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一章 遊園驚夢(上)
姚太監今天先去的范府,在府上沒找著人,不知道這位正在養傷的提司大人跑哪兒去了,竟是連尚書大人都不清楚,那位身份特殊的小范夫人也不在府中,竟是尋不到人去問范閒的下落。
可是陛下還在宮裡等著的,這下可急壞了姚太監,問清楚了小范夫人是回了林府,他才領著侍衛往那邊趕,湊巧在路口碰見了這輛馬車,如果不是侍衛眼尖認出一名范閒的親隨,只怕還會錯過。
看著氣喘吁吁的姚太監,范閒歎了口氣說道:「我還要回林家接人,怎麼這時候讓我入宮?」
陛下傳召,還這麼不急不慢應著,真快急死了姚公公,他哪裡見過這麼不把宮中傳召當回事兒的臣子?他與范府向來交好,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催促道:「陛下的旨意已經出了老久了,小范大人您要再晚去,只怕陛下會不高興。」
范閒苦著臉應道:「自然是要去的。」也見不得老太監在雪天裡站著,招呼他進了馬車,一行人就往皇宮的方向駛去,另安排了人手去林府通知妻子。
「老姚,給句實話,出什麼事兒了?」范閒半靠著養神,雙眼微瞇,沒有看這太監頭子一眼,范府向來把這些太監喂的極飽,所以他也懶得再遞什麼銀票。
姚太監如今其實也不怎麼敢接范家銀票了,呵呵賠笑著說道:「這……做奴才的怎麼知道?您去了就得了。」
范閒搖搖頭,佯怒罵道:「你這傢伙,做事不地道。」忽頓了頓說道:「打聽件事兒。」
姚太監豎起了耳朵。看了看馬車四周沒有什麼閒雜人等,壓低了聲音說道:「大人,什麼事兒?敢說的我都能說。」
「上次懸空廟裡……那幾個太監怎麼處理了?」范閒皺著眉頭。
姚太監一凜,微怔了怔之後。舉起手掌平攤在自己的咽喉上,劃了一道。
范閒面色未變,卻不知道心頭是如何想法。他知道這是必然地結果,太監的隊伍裡出了刺客,在場的人自然逃不了一死,只怕宮裡還要清洗一大批。
「老戴呢?」
「沒。」姚太監歎了口氣說道:「他是老人,陛下是信的過地,只不過受了牽連,也不能在太極殿待了……想著上兩個月,因為他那不成才侄兒的事情。被都察院參了一道,他在宮中就過的難堪,後來好不容易。陛下瞧在淑貴妃的面子上,將他重新提了起來用。」
他看了范閒一眼,范閒沒有什麼表示。姚太監並不清楚范閒與戴公公之間的銀票之緣,究竟深厚到了什麼地步。
「沒想到又遇著謀刺之事……老戴的運氣也算是倒霉到了家。這不,什麼職司都被除了。還挨了十幾記板子,被發配到司庫去,這麼大把年紀的人。在這大冷天裡下苦力……姚太監與戴公公是同年入的宮,雖然平日裡互相之間多有傾軋,但此時看著對方傾然倒塌,不免也有些物傷其類,拈袖在眼角擦了擦。
「老戴……熬幾天吧,等陛下的火氣消了再說,能保住條老命就不錯了。」范閒搖了搖頭,又問道:「那如今在太極殿當值的是誰?」
「洪竹。」姚太監看著范閒疑惑地臉,小聲解釋道:「一個年輕崽兒。今年開始跑太極殿和門下這條路,陛下喜歡他辦事利落。」
「傳旨的事兒也讓那個……洪竹做?」范閒好奇問道。
姚太監搖搖頭,說道:「他哪有這個資格身份?」
馬車剛過新街口就被姚太監喊停了,鄧子越有些不滿意,畢竟宮前這片廣場極為寬闊,這飄雪的冬天裡,讓傷勢未癒地提司大人坐著輪椅過去,實在有些過份,也不怕凍著大人了。
「幾位官爺,沒法子。」姚太監委屈說道:「上次出了事兒之後,禁軍內部大整頓,如今這些兵爺們個個跟狼似地盯著所有人,那陣勢,恨不得將入宮的所有人都給嚇走。」
范閒聽了兩句,說道:「別難為姚公公了,我們下吧。」
鄧子越有些惱火地看了宮門處一眼,將范閒抱下馬車,放到輪椅之上,趕緊打開黑布大傘,遮在提司大人的頭頂上,身後早有旁的監察院官員推著動了起來。雪粒擊打在黑傘之上,微微作響。
姚太監沒這般好命,拿手遮著頭,和身邊的幾個侍衛搶先往宮門處趕了過去。
范閒整個身子都縮在大氅裡,躲著迎面來地寒風,半邊臉都讓毛領遮著,還覺著一股寒意順著衣服往裡灌,頭頂天光黯淡,雪點之聲淒然。
……
……
宮門外的禁軍與姚太監交待了手續,吃驚看著廣場中間正在緩慢行走的那行人。風雪天中,那行面色冷漠地便服官員,正推著一把輪椅,輪椅上只有一把黑傘牢牢地遮住了由天而降的雪花,一星半點都沒有漏到輪椅上的那人身上。
「今天沒傳院長大人入宮啊?」這位禁軍隊長驚訝說道。
「是范提司。」
眾人一驚,禁軍隊長趕緊帶著一拔人迎了上去,替輪椅上那人擋著外面的風雪,將這一行人接到了宮門處,稍一查驗,便放行入宮。
北風在吹,雪花在飄,鄧子越推著輪椅,行過正殿旁那條長長的側道。隨著宮牆角沿的顏愈來愈深,在宮牆右側的那道門前終於止了步。
早有太監打起了素色地大傘,牢牢地遮在范閒的頭頂上,前呼後擁。小心萬分地接著這位年輕地傷者入了後宮。
鄧子越站在後宮門外,看著提司大人在裡太監們的簇擁下越來越遠,面色雖然平靜,卻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一粒雪花飄落下來,將將落在他地眼角上,讓他瞇了瞇雙眼。
……
……
「不是在御書房?」范閒皺著眉頭,暫不理會撲面而來的寒風,問身旁的姚太監。
先前傳出消息,陛下久候范提司不至,已經發了脾氣。小太監們接著范閒了,哪裡敢怠慢,就像腳上踩了風火輪一般。往深宮是狂奔而去,推的那個輪椅是吱吱作響,打著素色大傘的太監是東倒西歪,如果不是宮中地勢平坦,這一路狂奔只怕早就把范閒的傷口癲破了。
姚太監跑的氣喘吁吁的。回道:「在……在寢宮。」
范閒心頭微訝,面色也不怎麼好看。姚太監看著,才想起來這位年輕官員還是傷後之身——陛下不能等。可是如果讓提司傷勢再發,自己也沒好果子吃,這才趕緊讓眾人把速度降了下來,劈頭劈臉一通亂罵,又討好地側臉說道:「小范大人,沒顛著吧?」
范閒點點頭,說道:「沒這麼金貴。」
不一時,眾人便來到了皇宮圓中一處,不是皇后所在的寢宮。而是宜貴嬪所在。姚太監趕前幾步,入內通報,不一時便有人來接著范閒進去。
皇帝今天穿著一身便服,正坐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宜貴嬪說話,三皇子老老實實地坐在邊上抄著什麼東西。看見太監們推著范閒進來,他才住了嘴,淡淡回頭看了范閒一眼。
「受了傷,不老老實實待府裡養傷,在外面瞎跑什麼?」
一位皇帝對一位年輕臣子,貌似訓斥,實則關心,按理講,做臣子的應該感激涕零才是,范閒卻是暗自冷笑,若真地關心自己,怎麼會等了十七年才來表現這些?如果真的是擔心自己傷勢,為什麼又急著宣自己入宮?
不過他面上仍然應景地讓那抹微微感動一現即逝,然後平靜應道:「回陛下,好的差不多了,這才偷偷出去逛逛,正準備去林府接婉兒。」
「婉兒……回林府了?那宅子裡又沒什麼人……除了那個傻子。」皇帝似乎不怎麼喜歡把自己地外甥女和林府聯繫起來,面色有些不豫。
宜貴嬪偷望著陛下臉色,呵呵憨笑著岔開了話題:「范閒,你傷沒好就到處跑……也不怕范尚書打你板子?」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范建……哪裡捨得。」
雖是笑話,但裡面卻含著別的意思。范閒微微一凜,面上堆起笑容,沒有接話。
皇帝看了旁邊正在抄書的三皇子一眼,對范閒說道:「你前些日子在太學整理出的幾本經策……朕讓承平這些天在學,太傅以為深了些,你怎麼看?……承平,去見過提司大人。」
三皇子姓李名承平,依慶國規矩,皇子們對於大臣都是極為尊敬的,陛下這聲吩咐也不怎麼出奇。三皇子趕緊住了筆,小心謹慎地走到輪椅面前,對范閒行了一禮。
「這怎麼使得?」范閒坐在輪椅上,也無法避開。
「你如今是太學司業,正是份內地事情。」皇帝平靜說道,就像是在說一件很尋常的事情。宜貴嬪卻聽出來了,看來陛下有心讓范閒做三皇子的老師,一想到范閒地文聲武名,以及在朝政中的影響力,宜貴嬪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越看范閒,越覺得順眼。
這副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瞧把你樂的。」
宜貴嬪之所以受寵,就是因為至少在表面上,她不會隱藏什麼心思,高興的時候就高興,此時聽著陛下揶揄,也不慌張,呵呵笑著說道:「謝謝陛下,給平兒找了位好老師。」
范閒聽著二位長輩自顧自說著,心中氣苦,暗想這事兒怎麼沒人來徵求一下自己的意見?
