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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系列-鷹,G,吉美思,歐陽盆栽》第8章
殺手‧歐陽盆栽

1.

  我是歐陽盆栽,我是個殺手。

  殺手宰人,天經地義。

  但很抱歉,我這個殺手似乎當得並不稱職。

  不稱職,指得並非我殺人的技巧不夠高明,如老愛在天台上放槍的「鷹」。也不是說我殺人的技術不到發展個人風格的程度,如總是想完成目標最後一個願望再殺死對方的「G」。或是欠缺殺人背後的高尚動機,如不由自主想殺掉家暴者的吉思美老實說這個部份最是累贅。

  是的,身為一個殺手,我並不殺人。

  一次也沒有。

  唯一能確認我真的夠資格擁有殺手抬頭的,並不是我的名字登錄在國際殺手公會的名冊(並沒有那種東西!),而是得靠抽屜裡那幾份散亂的「蟬堡」。

  所謂的蟬堡,是一份連載小說。殺手專屬的連載小說。

  據說不論在世界哪個角落,殺手每完成一次任務,就會收到一份蟬堡,有時用牛皮紙袋裝,有時用塑膠袋,有時則用舊報紙像包油條一樣摺覆好。說起來神,蟬堡就像鎖定殺手後腦勺的不限里程導彈,不管這個殺手把自己的行蹤藏得多麼隱蔽都拿蟬堡沒輒,該拿到的就是會拿到,而且沒有人抱怨。因為這東西亂有意思,像是嵌在報酬裡的一份似的。所以沒有殺手真的害怕為什麼自己會收到這種東西,或詢問該去哪裡退訂。

  說蟬堡是連載也怪,但我每次拿到的章節都次序紊亂,前文對不上後文,還得自己花心思整理。因為工作關係,我認識幾個殺手同業,一問之下大家拿到的蟬堡都是斷斷續續、前後倒錯。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玩起了小說拼圖。

  有個殺手叫豺狼,他媽的這傢伙殺人如麻,拿到的蟬堡之多恐怕居所有殺手之冠,但豺狼還是沒遇上結局終章。我猜根本沒有蟬堡結局這回事。如果有,說不定作者就是死神,當你看到結局的時候大概也沒剩多久就會斷氣了罷。

  所以看不到結局就看不到結局,沒什麼大不了。依我的狀況,看得到其他殺手看不到的好東西才真是沒道理。如果有天真出現了結局,憑我,準能問到手。

  離題了。

  你一定想問,為什麼身為一個殺手,我竟不好好殺人?

  每個人走錯了第一步,就很難矯正自己的毛病。

  六年前我犯的錯,就是跟第一個目標太過接近。

2.

  我得提提我師父。

  河堤上,師父的手指夾著第六根菸。

  「對付目標,最要緊的不是沒營養的快、狠、準,而是笑臉迎人地靠近目標,當目標的朋友,當目標的兄弟,當目標的情人,等到目標毫無防備的時候...唰地輕輕絆他一腳,讓他的臉被迎面而來的車輪給碾去。碰!那便大功告成!神不知,鬼不覺。這是第二等境界。」我師父是這麼說的。

  「那最高境界呢?」我問。誰都知道此時應該接這句話。

  師父嘴角微開,一縷淡淡的白霧不疾不徐地飄出。就像一幅高深莫測的山水。

  師父冷冷地笑,故意用陰森的語調說:「如果你夠本事,那時你還可以領到目標的保險金,定存,甚至是所有的遺產。」

  「哇!」我張大嘴巴。這個答案實在是太迷人了。

  「哇什麼?這年頭不管做什麼事,站在金字塔頂尖的,講的都是貨真價實的技術。拿著槍到處亂轟殺人的,終究是勞力階級....??坦白說,給了隨便一個臭小鬼一把槍,臭小鬼也會殺人啊!這種不分你我都可以辦到的事,怎麼會有技術在裡頭?用舌頭,用交情,用擁抱宰人的,才是技術的核心,就是knowhow 啦懂不懂!」師父抽菸,抽很兇。

  據師父說,他的腦子裡有一個專門消化尼古丁的鬼地方,尼古丁一進去,就會被某種酵素給溶解,轉化成騙人的靈感。所以不抽菸就騙不了人。

  一騙就是一條命。

  「聽起來真麻煩。」

  我是這麼想的,但沒有說出口。因為師父跟我一樣,都是沒有天分當殺手的人,只是硬要當!

