

  清浚一怔,卻聽老人微笑道:「多玩幾天再回來。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最喜歡到

處去玩。你師父好不容易放你出去一次,還不趁機玩個痛快?」

  清浚又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嘴角卻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年輕多好!」

  老人側耳聽著徒孫輕快的腳步聲漸漸走遠,露出了感慨的神情:「我老了,實在太老

了……」

  素琤沒有回答。

  如果換作他自己,羅離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在這樣一位老人的面前,任何敷衍的

安慰都是虛偽的。所以,素琤也只是靜靜地聽著。

  「一萬年前,我建了這座山莊,那時候,我也和你現在一樣年輕。」

  羅離吃了一驚。

  他當然看得出這位老人一定經歷了久遠的歲月,然而一萬年還是超出了他的想像。

  從來沒有人能夠活得那麼久,包括神族。從來沒有。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命運,和這座山莊的命運已經連在了一起。現在,我和這座

山莊的命運都走到盡頭了。」

  羅離一愣,隨即聽到素琤也在問:「為什麼?」

  老人平靜地笑笑,「有生便有滅,世間的事莫不如此,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他的語氣十分平淡,仿佛說著一件再普通也沒有的事情。

  「活了這麼多年,我早已經看開了……可是,這山莊裡還有很多別的人,他們未必能

看得那麼開。」

  老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像是輕輕的嘆息。

  素琤忍不住問:「到底怎麼回事?」

  老人卻沒有回答,他緩緩地說起了別的事:「你的那幾個同伴,他們怎麼樣了?」

  素琤說:「他們都很好,最多再有一天,他們就能完全恢復。」她沒等老人再說話,

又趕著追問:「這山莊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老人還是沒有回答,自顧自地又說:「我本來希望能夠讓你們置身事外,但是現在看

起來,恐怕做不到了。」

  素琤簡直都要坐不住了。

  老人的每句話都說得很慢很吃力,對這樣一位老人,當然誰也不忍心催促。可是,素

琤是個急性子,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下去,實在讓她難熬。

  羅離甚至都能感覺得到她那種心急火燎的感覺。

  可是她再怎麼急,那老人好像都感覺不到,依舊慢吞吞說著自己的話。

  「啟歸雖然是我的徒弟,但是他有他的想法,從很早以前,他就很有自己的主意。本

來我的徒弟當中,他是最聰明的一個,如今我只怕他已經聰明過頭,太不擇手段了。唉,

你們的那個同伴如今落在了他的手上,只怕……」

  聽到「同伴」兩個字,素琤變了臉色,大聲道:「他若敢動蘇泠一根頭發,我們也絕

不會放過他的!」她說著,手已經按在腰際的佩劍上,如果那個叫啟歸的家伙就在面前,

只怕她這一劍已經刺了出去。

  老人望著她,點點頭贊許地說:「小姑娘真是個爽利的人。」

  羅離忍不住微笑,倘若別的人管素琤叫「小姑娘」,她一定會很惱怒,但是在這位老

人面前,她卻也只好承認自己只是個小姑娘。

  「但是,」老人又道,「我說的並不是那位姑娘,而是你們五界來的那『第六個同伴

』。」

  羅離愣了愣,歷來同伴都是五個人,怎麼會有「第六個」呢?

  素琤卻一點都不意外,她不以為然地說:「就憑啟歸?他怎麼可能落在啟歸手裡?」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說:「若論力量和劍法,十個啟歸也做不到。但是這世上

原本就有一樣東西,遠比力量和劍法更強大。」

  素琤忍不住問:「是什麼?」

  老人卻又不說話了。過了很久,他才說:「我領你看點東西。」

  他這麼說,人卻完全沒有動。

  羅離正在納悶,忽然覺得眼前一亮。

  他們兩人原本在一間會客的屋子裡坐著,很普通的屋子,陳設桌椅,牆上還掛了幾幅

畫。

  忽然之間,桌椅不見了,畫不見了,連門窗牆壁都不見了。

  眼前只剩下那個端坐的老人。

  其余的,都化作了一片空白。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沒有任何實體,視線朝任何一個

方向望去,都只有空白。

  羅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

  任何人突然遇到這樣的情形,都會發呆。

  老人低緩的聲音把他的神志喚回來:「這就是『幻』。」

  幻術羅離當然也知道,五界也有很多人修練幻術,但是這麼強大的幻術,羅離別說見

過,連聽也沒聽說過。

  「這也是『幻』。」

  老人依然連手指都沒動,忽然一張桌子就出現在素琤面前。桌子上還擺著一只花瓶,

瓶裡插著幾支鮮花,幽香馥郁。

  素琤伸手端起那花瓶,微微傾倒,便有清水從瓶中流出來。

  水淌過手背,清清涼涼。

  這也是「幻」?

  羅離怎麼看都覺得難以置信。

  「你們在這裡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幻』。在五界,你們稱這裡是『異界』,可是當大

神最初創建這裡的時候,她稱這裡是『幻界』。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連我們

自己都快要忘了……」

  老人停下來,不知為何,他的神情忽然有些淒涼。

  羅離滿心都是疑問。

  他知道素琤一定也是同樣,但她卻沒有問,只是等著老人繼續說下去。

  「我們,本是大神最初的孩子。」

  老人慢慢地向後轉身,望向遠處。

  那裡,原本只是一片空白,漸漸的,浮現出茫茫的碧色。

  湛藍的天空,飄浮著幾縷白雲,金黃色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大地。

  清澈的溪水淌過蒼翠的山坡,溪水旁,坐著三個神態溫柔的女子。

  她們全身赤裸,只有烏黑的長發垂過胸前,蜿蜒地灑落草地。

  可是羅離看著她們,心裡卻沒有絲毫的猥褻。

  她們看上去是那麼聖潔那麼高貴。

  她們手裡都拿著一團泥巴,就像三個孩子那樣,專心致志地捏著泥人。

  驀地,羅離恍然明白過來。

  大神,她們就是大神。

  大神女媧造人的傳說,他當然也曾聽過,但他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女媧不只是一位。

  她們捏得那麼認真,捏成一個,端詳許久,覺得不滿意便重新再來,一遍又一遍,不

厭其煩。

  「大神格外地寵愛我們,賦予我們強大的力量。我們繁衍生息,很快,我們就成了這

個世間的主宰。當我們剛剛來到這個世間的時候,我們心思單純,生活簡單快樂。可是漸

漸的,我們的想法變了……」

 第二十五章 天機

  老人的目光變得很遙遠……很遙遠……仿佛穿過了眼前的情景,一直飄向了遠古的時

光。

  「我們不再滿足簡單快樂的生活,我們想讓自己也變成神。我們用大神給我們的力量

,學大神的辦法造人,很快,我們也造出了幾種不同的人。」

  聽到這裡,素琤失聲問道:「那些人就是我們?」

  老人點點頭,「不錯,那就是你們。自從有了你們,很多事我們就不用自己去做。因

為我們有不同的事情要做,所以就造了幾種不同的人。後來,為了自己更加養尊處優,我

們又造了越來越多的人。那時,我們很得意,可是我們卻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大神

造人,將人當作自己的孩子,我們造人,卻是將人當作我們的奴隸。忍受了一段時間之後

,我們造出的人開始反抗。

  「一開始,我們根本沒有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我們不像大神,我們沒有賦予那些人

太多的力量。可是,當戰爭開始,我們卻發現,對手遠比我們想像的強大。或許,應該說

,我們其實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強。

  「當時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可是現在我們已經明白了,那是因為我們的心早已衰弱了

!在我們養尊處優,自鳴得意的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大神賦予我們的最強的力量。」

  羅離聽懂了他的意思。

  人最軟弱、最容易被傷害的是什麼?是心。當心已經不堪一擊,放棄了努力的時候,

任何外在的力量都會變得無濟於事。

  人最堅定最不容易屈服的又是什麼?還是心。如果人的心夠強大,那麼就算一時受困

於現狀,也會有足夠的力量支持他繼續努力下去。

  就算有強大的法力,但心已經退怯、已經失去了力量,那還有什麼用?