三皇子捧著書卷過來,范閒接過來略略一看,抬起頭回稟道:「莊大家的經策之學是極好的,太傅以為程度深了也有道理,不過這幾篇只是入門的東西,三殿下提前接觸一下,也沒什麼問題。」
君臣之間又隨意說了幾句,范閒小心應著,但知道皇帝肯定有些話要對自己說。果不其然,在喝了碗熱湯之後,皇帝看似隨意地開了口。
「外面雪停了……初雪應惜,范閒,你陪朕去園子裡逛逛。」
「是,陛下。」
皇帝站起身來,宜貴嬪微笑著,將一件大紅錦面狸毛裡的鶴氅披在了他地身上。
……
……
離開宜貴嬪居住的漱芳宮時,雪已經停了,皇宮的地面上一片濕清,卻沒有積雪,只有園子裡的經冬樹上掛著些雪痕,天上是灰白一片,紅牆黃簷雪枝青磚,十分美麗,空氣中沒有一絲雜味,清新異常。
皇帝披著大氅當前走著,一名小太監推著范閒沉默跟在後邊,一路上那些穿著棉褂的太監宮女遠遠避開,路邊遇著的則偏身於側,安靜不語。
「雪雨天,見朕不用下跪。」似乎是猜到范閒在想什麼,皇帝輕聲說道:「這是朕即位之後就定的規矩,天天跪來跪去,他們也不嫌煩……把衣服跪髒了,跪破了,難道不要內庫掏銀子買?」
范閒坐在輪椅上,悄悄將領口鬆了顆布扣,雪停風消後,感覺有些熱。聽著皇帝的話,知道話題要往內庫方向轉,他卻很無賴地不肯接話。
似乎有些恚怒於范閒的沉默,皇帝冷冷問道:「范家那個老二現在在哪裡?」
這時候已經到了宮中最僻靜處的一個園子,前方有一彎小湖,湖中搭著石橋,通向中心那座亭子,亭上微有殘雪,難掩黑石肅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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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二章 遊園驚夢(中)
小雪初霽,宮中寒氣鬱積,這天威果然是難以抵擋的。但范閒坐在輪椅裡,十分暖和,身上穿的那件高領大氅擋風蔽雪,甚至有些熱了起來,對於皇帝的發問,他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從來沒有指望家裡將范思轍偷運出京,會瞞住多少人去。
「前日剛收著信,已經在上京安定下來了。」
范閒有意無意地看了身後的小太監一眼,這時候皇帝正遊興大發地在前面走著,所以沒有注意到身後兩人的眼神交流。
小太監就是那位洪竹,他看著范提司笑吟吟的眼神,不知怎的卻是心裡陡然一寒,生起絲害怕的情緒來——洪竹知道,這位提司大人是在警告自己,某些話是斷不能傳入他人耳中的——這位小太監最近一直跟在陛下身邊,深深瞭解伴君應持默然的態度,趕緊低下了頭,不敢與范閒的目光對視。
洪竹心裡也是想攀著范閒這座大山的,哪裡敢四處宣講對范家不利的事情。
「就這麼說出來了?」皇帝一面往湖那面走,一面淡淡說道:「朕本以為,雖然很多事情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有些表面上的功夫總要做一做。」
范閒低著頭,轉了轉脖子,讓腮幫子與領子上的軟毛磨擦著:「陛下有問,臣不敢有半句虛言。」
皇帝忽然住了腳,小太監趕緊拉住范閒的輪椅,不敢與皇帝並排,范閒沒坐穩,眉頭皺了一皺。
「對著朕不說假話……對著天下人就敢明目張膽地撒謊?」皇帝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的看著范閒,眼角的幾絲皺紋在稍吐笑意之外,更有一分質詢。
范閒抬起頭來。有些不禮貌地正視著皇帝地雙眼:「天下多愚民……臣只是忠於陛下,又不是忠於那些百姓。」
「可是有人曾經說過……」皇帝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胡言亂語,不知道是誰這麼大的膽子。」范閒眉頭微皺,他當然知道誰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原創者是尾子,抄襲者是老媽。
「刑部如今還在通緝你地弟弟。」皇帝哈哈笑了兩聲,回過身繼續往前行走。說道:「你難道就不怕朕處罰你?」
洪竹推著輪椅跟了上去,范閒聽著輪子發出的吱吱聲,有些頭痛。搖頭說道:「陛下聖明,定能體諒臣的苦衷。」
「苦衷?」皇帝冷笑了一聲:「怕老二如今才會覺得自己有苦衷不能訴吧?」
「啊……臣有罪。」
范閒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要扮演出微微驚悚,就像是清宮戲裡那些與皇帝親近的臣子一樣,但他明明知道,把二皇子搞下馬。這本來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自己只不過是把刀而已。而且自己在皇帝心中,也不是一位簡單的臣子。終究那個關係在起作用。
所以他根本沒有一絲害怕,也沒有一絲緊張,以致於無論他再如何發揮演技,終究還是流於表面,稍嫌浮誇些,臣有罪這三字拖的稍長,戲劇感太強烈了。
皇帝壓低聲音罵道:「便是做戲,也不知道認真些!」
范閒苦著臉應道:「臣知罪。」
反來覆去就是臣有罪,臣知罪這些無趣的話語。好在此時三人已經上了湖中那道木橋,暫時中止了談話。京都雖然已經頗為寒冷,但初雪天氣,湖水肯定沒有到結冰的淒涼程度,還在橋下綠油油,寒沁沁地蕩著。木橋雖然修的平整牢固,但是輪椅壓在上面,總是有些不穩地感覺,范閒雙手抓緊了輪椅的把手,雙眼盯著木橋間的那些縫隙,心想如果這時候身後地小太監忽然變成殺手,自己可就慘了。
前方亭中事先來打掃佈置的太監宮女們遙遙一禮,便散去無蹤,不敢隨侍在旁。
皇帝坐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用目光示意范閒自取一杯熱茶飲著,自己卻用兩根手指拈了松子來慢慢剝著,小太監洪竹知趣地退在亭邊,一則望風,二則隨時備著亭內的主子們有什麼吩咐。
「怎麼樣了?」皇帝問道。
范閒似乎被杯中的茶水燙了一下,皺緊了眉頭,馬上應道:「陛下是指臣地傷勢,還是……」
「後者。」
范閒很直接地回應道:「已經準備動手,院令已經發了下去,這件事情沒有經過院裡,應該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
皇帝點點頭。
范閒繼續講解細節:「目前還在境內的貨應該全部能截下來,只是……怕被北齊人知道了風聲,也從裡面賺一大筆,畢竟崔家在北方也囤了不少貨……」這話裡他隱藏了很重要的信息,打死他也不會對皇帝說,這是他與北齊皇帝分贓地計劃。
「往北方的線路一共有三條,目前四處已經著手控制,內庫那方面的院裡人手,由於和那面的人在一起待的太久,所以不怎麼放心,暫時沒用。」
他皺著眉頭,將言冰雲擬的計劃,詳盡無比地說出來,只是還沒有說完,皇帝已經是揮了揮手,說道:「朕……不要細節,只要結果。」
范閒略頓了頓後說道:「請陛下放心,最遲一年,應該能回復內庫大半的進項。」
皇帝冷漠地搖了搖頭:「內庫要回復當年盛況,是不可能的事情……朕想你也明白其中原因。」
范閒低下了頭。
皇帝問道:「朕來問你,為何你篤定朕會支持你對老二和長公主下手?」
「因為……朝廷需要銀子。」
半晌沉默之後,皇帝從鼻子裡嗯了一聲,說道:「朝廷要做事。要擴邊……就需要銀子,而雲睿這些年將內庫掏的太厲害,朕也看不下去了,所以才會屬意你去接手這盤爛攤子。你沒有讓朕失望。首先是有這膽氣接手,其次是下手夠狠,不會因為對方地身份而有所忌憚……這是朕取你之處。」
「謝陛下賞識。」范閒只能謝恩,因為語涉長公主,那畢竟是自己的丈母娘,自己當然不能妄加評論。
皇帝拈了一顆松子放唇,緩緩咀著其中香味,亭外風停雪消,清靜之中略有寒意。
「葉重回滄州了。朕讓和親王做禁軍統領,聽說京中很有些議論。你聽見了什麼沒有?」皇帝似乎很隨意地問著。
范閒苦澀一笑,應道:「議論自然難免,畢竟似乎不合舊例。」
「你地意見?」
范閒悚然一驚。心想這等事情,怎麼輪得到自己來給意見,趕緊說道:「聖上謀遠心靜,臣豈敢妄自言語。」
「說吧,朕恕你無罪。」皇帝一直沒有看范閒那張清秀臉蛋兒。只是將眼光投注到皇宮圓裡的經冬寒樹上。
范閒平靜了下來,他知道與皇帝說話是很困難的事情,韋小寶當年假九真一。終究還是被康熙捉住了辮子,而自己暗底下做的事情,偷進皇宮,與北齊地協議,與肖恩的對話……這些都瞞著面前這位皇帝,如果事發,誰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只是面前這位皇帝實在有些深不可測,如果范閒不是佔據那個天然優勢,斷然是不敢與對方玩的。所謂優勢就是,自己知道對方與自己的真實關係,而對方並不知道自己知道這一點——於是乎,范閒大可以扮臣子玩純忠,對方心中對自己越歉疚,自己能得的好處就越大。
「大殿下不願在京中待著。」范閒很直接地說道:「而且堂堂親王降秩使用,也是不合規矩,最關鍵的是,皇宮乃是慶國心臟,不得不慎。」
這話很直接,甚至有些過界了,但皇帝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冷冷說道:「不願意?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他不願留在京中,難道就捨得看著我這做父親的孤守京都?范閒,你這個說客實在是沒有什麼水平。」
范閒面色一窘,知道大皇子去范府拜訪自己的事情,沒有瞞過皇帝。
「不要和老二鬧了,如果他安份下來。」皇帝閉著眼睛,將前段時間京都裡地事情結了個尾巴。
「是。」范閒點點頭,他要達到的目的都已經達到,還鬧什麼呢?