  我們的腕力不夠,開槍手會抖,手一抖子彈就會拐彎,誰都殺不死。更別提拿刀了,萬一被對方一個擒拿手搶走了傢伙,我可沒李連杰的功夫。又尤其我超怕痛又跑得慢,逃得不夠快遲早把命送掉。

  所以我們只好依賴其餘的才華殺人。

  例如,人性。

  師父殺人的模式很簡單:混熟,逮機會,用日常死亡的方式讓目標進棺材。

  其中第一步驟最難,因為每個目標的生活圈都不一樣,個性,工作,家庭都不同,要無端端混進目標的身邊絕不容易,更何況混進可以輕鬆殺死他又不留痕跡的距離。

  完成了第一步,事情就成功了九成。至於你偏好將目標推下樓,推到快車道,開瓦斯,拆掉他的跑車煞車,甚至乾脆製造一場家庭小火燒死他,都是次要的收尾部份。有時隨興出手,有時還真得抓好時機,但都不是難事。

  「最經典的一次,就是我發明了一個新興宗教,騙得目標整個深信不疑,最後自己含乾電池上吊自殺,還將他唯一一棟房子跟一輛破車留給了我。不過目標期待的外星人天神並沒有來接他,而是幾個臉色很臭的殯儀館人員。」師父得意洋洋,左眉上的痔用力跳動。

  他最愛提這件事了,絕不膩,重複敘述的時候也不會偷懶少講一個字。

  即使如此,我總是裝出一副極為佩服的表情,畢竟做出那種屌事,真的需要別人好好誇讚一番。師父又沒別的說話對象沒有道德負擔又深知訣竅的人少之又少。

  對殺手來說,低調不只是王道,還是不得不遵守的圭臬。

  「說真格的,要賺這種死人錢,可快可慢,快的時候不見得就比較了不起。我說過了,要快,哪有子彈來得快?有時候你就是忍不住想問問自己,到底還能跟目標熟到什麼程度?可以騙得讓目標去做什麼荒謬到笑死人的事情?是不是可以跟他熟到,即使將整個殺人計畫和盤托出,目標還會死心塌地為你去死?這就是最高境界之上的最最高境界啦!」師父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線,眼角旁的魚尾紋深陷進靈魂裡。

  「果然是師父。」我答,眼神肯定閃動著異采。

  然後,師父會看著河面上的蜻蜓交配,假裝若有所思。

  師父很喜歡裝作若有所思。

  「多想事情,少開口。一開口就要騙人,真的是很累,要省著點用。我說你這兔崽子,看看師父,師父不說話裝想事情的樣子,是不是比起說話的時候更神他媽的誠懇有學問?」師父說。

  退休後,師父可以不殺人,但還是沒辦法戒掉騙人。要他誠實過日子簡直跟不抽菸同樣困難。

  於是師父當了詐騙集團的首腦,騙錢是輔,騙人是真,偶而兼差教教後進,大家都叫他「騙神」,這可是宗師地位。

  資質高點的小騙子,師父便教他做殺手。腦袋稍微不靈光的,師父才喚他做詐騙集團,搞刮刮樂還是報稅還是假電話綁架。不同層級。

  我是師父親傳的第七名弟子。其餘之前的六個弟子在付清一筆可觀的學費後,就陸續被師父給推下樓,死得不能再死,而且保險受益人都是師父。師父是怎麼辦到的,我不會好奇。凡宗師都會留一手。至於我那六個無緣見到的師兄姐是犯了什麼忌被師父暗算,我也沒想過要問。

  肯定是太笨。

  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說不定我問了反而會死。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這是師父教我的、最重要的事。比起什麼殺手的三大職業法則跟三大職業道德,都還要實在的東西。

  「只是常常,我們看不到事情之後的代價。但你做了,就要承受。天經地義。你騙得過兩千三百萬人,卻過不了自己這關。這就是業。」師父少有的嚴肅表情。

  此時師父會停止抽菸個十幾分鐘,看著自己曲折交疊的掌紋發愣,整個人像個乾癟的氣球,不住往骨子裡凹陷、崩塌。某個東西突然在瞬間洩出師父的身體似的無精打采。

  「騙你的啦,哈哈!」師父再度點起香菸的時候,齜牙咧嘴的笑臉,彷彿剛剛的失神只是場戲謔自己的表演。

  上上個月,我聽說師父得了肺癌,不過他還是停不住抽菸。他說,不抽菸,沒靈感,沒靈感人生就絕對完蛋。他自信連死神都能騙過。

  如果我可以熬過今天晚上,我就有機會看見騙神跟死神之間的對決結果吧。

3.