  老人沉默了很久。

  天空陰暗下來。

  溪水干涸,山坡也已失去了蒼翠。

  大神們站在山頂,晶瑩的淚水慢慢滾落臉頰。

  她們悲傷的神情正像心碎的母親,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孩子死去。

  不單失去生命,他們早已變了,早已不再是她們最初親手創造的孩子。

  「我們走投無路,只能向大神求助,但大神是不可能為了我們去殺死別的那些人的,

大神只能把我們安置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可是,五界的人卻擔心我們將來恢復了力量,依

舊會對他們不利,他們要大神做出一個承諾。

  「於是,大神創造了『幻界』。」

  遠方的景象又變了。

  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山谷。

  許許多多的人在山谷中沉沉地睡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們身上都沒有穿衣服,看上去就像一群睡在母親腹中的胎兒。

  另外的一群人站在山頂看著,商量著什麼,終於,他們像是有了決定,為首的人向著

天空中喊了句什麼。

  山谷緩緩地合攏了。

  就像一雙巨大的手掌,將那些沉睡的人包裹在其中。

  「那就是我們的真身,至今仍然沉睡在東荒的地下,你們五界人管我們叫『惡靈』。

但我們畢竟沒有死去,我們的生命以『幻力』傳承——我們的死亡和誕生都是『幻』。」

  「『幻』?」素琤怔了一會兒,「那麼說,你們豈不是不死的嗎?」

  老人苦笑了一下,「那就要看,你覺得什麼才是死?一個人若是轉生了,可是他完全

沒有前生的記憶,那麼應該算是又一段新生命開始呢,還是算作原來的生命延續?」

  素琤沒有再問,她已經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我們的真身與這世間同壽。但是,我們的記憶卻會『死亡』,當一個人一生的記憶

『死亡』,他的幻力就會轉化,從空白的記憶重新開始……而在『幻界』裡,會誕生一個

嬰兒,那就正像你們五界的轉生。也有些人堅持不肯放棄原來的記憶,已經死亡的幻力無

法轉化,他們就會變成『鬼魂』……甚至,連死在了幻界的五界人,也會如此,只不過,

五界人的幻力終究不夠強大,就算變成了鬼魂,也支持不了太久。」

  羅離心中驀地一動,依稀明白了什麼事。

  來不及細想,只聽老人又說道:「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經過那麼多次的轉

化,早已沒有人記得那些事。知道的,也都是聽先人說的……大多數人,已完全不知道真

相,他們生活在這個『幻界』中,就像你們在五界的生活一樣。可是,總還是有人知道,

知道了的,總有人覺得不甘心,不甘心的人總會想著怎樣才能重返五界?五界……五界早

已經不屬於我們了,我們的幻力雖然也可以進入五界,可是被五界的至陽一逼,很快就會

渙散,連轉化的機會也沒有。硬要回去,無非又是一次兩敗俱傷。唉,不過當初我又何嘗

不是心心念念地想著這件事?」

  老人長嘆了一聲。

  素琤不禁問道:「現在呢?」

  老人搖了搖頭,「現在,我覺得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以前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但是現在我想通了。」

  「什麼事?」

  「為什麼大神要創造『幻界』?她們為什麼不創造另外一個世間?現在我明白了,那

是因為如果創造了另外一個世間,早晚有一天我們還是會重蹈覆轍。在這個『幻界』裡,

我們沒有以前那樣的神通廣大,可是這個『幻界』,卻遠比以前我們主宰的那個世間更有

生氣。我們的真身雖然被封印,可是我們的心反倒活了過來。可惜,很多人看不到這些。



  得不到的東西總覺得更好一些,這也是很多人都有的毛病。

  「儇矩是如此,他硬要回去,我攔也攔不住,不過如今他大概也看開了。啟歸也是如

此,唉,他比他大師兄還要固執得多。他總是念念不忘那個預言,簡直已入魔了。」

  羅離認識儇矩,可啟歸又是什麼人?還有老人說的預言是什麼?他只覺得疑問越來越

多,簡直快要被好奇心憋死了。

  可是偏偏,一向性急的素琤這回卻不急著追問了,她只是靜靜地聽著。

  幸好,老人又接著說了下去:「那預言中說:『五界之第六人,因風而至,異天機,

啟天路,爾等將重歸天日』。當初還是我告訴了他這個預言,想不到他因此而沉迷。沉迷

也就罷了,我只怕他太不擇手段。唉,第六人,第六人……大神定下的這個五芒結界,亙

古以來還沒有人能夠違逆,想不到竟真的有人敢逆天命!」

  「五芒結界?」素琤終於開口,「就是靈石之力嗎?」

  「正是。當年大神創建『幻界』,同時也定下一個規則,每過千年五界必須各遣一個

使者來重新封印五芒結界。否則,『幻界』破碎,我們的真身就會醒來。五界的人絕不願

意這樣,所以,每隔千年,一定會有五個人來做這件事。」

  羅離愣住。

  千年浩劫的真相原來是這樣?所謂的「釋放出長眠於東荒的惡靈」,原來是這個意思



  素琤也愣了很久,才問:「為什麼大神要這麼定下這樣的規則?」

  「這……」老人的眼中掠過一絲困惑,「從來都沒有人知道,究竟為什麼大神要定下

這樣的規則。」

  從來都沒人知道?素琤又愣住。

  「既然如此,殺了我們,五芒結界就會毀去,豈不正可以喚醒你們的真身?」

  是啊,羅離也在想,五界的使者再強,畢竟也只有五個人而已,殺五個人會是什麼難

事?

  老人微笑道:「大神自然早已想到這點。所以這『幻界』中的人,是不可能殺死五界

人的。」

  素琤驀地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殺死我們?」

  「絕不可能。」

  素琤盯著老人看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那麼,以前死在這裡的五界人,他們都是…

…都是……」

  她忽然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已想到了答案,而那答案實在太驚人!

  老人沉默著,眼裡慢慢流露出一絲悲哀。良久,他回答:「他們都是被自己的同伴殺

死的。」

  羅離的胸口仿佛被錘子狠狠砸了一下,震得他有些發蒙。

  在異界,只有五界人才能殺死五界人。

  自相殘殺。

  為什麼?!

×××××××××××××××××××

  天亮了,太陽升起來。

  薄薄的雲層映成淡金色,透明有如蟬翼。

  風吹過草地,帶著淡淡的泥土香。

  這樣美好的天氣,讓人忍不住拋開所有的煩心事,只想在草地上躺一躺,曬曬太陽,

享受那種清閒而又溫暖的感覺。

  穆天就正在享受。

  他剛剛睡醒了一大覺,可是卻還不想起來,一條胳膊枕在腦後,眯著眼睛翹著腿,看

上去要多愜意有多愜意。

  啟歸的臉色卻比草地還綠。

  他簡直想不通,自己怎麼會遇上這樣一個對手?

  無論誰處在這樣的境地裡,多多少少總會有些憂急。

  就算他不為自己擔心,他也會為心愛的人擔心。

  剛開始的時候,啟歸認為他只不過是故作輕松。

  他很清楚穆天對那個女人的感情,所以,他相信穆天心裡其實急得要命。

  可是,穆天居然真的睡著了。

  睡得又香又甜,一整晚都打著勻稱的呼嚕。

  啟歸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穆天明明為了那個女人什麼事都可以做,就算要他的命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可是在

她生死未卜的時候,他照樣能呼呼大睡。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他幾乎無法相信,卻不得不相信。

  眼前的穆天重傷未愈,臉色憔悴,走幾步路都會搖搖晃晃,可是啟歸卻忽然發覺他比

任何時候都更加可怕。

  千年之前他也已很可怕,但那時他終歸還有弱點。

  但是現在呢?

  弱點是否還是弱點?

  啟歸本來很有把握,因為他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可是現在他卻有點動搖起來。

  穆天忽然嘆了口氣:「這麼好的天,有人就是不肯安安穩穩地享受享受,非要自己跟

自己過不去,你說奇怪不奇怪?」

  在這個幻境裡,除了穆天一個人,就只有啟歸這麼一只鬼,穆天如果不是在自言自語

,當然就是說給那只鬼聽的。

  啟歸很想裝作沒聽見,可是偏偏,穆天卻還要說下去:「你們做鬼的也真可憐,連個

覺也沒得睡,看別人睡自己不能睡,真是世間最無奈的事,唉……慢慢看吧,我再睡一覺

……」

  他說著,真的翻了個身,又要睡去。

  啟歸氣得冒煙,他明知道穆天就是存心說給他聽,如果他就此現身,那麼正中他下懷

,但是就算他不現身,看樣子人家也真的會舒舒服服再睡上一大覺。

  就在這個時候,天色忽然暗了下來。

  半空中飄過一朵很厚的雲,剛好將陽光擋住。

  那朵雲的形狀真是很特別,就像一頭長著九個腦袋的怪獸。

  啟歸一看見這朵雲,便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那張骷髏似的臉,笑起來真如惡魔一般可怕,無論誰看到都會覺得毛骨悚然。