「這次懸空廟之事,你有大功。」皇帝忽然幽幽說道:「不過你身為監察院提司,居然讓刺客混入了京都,事發之前,二處一些風聲都沒有查到,這是你地失職,兩相抵銷,朕只好賞你那些沒用的物事,你不要有怨懟之心。」
「臣不敢。」范閒認真回道:「本就是臣失職……至於受傷一事,也是臣學藝不精,才被那名白衣劍客所傷。」
皇帝忽然感興趣問道:「那劍客……一直沒查出來是誰,你與他交手過,能不能猜到些什麼?」
……
……
亭外忽然起了一陣寒風,范閒的後背一下子麻了起來,竟是一滴汗從頸子那裡流了下來,沿著內衣的裡子往下淌著。他不知道皇帝這一問的真實目地是什麼,但卻覺得自己如果一個不慎,就會前番盡輸。
白衣劍客是影子,不管陳萍萍是基於什麼原因做了這個局,在與自己通氣之前,當然不會把真相告訴皇帝。但如果皇帝隱約猜到此事,自己該怎麼回答?如果說自己不知道,會不會動搖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帝心中豎立起來的地位?
只是一剎那的驚愕,范閒極好地掩飾了過去,驚疑道:「陛下不是說,那白衣劍客是四顧劍地弟弟?」
皇帝冷笑道:「當年東夷城爭城大亂,四顧劍劍下無情,將自己家裡人不知道殺了多少,傳說逃出去了一個兄弟……朕是用猜的。當日高樓之上,那煌日一劍,如果不是四顧劍的劍意,朕的眼睛怕是要瞎了。」
范閒心頭稍安。知道自己賭對了,微笑著說道:「可惜了,如果能握著實據……來年借此名義對東夷城出兵,臣這傷也算值得。」
這話搔中了皇帝地癢處,這皇帝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無恥的搞法,笑道:「四顧劍被費介治好之後,就再也沒當過白癡,怎麼可能認這個帳?首先便是不承認在世上還有個弟弟活著,接著便是送上國書,對朕遇刺一事表示震驚與慰問。對刺客的窮凶極惡表示難以置信……」
中年人自顧自說著,卻發現沒有人響應自己難得地幽默,回過頭一看。發現范閒正很認真地看著自己,亭外那個小太監更是半佝著身子,不敢發聲。
看著這一幕,他地心底不禁歎了一口氣,想著這麼多年過去了。敢像她一樣沒上沒下與自己鬧騰的人……果然是再也沒有了。
皇帝心緒有些黯然,緩緩開口問道:「范閒……當日樓上,為何你先救青兒?」
范閒坐於輪椅中請罪。沉默許久之後才應道:「當時情形,若臣至陛下身邊,也只擋得住前面那一劍,顧不得身後那一刀……三殿下卻危險。」
「噢?」皇帝自嘲一笑道:「莫非朕的命還不如平兒的命值錢?」
范閒自苦一笑,再次請罪:「臣罪該萬死,當時情勢緊張,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待你衝到朕身前時……先機已失,難道你就不怕死?」
范閒想了一想後,終於說出了句大逆不道的話。他看著陛下沉靜雙眼,苦聲說道:「當時臣想著,拼著這條小命,如果能擋了那一劍,自然極好,如果擋不了……嘿嘿……能和陛下一同去另一個世界看看風景,這也算是極大的榮幸吧。」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震天而起,傳至亭外極遠處。皇宮裡園子角落邊上候命的太監宮女們聽著陛下難得的開心笑聲,不由面面相覷,不知道范提司今天講了什麼笑話,竟將聖上逗的如此開懷。
皇帝止了笑意,此時越看范閒眉宇間那抹熟悉神情,越是老懷安慰,放緩了聲音說道:「此去江南,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什麼事情都衝在前面……聽說你在北邊兒也是這麼鬧騰,堂堂大臣,也不知道惜身存命。」
范閒微感窘迫,知道陛下這話說地有道理,國之大臣,有幾個會像自己往日那樣慣出險鋒之舉?只是自己骨子裡就喜歡單身獨行,說到底還是對別人都不怎麼信任——不過,離江南之行還有幾個月,皇帝這臨別之諭似乎說的也太早些。
「陛下。」范閒想到一椿要緊事,有些不安說道:「先前在宜貴嬪那處說的……是玩笑話?」
皇帝將雙眼一瞪,冷冷說道:「君無戲言。」
范閒惶恐萬分:「臣年齒不高,德望不重,怎可為皇子師?」
皇帝笑了起來,望著他說道:「聽說……你在北齊上京時,那個小皇帝都很敬你……至於德望,連莊墨韓都讚許地人,為什麼作不得?北齊太傅也只不過是莊墨韓的後輩……如果不是瞧著你年紀實在太小,朕便直接明宣你入宮講學,又有誰敢有二話講?」
「可是……」范閒有些後悔自己虛榮心盛惹出來的赫赫文名,苦惱應道:「可是臣明春便要往江南一行,誤了三皇子學業不好。」
皇帝一揮手:「帶著平兒去,朕已經與太后說好了。」
范閒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
……
「好好做。」皇帝面色平靜說道:「江南事罷,在京中再放兩年,朕讓你入中書門下。」
他盯著范閒的眼睛,語氣柔和說道:「朕,是看重你的。」
范閒略一沉默後,毫不矯情地點了點頭,知道談話已畢,便準備請辭回家。不料……皇帝又揮揮手,淡淡說道:「今日立冬,宮中有宴。你就在宮中用飯……朕已讓人去你家接婉兒。」
范閒心中又是一驚,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還是什麼都說明不了。
「太后想見見你。」皇帝說道,又咳了兩聲掩飾道:「老人家想見見婉兒地夫君究竟生的是什麼模樣。」
皇帝坐著御輦離開了。亭中清靜下來,只剩下范閒與那名今日專門負責推輪椅的小太監。
范閒注視著皇帝離開地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閃即逝,今日受召入宮,雖然事發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許那個中年男人會讓自己去看看那幅畫?或許那位中年男人會對自己說些什麼?
沒料到最後依然是這種仁君忠臣的奏對。他的心裡有些隱隱失望。帝王家本是無情地,這點他當然清楚,而他也從來沒有將那位中年男人當作自己地父親看待……所謂失望,其實只是為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子失望。
看著皇帝對待自己的態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對於母親,並沒有應該的感恩之心與足夠的懷念。換句話說。就算皇帝如今對自己已經是無比信任,就算他已經將自己當作了最親近地臣子,但依然只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護駕有功的「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歸屬……范閒心裡冷笑著。對於當皇帝,他沒有一絲興趣,當監察院提司。卻是他所小養就的興趣所在。但是當不當是自己地問題,中年男人讓不讓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裡面,這就是道德問題了。
操!……老子不稀得說你!
……
……
罵皇帝娘發洩完畢,范閒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鬱悶也確實沒道理。因為寧才人是東夷女俘的緣故,大皇子就被許多人從心裡自動剝奪了繼位地權利,更何況自己這樣一個見不得天日的角色,再說母親當年的離奇辭世,一定還有些尾巴沒弄乾淨。才讓皇帝遲至今日也不敢與自己相認。
讓范閒有些莫明的是:明明自己從猜到自己身份那天開始,就斷了這個念頭,為什麼今天卻忽然這麼計較起來?