  暫且將我師父擱下,回到我說的「錯誤的第一步」。

  承襲我師父的諄諄教誨,跟接下師父留下的舊客戶舊口碑,以及最重要的,接收師父的舊人脈舊資源,我開張營業,做起智慧型殺手的勾當。

  第一件案子的雇主,是黑道榜中榜裡排行第三的冷面佛老大。

  我們約在死神餐廳。

  「殺了他。」然後是一張照片。

  冷面佛老大這種身分當然不是自己出面,而是底下的小弟打理,叫小劉哥。

  小劉哥在師父退休前合作過兩次,結果當然是雙方愉快。這次找上我,也是託了師父的福,給新人一個機會。

  工作關係,我學過一點面相方便辦事。我拿起照片,上面是個年約二十初歲的小毛頭,左看右瞧,在略懂面相的我來看,這孩子實在不像是個年紀輕輕就應該被宰掉的人。

  「照片後面有他的電話跟住址,看起來很好殺吧?事實上這種事我們自己幹也行,只是你知道的,老大有時只是玩玩,要叫弟兄冒險做事,實在是---還是交給你們專家。」小劉哥聳聳肩,神色間也頗不以為然。

  「聲」為開口之初,「音」為停口之後的餘韻。聲音在相學上最是關鍵緊要,高明的相士只要聞聲便能推斷一個人的富貴、賢愚、貧賤、吉凶、禍福。小劉哥的聲音語未盡而音先絕、尾音不聚,言未止而氣已散,典型的當不了家,一輩子跟班命。

  「沒問題。」我說,收起照片。

  接單殺人,如果還要多廢話就不必當殺手啦!至於他是怎麼惹上冷面佛老大的,此刻也不忙問,因為我終究會在跟他裝熟的過程明白這點。

  「你真上道,跟你師父一樣都是爽快的人。」小劉哥隨口讚道,也是語多不誠。但我可以理解,畢竟坐在這兩個位子上的人幹的都不是什麼好勾當。

  我切著牛排,只想結束這場透過死亡的飯局。小劉哥也一樣,公事談完了,就只剩下索然無味。只是我倆盤子裡的牛排都還剩一半,可有得熬。

  師父說得對,當兩人沒什麼話可聊卻又不得不一起做些什麼的時候,最容易從「沒話找話」的語句裡套出想要的各種答案,或關係。

  於是我悶聲不管,任由小劉哥在接下來的十七分鐘裡,不由自主地聊起他小時候幹了哪些壞事,後來加入黑社會的過程,替冷面佛老大負責的業務,整天幻想要上的小明星等等。到了第十八分鐘,我們好不容易吃光了眼前的東西,我也對小劉哥的人生有了初步但也足夠了的了解。如果要偷偷殺掉他,我只需要再多三天的時間。

  「小劉哥,有件事我不明白。」我說,吃著甜點。

  「請說?」

  「雖然我師父是箇中好手,但不見得要找我師父做事啊。我跟我師父都屬於細嚼慢嚥型的,換句話說就是拖拖拉拉,怎麼比得上像是殺手G、或是豺狼、或是西門那樣速戰速決的好手?」

  雖然答案我早知道。但必要的時候讓對方回答一些他很了的問題,對方會覺得自己很行。當對方覺得自己很行的時候,就會對他能幫得上忙的人產生好感。

  行為心理學有份統計說,有百分之七十二的人,在人際關係處於上風時容易對處於下風的人產生同情性的好感。

  我沒理由殺小劉哥,不過隨時練習套交情也不壞。

  「殺人不見得趕時間啊!」小劉哥笑了,說:「難殺的目標有難殺的殺手做事,你們也有你們的市場嘛。有時候老大想殺一儆百,做事的時候就要幹得有聲有色,恨不得其他人不知道目標是被殺手做掉的,這樣才有警惕作用!」

  看我不說話,小劉哥繼續道:「但大多數的時候,要宰人就只是不爽再看見這個人而已,其他的能低調就低調,誰也不想多惹事嘛你說是不是?」

  「所以死掉的效果才是重點?」

  「沒錯。而你師父最厲害之處,就是警方在處理目標死亡案件時都當成不幸的意外或自殺,壓根沒人想到是買凶殺人。這樣很好啊!用的手段可是很了不起哩!省下大家去警局做筆錄的時間。」小劉哥翹起二郎腿,豎起廉價的大拇指。

  「過獎。這事交給我,包他死得沒人過問。」我微笑。

  「你行的,有你師父掛保證嘛!這是前金,說好的一半。」小劉哥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笑笑:「事成另一半我會直接匯進你戶頭,就這樣。」

  走了。

  我一個人在位子上看著照片,翻過去,打了通電話。

4.