  他那兩只眼珠裡,閃動著得意的光芒。

  他已想到了一個惡毒的主意。

×××××××××××××××××××

  穆天本來已經閉上了眼睛,准備再睡一覺,可是忽然,他感到了異樣。

  他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天空中那朵詭異的雲。

  就像一只張牙舞爪的九頭怪獸。

  那雲朵仿佛帶著一種詭異的吸力,周圍的雲彩不斷地聚攏,怪獸便越來越大。

  原本晴朗的碧空,頃刻間陰雲密布。

  天色更暗,就如同暴風雨即將來臨。

  穆天站了起來。

  他本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算天真的塌下來,他也會微笑地看著。

  可是此刻他的臉色卻忽然變得很蒼白。

  連一點血色都沒有,整張臉似乎已經變得透明。

  狂風呼嘯而至。

  穆天的身影在風中微微搖晃,仿佛站都站不穩了。

  這情景啟歸當然都看在眼裡,他實在很滿意,簡直不能再滿意了。穆天的反應正如他

的期待。穆天的弱點依然還是弱點,現在他又佔據了主動。

  他已不用再做什麼,只要看下去就行了。

  他知道這次他必定能夠徹底控制住這個人。

  風更猛。

  浮雲早已被吹散,然而那九頭怪獸卻越來越大,穆天甚至能感覺到它已張開了大嘴。

  就算是一頭真的怪獸原本也不會讓穆天感到害怕,何況那只是一朵雲。但是他已隱隱

猜到藏在那朵雲背後的是什麼,那才是讓他恐懼的原因。

  同樣的情景,曾經無數次在惡夢中重演。

  但是穆天始終都沒有後退,因為他知道,朝任何方向都已無法逃脫。

  他的傷還沒有完全愈合,身體裡原本像有無數的冰針在刺,可是現在這些痛苦他都已

感覺不到。只有一個地方的痛苦越來越劇烈,已經壓過了其它任何感覺。

  那是他的心口。

  雲朵越壓越低,怪獸的爪子仿佛已經壓到了他的頭頂,他定定地望著那頭怪獸,眼裡

充滿了痛苦,可是他沒有動。

  他的表情就好像他已經完全聽天由命。

  他沒有動,可是卻有一道閃電般的光芒忽然劃過!

  那樣絢麗的光華,恍如夢幻。

  怪獸的身體在一瞬間碎裂。

  刺目的白光從雲朵的碎片間射出。

  瞬間,穆天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當他重新恢復視力,他發覺自己又站在了百井山莊的門口。

  依然還是那兩扇漆黑的門,依然還是那無數銅釘,閃亮有如嘲笑的眼睛。

  穆天慢慢地垂下頭,竟像不敢去看那些眼睛。

  他的心裡有個聲音,正不斷地催促他離開。他真想離開,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



  可是他沒有走。

  有些事他可以回避一時,但是不可能回避一輩子。

  所以他只好等著,等著去面對。只是這等待實在太煎熬。

  終於,門輕輕地響了一聲。

  穆天抬起頭。

  流玥從門裡慢慢地走出來。

  還是那一身淡藍的衣裙,可是穆天一眼就能看出,她已經變了,她已不再是那個素如

雪蓮的祭師。

  她的眼神那麼痛苦那麼絕望。

  她在裡面究竟看到了什麼?穆天已不必問。

  他現在只想沖過去,把她抱在懷裡,但是他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個木頭人,動也不會動



  流玥一直走到他面前,然後停下來。

  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眼裡閃動著他無法分辨的神情,就像在看一個極熟悉,卻又

極陌生的人。

  周圍極靜。

  靜得穆天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快得仿佛要從胸膛裡迸出來。

  他想說句話,可是張開嘴又頓住。

  該叫她流玥呢?還是叫她蘇泠?

  他不知道,他心裡太亂,已經沒有思考的余地。

  這時候,流玥向後退了一步。

  她依然盯著他看,可是她的姿態仿佛在說:我不想再看見你!我要離開你!

  「別走……」

  穆天本能地伸出手。

  但是流玥格開了他的胳膊。

  她那麼用力,幾乎把他整個人都推開去。

  連她自己也踉蹌著,跌向階下。

  穆天扶住她,但她用力掙開。

  揮起的一只手,「啪」一聲扇在他臉上。

  那麼重,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晏……」

  她叫他的名字,整整隔了千年,又叫他的名字,卻還是那麼悲傷那麼怨恨的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做這種事?」她輕輕的喃喃的,難以置信又痛苦到了絕望,「

你明明答應過我的,你騙我……為什麼?」

  她慢慢地搖頭,後退,一步,又一步。

  穆天伸出手。

  她掙開,又後退。

  衣角從他的指間輕輕滑過。

  難以言喻的驚恐湧上他的心頭,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時空仿佛在瞬間截去了那千年

的間隔,一切都只是重演。

  他從來不敢回想那一幕。

  可是那一幕從來沒有從他心裡消失過。

  那從他指間滑過的衣角。

  還有她的生命。

  她受著重傷,可是她不要他救,寧可死也不要他救。

  他只能看著她死,束手無措,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那臉龐一點一點地失去顏色。他有

那麼強的法力,可是有什麼用?她用盡全力抗拒,她寧可死。

  穆天撲過去抓住她。

  她想要掙開,但是穆天不讓她掙,他用力抱住她,雙臂緊緊地鎖住她的身體。

  「別……」

  他只說了一個字,那另一個不祥的字卻澀在喉嚨裡,怎麼也發不出來。

  流玥依然在掙扎,但箍住她的臂膀那麼有力。

  他深深地埋下臉,貼著她的耳畔,輕輕地說:「我錯了。你是對的,是我錯了。」

  他終於說出這句話。

  曾經,這是一句他寧死也不會說的話,就算他心裡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他也絕對不會

承認。

  他是帝晏,至高無上的神君帝晏。

  他身上流淌著世間最高貴的血,他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他幾乎就是完美的化身。

  他可以死,卻絕不能錯。

  曾經他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說這句話,可是現在他才發覺,說這句話其實也不算太難



  「你是對的,你一直都是對的,就因為我太自負,才會犯下這樣的錯。原諒我……不

,不原諒也可以,你想怎麼樣都可以,只要……只要你活下去,別再……就那樣走……」

  他低喃的,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著。那是千年裡,他在心底反反復復說了無數遍的話



  流玥漸漸停止了掙扎。

  又過了很久,她輕輕抽出胳膊,慢慢的慢慢的繞過穆天的身體,抱住他。

  風已止住。

  金色的陽光透過雲層,靜靜照著默默相擁的那兩人。

 第二十六章 逆天命的人

  啟歸的臉上裂開一道詭異的口子。

  那是他的嘴。

  他在笑,暢快地笑。

  別人大笑的時候,會露出牙齒,露出舌頭,他什麼都沒有,看進去只是個黑漆漆的洞



  這是骷髏的笑,很丑惡,很可怖。

  啟歸自己看不見,他也不在乎,但是他能想像得出來。無論什麼人,做上一千年的野

鬼,都不會好看的。

  很久以前,久到他幾乎忘懷的歲月,他也曾經是一個年輕英俊的少年,他也曾經愛上

過一個美麗的女子。那時他覺得一生唯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讓她幸福快樂。

  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改變了呢?

  他已經記不清楚了。

  但是他還記得,他的妻子離去時的神情,她說,她快要瘋了,因為他每天所想所做的

事情,都已和她無關。

  他本來以為這世上若是還有人能夠理解他,那就是一定是她,可惜,他錯了。

  即使如此,他也不後悔。

  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必須做的事,為了這,犧牲掉什麼都可以。

  別人不明白,是因為他們不知道真相,即使告訴了他們,他們也不肯相信。他們不相

信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不相信真實的自己沉睡在地下。

  可是他不同,他已知道真相,所以,他不甘心。

  永生永世的生命,永生永世的虛幻,這有多可怕?

  即使曾經做錯,又為什麼要永生永世去承擔?

  他相信仁慈的大神們不會這樣對待心愛的孩子,她們一定留下了機會。

  他的一生都在尋找這個機會。

  不擇手段,他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對。

  人若要做成一件事,本就該如此。他的師父就想得太多,所以一事無成。但他絕不會

重蹈覆轍。

  所以他才能支撐到現在。

  可是,他的時間也不多了。他的幻力已經漸漸開始渙散,他的形體就像枯樹一樣干萎

,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如煙雲消散。

  幸好,他所要做的事,就要做成了。

  人的一生裡若是能夠做成這樣一件事,就算歸為虛無,又有什麼遺憾?

  千年之前,他幾乎已經成功,卻功虧一簣。

  他雖然抓住了對手的弱點,卻低估了那個人的勇氣。

  他會犯錯,卻不會屈從於過錯,他遠比想像更快地站起來,沒有再給任何人機會。

  啟歸有時覺得,自己甚至有點兒欣賞他。

  如果換個世間,說不定他們還會成為朋友。

  但他是預言中的「第六人」,所以,他們注定要成為對手。

  啟歸相信,這就是命運。

  所以,上天才會把同樣的機會再次送到他面前,而這次,他絕不會再失敗!