嘀嗒一聲輕響,是一滴雪水從亭簷上滴落了下來,柔柔地擊打在石階上。聲音將范閒驚醒,他舉目望著亭外的初冬景致,歎了口氣,心想,也許正是這宮裡地環境太過壓抑,才會讓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無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還有些時候,陛下交侍過,您可以隨意逛……逛。」小太監洪竹低眉順眼說著,話語裡卻打著哆嗦。
能在後宮裡隨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園養傷,還是少犯些忌諱為好。范閒搖了搖頭:「就在這亭子裡看看。」他注意到小太監的聲音,瞇起了雙眼,像兩把小刀子一樣在小太監身上掃了一遍,這目光讓小太監有些緊張。
「冷?」
「是。」
「流汗了?」
「……是。」
范閒唇角微翹,笑了笑:「不要害怕,陛下既然放心讓你在這裡聽,自然是信任你。」
說地也是,今日亭中皇帝與范閒的談話,看似家常,裡面隱著的信息卻十分「豐富」。洪竹今天第一次知道,監察院與二皇子的爭鬥,內庫的事情,原來竟是皇帝默許,范提司聰慧無比,暗合聖心之舉!而似乎范提司馬上又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這些事情如果傳出宮去,只怕會引起軒然大波。
「奴才不怕。」洪竹很可憐地應道。
范閒看著小太監那張坑坑窪窪的臉,忽然好奇問道:「太監也長青春痘?」
「青春痘?」洪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是什麼意思,有些惱火應道:「小的也不清楚。」
亭外一片安靜,遠處隱有宮女走動,四周寒湖凜然,湖上有風徐來,入亭繞於身旁,略平心中燥意,范閒笑了起來:「你……就是洪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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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三章 遊園驚夢(下)
洪竹沒有想到居然連提司大人也知道自己的名字,面上頓時覺得有些光彩,呵呵應道:「正是,難為提司大人知道小的名字。」
「陛下近侍,乃是要害處。」范閒說道:「本官即是監察院提司,當然要小心防範……更何況前些日子太極殿的小太監裡面,才出了名刺客……」
洪竹一驚,不敢接話。范閒溫和說道:「陛下既然信你,本官自然也是信你……對了,聽說老戴如今在做苦役?」
洪竹看了他一眼,試探著說道:「是啊,挺慘的。」
「嗯。」范閒點了點頭,「我也不怕什麼忌諱,老戴這人我打過交道,人是不錯的,小公公在宮中還請幫忙照顧一二。」
洪竹心頭大喜,月前他就指望著能夠通過戴公公攀上面前這位年輕官員的門路,對方既然這麼說,那就是有戲了,趕緊恭敬應道:「您吩咐,哪裡敢不照辦。」
范閒微笑說道:「勞煩小公公了,日後家中有什麼為難事,和我說一聲。」他不用說的太明白,對方也應該知道通過宜貴嬪聯絡自己。
……
……
回到宜貴嬪居住的漱芳宮時,真是大湊巧,自九月後便一直沒有機會朝面的北齊大公主也從太后那宮裡回來了,大公主在成婚之前,便是安排在這宮中居住。她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范閒,略吃一驚,只是二人也不方便說些什麼,稍一行禮。便退到了後面。
宜貴嬪瞅了范閒兩眼:「一路從北邊回來的,怎麼挺陌生?」
范閒時刻不忘廣拉盟友,安插釘子,像大公主這種要緊的角色哪裡肯放過。只是在眾人面前當然要裝地陌生一些,應道:「身份不一樣,再說……男女有別。」
宜貴嬪取笑道:「你這孩子,比大美女都要生的俊……不怕你去禍害別人,就怕別人來招惹你。」
范閒唬了一跳,說道:「姨可別瞎說。」轉頭看見三皇子還在那裡平心靜心抄書裝乖巧,不知為何,氣不打一處來,搖搖頭問道:「這事兒太后真允了?」
話語裡確實含著不敢相信的腔調。宜貴嬪看著他點了點頭,笑著說道:「我也是今日才聽陛下實允了。不過……這是好事情,老祖宗怎麼會反對?」
范閒自嘲一笑,心想事情才沒這麼簡單。想了會兒後認真說道:「我去江南,小三兒跟著我……您也捨得?」
「江南水好人好風物好,有什麼捨不得?」
宜貴嬪忽然招招手,讓他靠近些。范閒依言靠了過去,離她只有一尺的距離。似要嗅著這位貴婦人噴出來地如蘭氣息,才聽著她壓低聲音,咬牙說道:「你帶著他離宮裡越遠越好。最好能拖幾年就拖幾年。」
范閒微怔,才知道宜貴嬪做的是這等消極打算,搖搖頭說道:「一昧退讓總不是個事……再說了,江南內庫也不需要花什麼功夫,我只是過去看一眼,總不能老拖著。」
宜貴嬪想了想,發現確實是這個道理,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這話確實,陛下也不會允你總不在京都。」
范閒想了想。安慰道:「三兒畢竟年紀還小,不值當這麼早就開始操心……再說了,太后在宮裡看著這幾個孫子,太出格的事情,那幾位也不敢做……」他頓了頓後又說道:「畢竟咱們和其它那幾座宮裡不一樣,尚書巷說話還有幾分力氣,父親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退……至不濟,還有我不是?」
得了這句話,宜貴嬪終於放下心來,以目前的發展趨勢,范閒在朝中的影響力只會越來越大,朝中宮中往往是兩相影響的兩個獨立圈子,只要朝中有人,她與李承平母子二人在宮中也會過的輕鬆許多。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大家就已經點的極為透徹——在保留了那麼幾分可喜憨直的宜貴嬪看來,自己為孩子著想,和范家綁的越緊,自然就越好。
「讓三兒跟我下江南……就有一件事情您得允我。」范閒瞥了一眼正在偷聽,卻什麼也聽不到地三皇子。
「什麼事?」見他說的嚴肅,宜貴嬪也緊張起來。
「我不怎麼會當先生,像外放在州郡裡的那幾位門生,您也知道,那是他們自個十年寒窗地造化。」范閒認真說道:「我只能將殿下當弟弟一樣教……難免會有些不恭敬的時候。」
聽著「當弟弟一樣」教這句話,宜貴嬪眉開眼笑起來,根本想不到范思轍如今在北邊的慘狀,連連點頭。
范閒像看神仙一樣看著她,心想這位怎麼像中了六合彩似的高興?試探著說道:「……自可能……有時候……會……動手。」
「動腳都由你!」宜貴嬪說的很直接,笑吟吟道:「只要別打出個三長兩短來,由著你怎麼揉捏。」
她接著歎了口氣,說道:「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那個樓子地事情,讓我嚇了一大跳,平日裡只知道他和老二關係好,誰知道老二這個……殺千刀的,竟然攛掇著平兒去做那件事,平兒這麼小的年紀,知道個什麼東西?還不是被人拿來當刀子使……幸虧你把這事兒壓下去地快,不然不知道陛下會氣成什麼模樣。」
范閒暗笑,心想您這位兒子可不是一個善主兒,雖只八歲,但腦子裡的東西不知道有多複雜,又聽著宜貴嬪低聲說道:「把他管教老實些……哪怕將來變成如今沒用的靖王爺……至少也謀個一世安康啊。」
范閒聽著這些話,不免有些感慨,世上只有媽媽好,這句歌詞果然沒有唱錯。沒媽的孩子像根草,自己的身世也證明了這句歌詞地正確性。
……
……
離用晚膳的時間還早,太后宮裡也一直沒有什麼消息,范閒樂得清靜。就待在漱芳宮裡與宜貴嬪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二人是親戚身份,避諱也可以少些。而且整座涼沁沁的皇宮裡,似乎也只有宜貴嬪這宮中還有些……人味兒。
「奴婢參見晨郡主。」
隨著外廂宮女們嫩脆地行禮聲,林婉兒搓著兩隻小手就走了進來,今日她下身穿著一件翡翡色的疊層襦裙,上身是件大紅綾襖子,袖口上嚴絲合縫的綴著兩道狐狸毛,毛茸茸的煞是可愛。
范閒坐在輪椅上平伸出雙手。
婉兒向前,將手放入他溫暖的手掌之中。動作是這樣的自然。
范閒輕輕揉著姑娘有些涼的小手,好奇問道:「就這麼著便來了?」這一身顏色有些近似於紅配綠,只是紅色深的生動。翡翠透著清貴,穿著婉兒的身上便順眼許多,不過入宮用膳,總應該穿的華麗些才是。
林婉兒嘟嘴說道:「在家裡等了你老久,也不見人來……後來蘇文茂叫人過來說了聲。才知道你被宣進了宮,我帶著大寶回府,結果剛到門口。就被太監攔著……拉到宮裡來,先去見過太后皇后,幸虧幾位娘娘都在太后宮裡侍候,不用各個宮去拜,略說了幾句話就來見你。一路上匆忙著,哪裡有時間換衣服。」
「對了,大寶呢?」范閒最關心地,就是自己那個傻乎乎的大舅子。
「放心吧,若若在家呢。」林婉兒接過宮女遞過來的熱毛巾胡亂擦了兩把。一屁股坐到宜貴嬪身邊,側頭笑咪咪說道:「在聊什麼呢?」
宜貴嬪沒急著回話,先把宮女訓了幾句,這大冷地天用熱毛巾讓郡主擦臉,也不怕待會兒出去被冷風激起,這才回頭笑著將陛下的安排說了一遍。
林婉兒詫異地看了范閒一眼:「這就定了?」
范閒點點頭,聳聳肩,無可奈何,拖家帶口的,看來日後的江南之遊一定會精彩萬分。
有太監過來傳話,請漱芳宮裡的五位貴人去含光殿用膳。宜貴嬪趕緊拉著三皇子地手去後廂梳洗,也要好生打扮一下自己。
覷著這個空兒,范閒壓低聲音問道:「讓你和太后娘娘說的那事兒……怎麼樣?」
林婉兒看了一下四周,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你想退婚,這事兒又不早些和我商量……突然弄這麼一出,太后怎麼可能允。再說了,我畢竟是晚輩,說這事兒本就有些不合禮。」
范閒歎道:「若若不喜,我這做哥哥的有什麼辦法。不過這事兒確實告訴你晚了些,也是想著趁著抱月樓這事兒,弘成正惹宮裡不高興,趁機將這事兒辦了,哪裡想到會這麼麻煩。」
「陛下指婚,豈能說退就退。」婉兒蹙著眉頭,「你呀,也太寵若若了。」
范閒呵呵笑道:「就這麼一個妹妹,我不寵她誰寵?」
「我看還得公公進宮來。」婉兒盯著後廂,確認沒有人偷聽,這才輕聲說道:「讓老爺直接和陛下說,我們兩個份量不夠。」
范閒苦惱道:「雖說兩家鬧了這麼一出,可父親還真是喜歡弘成。就連弘成天天逛青樓,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總說是自幼看著長大,兩家關係親密,總不能因為二殿下地原因,讓兩家就此割裂。」
林婉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公公當年可是流晶河最出名的人物,當然不以為這算什麼大事。」話語出口,才覺著兒媳婦兒取笑公公有些不合適,嘿嘿一笑掩了過去。
范閒在著急妹妹的事情,也沒揪著這話開頑笑,眉宇間一片無奈。若若這些天在太醫院裡很掙了些名聲,希望海棠那邊能處理好,至少將婚事拖一段時間再說吧。
「舅舅宣你進宮為什麼?」林婉兒問了真正關心的問題,「我想恐怕不僅是老三的事兒。」
范閒靜靜望著妻子,忽然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她光潤的下頜,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難道自己要對她說——你最親地舅舅讓你最親的相公,施展渾身解數,只是為了讓你的親生母親……淪為赤貧?