  目標有個看起來很會唸書的名字,叫明賢。

  花了一個月,我就成了明賢最好的朋友。

  明賢只有一隻手,高職畢業後就考上公務員,在鄉公所上班,二十二歲,老實人,沒混過黑道,沾都不沾。兩個月前明賢用貸款買了一台車,當作。這就是他倒楣的地方了。買了車之後,年紀輕輕的明賢就從兩隻手變成一隻手。

  「怎麼斷的?」我看著明賢,他醉了。

  「被砍的。」明賢邊醉邊哭,邊哭邊醉。

  被砍了活生生的一隻手,可不是伐木工人幹的。

  是冷面佛老大。

  明賢因為新手駕車,在加油站一個煞車距離沒搞清楚,不慎撞到排在他前頭、正在加油的凱迪拉克轎車。轎車裡,坐的正是冷面佛老大。

  「那只是輕輕撞一下!我發誓,只是輕輕撞一下!」明賢哭得難以自己。

  明賢的手錶習慣帶左手,現在左手被丟到垃圾筒,他只好將手錶戴在右手上,不習慣也得習慣。這可真是千驚萬險,明賢在哭的時候仍不忘強調這一點。

  轎車後頭被輕輕碰了一下,冷面佛老大當時只是搖下車窗,笑笑說沒事,天真的明賢鬆了一口氣。但當天晚上,幾個黑幫小弟闖進明賢他家,當著他爸媽的面把明賢押走。幾個小時後明賢就躺在醫院的急診室,左手「無端端」消失。

  至於為什麼明賢要將這件慘事說成「千驚萬險」?

  「他們把我揍了一頓後,逼問我平常用的是左手還是右手,我騙他們說是左手,於是他們才把左手給剁了下來要不然我還得習慣用左手拿筆啊!」

  明賢大哭,半張臉貼在酒吧台上,左邊的衣袖空蕩蕩地垂下。

  「太殘忍了,簡直沒有人性。」我嘆氣,真心真意。

  我理清楚了。

  這的確是冷面佛老大的作風。稍有不順,就毀了那個人的人生。因為一件小事斷了人家一隻手還不夠,還小心眼地派了小弟觀察明賢,於是發現明賢私下竟是個道地的右撇子,冷面佛老大覺得受騙,一個震怒就下了格殺令。

  好個震怒有些人你花一輩子都惹不起。

  如果我願意,等一下載著醉得不成人形的明賢回家的路上,可以有一百種讓他死掉的方法。理由都具備了:我成了個該死的殘廢,跟其他人其他事都無關。

  我又嘆了一口氣。

  「那麼,將來你打算做什麼?」我幫明賢把酒杯斟滿,示意乾杯。

  「還能做什麼?根本沒有女人會跟一個殘廢在一起。我的人生只要還可以活著就很滿足了像這樣,偶而喝個酒」明賢一飲而盡。

  一個踉蹌,終於完全趴倒在桌台上,不省人事。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職業。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規矩。」我拍拍明賢的背,將他握緊酒杯的手打開,把酒杯拿下。

  我是真的於心不忍。

  明賢是個老實人。酒吧一步都沒踏進過的那種。今晚還是我提議,藉我生日的因頭騙他到海邊的酒吧喝個痛快。這間酒吧沒有監視器,來的路上的監視器我都事先研究過,全都完美地避開。

  神知鬼覺,但人就查不出端倪來了。

  我攙扶著失去意識的明賢,慢吞吞離開煙霧瀰漫的酒吧,走到車上。

  關門,旋轉鑰匙,發動引擎,打開冷氣。

  我載著一具即將成為屍體的醉鬼。然後慢慢尋找廣播頻道,看能否來上一段可以讓心情保持穩定的音樂。

  「那麼」

  我陷入道德上的重大焦慮。

  這並不是一個殺手該有的反應。但師父教我怎麼騙人,裝熟,以及怎麼不留證據地宰人以及讓他自己宰掉自己,就是沒告訴我為什麼一個人被我殺死的時候,我如何能不內疚。

  說真格的,雖然花了一個月跟明賢混熟,但我並沒有把他當作是朋友。畢竟我是專家,騙人的專家,我在做事的時候可是耍玩著心理學等伎倆,明白得很,沒有踰越了界限。

  但,殺了一個不是朋友的「人」,就是讓我覺得怪怪的。更真切地說,非常難受。難受得我只好一直踩著油門,不敢停下來。

  這傢伙,不管是不是我的朋友,他媽的真是超倒霉。莫名其妙在不對的時間跑去加油,接著就弄丟了一條大好左手。但代價還不只如此,幾個月傷口結痂出院後,有個窮極無聊的黑道老大還要他的小命。

  真倒霉。

  真的是超倒霉。

  「有人一生下來,他媽的就是為了倒霉嗎!」我喃喃自語,油門越踩越深。

  更倒霉的是,這件事還他媽的扯到我。好端端身為一個殺手,竟然要為了一點芝麻蒜皮的鳥因頭替自己開張大吉。

  冷面佛老大是黑道裡有名的七天一殺。有時欠他高利貸只要拖過一天,也不必計利息,他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把小老百姓給幹了。死在他的手中,根本不需要像樣的理由。

  人命真賤,老天沒眼。

  我越想越氣。混蛋,師父教了我許多技術課,卻忽略了殺手道德教育。馬的或許我根本不夠資格宰掉另一個人做人不該是這樣,殺人也不該是這樣。

  等等,殺手道德教育?