  陽光依然靜靜地照著。

  時光仿佛已凝固

  相擁的兩人已忘記了身邊的一切。

  他們雖然不說話,但是任何看見他們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那份刻骨銘心的感情



  那份感情似已浸透了他們身周的空氣。

  讓人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難以言說的痛苦,可是,又忍不住露出微笑。

  啟歸卻只覺得愚蠢。

  他也曾愛過,但是當他回想起那段感情,他只覺得愚蠢。

  就好像,倘若穆天沒有動感情,那麼他就會是一個沒有弱點的人。

  幸好,他有。

  啟歸臉上那道漆黑的裂縫咧得更大了。

  他的眼裡閃動著興奮。

  網已經張開了,獵物已經落在網裡,現在,只需要收起網。

  這一刻,他已經等了多少年。

  他慢慢地抬起手,留戀似的停頓了一會兒,才又慢慢地揮了下去。

  這麼緩慢的動作,連風也帶不出一絲來。

  幻境裡也還是老樣子。

  陽光依然溫暖。

  穆天依然緊緊擁抱著懷中的人,他的臉也依然埋在她的發絲間。

  流玥的雙臂環過他的身體,手按在他背上。

  忽然,她輕輕地抬起一只手。

  她的動作又輕柔又緩慢,幾乎讓人覺察不到。

  金黃色的陽光映著她有如牙雕的手指。

  指尖閃動著烏黑的一點光。

  穆天依然還是那個模樣。

  經過了漫長的歲月,積壓了千年的感情忽然迸發,已完全將他淹沒。

  他聽不見,看不見,也覺察不到。

  靜默中,淬了劇毒的針一點一點地刺向他的後背。

×××××××××××××××××××

  老人已經消失。

  羅離知道自己醒過來了。

  夢,幻境,現實……現實只是又一個幻境?

  羅離忽然覺得頭很疼。

  他不想睜開眼睛。睜開眼睛會看見什麼?桌子、椅子、干干淨淨的房間、美麗的女人

……全都是幻覺。城市、街道、人群……都是幻覺。

  熱氣騰騰的飯菜,飄著香味,醇厚的美酒,聞一聞香氣已沁入心脾。這樣的景象想起

來就讓人流口水。可是,吃到嘴裡的究竟是什麼呢?

  是幻覺?

  生是幻覺,死也是幻覺。

  還有什麼是真實的?

  羅離的頭更疼了。

  他忽然明白了那老人所說的,為什麼有些人那麼執著地想要回到五界?這種感覺實在

太可怕了。喝一口水會想這水是不是真的喝進了嘴裡?走一步路會想腳下的路究竟存在不

存在?

  現在他的腦子裡已經像繞滿了麻繩,到處都是一團亂。

  只有一個聲音,在混亂中漸漸清晰。

  素琤是被同伴殺死的。

  同伴。

  ……不論他將要看見什麼,至少在他心裡有一點永遠是真實的,不會改變的。

  羅離終於睜開眼睛。

  他本來已經在心裡反復告訴自己,無論看見什麼,都不要多想。可是,當他看見眼前

的景象,還是忍不住跳了起來。

  跳得可真高,腦袋「砰」地一下撞在樹枝上,撞得他齜牙咧嘴。

  現在他已經知道,幻界裡出現任何事都不會太奇怪,所以如果睜開眼看見一頭怪獸,

他也不會太吃驚。

  他看見的,當然不是一頭怪獸。

  只是一個人而已。

  那人靠坐在樹下,面容清雋,銀發奪目。

  他距離羅離只有幾步遠,羅離撞到樹枝,落葉紛紛而下,他當然不可能沒有看見,然

而他居然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只是專心致志地擦著手裡的劍。

  「翼風!」

  羅離禁不住喊了出來,眼前的人竟是翼風!

  他心裡一下子充滿了興奮和激動。

  算來,自從山頂一戰同伴們失散,不過也就四五天而已。可是這短短四五天當中,實

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致於回想起來,就好像已過去了很久。

  「醒了?」

  翼風終於抬起頭,他的聲音還是冷冷淡淡的,但他眼裡卻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你……」羅離覺得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要問,可是一時間卻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他發覺了另一件事。

  他睡著的時候是在一個干干淨淨的房間裡,桌上擺著酒菜,對面還坐著一個美麗的女

子。可是現在他卻站在一棵大樹底下。這棵樹枝葉繁茂,看上去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羅離見過這棵樹。

  只不過,上一次見到這棵樹時,旁邊還有另一棵樹。兩棵樹長得一模一樣,只除了一

棵的樹冠向東延伸,另一棵向西,就像中間豎了一面鏡子。無論誰看見這麼樣兩棵樹都會

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所以羅離也就記得特別清楚。

  但是現在,另一棵樹已不見了。

  羅離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城市,沒有街道,沒有那個女人,他只不過

是進入了幻境。

  還是,眼前這個才是幻境?

  羅離一下坐在地上,抱住腦袋。無論經歷什麼事,都沒有驚訝,只有困惑和懷疑,這

種感覺可真要命。

  翼風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擦手裡的劍。他本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在他看來,世上

的人說的絕大多數都是廢話。但是,他卻忽然說道:「只剩下六十五天了。」

  羅離抬起頭。

  翼風沒有看他,又說:「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在六十五天裡,找到靈石,重新封印

。」

  羅離慢慢地清醒過來。

  本來他的腦子裡全是亂麻,現在終於有一只手將它們梳理出頭緒來,雖然並不能完全

理清,但是至少他已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了。

  他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個問題本來一見到翼風他就該問,可是居然到現在他才想起來。

  「這幾天我一直陷在幻境裡。」

  翼風只回答了這麼一句話。

  羅離等了半天也不見他繼續說下去,忍不住問:「然後呢?」

  翼風抬頭瞥了他一眼,似乎覺得他問得很多余,但還是回答了:「我掙脫了。」

  我掙脫了。

  只有這麼簡簡單單的幾個字。

  但,羅離已能夠想像其間的驚心動魄。因為他已經見過那些幻境,如果換作了是他自

己,能不能掙脫出來?他真的不知道。

  是誰設了幻境?

  在幻境裡,翼風經歷了什麼?

  他又是如何識破了幻境,掙脫出來?

  這麼多問題,羅離真想揪著翼風,一個一個問清楚。但他還來不及開口,又看見了一

個人。

  那個人來得可真快,羅離剛剛才看見她出現在遠處,轉眼她已經到了眼前。

  這麼快,是因為她「飛」過來的。

  當然,不是她會飛,是她騎著一頭會飛的巨獸。

  巨獸比那棵樹還要高大,可是騎在它背上的人輕輕一躍就跳了下來,輕盈得就像一片

葉子。

  「我算著,你也該醒了!」

  羅離覺得這個聲音非常耳熟。可是巨獸就像一大片烏雲,將光線都擋住了,所以羅離

過了一會兒才看清她的臉。

  「玉葉!」羅離叫了出來,無論他怎麼想都不會想到,出現在他面前的人,居然是玉

葉!

  玉葉揮了揮手,那頭巨獸便沖天而起,瞬間已不見了蹤影。

  「昨天晚上休息得如何?」玉葉笑著問道,還故意眨了眨眼睛。

  羅離想起那個美麗的女人,不僅愣住:「那個……那個是……」

  玉葉點點頭說:「沒錯,那是我設的幻境。我猜你一定很喜歡吧?」她一面說,還一

面帶著詭黠的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羅離忽然覺得頭又有點疼了。

  他只好繃著臉說:「只可惜我實在太累了,所以一進去就睡著了,真是辜負了你的一

片好心。」

  他說了一句很普通的話,誰知玉葉反倒好像吃了一驚,愣了一會兒,才問:「一進去

就睡著了?」

  羅離說:「是啊。」

  玉葉又問:「你那時沒有見到翼風?」

  羅離不明白她這麼問是什麼意思,只好照實回答:「我剛才醒過來才見到他。」

  「那你昨晚是不是做了夢?」

  羅離聽了她問這句話,才知道昨晚的夢並不是她造的幻境,心裡的疑惑越來越深,他

說:「是的。」

  他把那個夢中的情景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

  本來他還很想問問玉葉,他在夢裡聽那個老人說的話究竟是不是真的?但是看見玉葉

臉上的神情,他沒有問。

  玉葉原本一直帶著笑容,可是越聽他說,她的神情就變得越嚴肅,甚至有些陰沉,仿

佛她遇到了極大的麻煩。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自言自語地說:「居然能穿透我的幻境,好強的『夢境之術』…