好在此時,宜貴嬪等人已經打扮妥當出來了。棉簾一掀。殿內頓時覺得明亮了起來,范閒轉過身子一看,只見宜貴嬪與北齊大公主攜手裊裊而出,兩位女子在飾物衣著妝容地巧描侍應下,容顏大放光彩,眉目如畫,端莊貴研,他在心底忍不住讚了一聲,所謂珠光寶氣,不過如是,
大公主望著他微微一笑。卻是上前與早已認識地婉兒並肩,往殿外走了出去。
冬至大如年,這一日慶國上下都在休息。朝堂停,軍隊歇,邊關閉,商旅休,不止京都。實際上包括遠在北方的北齊,這一天都在安心靜體地過著幸福的小日子。
慶國習俗,冬至之日要吃祟肉。京都的民宅街巷中,無數絡熱霧從那些或寬敞或逼仄的廚房裡飄了起來,繞著各色甕鍋的上方繞了三轉,再覓著唯一的一條生路,鑽出了窗樓間的細縫。這些熱霧中透著一股幹辣椒的辛味,鮮祟肉的膻味,藥材地異味,吉卜的甜香味,四味交雜。美妙無比,瀰漫在無數院落外的大街小巷中,令聞者無不動容垂涎。
含光殿內,最尾地那張案幾之後,范閒瞪著一雙迷惑的眼睛,看著自己筷尖被切成耳朵模樣的祟肉,看著碗內白湯裡飄浮著的菌花與名貴蔬菜,心裡不禁歎了口氣——這宮裡的祟肉,果然與民間不同,做工是精緻了許多,卻也少了那分香火溫暖意。
沒有豆腐與吉卜這祟肉還怎麼吃?最大地問題是——祟肉已經是溫的了,不能燙的自己嘴唇兒發麻,這喝著有什麼勁兒?
所以他只是勉強喝完了碗中地湯,又挑了筷醬拌著飯,很緩慢而細緻地咀嚼著,拖延著這頓無趣「家宴」的時間。他眼觀鼻,鼻觀唇,唇含筷尖,專心無比,餘光卻沒有流出席外,靜靜聽著殿中這些皇族人員們的談話,並沒有插上一句,孤單的就像他身後不遠處那輛孤伶伶的輪椅。
含光殿是太后宮宇,是後宮之中最為宏廣的一座建築,雖然和北齊上京那敗家子皇宮比起來要顯得簡樸太多,但依然是富麗堂皇,映燭如日,耀得冬日殿內的陳設與物具閃閃發亮。
殿內諸位皇族子弟默然進食,不敢直視最上方的那位老婦,以及老婦身旁的皇帝與皇后。今日冬至,人到地齊整,包括靖王一家三口,還有被軟禁的二皇子都入了宮,只是二皇子與弘成看見范閒進來時,也只是微微詫異,並沒有像潑婦一般衝上來要生要死。
范閒用餘光瞥了一眼正席之上的那位老婦人,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皇太后,從對方眉眼皺紋裡,似乎還能嗅到當年這老婦的手段與堅硬的心,虎雖老病威猶在,她在最上方坐著,就連一慣放肆無比的靖王爺,都顯得老實了許多。
人不熟,但這宮殿他熟悉,當初玩盜帥夜留香的時候,在這宮裡走了兩道,在老婦人床下的暗格里摸出鑰匙。想到這件事情,他悄悄地收回了目光,無聲地吃了拌著醬汁兒的飯。
上方傳來幾聲老年人無力的咳嗽聲,范閒低頭不語,先前那一瞥裡瞧見的太后面色,發現她的唇角已經開始耷拉下來,就知道這位老人家活不了幾年了。
「晨丫頭,坐哀家身邊來。」皇太后看著遠處最尾那席上的外孫女,又看了一眼面容隱在暗影中的范閒,喚道:「給我捶捶。」
婉兒溫婉無比地起身離座,笑兮兮地走到那處,湊到太后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又用目光瞥了一眼正苦臉吃醬飯的范閒,估摸著是在逗老人家開心,講笑話。果不其然,皇太后笑了起來,笑罵道:「看來你在范府將他喂的倒是飽,連宮裡的飯也吃不下去了。」
話音雖低,卻清清楚楚傳到了眾人耳裡,都知道說的是范閒。
范閒心頭一動。唇角綻出一絲微笑,心想婉兒在宮中最為受寵,看來不是假話,只要太后和皇帝喜歡她。宮裡地地位自然突顯。
但他的心裡依然有些微微緊張,今天是第一次看見太后,這位老人家偶爾瞥向自己的目光,竟讓自己有些不寒而慄。按理講,奶奶看野孫子……也不應該是這種眼神兒啊——那眼神十分複雜,有一絲欣慰,二分驕傲,三分疑惑,剩下四分卻是警惕與冷厲!
太后發話的時候,眾人已經停止進食。聽著老人家在冬至地家宴上說些什麼。
「今兒,人到的算齊整……去年哀家身子不適,所以沒有聚。今日看見駙馬的模樣,哀家心裡也高興。」皇太后嘴裡說著高興,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轉向皇帝說道:「只是你那妹妹一個人在信陽待著,總不是個事兒。這女兒女婿都在京都,她一個婦道人家老住在離宮裡,我是不喜歡的。」
范閒心中冷笑。知道終於說到正題了,意思很清楚,連自己這個駙馬都能參加皇族的家宴,為什麼長公主卻不能?
皇帝幽深的眼神一閃,應道:「天氣冷了,路上也不好走,開春的時候,就讓雲睿回來。」
聽著這話,皇太后滿意地點點頭。范閒注意到對面二皇子的左袖有些不自然地抖了抖,想來這位被自己整治的萬分可憐的仁兄,知道大援即將抵京,心中激動難忍。
只是……為什麼太子地神情有些古怪?
……
……
後面又說了些什麼,范閒並不怎麼在意,皇族家宴實在無趣,只是聽著太后偶爾提到自己的時候,刻意流露出來的那一絲冷淡,讓他地唇角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自嘲來。
他曾經聽說自己受傷的時候,太后曾經為自己祈福,又得了太后賜的那粒珠子,本以為老人家的心軟了,自己那顆堅硬的心也有些鬆動。不料看情形,只是自己瞎猜而已。也罷,大家就比比誰地心硬吧,你們這些帝王家的人天生心涼,咱家這二世為人的怪物,心也不會軟和到哪裡去,至少要比這冷湯裡地祟肉要硬上三分。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祖不祖孫不孫,自己還用得著忌諱那絲莫須有的血緣關係?
雖是抄襲文章的「騷客」出身,但范閒終究是個好文之人,骨子裡擺不脫那幾絡酸氣傲骨,在這冷落的含光殿上,竟是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腰板,面雖微笑,回話卻是並不刻意討好太后,更不會腆著臉去冒充晚輩讓老太婆貽孫為樂,一時間,竟讓含光殿內的對話顯得有些尷尬和冷淡。
除了太后之外,殿內這些娘娘皇子們對范閒都極為熟悉,知道這位駙馬爺可不是個簡單角色,要說哄人為樂,那更是他最擅長的小手段,所以有些不明白為什麼范閒不趁著今日家宴的機會,好好地巴結一下皇太后。
皇帝不以為然,以為范閒惱怒於丈母娘要回京的事實,有些失態。太后卻以為這個年輕人,天生便是如此傲突無狀,心中更是不喜。看著這一幕,皇后不明白范閒想做些什麼,眼角露出一絲疑慮,寧才人在皇太后微怒的眼光注視下,豪邁至極地飲著酒,淑貴妃小口抿著,宜貴嬪呵呵傻笑著逗太后開心,替范閒分去幾道注視。
其餘諸人中,大殿下糊塗著,二殿下偷樂著,三殿下佩服著。太子殿下走神著。只有靖王猜地離事實近了些,暗中搖頭,心想讀書人,果然往往會冒出些迂氣。
伏在皇太后身邊的婉兒,有些擔憂地看了范閒一眼。
寒夜之中,雪花再起,紛紛揚揚灑著,皇宮角門處,范閒坐在輪椅上,微微低著頭,面色寧靜似無所思。林婉兒有些擔心說道:「相公,沒事吧?」
「沒事。」范閒依然死死低著頭,「我只是在冒充狄飛驚而已。」
虎衛與啟年小組來了,夫妻二人上了馬車,馬車往范府駛去。馬車中,林婉兒好奇問道:「狄飛驚是誰?」
「一個一輩子都低著頭的人。」范閒笑了起來:「不說他了,趕緊回家吃祟肉吧,父親他們應該還等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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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四章 上京城的雪
離慶國京都約有四千里地的東北方,那座更古老的煌煌上京城裡,雪勢極大,鵝毛般的雪紛紛灑灑地落下,上京的大街小巷就像是鋪了一層純白的祟毛毯子一般,而那些備著暖爐的宅屋之上雪卻積不下來,露著黑色的簷頂,兩相一襯格外漂亮。
從城門處便能遠遠看見那座依山而建的皇宮,宮簷的純正黑色要比民宅的黑簷顯得更深一些,山上雪岩裡層層冬樹掛霜披雪,流瀑已漸柔弱成冰溪,石徑斜而孤清,冬山與清宮極為和諧地融為一體。
夏天過去之後,北齊也發生了許多事,最震驚的自然是鎮撫司指揮使大人沈重遇刺一事,當夜長槍烈馬馳於街的雄帥上杉虎,如今還被軟禁在府中,而朝廷與宮中的態度,卻很清楚,沈重死後馬上被安了無數樁罪名,沈家家破人亡,只有那位上京人們很熟悉的沈大小姐忽然間消失無蹤。
沈重的突然死亡,對於錦衣衛來說,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本來就有些偏弱的北齊特務機構,被年輕的皇帝施了暗手,失去了一位頗有城府的領軍人物後,顯得更加孱弱,連帶著就連太后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不少。
幾個月裡,所有錦衣衛的人員都有些心中怯慌,一直沒有人來接手這個衙門,不知道朝廷會怎麼處置。好在前些天朝廷終於發了明旨,長寧侯家的公子,那位鴻臚寺少卿衛華正式接了沈重空出來的位置。
以往上京流言中,太后是屬意長寧侯出任指揮使。但被年輕的皇帝生生抵著了,如今聖旨上卻寫明讓長寧侯地兒子來做,不免惹了些議論,不知道這一對天天吵架的母子。是不是終於搭成了某種默契與妥協。
今日錦衣衛重新抖摟精神,拿出了當年的凶狠與霸道,開始執行新的任務。
一百多名穿著褐色官服地錦衣衛,圍住了秀水街,任由雪花飄在自己的身上。
秀水街並不簡單,上面的商舖都有著極深的背景,尤其是中間的那七間鋪子都是南慶的皇商,兩國目前正處於蜜月期間,按理講,錦衣衛正在自我整頓之中。應該不會來鬧事才對。
然而事態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沿街的掌櫃們站了出來。在風雪中搓著手,緊張地看著錦衣衛帶走了那位姓盛的酒老闆。這位老闆姓盛名懷仁,正是南慶內庫在上京地頭目之一。
玻璃店的餘掌櫃扶著古舊的門板,顫抖著聲音說道:「怎麼就敢抓呢?」
夥計輕聲說道:「說是京南發現了一大批囤貨,沒有關防文書。連稅合都沒有,錦衣衛沿著那條線摸到上京,把這位盛老闆挖了出來。」
風雪撲面而來。繞身而去,比餘掌櫃身後地玻璃瓶兒都似要透亮一些,他面有憂色看著漸漸撤走的錦衣衛。他很清楚內庫往北面走私的事情,這本來就是長公主一手做的買賣,只是北齊方面一直都默認著,享受著低價所帶來的好處,怎麼今天卻忽然動了手?