5.

  我的腦中浮現出每個殺手都需要牢記的三大法則:

  一,不能愛上目標,也不能愛上委託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況下,絕不透露出委託人的身分。除非委託人想殺自己滅口,否則不可危及委託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殺手。即使喝醉了、睡夢中、做愛時,也得牢牢記住這點。

  我放鬆油門,車速在濱海公路的夜風中緩了下來。

  然後,我想起了殺手的三大職業道德,可說是內規。

  一,絕不搶生意。殺人沒有這麼好玩,賺錢也不是這種賺法。

  二,若有親朋好友被殺,即使知道是誰做的,也絕不找同行報復,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遠都別說「這是最後一次」。這可是忌諱中的忌諱,說出這句話的人,幾乎都會在最後一次任務中栽觔斗。

  「只要不違反法則就行了嗎?」我靠著邊線停下車。

  熄掉引擎,下車點了根菸,心中盤算著該怎麼利用師父留下的資源去幹這檔事;該找誰,不該找誰;找了誰之後又該說什麼話,或者該給哪些好處去交換。以及最重要的,這麼幹的結果。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我最不想要的代價,就是死。如果我可以不死,那就什麼都好談。

  靠著車門,我審慎思考了許多可能。許多狀況。反覆推敲。

  菸在我的手指上虛偽地燃燒著裡頭的尼古丁,我一口都沒去抽它,放任它自生自滅。我並沒有菸癮,事實上我只在跟目標混熟的過程中有需要才抽菸。但我相信養成一些看起來可以幫助思考的習慣,對腦袋靈光的自信是非常有用的。

  「一點菸-->腦袋變靈光」的公式,反射制約地鑲在身體微薄的記憶裡。

  原本只是獵獵作響的海風,不知不覺間涼了起來,大概降了一度吧。

  少了城市上空橫七豎八的天線,海邊的天空看起來特別大,深墨色的藍自沒有邊際的海平線往上滲透,直到我點了第四根菸的時候,竟笑了出來。我覺得自己是個不錯的人,感覺很好。

  「我懂面相,你不是早死的命。」我看著兀自在車子裡呼呼大睡的明賢。

  不過別誤會了,我不是說我心地善良。他媽的一個殺手哪來的心地善良,我只是承受不起那種「自己為了錢什麼都做得出來」的感覺。要賺錢,不當殺手也可以辦得到。當殺手,是為了別的。師父是為了實踐自己的騙人技術。

  我呢?我當殺手是為了什麼?

  用腦袋殺人需要技術。用腦袋救人卻假裝殺人的技術,只怕遠遠勝過前者。

  聽起來真棒不是?技術中的技術。

  明賢終於醒轉,他的頭似乎因不習慣宿醉疼得厲害,還想乾嘔。但我可管不了這麼多。

  我把他拉出車外,用帶著寒意的海風最有效率地吹醒他,然後嚴肅地告訴這個沒了一隻手的倒霉鬼,我是個殺手。

  倒霉鬼整個人都醒了。

  「依照規定,我不能透露是誰雇我殺你。畢竟這種事你們自己都能清楚大概,不是嗎?告訴我,明賢,你想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就死掉嗎?」

  倒霉鬼當然不想,害怕到全身發抖,兩隻眼睛一直不敢直視我。

  如果我現在突然大叫,他準尿出來。

  「很好,剛剛好我也不想殺你。但是相對的,這個世界上,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我誠懇地拍拍他的肩,但很快就收手,保持一個讓他安心的距離。