…不是我爹的,啟歸……早已經死了啊,除非他又找到新的力源……那又會是誰呢?」

  羅離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你在說什麼?」

  玉葉還沒有回答,翼風卻說:「我知道。」

  他是對玉葉說的。

  「那個人叫順影。」

  「順影?」

  翼風點點頭,他很少說話,但是當他開口,就一定很有把握。「他的法力和劍法都很

高。我困在幻境時,他曾經侵入過我的夢。」

  他這樣說的時候,眼裡居然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

  如果說,穆天是一個很善於掩飾感情的人,那麼翼風簡直就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

在羅離的印象裡,他連偶爾開句玩笑也是一臉冷淡。

  他在幻境裡究竟經歷了什麼,才會讓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玉葉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問道:「你見到了造夢人?這麼說,你破了他的『夢境之術

』?」

  翼風說:「是的。」

  玉葉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夢境之術』是幻力的至高境界啊……在我聽說過

的人裡面,你還是第一個能破解的人。難怪穆天說,如果五界有一個人能夠勝過他,那就

一定是你。」

  翼風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我能夠破解『夢境之術』,是因為有人告訴過我破

解的辦法。」

  玉葉一怔,然而她沒有問那個人是誰,她當然知道那個人是誰。

  她當然也知道為什麼那個人能夠知道如何破解「夢境之術」。

  因為他自己曾經陷入過那種幻術。

  玉葉當然很清楚這種幻術的可怕,羅離所見到的夢境只不過是它最簡單的一種情形,

它真正的可怕在於它幾乎能夠穿透任何力量,在任何情形下篡奪人的意志,讓人相信它,

屈從它。

  她原本以為這幻術無人可以破解,可是她錯了。

  那個人要多少次回想當時的情景,才能想到破解的辦法?那些記憶有多可怕多痛苦,

外人絕無辦法體會得到。是什麼力量在支撐他?

  過了很久,玉葉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的嘆息裡似包含著許多惆悵許多心事,卻無法

說出來。

  翼風看著她,欲言又止。有些話,多說無益,不如不說。

  羅離一直在旁邊聽著他們說。他有很多地方都聽不明白,但是他也知道現在不是問清

楚的時候。每個人都有很多事情要說,他也是。他已經忍了很久,這時候他終於忍不住說

:「盈姜被人抓走了!」

  翼風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

  玉葉也沒有,她說:「我知道,清浚抓走了她。」

  「清浚?」羅離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了。

  「他是我師叔的弟子。百井山莊毀滅之後,他是唯一逃過那一劫的人。唉……只怕他

也是受人利用,他本是一個不知道真相的人。」

  「不知道真相?」

  「他不知道我們『幻界』的真相,他以為我們和你們五界不過是陰陽之異,所以不能

相容罷了。」

  羅離怔住。

  「他……不知道?」

  玉葉默然片刻,露出一絲苦笑:「本來就沒有幾個人知道。就好像精通幻術的原本也

沒有多少人,你們五界難道人人都有你們那樣強的法力麼?」

  當然不是,五界中的大多數人,也都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人,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

  「再說,知道了……又有什麼好?很多人就算知道了,相信了,卻也受不了,到底,

不是瘋了,就是寧可死去。還不如不知道。」

  羅離明白她的意思。

  他只是在夢境裡,聽說了一遍,還在將信將疑,但是當他再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切

都已不同。

  所看見的一切,所聽見的一切,所觸摸的一切,全都變得可疑。

  而他還不是異界人,他是一個五界人,他總算還有一個真實的底線在。如果這個底線

也不存在,他會怎麼樣?他實在不敢想像。

  「但是你……」他注視玉葉。你知道真相,你是怎麼能夠忍受下來的?

  玉葉環視四周,良久,然後回答:「我知道總有些東西是真實的——重要的並不是我

看到的那個東西,而是我看到了什麼。那就足夠了。」

  這句話實在有點怪異,但是偏偏羅離立刻就明白了。

  風也許是虛幻的,但輕柔的感覺卻是真實的。

  酒也許是虛幻的,但醇香的感覺卻是真實的。

  也許所看見的一切,所聽見的一切,所觸摸的一切,都並非所看見、所聽見、所觸摸

的那樣,但所經歷的卻是真實的,所有的感情也是真實的。

  因為時間是真實的。

  無論異界還是五界,只有這一樣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時間。

  「但是如果忘記的話,或許會更快樂?」

  「或許吧。」玉葉微笑,「也許有一天大家都會知道真相,也許永遠都不會有這麼一

天,但是,一定要有人把真相傳下去。」

  她說得很輕松,但是這句話的背後,卻有著一般人連想也不敢想的勇氣和信念。

  風輕輕地吹著,撩動她的頭發,絲絲裊裊。

  她看上去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子,可是,她卻有那麼大的勇氣。

  羅離忽然想起,在夢境裡,那個老人說過的話:「這世上原本就有一樣東西,遠比力

量和劍法更強大。」

  現在他明白那是什麼了。

  玉葉捋一下鬢角,「我們走吧,去救盈姜之前,得先去把穆天和流玥找回來。」

  羅離大喜:「穆天……他們還好吧?」

  玉葉微笑:「還好,他們都困在幻境裡。」

  羅離想起來,對了,在異界,他們不會死去。

  現在他的心情輕松得多了。

  但是有件事他一直不能完全確定。他悄悄地問翼風:「穆天那家伙……真的是帝晏嗎

?」

  翼風面無表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三個人走出好遠一段路,他才回答:「去問那

家伙自己吧!」

  這正是羅離想要的回答。

  前方很快就沒有了路。

  四周都是帶刺的灌木。羅離一面用刀砍開枝條,一面還是忍不住想:這都是假的?這

麼真實……怎麼可能都是假的呢?

  差點撞上了玉葉的背後。

  她忽然站住,臉色蒼白,就像看見了什麼可怕的事。

  但是羅離看到的除了灌木叢還是灌木叢。

  「怎麼了?」

  玉葉不說話,似乎正在努力分辨什麼。

  過了會兒,她問:「翼風,你能感覺到幻境嗎?」

  翼風凝神,終於搖頭:「不能。怎麼了?」

  玉葉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聲音也開始顫抖:「啟歸的幻力突然變了……」

  翼風問道:「流玥?還是穆天?」

  「是穆天。我感覺不到他的法力,他的意志好像已經完全散了……我怕……他會死!



  羅離一驚,「不是說,五界人不會被……」

  他忽然止住,因為他已經想到了那個驚人的答案。

  五界使者只會被同伴殺死。

  那就只有……

  「不是流玥。」

  羅離來不及松口氣,玉葉接下來的回答更讓他大吃一驚:「在『幻界』,誰都能殺死

穆天。因為他原本就在『五芒』之外……他是『逆天命的人』!」

×××××××××××××××××××

  穆天沒有動。

  那根毒針還沒有刺入他的肌膚,然而他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這個天下無雙的劍客,

似已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因為早已有另一根毒針刺入了他的靈魂。

  那才是致命的。

  現在,啟歸距離他一生的願望只差那麼半分。

  只要再有半分,毒針就會刺破穆天的肌膚,這個不可一世的劍客就會成為一具行屍走

肉的傀儡,任人擺布。

  陽光還是那麼溫暖。

  流玥指尖烏黑的一點光似已觸到了穆天後背的衣裳。

  穆天還是沒有動。

  然而,奇怪的是,流玥居然也沒有動。

  她的手指只要往下再壓一丁點兒,可是她卻忽然定在了那裡,就好像有種神秘的力量

止住了她。

  啟歸愣住。

  有人?

  不,沒有。幻境依然寧靜有如無風的井水。

  啟歸陡然醒悟,驀地大喝一聲,顯形——

  「別動。」有人說。

  那聲音很低,就好像水面輕輕帶起的一點微風,可是偏偏,這聲音好像蘊含了可怕的

力量,啟歸聽見這個聲音,居然真的站住,不動。

  穆天的臉依然埋在流玥的發絲間,他的雙臂也依然緊緊地擁抱著這個女人。

  他的身影看上去充滿了依戀和痛苦,仿佛他想要永遠都這樣擁抱著她,永遠都不放手



  可是,他的聲音卻是那麼冷酷。

  冷酷得絕不帶一絲感情,連啟歸都覺得心頭一陣寒意。

  這聲音說出來的任何話都是絕對的命令,沒有人敢違逆!