上京美麗地皇宮之中,那位年輕的小皇帝正蜷在暖褥裡,一手拿著塊點心往嘴裡喂。一手捧著一卷書,仔仔細細,十分專心地看著。
新任鎮撫司指揮使衛華小心地看了一眼他,斟酌了半晌,才鼓起勇氣打斷陛下的走神,輕聲說道:「抓了幾個人……不過一直以來,崔家和信陽方面幫了朝廷不少忙,面子上有些過不去,所以依太后地吩咐,那些有身份的,最後還是放了。」
年輕皇帝沒有瞧他,眉角卻有些厭惡地皺了皺,說道:「婦……人之仁,既然已經翻臉,還看什麼舊日情份?」
他在這裡說著太后的不是,衛華自然不敢接話。皇帝搖了搖頭,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本書上,繼續說道:「不過抓不抓人無所謂,貨……截了多少下來?」
「不少。」衛華的眼神裡流出一絲興奮,「消息得的准,南蠻子又想不到我們會破了舊日的規矩,措手不及,吃了不少的虧。」
他忽然想到某些事情,猶疑問道:「這事兒有些荒唐,范閒就算要和南慶長公主搶內庫,也沒理由送這麼大份禮給咱們,以他如今在南慶的實力,完全可以自己吞了這些貨物,而不讓這些貨流到北邊來。」
皇帝依然沒有看他,冷冷說道:「送朕一份大禮,自然是有求於朕。」
「時間掐的沒問題,據南方來地消息,范閒在我們之前就動了手,南人應該不會懷疑朕在與他聯手分贓,只會以為朕是在趁火打劫。只是……」他忽然重重放下手中的書卷,瞇著雙眼看著衛華,眼中警告的意味十分清楚,說道:「這件事情,朝中攏共只有五個人知道,我不想因為你的緣故,將消息洩露出去。」
衛華大為驚恐,俯拜於地,發了個毒誓後才說道:「請陛下放心。」他雖然是長寧侯的兒子,但實際上與皇帝還要親近一些,這次能夠執掌錦衣衛這樣一個實權衙門,他知道是皇帝給自己的一次機會,就看自己能不能夠抓的住。
「慶國的使節還在抗議嗎?」皇帝忽然感興趣問道。
衛華點點頭,苦笑道:「那位林大人天天在鴻臚寺裡大吵大鬧,為崔家鳴不平,說朝廷不查而辦,強行扣押崔氏貨物與錢財,乃是胡作非為,大大影響了兩國間的邦誼。」
皇帝罵道:「崔家是什麼?是慶國最大的走私販子!朕幫南蠻子管教臣民,他們不來謝朕,還來怨朕,這些南蠻子果然是不知道禮數的傢伙。」
衛華苦笑著。心想您幫異國管教商人,可吃到嘴裡的貨物與銀子卻不肯吐出去,這哪裡能說得通。崔家事發,林文身為慶國駐上京全權使節。卻不知道其中內幕,當然要為己國地子民爭上一爭。
「最麻煩的還是那位參贊王啟年。」衛華忽然頭痛說道:「林大人只是在鴻臚寺裡鬧,這位王大人卻天天跑太常寺,要求進宮見陛下,說崔氏乃是慶國著名大商,他們身為慶國官員,一定要維護崔氏的利益。」
皇帝聞言一怔,怒極反笑,哈哈大笑道:「有趣,真是有趣。范閒不僅自己有趣,連他的心腹也是這般胡來……明明是他自家主子想咬死崔家,讓他這麼一鬧。不僅替范閒洗乾淨了屁股,還順手污了朕一把。」
……
……
可是對於南方地那位同行,衛華依然有些警惕,忍不住說道:「陛下,如果……將這件事情的原委暗中傳回南慶。讓南慶皇帝知道范閒慷國家之慨,暗通本朝,只怕會雷霆大怒……說不定他再也無法爬起來了。」
夏日裡的兩國談判。讓他知道范閒這個溫文而雅的書生,骨子裡是怎樣的冷漠狠辣,以至於他接任錦衣衛指揮使後,馬上便將范閒看作了自己最大的敵人,時刻想著怎麼能夠讓范閒倒霉,此時想到這種讓范閒再難翻身的毒計,不由心生亢奮,滿臉期望地望著皇帝。
令他失望的是……皇帝依然只是搖了搖頭。
「把目光放長遠一些。」皇帝帶著嘲笑之意說道:「崔家的這些貨本來就在國境之中,朕要奪這些貨有什麼用?難道朕還瞧得上這些商人的銀錢?……朝廷以往一直在與那位長公主打交道。雙方都得了不少好處……之所以這次要與范閒合作,原因難道你不明白?」
皇帝拾起桌上地那本書,一面看一面輕聲說道:「南朝的內庫,馬上就要姓范了,如果你沒有足夠的把握將他消滅,那麼最好還是對他客氣一點,朕這個國度裡地子民,還指望著那位范提司……年年不斷地送些便宜貨。」
衛華辭出後,皇帝的面色似乎瞬息間放鬆了許多,伸了個不雅的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此時一位容顏媚麗,身著華貴宮服的女子掀簾走了出來,看著新任指揮使大人離去地方向,眨著眼睛,好奇問道:「在說什麼呢?聽著好像和范閒有關。」
「理理,一聽見范閒兩個字你就這麼緊張,難道就不怕朕吃醋?」年輕皇帝一把將她攬了過來,摟入懷中輕薄著,在她的耳邊說道:「范閒在南邊對信陽動手了,朕……小小地配合他一下。」
不是小小的配合,崔家在北方地線路已經被完全摧毀,而留滯的貨物與銀兩也全部被錦衣衛查封,一個以經商聞名天下的大氏族,被砍了一隻手,而另一隻放在慶國內部的手,則早已經被陰森恐怖的監察院完全斬斷。
司理理吃吃一笑應道:「當然緊張了,范大人可是咱們的媒人。」
年輕皇帝一想也對,如果不是范閒出了那麼個「怪主意」,讓苦荷叔祖收理理為徒,以理理的身世身份,想要入宮,還確實有些麻煩。
「在看什麼呢?」司理理好奇地搶過皇帝手中的書卷。
皇帝著急了,反手搶了過來,說道:「范閒專門寄給朕的石頭記,最新一章……全天下獨一無二,可別弄壞了。」
司理理明媚一笑,偎在他地身邊,輕聲說道:「范閒怎麼就敢……對自己的丈母娘下手?」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這廝的膽子竟似比朕還要大不少,南方那座宮裡比咱們這塊兒要複雜太多,誰知道呢?」
北齊國最清貴的河,就是從山上淌下,繞著皇宮半圈,再橫出上京古城的那條玉泉河。越往上遊走,離皇宮越近,也就越安靜。
今日大雪,河畔岸間隱有冰屑,苦寒無比,在已能看到皇宮黑簷,山間冬樹的地方,竟有一座小園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樣身份的人,才能在這裡住著。
一個約摸十三四歲的少年,這時候正在園子裡做苦力。少年面龐微胖,拉著圓中石磨,咬牙轉著圈,石磨發出吱吱的響聲,他的腿腳卻有些顫抖,在這寒冬天氣裡,身上的衣衫竟是被汗水打濕了後背,真是說不出的可憐。
轉了幾圈,少年終於忍受不住了,將手中的把手一推,回過頭怒罵道:「又沒有豆子!讓我推這個空磨幹什麼!難道你連頭驢都買不起!」
他怒罵的對象,此時正逍遙無比地坐在屋簷下,躺在貼著厚厚褥子的躺椅上,那雙明亮而不奪人的眸子,正看著簷外呼嘯而過的雪花,似乎在出神。聽著少年的怒吼聲,她才打了個呵欠,站起身來,叉著腰,慵懶無比說道:「今天下雪,到哪裡去買豆子?至於驢……現在不是有你嗎?我前幾天就把驢子賣了,園子裡的雞啊鴨的,過冬也要取暖,總要要錢的。」
這情形古怪的二人,自然就是被放逐到北齊來的范思轍,與北齊國年輕一代中最出名的人物:海棠姑娘。
海棠穿著一件大花布的棉襖,雙手揣在兜裡,平實無奇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笑意,望著范思轍說道:「你哥哥前些天才來信,讓我好好管教你。」
她不說還好,一說這話,范思轍終於真的抓狂了,他來到上京也有些天了,結果什麼事兒都沒做,就是被這個村姑抓著在做苦力,連妍兒也被她送走了!