  我開始一場我生平最棒的演講。

  曾經有個讀大學、辯論社的朋友跟我說,他發現在辯論賽的時候,無論自己多麼雄辯滔滔,終究無法真正說服對方辯友。「但我們可以感動他。」他說。

  但對我,對明賢而言,光是感動還不夠。

  我得讓他打從心底了解自己的處境,最壞的狀況,以及我們的勝算。拿到明賢對我的絕對信任,我才能將我所有的籌碼都堆上,幫助他。

  我花了半根菸的時間解除他的恐懼,花了一根菸讓他知道我可以為他做什麼,以及他自己該怎麼配合,然後花了兩根菸,讓他對「照做的話就不會死」這關鍵的一點,確信不疑。

  虛與委蛇、油腔滑調是沒用的,誠懇才是一個騙子最大的本事。

  當我在騙人的時候,用的是百分之百的誠懇。當我在救人的時候,我用的是百分之兩百的誠懇,因為我得使我自己都一併相信我嘴巴裡說的東西。

  「從現在起,你已經不存在了。為了安全起見,你的家人也要接受這一點。等到過了幾年,我確定雇主得了失憶症或根本就翹毛的話,我就會通知你的家人跟你連絡。」我踩熄最後一根菸。

  明賢露出難過又掙扎的表情,眼淚變得很重,重到眼眶無法含住。

  從此他就是另一個人,叫張重生,姓不變,算是我對傳統習俗的讓步。

  「記得嗎?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我伸出手。

  明賢也伸出他唯一的右手,但愣了一下。

  我伸出的是左手,所以不太搭嘎的兩隻手尷尬地晃在半空。

  同時,我倆都笑了出來。

  「活著,就有希望。恭喜你了張重生!」

  擁抱。

6.

  我先安排即將叫張重生的張明賢先回家多跟家人相處,然後開始找人。

  首先是全叔。

  有人喜歡拼圖,有人喜歡拼布,全叔則是個在台北第一殯儀館,負責拼湊車禍屍體的快手,據說不管是多麼零碎的屍塊到了全叔手上,都能在三小時之內嵌湊出一個人樣。

  全台灣每個月平均有十七具無名屍,大部分都是老人,男女比例2:1,貨源充足,死法各有巧妙。無名屍最後被家屬認領回去的比例很低,在冰櫃裡躺太久了,最後不是送去醫學中心給大體解剖,就是燒掉了事。

  全叔是個啞巴,跟啞巴說話得用兩種語言。

  我跟全叔說道理,說得通的全叔就點點頭,說不通的我就塞點鈔票,全叔還是點點頭,非常明理。然後全叔給了我一條沒有頭的無名屍,據說是在一場車禍裡搞丟了腦袋。

  那樣正好。

  「全叔,你他媽的夠意思,以後我死了我也指明要你。」我讚道。

  「......」全叔。

  接著,我找了黑心但跟鈔票很有義氣的保險業務員「陳缺德」,替「張明賢」保了一份壽險,受益人則填上並不存在的「張重生」,一串我剛申請的手機門號黏乎其後。

  「不會弄出事吧?」陳缺德冷笑。

  「媽的怎麼可能!」我哈哈一笑,將一束鈔票塞進陳缺德的手裡。

  張重生不存在,沒關係,找對了魔術師就能變出像樣的兔子。

  我跟在戶政事務所當主任的老同學「金絲眼鏡仔」套了三天交情,順便把他那河東獅老婆在賓館偷漢子的針孔照片送給他,希望他了解友情的真諦。

  金絲眼鏡仔看了照片後喜極而泣,這下他總算可以大方離婚然後不付一個子兒。

  大笑大哭一陣後,金絲眼鏡仔忙問我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你說的?」

  「我說的!」

  但聽了我想要他幫忙的事後,金絲眼鏡仔嚴辭拒絕,並說只要合法的事他一定幫忙幫到底,這件事恕難從辦。

  我沒說話,只是拿了一個牛皮紙袋給他。金絲眼鏡仔打開牛皮紙袋,裡頭是他花錢找援助交際的幾張模糊照片,跟一張光碟裡頭有比照片更多的東西。

  「她花名小嫻,本名叫李櫻嫻,今年剛考上高中,十五歲。」我點了根菸,遞給臉都煞白了的金絲眼鏡仔。

  我不必提醒我的老同學台灣的法律長什麼模樣,他只是顫抖地抽著菸,閉著眼睛想事情。我沒有打擾他,畢竟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我不能逼他,也不想逼他。我只是在適當的時候,輕輕推了他一把。

  第三天,張重生從魔術師的帽子裡跳出來,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有個虛構的父母雙亡的家庭,還有殘障撫卹金可以領到死。

  萬事皆備,只差一場車禍。

  我打點好警局裡的兩個個性垃圾但數鈔票絕不手軟的警察後,說也奇怪,沒有頭的張明賢就駕駛著剛買不久的新車以低速撞上一顆大樹,車子油箱破裂起火燃燒,一個大爆炸,失去頭的張明賢很遺憾沒辦法解開安全帶,就這麼從無頭鬼燒成焦炭鬼。

  不幸中的大幸,死者有幾張證件沒有化成灰,警方就依據這微薄的線索通知家屬,然後趁著家屬悲痛欲絕,將無頭焦屍送往台北市第一殯儀館交由全叔處理。

  警方背書,保險金沒什麼窒礙就下來了,遠在花蓮的受益人張重生也因此有了一筆不小的金額計畫他的人生,還足以支付我幫忙打理這一切的必須金額,跟些許我推辭不掉的酬金。

  就這樣,我「殺」了第一個目標。

  一週後,我的銀行戶頭湧進了殺人的尾款,信箱出現一份編號NO.44的蟬堡。

  這就是我入行錯誤的第一步。

7.