  啟歸絕望地發現,他居然也不敢。

  所以他只好等著,就像一只螻蟻,等著任人擺布。

  他和一生的願望曾經只有半分的距離,可是卻眼睜睜地擦身而過,現在他已不得不面

對失敗,恥辱、憤怒、悲傷、絕望一起湧來,幾乎讓他發狂。

  對手明明已經陷入絕境,可是他偏偏就是能夠反敗為勝,啟歸怎麼想都想不通他是如

何做到的?

  穆天的手微微地動了動。

  他懷中的女子猛地顫抖了一下,忽然,她的身影變得透明,然後就像一串氣泡般在陽

光下破碎!

  穆天終於抬起頭,他臉上的表情怪異極了,仿佛很痛苦,很茫然,又仿佛很疲倦。

  但是啟歸知道,現在無論用任何招術對他都沒有用了。

  啟歸冷笑:「有人說你是最冷酷無情的人,看來你果然是的。」

  穆天沒有作聲。

  「想不到你對最心愛的女人也一樣下得了手。你知不知道,如果剛才你失誤了,那麼

你已經親手把她殺死了?」

  穆天淡淡地說:「我知道。」

  「你知道?」

  「但我絕不會失手。」

  啟歸大笑:「千年之前你也如此,結果怎樣?這一次你不過是運氣好!早晚你還是會

失手!」

  穆天說:「你錯了。」

  「錯了?」

  「我沒有失手,不是因為我運氣好。」

  「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你犯了一個很愚蠢的錯誤。」

  「哦?」

  「你重演了千年之前的一切,重演得實在太逼真了,逼真得連我也分辨不清。可是你

錯也錯在這裡。你以為,讓流玥想起千年之前的一切,就會讓那一切重演?」

  「難道不會嗎?」

  「當然不會。」穆天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奇異的笑,「只有愚蠢的人,才會重復過去。

流玥當然不是愚蠢的人,絕對不是。」

  啟歸咬牙道:「你就這麼有把握?」

  「我有。」穆天平靜地說,「因為她是我愛的女人。」

  啟歸的臉扭曲著,說不出的詭異。他當然無法理解穆天的話,因為他從來也沒有真正

擁有過這樣一份感情。只不過,他忽然明白自己輸在了哪裡。

  一直以來,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是不是高估了穆天對那個女人的感情?

  他沒有高估,他始終都低估了。

  他以為穆天能夠在幻境裡呼呼大睡是因為他沒心沒肺。

  他自己早已經變得無情,所以他對任何人都會往無情的那一面去想。

  可是他錯了。

  穆天絕不是無情的人,他只不過是太多情,所以他早已將自己置於死地。

  他絕不能將流玥拋下不管,可是他卻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破幻境,就算他自己仍然能

夠沖出幻境,他也沒有十分的把握同時救出流玥。他對那個女人用情太深,所以就算只有

一分危險,他也不會冒險。

  有時候他的膽子大到不可思議,可是有時候他卻又比任何人都謹慎。

  他全然不知道流玥的安危和境況,當然他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何況,他也知道對手的

目標始終是他,所以只要他還在對手的掌握中,流玥就會多一分安全。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對手自己露出破綻。

  他本來確實是沒有什麼勝算,只不過他的耐性比對手好一點兒。

  現在,他果然等到了。

  啟歸簡直是急不可待地把機會送上了門。

  現在他已經知道流玥沒有被幻境控制。如果她被控制了,對手就絕不會用幻影。所以

,現在他已用不著坐以待斃。

  啟歸怒吼:「你別得意!不管用多少時間,幾萬年也好!我們肯定會回去的!等著瞧

——」

  「哦,果真如此……」

  穆天伸個懶腰,露出一臉憊賴的笑。

  「幾萬年以後,關我屁事!」

×××××××××××××××××××

  幻境已經消失了。

  穆天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他實在也有點累了。

  可惜,他這個哈欠沒能夠打完。

  他的嘴剛合上一半就又張大了,更大了一倍,眼珠凸得快要掉到地上。

  他的面前點著一堆火,火上架著樹枝,樹枝上串著大塊的肉,已經烤成金黃色,滋滋

地滲出油脂,那股香氣仿佛能把人十輩子的饞蟲都勾出來。

  穆天忽然覺得頭很暈,餓得頭暈。他已經整整一天沒吃過任何東西,肚子癟得像個空

麻袋,聞到這股香味,他怎麼可能不頭暈?

  可是等他看清楚火堆旁的人,他的頭就更暈了。

  火堆旁一共有三個人,兩男一女,全都春風滿面,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

  這三個人他當然都是認識的,而且熟得很。

  「你你你們……」

  原本一向都能說會道的穆天忽然好像舌頭打了結。

  「呃!」羅離打了個飽嗝,摸摸肚子,一臉心滿意足的神情,轉過頭看看翼風,道:

「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只要一聞到烤肉香,這家伙肯定會蹦出來的。」

  翼風沒有說話,他依舊神色淡然,可是仔細看去,也好像有點憋著笑的模樣。

  玉葉抽出匕首割下一條肉來,嘆口氣說:「唉,有的人就是天生好福氣,本來再晚一

步,我們就剛好就分完了。沒辦法,我省一口出來吧,誰讓我們是朋友呢?」

  穆天再也聽不下去了,再聽下去他的口水就會流到前襟,他繃著臉一言不發地走到火

堆旁邊坐下來,伸手把架子上的整塊肉都拿下來,狠狠地咬了一口,差點把自己的舌頭都

咬到。

  吃了幾口,肚子填上了底,他終於開口,臉還是繃得像塊磨刀石,「我們是朋友嗎?

我怎麼不知道?」

  玉葉瞪眼,「你說什麼?姑奶奶大老遠跑來,你居然說我不是朋友?你倒再說一遍試

試?」

  穆天立刻癟了,癟得就像一個戳破的皮球,他摸摸鼻子,苦笑道:「我困在幻境裡,

你們居然就在這裡……」

  沒等他說完,玉葉立刻就接了上來,「對啊,我們可辛苦了!我們還得揀柴、還得生

火、還得烤肉……我們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呢?就是為了吃飽了好去救你嘛!」

  她每說一句,羅離就在旁邊使勁點點頭。

  穆天的鼻子嘴巴眼睛都皺到了一塊,倒好像手裡的不是烤肉而是黃連。這些話聽起來

真耳熟,好像以前他常常這麼說的,現在全還回來了。

  這就叫現世報。

  玉葉又有點不忍心了,憋著笑說:「我們知道你已沒有危險。」

  羅離附和:「沒錯沒錯。區區一個幻境怎麼困得住天下第一的神使大人呢?」

  穆天居然有點臉紅,清清喉嚨問道:「流玥呢?」

  「她還睡著。」玉葉向身後指了指,「她一直在對抗幻境,有些脫力。好在,我們打

開那個幻境還算及時。」

  穆天當然早就看見那片淡藍色的裙角,他這麼問不過是想岔開話題。可是聽到玉葉的

話,他實在忍不住又瞪起眼道:「是你們打開了那個幻境?」

  「沒錯。」

  「那你們為什麼不順手打開我的那個?!」

  這回居然輪到翼風開口,他瞟了穆天一眼,淡淡地說:「你自己有手有腳,你想出來

自然就出來了,你不想出來,我們為什麼要多費力氣?」

  穆天使勁揉著鼻子,揉得鼻子都紅了,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玉葉站起來說:「我們上路吧,到蒿墟有二十天的路,我們要快一點兒才行。」

  一行人走出很遠,穆天好像才終於緩過這口氣來。

  他喃喃:「為什麼倒黴的總是我?」

  「想知道為什麼?」翼風微微笑著,湊近了一點兒,「那是因為你小子平常實在是太

拽了,所以大家看著你不爽都覺得特別爽!」

 第二十七章 舊事重提

  走出灌木叢,玉葉召來幾頭騎獸。她抱著流玥騎上去,走在了最前面。

  穆天一直看著她。

  玉葉為什麼會回到這裡來?當然不會因為思念故土。她從出生就在余峨,又已在余峨

生活了那麼多年,對這裡本沒有多少感情。

  那她究竟為什麼會回來呢?而且她一回來就趕著來幫他們,她為什麼要那麼做?