偏生這村姑的地位高,武功強,心思靈,自己想了好多次要逃,都沒有奏效,上京生活,真是奇苦無比。想到此節,他氣惱地蹲了下來,罵道:「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教我?」
海棠笑了笑,沒有應話,只是又躺了下來,雙眼微閉,似乎要在這風雪的伴奏下入睡。
范思轍看著她,知道自己如果不聽話,估計連飯都沒得吃,只得重新握住了石磨的把手,恨恨咬牙切齒道:「長的跟一村姑似的,還想嫁我哥!別想我以後認你這嫂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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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十五章 大宗師,黑布,謎語
雪還在下著,圓中石磨旁的范思轍終於拉完了五十轉,氣喘吁吁地扶著石磨,只覺得渾身腰酸背痛,根本直不起腰,而臉上的汗水化作熱氣蒸騰而起,遇寒氣而白,看上去就像整個人都在冒煙一樣。
「擦擦,然後換身乾爽衣服,免得凍著了。」海棠遞了一疊整整齊齊的衣服給他。
范思轍氣苦地搖搖頭,進裡屋去換了衣服,不一時從屋裡出來,嚷道:「又沒個洗澡的地方,渾身汗臭味怎麼辦?」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道:「大冬天的,你哥作的那套東西又沒運到上京來。」
范思轍忍不住又搖搖頭,說道:「我哥把我趕到北邊來……可不是為了讓你折磨我。」
「玉不琢不成器。」海棠面色平靜說道:「狠得在皇宮裡聊天時,范閒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
「什麼話?」范思轍好奇問道。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其實,范閒說孟子這段話的時候,想著的是北海畔,草葦中的海棠春景而已。不過范思轍和海棠並不知道那人的齷齪想法,范思轍聽著這段話,只覺一股寒氣往頭頂在衝,顫著聲音說道:「晚上……不會還沒飯吃吧?」
海棠微微一笑說道:「晚上不在這兒吃。」
說話間,園外有人極其恭敬地接了一句:「二少爺,晚上屬下作東。」
范思轍大訝於此人接話如此自然,回頭望去。一見竟是王啟年!在它鄉驟遇親人,想著這些日子裡的苦楚,想到馬上有可能脫離苦海,范思轍神色激動。哇哇怪叫著,往籬笆牆外衝了過去。
「吃完飯,還是要回來的。」海棠在後面輕飄飄丟了句話,穿過漫天風雪,鑽進了范思轍的耳朵裡,讓他打了絲寒顫,無比失望。
等他衝到了籬笆處,才回身惡狠狠吼道:「我是來上京掙錢地!不是來當苦力的!」
海棠已經復又坐回了躺椅上,面無表情說道:「一千兩銀子,哪有這麼容易變成一萬兩?我就覺著范閒把你逼的太狠。不要忘了,你的銀子現在都在我手上。」
籬笆外地王啟年對范思轍使了個眼色,示意這位小爺最好別得罪朵朵姑娘。連小范大人在這位姑娘手上都沒落個全屍,您這是何苦來著?
范思轍氣惱地悶哼一聲,推開籬門。
王啟年笑著對簷下的海棠行了一禮,說道:「海棠姑娘,那我這就去了。」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靜了下來,半晌後才說道:「王大人,你真準備這麼急著讓他接手崔家?」
王啟年心尖一顫。實在想不到對方竟連范提司的這個安排都知道,不清楚范閒與海棠之間究竟有多少默契,只好苦笑著應道:「姑娘這說的什麼話?」
對於范思轍的安排,海棠當然清楚,微微一笑,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叮囑道:「才開始動手,你不要太著急。」
王啟年讓下屬給范思轍取了個笠帽與雪披罩著,一方面擋著風雪。另一方面也是遮著他的容顏。然後他對海棠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這座皇宮旁上的田圓。
「最近的那封信,您也看了?」海棠半倚椅上,似笑非笑望著籬外欲行的王啟年。
王啟年聞言一怔,滿臉苦笑道:「職責所在,海棠姑娘恕罪,還請信中代小老頭兒分說幾句,讓提司大人別欺負我家閨女。」
海棠呵呵笑了起來,心想這位慶國鴻臚寺常駐北齊居中郎、王啟年大人,果然是個有趣之人。
圓外安靜了下來,海棠就這樣合衣在椅上閉著眼睛睡著了,上京今日風雪交雜,呼嘯而過,聲聲噬魂,寒氣逼人,這位村姑在這般冷酷的環境中睡地極為安憩,唇角似乎還帶著微微的笑容。以她驚人的修為,自然不在意外寒侵體,反而卻能比平凡人更容易親近自然,比如春時柔媚地自然,比如冬時嚴酷的天地。
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漸漸繽紛,簷下穿著花棉襖的姑娘睡的很舒服。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棠緩緩睜開雙眼,清明無比的眸子裡映著簷外紛紛落下地雪花,還有簷畔漸長的凝冰,不由閃過一絲喜悅與滿足。
「老師,您來了。」
……
……
圓外玉泉河畔的石徑中,厚雪早鋪,此時有一人正緩緩踏雪而來,風雪仿似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一般,只聽得見那人每一步落在雪上,所發出地沙沙之聲。
那人的雙足沒有穿鞋,就這樣赤裸著踩在雪地上,堅定而誠懇,不一時便到了園子前方,伸出手,輕輕推開籬門,逕直走到簷下,伸出手掌在高興的海棠腦袋上輕輕一撫,說道:「來看看你。」
天下四大宗師之一,被世間萬民視為神袛的苦荷國師!
如果讓范閒看著這一幕,一定會腹誹對方長的如此平常無奇,比五竹叔差遠了,甚至都不及葉流雲腳踏半舟逐浪去的風彩。
尤其是當他取下頭上的笠帽,露出那顆大光頭後,更沒有了一絲超然世外的脫離感,只是一個很簡單很常見的老人而已。只是他身上那件純白色地樸衣,赤裸著的雙足,宣示著他的苦修士的身份,雖然當年從神廟回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進行過一次苦修。
海棠恭敬無比地向老師深深行了一禮,然後請這位人間最頂尖地人物入屋,奉茶,如小女生一般。滿臉天真爛漫地坐在他的身旁地上,也只有在這位大宗師的面前,海棠才會順從的如此自然。
苦荷面容清矍,雙唇極薄,雙眼陷地極深,目光卻是更加深遠,他帶著一絲憐愛之色,看著自己真正的關門弟子,微笑說道:「為師自西山來。」
海棠面露異色,吃驚問道:「找到肖恩大人的遺體了?」
苦荷緩緩放下手中茶杯。眼中含著一絲笑意,說道:「在絕壁間的一個山洞裡,發現了這位老朋友的遺骸。」
海棠皺眉道:「西山絕壁?」
苦荷自南方歸來後。便閉關不出,北齊有些人猜到這位大宗師應該是受傷了,卻不知道那一場發生在沒人知道地方的恐怖決鬥……的另一方是誰,有人猜是四顧劍,有人猜是葉流雲。還有人猜是慶國隱藏最深的那位大宗師,誰都沒有想到,是五竹與他兩敗俱傷。
而苦荷傷好之後。開關第一件事情,便是細細查問肖恩回國後的動向,雖然這位大宗師對於皇宮裡那對母子的鬥氣有些隱隱恚怒,但是天一道稟承神廟之風,極少干涉政事,也不好多說什麼,但對於肖恩地死活,這位似乎外物早難縈懷的大宗師,卻是十分看重。
西山那處絕壁已經搜索了許多次。山上山下都沒有找到肖恩的屍體,這成為了北齊朝廷最刺骨地一個問題,如果那位老人還活著,只怕被軟禁在府中的上杉虎會重新活躍起來。
不過對於海棠來說,既然狼桃師兄斷言肖恩被彎刀一刺後,生機全無,她自然會相信。
苦荷大宗師,對於自己首徒的判斷也沒有懷疑過。
所以北齊人只是在思考一個問題——肖恩的屍體究竟在哪裡?