  現在你明白了,他媽的我入錯了行。

  我就是沒辦法殺人,我很確定。因為我接到了第二張照片後,還是無法狠下心把照片裡的女人給推下樓。

  快速交代一遍。那女人叫她小莉好了,平常在中山北路的酒店上班,但下了班就是雇主免費打砲的情婦,而這位雇主整天光說要離婚跟小莉遠走高飛,他媽的每個情婦都信這一套,小莉也不例外。直到某一天雇主的老婆繼承了一筆遠房親戚的大筆遺產(我想知道的事就會知道),於是雇主深怕小莉這位婚姻第三者會紙包不住火讓他富有的老婆發現,乾脆透過酒店圍事的小弟找上了我,先下手為強,來個殺人滅口。

  「要不要由我出面跟小莉好好溝通,我保證她絕對不會再去找你。」

  「不,我看還是殺了她。」

  「相信我,我......」

  「殺了她。」

  我搞不懂為什麼非得靠殺人解決事情,混蛋,王八蛋,這個社會是不是瘋了?

  有些雇主硬是比我們當殺手的還要變態。先不管人命在宗教上或道德上有什麼意義,靠,這女人可是你睡過一千多次的「人」耶!你到底有沒有把她當作個「人」來看啊?為了一筆老婆剛繼承的一箱鈔票,就可以買凶殺了這個跟你相好千次、讓你抱怨老婆有多黃臉婆的「人」,真的是王八蛋大吉!

  於是我很無奈,無奈到我在十樓天台跟小莉談心的時候,沒把她推下樓當超人,而是跟她坦承一切。照樣,我用我的誠懇跟謀略搞定了所有事,換來她一個痛哭失聲的擁抱。

  兩個月後,無名屍少了一具,保險金多了一筆,名字銷去一記,最後這世界又多了一個新的名字。

  不再叫小莉的小琦,被我安排到台南的小卡拉ok當摸摸茶伴唱,用保險金買了間舒服的小套房,日子過得挺好。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之處。

  整件事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人。還真他媽的很有意義的活著。

8.

  我想你一定可以理解這種複雜的感覺,這也是我將這封信交給你的原因。我跟師父一樣聰明,一樣愛騙人,一樣會將手邊的種種資源運籌帷幄到極致,但到了最要緊關頭的時候,我跟師父完全是兩種人。

  別搞錯,我並不是認為師父是個冷血的壞蛋,師父不過是忠於自己的職業。殺手殺人,天經地義,任何人都可以理解。問題出在我自己怯懦,沒種,或是哪裡出了毛病,總之我就是沒辦法在跟另一個人混熟後,將對方送上西天。

  我得花時間談談第三個case,依舊是很平民化的單。

  雇主是一個在中學校長,目標則是一個自己開診所的腸胃科醫生,都是高級知識份子。一個高級知識份子之所以要殺死另一個高級知識份子的理由,比起一個小混混在路邊攤喝酒時不意瞥見另一個小混混正在打量他,於是只好殺死對方一樣,並沒有高明到哪裡去理由都不像樣。

  這位中學校長某天因為腹痛難耐,揣著下腹搭計程車衝到腸胃科醫生的診所進行治療,醫生研判是急性盲腸炎後立刻全身麻醉動刀。結果不幸的,這個中學校長並沒有打聽清楚。

  這個腸胃科醫生有個怪僻,他酷愛在手術台解決他該做的手術後,順便檢查一下病人的麻醉狀況跟他的生殖器。如果這個病人有包皮過長的毛病,勤勞的醫生便會義不容辭地拿起酒精棉沾上碘酒,來回塗抹昏迷病人的龜頭,然後切掉它。

  等到中學校長甦醒後一小時,校長終於在廁所中放聲慘叫,並久久無法置信。

  「不另外收費,做功德嘛。」醫生笑著解釋,一副我人真好的模樣。

  這算什麼?你想這麼說是吧。是啊,沒來由地給割掉包皮,真的是莫名其妙。

  而且中學校長都已經五十幾歲了,這種突如其來未經同意的手術根本就是羞辱他,我能理解。中學校長大怒之餘,卻發現自己在手術前慌亂簽的同意書中,第一行就是斗大的「本人同意在經過醫生的專業判斷後,同時進行包皮切割的手術」。這下可好,但這東西若打起官司,還有得拼,只能說是五五波。