  穆天沒有問。

  因為其實他心裡以很清楚原因,然而他卻不知道玉葉真的如實回答,自己又該怎麼說

?所以他只好裝傻。只是他又虧負了一個人,他心知這輩子也沒有機會償還,這種感覺也

有點發澀。

  翼風上了騎獸,他和穆天並肩走在一起。

  他當然看得出穆天神情間似乎有很多心事,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問。這些天流玥是不是

一直和穆天在一起?他們經歷了一些什麼事?又為什麼會被困在幻境裡?這些他也全都沒

有問。

  他只是問:「你的傷怎麼樣?」

  穆天道:「還好。」

  翼風便不再說什麼了。

  他們本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但在需要的時候,他們也會一直沉默地相處。

  羅離對這情形覺得很奇怪,只有真正的知己好友,才有這樣的默契。可是這兩個人究

竟怎麼會成為朋友的?他們無論是身份還是性格,實在都天差地遠。只除了一點,他們都

是絕世劍客。不過這後一點,倒是更可能讓他們成為敵人。

  俗話說的,一山不容二虎。

  當年人人都那麼興奮地等著看兩只老虎打架,誰知道,這兩只老虎不但沒打起來,居

然還玩成了朋友。

  羅離越想越好奇得要命,但是他也知道眼下不是刨根究底的時候。

  他追上玉葉,問:「蒿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這是個很普通的問題,然而玉葉卻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在最北方。」

  她的話答非所問,而且她在說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朝後面望了一眼,但是羅離正想著

自己的事,所以完全沒有留意到。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那個地方,對清浚來說有什麼特別的嗎?」

  玉葉反問:「為什麼這麼說?」

  羅離有點兒奇怪,他覺得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玉葉那麼聰明的人又怎麼會想不到呢?

他心裡也隱隱感覺玉葉似乎不太願意談起這件事,但他一時沒有細辨。何況,他也不是一

個很容易會懷疑別人的人。

  所以,他回答:「他非要逼我們去那個地方,一定有什麼原因吧?」

  玉葉說:「大概他想在那裡了結。」

  「了結什麼?」

  玉葉又不回答了,默然片刻,她說:「那個地方,有些特別的力量。」

  「特別的力量?」

  「是啊。」玉葉想了一會兒,想怎麼回答才能讓他聽得明白,「『幻界』的一切都是

靠幻力支撐的,主要是大神的幻力,大神的幻力讓我們『存在』。當我們『死』去的時候

,幻力不會消失,只是轉化為下一次『生』。」

  羅離點頭,「明白。」這些他都已經在夢境裡聽那個老人說過了,所以不會覺得驚訝



  「但是,有的時候,不是全部的幻力都會轉化為『生』,一部分的幻力轉化了,另一

部分散落在這個幻界裡。我們的修煉,就是為了能夠將這部分散落的幻力再收集起來,轉

化為我們自己的力量。」

  羅離有點明白了,「你是說,蒿墟散落了很多這樣的幻力?」

  玉葉點點頭。

  「那裡曾經死去過很多人?」

  玉葉猶豫了一下,又點點頭。

  還好,羅離沒有再追問,那都是些什麼人?

  他在想別的事情。

  那個問題他已經想了很久,他終於問出來:「我們五界的人如果在這裡死去的話,也

會化成幻力嗎?」他說話的聲音甚至有點微微的顫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聽

到什麼樣的回答?無論哪一種回答,都會讓他很難過,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想知道答案。

  玉葉說:「也會。但是這種幻力很弱,要不了幾天就會徹底消散,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在他死去之後不久,就有一個幻力很強的人將他收集起來,那麼他的幻力也許

就能存在很久。」

  想要讓一滴水不干涸,有什麼辦法?

  回答就是,將這滴水匯入大海。

  羅離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如果幻力存在,那是不是就表示她還活著?」

  玉葉並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問,她搖搖頭說:「不,他還是死了。」

  「為什麼?」

  「他的身體已經死去。」

  「可是她的靈魂還活著。」

  「不,他的靈魂也已經死去,只不過他的記憶匯入了別人的記憶。如此而已。」

  一個人究竟怎樣才算活著呢?

  羅離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當一個小孩子剛剛開始想要明白什麼是「生」和「死」的時候,他從大人那裡得到的

最常見的回答也許是:一個人死了就是我們永遠永遠都不能夠再見到她了。

  這麼說或許也不能算錯。但是反過來想,如果我們還能夠見到這個人,她就算是活著

嗎?

  那麼畫像上的人,算不算活著?當然不算。

  甚至,如果她的身體還活著,可是她不能夠思考、沒有知覺更沒有感情,她能不能算

活著?

  不能算。因為她的身體裡已經沒有「靈魂」。一個完全沒有了「靈魂」的身體,就不

能算是一個活著的人了。

  如果身體的延續就能夠算作生命的延續,那麼當身體歸為塵土,塵土中又生長出新的

生命,物質不滅,生生不息,是否「生」就是永恆?是否每一個人都是永生不滅?當然也

不是。

  甚至,記憶的傳遞也不足以完成「生」的傳遞。如果一個人把她經歷的事記下來告訴

了另一個人,是否就算是傳遞了記憶呢?可惜,這樣傳遞的只有那些事,而沒有那些事情

背後的感情。所以,只有記憶仍然不夠。

  那麼,當你身邊的一個人活著,或者死去,究竟有什麼不同呢?

  或許是,當你想要對她說話的時候,她再也不會回答。

  或許是,當你想要對她微笑的時候,她再也不會回以微笑。

  或許是,當你想要她分享你的歡樂和悲傷的時候,她再也不會和你一起歡笑,一起流

淚。

  當她活著的時候,她能夠以她自己的情感,回報你的情感,而在她死後,你永不會再

有這樣的機會。

  情感當然絕不會憑空而降,但情感卻可能是一個人分辨「生」與「死」的終極。

  如果,這就是「生」與「死」的區別,那麼幻界的「生」與「死」和五界就沒有任何

不同。

  幻力可以轉化為下一次「生」,可是那下一世的人卻已沒有了過去的記憶和感情。就

算找到那個轉世的「她」,可是她也已不會再露出同樣的微笑。

  那個能夠分享歡樂和悲傷的人,終歸已經不復存在。

  羅離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所以,她已經死了……」

  玉葉問:「你在說誰?」

  這次輪到羅離默然不答。

  玉葉等了一會兒,說:「你也不用太擔心,盈姜不會有事的。」

  羅離聽了當然很高興,但他又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

  玉葉笑道:「我就是知道。」

  這句話通常都表示:甭管信不信,都不用再多問。

  羅離也只好閉嘴。

  走了一段路,玉葉忽又說:「盈姜……實在是個很好的人。」

  羅離說:「她是的。」

  不管他能不能坦然面對那份感情,這點他都絕對不會否認。

  玉葉又說:「她看上去比誰都快活,可是我總覺得,她的心事比誰都重。」

  羅離沉默。

  騎獸的四蹄踏在石子路上,發出怪異的聲音。

  藥師身上那些可怖的傷口又浮現在他眼前,翻起的肉瘤像永遠流淌的鮮血,永無止境

的痛苦仿佛也烙印在他的身上。

  帶著那樣的傷,無論換作誰,都會有永不能解的心事。

  可是她的臉上,依然有著明媚如春風的笑容。

  羅離發覺,自己從來就沒有能夠將那笑容從心裡抹去過。

  問題在於,他也不可能坦然接受。恐怕,永遠都不可能。當然他也可以自私一點兒,

接受下來再說,但他過不去自己這關。而且,這樣她也不會快樂,如果有一天,那笑容竟

在他眼前磨盡了,那……

  所以,羅離想,等救出她就離開吧。

  當然,無論如何要先救出她。

  玉葉看著他,好像覺察到什麼,慢吞吞地說:「就不知道,誰能幫她解開心事?」

  羅離嘆口氣,「不知道……希望會有那麼一個人。」然後他又沉默。

  「如果因為她是人族的話,我倒是可以……」

  羅離一怔,然後才看清身邊的人。

  在他沉默的時候,翼風和玉葉已經走出很遠,他身邊並行的人不知何時變成了穆天。

  他明白穆天的意思。

  如果因為人族的壽命太短,那麼可以讓她變成神族。穆天當然因為聽見了他們剛才說

的話,才會這麼說,他當然也是世上最有把握說這句話的人。

  但是,對這樣的好意,羅離能怎麼回答呢?他只好苦笑。他本想一直沉默下去,但不

知為什麼,過了會兒,他卻又開口說話。

  「她過去是……」

  羅離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從任何角度說,他都絕對不應該把盈姜的秘密告訴另

外一個人,盈姜也絕對不會想讓自己的秘密被更多的人知道。他本不是這種多話的人,可

是,他卻告訴了穆天。

  那或許是因為,他心裡已經把穆天當作一個可以完全信賴的朋友。

  也可能還有這樣的意思,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夠幫助盈姜解脫那種永無休止的痛苦,

那也只有穆天了。

  可是穆天卻一直不說話。

  他當然不是一個沒有擔當的人,就算羅離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也能確信這一點。就

算他一天到晚都嬉皮笑臉,真正該做的事一點都沒含糊過。

  可是他為什麼不說話?