……
……
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量進行搜尋,西山被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肖恩和那位神秘人地下落,畢竟北齊人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像壁虎一樣,在西山如鏡子一般光滑的絕壁上爬起來。
後來是苦荷國師發了話,北齊人悻悻停了搜索,沒想到這位大宗師竟然是放下身份,親自前去查探。也不知道苦荷花了多大的功夫,才終於在這大風雪天裡,在絕壁地山洞裡發現了肖恩的屍體。
海棠吃驚地看著老師,這才注意到老師的雙腳踝部有一道小小的傷口,關切問道:「那處絕壁怎麼下得去?」來不急問肖恩的問題,她最關心的當然是苦荷的身體,畢竟老師如今年歲大了,而且又才傷癒不久。
苦荷輕輕搖了搖頭,微笑歎道:「下去有些麻煩,卻不是做不到,系根繩子就好了,只是想不到狼桃逼下崖去的那人……竟然可以輕易逃脫。」
海棠微低著頭說道:「或許他身上帶著勾索之類的物事。」
「勾索也沒有借力地地方。」苦荷含笑望著她,「你先前如此吃驚,當然也是記起來,西山絕壁的模樣。」
海棠歎了口氣道:「這事情真是想不明白了。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難道肖恩大人的遺骸沒有被山間的蒼鷹吃掉?」
苦荷兩道如雪般的眉毛微微一飄,溫和說道:「那山洞極淺,按理講,早應有凶禽來助肖先生上天,沒想到我沿繩而下,看見的竟是肖先生完好如初的遺骸,他的身旁倒是倒斃著幾只死鳥,鳥兒都已經化作了枯骨,偏他的屍體除了有些脫水之外,沒有腐爛。」
海棠聞言一怔,旋即平靜笑道:「好厲害的毒。」
苦荷輕輕點了點頭,很平常地轉了話題:「說說范閒這個年輕人吧,我對他很好奇。」
海棠心裡囉噔一聲,面色卻沒有一絲變化,微笑將范閒在上京中的所作所為都講了一遍,知道此時再也無法替范閒遮掩什麼,輕聲說道:「肖恩出京後的那夜,范閒一直待在使團,不過沒有人親眼見過他。我第二日去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當初師兄便認為那名與肖恩一起墮崖的黑衣人就是他,而且他確實也是極善用毒地人。」
這個世界上的人,曾經接觸過神廟的。只有肖恩與苦荷兩個人,如今肖恩已死,就只剩下了苦荷。皇帝將肖恩千辛萬苦地救回北齊,苦荷卻一力要殺他,如今知道范閒可能是肖恩臨死前最後見到的人,以苦荷對神廟之秘如此小心地態度……海棠不知道自己這番話會給范閒帶去什麼麻煩,只是她知道面前這位看似柔和的老師,實際上一位智珠在握的大智者,先前轉了話題,自然是點一點自己。
出乎海棠的意料。苦荷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是意味深長地望著她笑了笑,又飲了一口杯中的清茶。說道:「朵朵的茶,越來越好喝了。」
「老師謬讚。」海棠溫柔回道。
……
……
「我想,我知道范閒是誰。」苦荷忽然很輕柔地說道,這句話無頭無尾,讓海棠有些不明所以。怔怔望著老師。
苦荷緩緩站起身來,面上浮出一絲很醇和的笑容:「這個年輕人來北齊之前,為師出去了一趟。還受了傷,我想你一定很好奇,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傷到我。」
國師苦荷,代表著北齊的精神氣魄,所以他受傷的事情一直隱而不發,海棠雖然知道,但卻從來沒有從老師的嘴裡聽到詳細地過程,此時一聽,頓時凝起了注意力。
「是一個瞎子。」苦荷轉身。望著徒兒圓外的風雪,悠悠說道:「是一個為師很多年前就見過,而且從來沒有忘記過的瞎子。」
海棠大驚,心想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夠傷到老師,已經是件很驚世駭俗地事情,但沒料到對方竟然不是位世人皆知的大宗師,卻是位……瞎子!
苦荷繼續悠然說道:「很奇怪的是,這位實力很恐怖的瞎子……卻似乎忘記了一些事情,忘記了很多年前,我曾經和他見過一面。」
海棠安靜地聽著。
「這個瞎子已經消失了很多年。」苦荷的臉上笑容再起,「沒想到忽然間又出現在這個世間,而且第一個找地人就是為師,說起來,為師這顆早已古井無波的心,竟也有些隱隱驕傲。」
海棠愈發地聽不明白。
「這個瞎子,曾經教訓過四顧劍那個白癡,曾經把葉流雲打的棄劍不用,終成一代宗師。」苦荷歎道:「我當年就猜到是他,只是沒想到他這次會主動找上我,這和他往年秘不見人地風格完全不一樣。」
海棠忽然開口問道:「莫非這個瞎子,就是那位最神秘的大宗師?」
苦荷搖搖頭,那雙似乎能夠洞察一切的眼睛也流露出一絲迷惘:「不是,瞎子他從來不需要這種虛名。至於我們四個人裡最神秘的那位……應該還一直在慶國的皇宮裡。」
海棠有些不明白,既然沒有人見過那名神秘的大宗師,為什麼世人篤定有那個人的存在,而且那個人存在於慶國的皇宮裡?
「道理很簡單。」苦荷笑了起來,「很多年前,四顧劍曾經嘗試過三次入慶國皇宮刺殺他們的皇帝。」
海棠驚訝地輕聲一喚,她此時才知道,原來東夷城地四顧劍,竟然做出過如此瘋狂的事情,不過以大宗師的境界去當殺手,就算慶國皇帝是天下權力最大的那人,只怕也很難抵擋。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苦荷輕聲說道:「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都和你的想法一樣,認為四顧劍有很大的成算……可惜,在一個月之內他接連失敗了四次,雖然沒有受傷,卻也沒有任何成效。」
海棠皺眉道:「那個瞎子……當時在不在慶國皇宮?」她始終認為,能夠傷到自己老師的瞎子,才最有可能是那位神秘的大宗師。
苦荷微笑著搖搖頭:「瞎子那時候正和葉家的小姐,在慶國的江南,修那座內庫。」
「葉家小姐?」海棠更加震驚了,雖然她是如今天下年輕一代裡最出名的人物,但也知道老師今天說的這些當年秘辛裡,每一位都是怎樣的了不起。怎樣地改變著這個世界地模樣。
苦荷很柔和自然地將話題轉了回來,回身望著海棠說道:「這下你明白了吧?」
海棠睜著明亮的雙眼,搖了搖頭。
「范閒是誰?」苦荷平靜看著自己的女徒。
「范閒就是葉輕眉的兒子……葉家女主人地兒子。」
……
……
海棠在震驚之餘,更是一頭霧水。范閒……南朝戶部尚書的私生子,怎麼又和葉家扯上了關係?葉家?當初那個以商制天下的葉家?那個設置監察院,修了內庫,延綿遺威直至今世的葉家?
苦荷搓了搓手,坐了下來,歎息道:「肖恩後來一直被陳萍萍關著,所以不知道葉家小姐的身份,為師卻恰好知道。瞎子他只可能是葉家小姐的僕人,這次將為師調出上京,自然是要方便范閒做事。范閒的身份便浮現了出來,他就是葉家小姐的後人。」
海棠搖了搖頭,當著老師也敢於發表自己的意見:「雖說這般推理可信。但是太勉強了些,萬一那位瞎……大師只是不甘山中寂寞,才出山挑戰老師,與范閒北上一事並無關係。再說當年的葉家不是被滅了門嗎?……」
話還沒有說完,苦荷已經笑了起來:「一件事情不能說明太多問題。但是你想想范閒如今在南朝地官職,再想想他從澹州出來之後,南方朝廷裡的異動。太多的細節組合起來,事情地真相就很明白了,不要說什麼滅門的話,當年葉家的掌櫃都還活的好好的,南慶朝廷裡地有心人,為葉家小姐保留一絲血脈,也不是什麼出奇的事情。」
海棠愁極反笑,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言語,老師說的對。范閒就算是范尚書地私生子,就算他有詩仙之名,高手之實,以他的身份地位,也遠遠不可能企及如今的高度,更不可能,左手執監察院,右手掌內庫——監察院與內庫,這不正是當年葉家留給這個世界最厲害的事物!
難道那位時常與自己通信的溫柔年輕男子,身後竟還有這般複雜與可憐的身世?
「你剛才複述了范閒在酒樓上念的那首小辭……」苦荷輕輕拍了一下猶在沉思之中的女徒兒,微笑說道:「你只從這首小辭裡發現,對方是石頭記的作者,但你仔細體會一下,說不定會發現范閒此人,借此小辭還在抒發著一些別地情緒,比如憤怒,比如不甘。」
夏日上京百歲鬆居之上,范閒與海棠飲酒,酣時曾念一首小辭。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冬日圓中的海棠在心中復念著,終於體會到了老師所說的那些情緒,霍然抬起頭來,震驚無比。
此時遠在南慶蒼山中泡溫泉的范閒,如果知道這一對師徒竟然如此草率,憑這首小辭地就定了自己的出身,一定會氣的從溫泉裡跳出來,裸奔至上京,痛罵一番,然後解釋一下,這是老曹寫的,只不過恰巧和自家的身世有些相似而已。
沒過多久,海棠已經回復了平靜,柔聲問道:「這件事情,可大可小。」既然知道了范閒的身世,當然能想到他與南慶皇室之間肯定會有許多問題,怎樣利用,是件需要仔細斟酌的事情。
「范閒是葉家後人的消息……讓全天下人都知道。」
苦荷大宗師,很溫柔地說道。
「瞎子?」海棠心中有些微微惘然,不知道怎樣才能盡可能地保護范閒的利益。
苦荷悠悠歎息道:「雖然瞎子……似乎不認識我,但我想,他既然要刻意出手,留下這些線索,或許……正是希望通過為師的嘴,將這個有趣的消息,告訴這世上的人們。」
這位大宗師最後下了結論:「瞎子已經不想再等,他要催范閒加快步伐了。」