  「殺了他!」中學校長憤怒地拍桌。

  此時我已經不太想掙扎了。這算什麼?明明就可以走法院路線解決這件事的,大家都是文明人,偏偏要搞這種人間蒸發的黑暗步數。

  我原本以為校長的怒氣只是暫時的,但過了三天致電給他,他買凶殺死醫生的意念只有更加強烈的份,還強調他的下體因為失去包皮變得十分敏感,一碰到內褲就很想死,走路的姿勢畸形到學校老師都在背後嘲笑他。

  「我說,殺死他!」中學校長關掉電話。

  我對人性算是徹底失望了,唯一對人性的希望還得著落在我自己身上。

  在兩個禮拜的哥兒們相處裡(唉,這工作真麻煩,期間我同樣失去了包皮),我了解到這位酷愛免費替病人割包皮的腸胃科醫生,他媽的人真的很有趣,雖然他的妻子受不了他的有趣在結婚第二個月就離婚,但這完全無損他對割包皮的熱情。

  割包皮不只是醫生的義診項目,也是他人生最大的樂趣。他的房間裡有三只大玻璃瓶,裡頭的福馬林泡著數以千計的包皮,載浮載沈地十分壯觀,全都是患者不小心在其他手術中順便被割走的身外之物。

  「天啊,沒人告過你嗎?」我感到一陣暈眩,連忙坐下。

  「沒啊,有的還很感激我呢。何況要是有人不高興,我都直接賠錢了事。你知道的,蒐集郵票要花錢,蒐集古董更要花錢,我蒐集包皮,也沒抱著免費蒐集的意思。嘻嘻,你看,這個就是你的包皮,我認得出來!」

  你說,這種人你還跟他計較做啥?他根本就活在自己打造的包皮星球。

  有天深夜我們在一間日本料理店買醉,我假裝是鄉里調解委員會的成員,有次隨口提起中學校長那件事,包皮醫生(我最後為他取的綽號)也願意提出二十萬塊的民事和解,只是氣急敗壞的龜毛校長不願意接受。

  「這件事讓我很內疚,差點就想結束營業退休算了,也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腦袋有了毛病。幸虧,幸虧老弟你及時來割了包皮,讓我想起了割包皮的種種快感,來!敬你一杯!」包皮醫生舉杯,半醉了。

  「敬包皮。」我苦笑,真拿他沒辦法。

  最後我揭露自己的殺手本色,然後又是一場精彩絕倫的演講。

  雖然包皮醫生一開始並沒有辦法想像到底是誰要殺他(記得嗎?法則二,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能透露委託人是誰),不過在他疑神疑鬼想到兩年前一個揚言要殺掉他的竹聯幫老大的事(理由不外是,手術醒來,包皮突然被割掉了!),還有更多年前幾件不甚愉快的醫療糾紛。包皮醫生似乎陷入苦思,猶豫著什麼。

  「我想說的是,我不會殺掉你。但在我一走了之以後,你一定會死在第二個殺手底下。相信我,這個世界上還有上億條大好包皮等著你的解放,你不能光站在自己的立場去想這件事,還得想想包皮的感覺。」我說,一飲而盡。

  我成功了。不,包皮成功了。

  縱使行醫這些年因為亂割包皮致使民事賠償花了幾百萬,但自己開業的包皮醫生還是存下為數頗鉅的一筆錢,足夠他一路割到一百八十歲。所以包皮醫生很熱情地將一場診所大火的保險金受益人改成我的名字,讓我受寵若驚。

  全叔那邊搞定後,我透過菲律賓的損友為包皮醫生取得一份新的華僑身分,還附有完整的學經歷,讓包皮醫生可以在菲律賓行醫濟世,再接再厲割他媽的包皮。

  一年後,我接到包皮醫生從馬尼拉寄來的明信片,裡頭說他現在在一間鄉村醫院專司割包皮,來者不拒,收費低廉,每天都喀喀喀割到手軟,手術的方式也時不時推出嶄新的創意,跟兩人同行一人免費的噱頭。最重要的,他壯觀的收藏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飆升。

  「ps:親愛的朋友,最後我想問的是,在我某天過世之後,你是否願意繼承我美不勝收的收藏?」信末,他這樣寫道。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感動落淚。混蛋,我覺得自己他媽的是個人。

  不過我還是拒絕了,在房間擺滿包皮這種事超越了我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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