  他不說話,羅離只好自己開口問:「她的事……你怎麼看?」

  羅離最希望聽到的回答,當然是:「這件事不難,交給我就行了,你盡管放心。」但

是他看到穆天臉上的表情,就已經知道不會聽到這種回答。

  穆天臉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好像終於明白了什麼事,又好像遇到了什麼萬分為難的事



  羅離已經開始失望的時候,穆天終於回答了,他說:「這件事本來不難。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把她從原來主人那裡救出來的人,為什麼沒有替她療傷呢?據我所知,他們

本就是藥師裡最隱秘的一族,要從他們手裡救出一個藥奴難如登天。這麼難的事都能做到

,為什麼沒有把事情做到底呢?」

  羅離愣住,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問出這麼一個問題,這問題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

  「還有……」穆天的神情變得更加奇怪,「她的身份瞞得過別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

瞞過人君。為什麼人君會選中她呢?」

  這問題羅離倒是想過。

  因為他也曾經感覺到奇怪,為什麼人族藥師的力量似乎特別弱?人族的壽數雖然短暫

,藥師的力量卻是與法力無關的。盈姜雖然是一個很好的藥師,但她肯定不是人族中最好

的藥師,絕對不是。

  那麼,為什麼人君會選中她做使者?他始終都不明白。

  現在,穆天又提出了這個問題。

  羅離忽然感覺到一陣寒意從後背慢慢地升上頭頂。

  不是因為這問題本身,而是因為穆天的那種語氣。

  他並非真的在問,而更像是在提示什麼。

  他在提示什麼呢?

  「你放心,」穆天微笑,「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羅離終於聽到了他期待的回答。

  可是,他卻絲毫都沒有感到期待中的安心。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覺得穆天嘴角勾起的弧度有種說不出的冷酷。

×××××××××××××××××××

  休息的時候,穆天過去給流玥把脈。

  他握著流玥的手腕很久,久到任何人都能看出他根本就沒在把脈,他只不過呆呆地看

著她,目光很溫柔,也很復雜。

  在這幾天裡,他和流玥經歷了一些什麼事?

  每個人心裡都有同樣的疑問,但是他自己不說,大家也都不問。

  翼風也一直看著他們兩人,他的目光同樣很復雜。

  以前,穆天的目光也常常跟著流玥轉,就好像他的眼睛有根絲線,那根絲線就系在流

玥的身上,穆天從來就不掩飾,就算他明知道翼風是他的好朋友那也一樣。

  在掩飾的人反而是翼風,他一直都裝作看不見。

  也許是因為,他的感情本來就藏得比穆天更深得多。

  但是現在,他好像已經有了決定,所以他沒有再掩飾。他站起來,走到穆天身旁。

  「她該醒了吧?」

  穆天皺眉道:「她本該已經醒了,但現在卻看不出有醒來的跡象。」

  「她的脈相不對?」

  「不,她的脈相很平穩。」

  「那麼,你在擔心什麼?」

  穆天發了一會兒怔,他的手慢慢松開,然後移到自己的鼻尖上。

  「我擔心,她也許不願意醒來。」

  穆天的聲音很低,但是翼風聽清了他的話,而且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想起來了?」

  穆天直到這時才轉過臉來,正視翼風。

  兩個好友從彼此的目光裡,都看到了相同的坦然。

  其實你早就知道。

  其實我也早就知道。

  有些事無論多想回避,始終都無法回避,既然如此,倒不如坦然面對。再痛苦,也比

繼續沉默,什麼都不做要強。

  既然你我都不是怯懦的人,好,那麼讓我們攤牌。

  穆天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經知道,但是我想,很可能。」

  「所以,你擔心她不願意醒來?」

  穆天深深地吸一口氣,點頭。

  翼風沉默片刻,說:「她不會。」

  穆天目光閃動,「不會?」

  翼風說:「不會。她很堅強,也許,比你我都要堅強,她來到這一世絕不會是為了逃

避。我想,她很快就會醒來。」

  穆天看著他,不作聲。

  翼風又說:「她如果真的已經回想起來,那麼……讓她自己決定。」

  穆天沉默著,他的目光就像一潭靜止的水,幽深得令人無法揣測出任何真實的想法。

  良久,他回答:「好。」

×××××××××××××××××××

  羅離半夜裡醒來的時候,發覺穆天正坐在火堆旁邊發呆。

  這個人一向比誰都能睡,吃飽了就睡,就算天塌下來,他也照睡不誤的。

  可是,今天晚飯的時候他居然沒有去搶最大的那塊肉,甚至還自告奮勇地替大家守夜

,簡直讓人懷疑明天的太陽是不是會從西邊出來。

  羅離從他的神情裡看到很多心事。

  無論多麼善於掩飾的人,在夜半獨處的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

  羅離也能猜到幾分他的心事,因為他自己的心底也有著同樣的秘密。

  這種秘密一般人都不願意跟別人分享,因為這種痛苦原本也只有自己能夠承受,羅離

自己是如此,他看得出穆天也是如此。

  可是,他卻走了過去。

  穆天聽到他的腳步聲,轉過身來,臉上的神情已經變了。

  就好像在一瞬間,他已經在臉上套了個面具。

  很多人都有面具,穆天的面具就是那副懶散憊賴的模樣。

  羅離說:「我有件事想問你……」

  穆天看著他,對他鄭而重之的語氣有點奇怪。

  羅離坐下來,把話說完:「你真的是帝晏嗎?」

  穆天呆掉。

  他真沒想到羅離問出這麼個問題。而且羅離的語氣其實根本就不是需要確認,穆天稍

微想想就明白他的用意,羅離是個厚道人,他的想法太好猜了。

  只是他沒想到,原來幾天的時間,他的身份已經普天皆知了。

  到底還是有點尷尬的,只好苦笑:「媽的,我還以為能多瞞幾天——我腦門上寫字了

?」

  羅離已經憋不住笑了,「腦門上倒是沒寫。不過,被人看出來了。」

  「哦,盈姜?」

  火光晃動,羅離看見他臉上的笑容微妙地一變。

  奇怪。盈姜也是,話裡話外對他總有點成見。難道這兩個人有舊怨?實在也不像啊。

  穆天嘆口氣,「等回到五界,能不能……呃,我是說,能不能幫個忙?」

  「保密?當然。」

  穆天舒口氣,笑:「真夠朋友。不像某人,還跟我談條件。」他說某人的時候,眼睛

正瞟著睡著的翼風。

  羅離瞪眼:「條件?我像這種人嗎?」

  「不像不像……」

  「……給筆封口費就行了。」

  穆天嗆住,一陣干咳。

  羅離終於笑出來。

  笑過之後,羅離問:「你要不要去睡一會兒?我替你守下半夜好了。」

  穆天的傷並沒有完全好,他就算笑的時候眉宇間也帶點疲倦。

  穆天也真不客氣,說聲:「好」,倒頭就躺下去了。

  可是躺了沒多一會兒,他居然又坐起來了,說:「不行,我睡不著,我們再聊聊吧。



  「聊什麼?」

  「聊點能讓我瞌睡的事。」

  「什麼事能讓你瞌睡?」

  「……背個什麼陳詞濫調給我聽。你在雷邪身邊那麼久,總寫過過年的賀折吧?」

  「哦,那個……」

  「怎麼?」

  羅離有點臉紅,「咳,我都是找人寫的,一個銀銖三份。」

  穆天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總算明白為什麼我每年都會睡著了。」

  羅離笑道:「混差使不容易啊。」

  穆天用力點頭,「可不是嘛。」

  羅離又道:「我可真想不到你會是這樣一個人,以前我總以為你……已不像是一個人

。」

  穆天手托著下巴,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是因為這些年我已變了很多。」

  是什麼令他改變?羅離沒有問。

  他只說:「以前,素琤跟我提起你的時候……」

  穆天失聲道:「素琤?」

  羅離沉浸在往事裡,沒覺察他語氣裡的異樣,悵悵地笑道:「啊,我老婆。沒想到吧

?我這麼個人,居然會娶到那麼好的老婆。」

  穆天沒響,連頭也低下去了。

  「她和你交手過,你還記得嗎?」

  穆天低聲道:「記得……她的劍法很高明。」

  羅離依舊悵然地笑著:「那一戰她念念不忘,經常跟我說……咦?你怎麼了?困了?



  穆天苦笑,用不著裝,他已經搖搖欲墜。

  「那你睡吧。」羅離撥一撥火,轉過身去了。

  幸好,羅離是個實誠的人。

  幸好。

  穆天倒在火堆旁,像怕冷似的,慢慢地慢慢地蜷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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